萍儿,萍儿{短篇小说)
萍儿,萍儿{短篇小说)
许成国
海城与洞头只隔了个大嵊洋,轮渡也只有一个钟头,但海生已经有三年没去了,人世劳燕,父母迁居,爷爷虽在,却海生还是多了些许淡忘,挂念之外连看一眼的行走也没了。要说同学,相互间联系更少,悬在心外的多,挂在心内的少。
这不,春节回老家塘前时,同学玉芬打来电话,问在哪里,能不能去趟洞头,老同学聚一聚。海生觉得是要去一趟了,老是不走动,那几个小子数落起来可不比刀子钝呢。
日子定在正月初八,机关都上班了,海生与科室领导打了招呼。路还近,洞头与塘前只隔着一座山岗,走着还能健身。路上看到碎屑,红尘的红,鞭炮烧过的黑色。天阴着,空气中还酿着些下雪的情绪。行人衣着鲜亮,脸上放光。山岗灰白着背脊,漫山的枯瘦。汽车路刚开通,弯曲着通往中心街道。
走了近一个钟头,海生看到了华亭宾馆,它就蹲在直街的拐角处。拐了一个弯,看见一妇女站在大堂的正面,走近时才认出,一脸红晕,挂着新婚般喜色。
哇,玉芬,侬还是那么漂亮!海生边说边伸出手去。
胖了嘠多。老同学还那么笑话。都成胖外婆了。
都赛过章子仪了。这不是胖,是丰腴。比侬新婚时还漂亮呢。
嘠多同学中,就侬会编排我。侬这张嘴越来越利索。
咋会呢,陈波、白天明他们的话可比我还要多啊?哎,他们都来了吗?
该来的都来了,就等侬一人嘞。就侬李教授架子最大。
饭局就在华亭。到了25个,刚好二大桌。
华灯盈盈,人影恍如,觥筹交错间,海生隐隐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少了谁呢?
看侬呆呆的,想谁啊,不会想我吧?玉芬见海生那个沉思样,问道。
不想侬我想谁!海生脸上露出笑。
嘠我幸也幸福煞嘞。我知道侬想谁。侬是想萍儿吧。
玉芬的声音低了下来,侧过脸,在海生耳语,其走了,已经有一年多了。
走了?什么走了?不是说去年要结婚了吗?海生懵了。
起初是这么说的,但后来没了声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走了,她妈说是心肌梗塞,但邻居悄声说,是服了安眠药。
聚会过了12点才散。海生回到塘前老家。他要多陪陪爷爷。
海生和衣躺在床上,听得见山后夜的声响,还有隐隐的潮声。可脑海里一片混沌,全是萍儿、玉芬她们的影子,她们跳皮筋,踢毽子,过家家,还有自己穿开裆裤时的模样。
回海城那天,海生坐在码头边的海塘上等船。远望,玉澜山似琵琶一般卧着,在海潮中晃荡。洞头的海总是无风三尺浪,在海城与玉澜山的洋面间放肆地翻滚。
玉芬走过来,她将一只手提包递给海生。
我知道侬一直没忘记她,玉芬指了指包,包里的东西,是她走的时候要她妈交给我的,我看了看,好多都是写拔侬的。我想,还是把它交拔侬更合适。
海生没答话。他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个包。棕红色的,掂在手上有些份量。
海生拉开拉链,一叠信封,信封已经泛黄,还有五本日记本,塑料封面,已经发硬,暗淡着光。
海生打开一本,是萍儿的笔迹。海生记得她的笔迹,字体不大,规整中透着娟秀。看了一眼抬头,写的就是“海生”两字。
萍儿是海生的邻居,打小起就认识。在海生记忆的眼角里,常常落在菩萨山下一棵树上,那是一棵桑椹,就在萍儿家门口。
萍儿家在岗墩的北头,院子东南边有棵高大的桑葚。夏夜,蝈儿嘶叫,月儿爬上来,海生常来萍儿家,听萍儿爷爷讲故事。萍儿见了海生,叫声“阿达哥”,然后从屋里掇了条小凳子来,坐到爷爷身边去。海生呢,也搬了张竹椅围到爷爷那儿。
那时候,爷爷多半儿斜躺在那把长竹椅子上,一身闲散的样子,手里夹着一根烟,头顶就是那棵庇荫的桑葚。爷爷不急,吸上几口,并不开腔。萍儿催起来:
爷爷,好讲嘞,好讲嘞。
噢,讲嘞讲嘞。爷爷应着,但过了一会仍是没讲。
萍儿抓起爷爷的手,摇着,讲嘞啊,讲嘞啊。
噢,讲嘞讲嘞,昨晚讲到哪里啦?
讲到嫦娥把王母娘娘的灵丹偷吃了。
噢,把灵丹偷吃了啊。嘠么嫦娥想,这事儿,要是被王母知道了咋办办呢?爷爷像是问萍儿,问海生,又像是问自己。
萍儿比海生小一岁,身子骨儿却和海生一样高,人更是灵气,是洞口岙傲起的姑娘。海生十岁时,洞头岙发生了一起海难事故,她的父亲也在其中,连尸体也没找到。她的妈(海生叫她阿嬤)一个人拉扯着,一直没有改嫁。
十四五岁时,萍儿比她的妈还高了,腰枝儿细软,瓜子形的脸蛋满是水嫩,盈着一对弯弯的眉月。海生时常不经意间瞄上一眼,觉得她总有一种说不清的诱惑力,把自己圈在她的身上,尤其是胸前那一道波浪线,凹凸分明,极像一块磁铁。那个时候,海生常会呆呆地想,想这是为什么,想了半天就是想不出所以然来,也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还有她那两瓣嘴唇,鲜亮红润的,海生多想一会儿就会砰砰跳起来,像书上写的“撞上一头小鹿似的”。
有一年冬天,天气冷得打个哈欠都会结冰。海生穿着一双胶鞋去上学,又没袜子,海生坐在海边那间教室里,只觉得冷气从脚心直往心尖上钻。他用左脚盖着右脚,一会儿又用右脚捂着左脚,似乎这样自己的脚就暖和一点。其实,海生心里是怕,是怕让萍儿看到,难为情。
萍儿和海生同桌。海生见萍儿没反应,心宽了些。
下午海生走进教室,萍儿已在。他刚坐下,萍儿从课桌里拿出一样东西来,喏,给你。
海生一看,报纸包着,正在奇怪,她低声说:侬试一试,合不合脚。
海生扯开报纸,却是一双棉鞋,更觉奇怪。萍儿催说:穿上吧,天气冷。
这哪儿来的?
我爹穿过的。
这……同学会笑话的。
别说,快点。
那是一双老式棉鞋,玄色的布面,白色的底上纳着一针针的针眼,拿在手上软软的,实实的。
萍儿,真暖和。海生心里说。
时光过得很快,高二暑假。
早上,天空格外的蓝。萍儿来找海生,问有时间没有,陪她去趟菩萨山。
海生看到,萍儿梳着两条短辫子,穿一件白底碎花的汗衫,腰身衬得细细的。
阳光红得发亮,透过松林罅隙照射下来。菩萨山有好几百米高,是洞头岙最高的。半山腰时,萍儿的额头上已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海生回转身,问她累不累。
萍儿停住身,喘了口气,说还好。
海生伸出手,可马上又缩回来,说前面就是下寺,要不歇会儿。
从上到下,菩萨山有三座寺院,下寺是最下面的一座,外面看看很破落,几间瓦屋,院子里满是长毛捻蒿,还有各种杂树,灌木是那种叶子圆形的。如果不是瓦屋主梁两边那一角翘起的檐,都认不出这里曾经是香火旺盛的寺院。
来,这里坐一会。海生指着一块边上长着青苔的山石,这块平坦些。
萍儿喘着气,说你也坐啊。
挨着萍儿一公尺,海生坐下来。海生第一次与女孩坐得这么近,在天地间。
天真热。海生说。
还好啊,有点风。萍儿说。
海生一时不知怎么开话。他把眼光往下放。远处是黄螺山,一座海军码头,牛角一般突入海中。前方就是玉澜洋,远一半是蔚蓝,蓝绸般铺展;近岸一边则依然浑黄。丛山陡立,山岬边波浪起伏,而数峰连环似莲花。
四周悄无人影,僧人没有,尼姑没有,游人更没有。山很静,连风也没有一丝声音,海生听到了阳光的爆裂声。
高考通知书快要下来了吧?
快了吧。萍儿看了看海生,神色却带着些隐忧,你收到了吧。你很快要去读大学了。
不会的。你会收到的。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
太阳似乎在长高,明晃晃的刺人的眼。海生伸出手,对萍儿说,你别去想了,来,我拉你上去。
萍儿把手递给我,粉白的,软嫩的。这是海生第一次拉姑娘的手。他的胆子似乎大着,心却是跳着,胸腔似擂鼓。
海生的脸通红。
你的手只有我的半只。海生禁不住说了这么一句。萍儿没说话,海生能感到,此刻她的手有点暖,有点润。海生的心尖瓣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
不知不觉间,两人到了中寺。中寺破败不堪:一排四五间的房子,中间一间特别大,没有门框,窗户都洞开。海生想象印象中的寺院,那该是大殿了,只是一点看不出寺庙的模样。
海生10多岁时与伙伴们来过这里,这里住着好些戴五角星的战士。那最大的一间是部队的食堂。看起来部队已经撤走,偌大的院地空无一人,青灰的瓦片闪着光,单调而寂寞。寺前坡下,还有一垄菜畦,长着一排辣椒,有几只已是通红,映在那儿。久无伺弄,地垄上的杂草快要高过辣椒了。
在场院前的一根石柱边上,萍儿停住了,许是见到了一种荒芜和凄清,她的眼神间闪出落寞。海生感觉到她有些难过,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也没词,做也不是。
没一丝风。海生看了一眼萍儿,萍儿也看了一眼海生。海生见草丛里有狗尾巴草,对她说:“侬会扎狗尾巴么?”
“侬扎扎给我看看。”她说。
海生看了一眼萍儿,很麻利的,把几根狗尾巴草扎成一圈,像一顶草帽。
“蛮像的么。看不出手还蛮巧的么。”
“拔侬戴。戴戴看。”
萍儿接过去,终于笑了笑:“像不像个女兵?”
绿绿的色、青青的颜,在萍儿的发梢里一箍,草帽似乎灵动了。萍儿站起来,摆了个立正姿势,胸脯笔挺,身姿修长而秀媚。
海生呆了,眼光有些直。
萍儿走上前,掏出一块手帕来。看你热的。擦擦吧。
接过手帕的当儿,海生握住了萍儿的手。萍儿没动,海生靠近一步,闻到一股香甜的气息。
萍儿擦了擦我的额头。
山下,玉澜洋依然波平,帆船在海上缓缓滑动,很慢,很慢。有鸥鸟从山谷间飞过。
萍儿坐在东山脊上的一处沙石地上,拿着根狗尾巴草,在手指上绕,绕了一圈又一圈。金色的空气里,树儿叶儿都静默着。
阳光涌动,海生能听到萍儿和自己的呼吸了。
那一刻海生有种冲动,极想拥着她:你知道谁想和你在一起吗?你知道我想和谁在一起吗?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瞬。海生终于还是没说。萍儿也没有说。
那年夏日,海生收到了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萍儿没有收到。两个月后,萍儿去了另一个岛城。期间给海生来过几封信,告诉她的学习、生活,有两三封写得很长,信中叙说她的忧伤,但大多是谈学习上的事情,具体什么问题,海生已经记不起来了。
萍儿日记中最早的日子是那年8月,因为残缺,没几页,继之以89后90年后的,残缺的纸页上有泛黄的水渍,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点点泪痕。那一刻,海生边看边思想,眼前浮现的是这样的景象:
萍儿坐在那棵桑葚树下,呆呆地看太阳下山,慢慢融入岗墩的山脊。昏鸦惊起,有夜枭从对面的树林边传来。萍儿收起最后一丝目光,那些曾经困扰着她情绪瓷片样的,也都轻轻地碎去,慢慢地,慢慢地,从空中掉到地上,无声也无息。
8月16日。晴。
今天,我收到了你给我的那幅梅花,连同你的第二封信。你说,我们还年轻,我们只是相互闪烁的一颗小星星而已,明天或许还会有太阳。你说得对,我们应该走出这迷人的雨季。尽管如此,海生,我仍然感谢你……
9月5日。阴。
命运弄人。少时,你我在院子里听爷爷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在同一个思念里放牧同样的故事和理想,也都期盼一份梦想,还有梦想实现的那一天。但现在,你成了,我却掉进了黑色的七月。海生,我很迷茫,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出这缠绵的雨季,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能再一次靠上你的脊背。
9月12日。晴。
今天,你要动身去海城了,我没有去送你,你不会怪我吧。其实我就站在桑葚树下,远远地看着你,看你远去的背影。我强忍住自己的泪水,但眼泪还是无声地流下来。我多想告诉你,告诉你自己在我心中的位置,甚至想奔向你拉住你,对你说:你等着我,等着我,但事实是,我始终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我怕自己伤你的心,也怕你那个没有终点的旅程。我知道,海生,我可能这辈子赶不上你的脚步你的目光了。
11月5日。阴。
傍晚的时候,听到几声雁叫,见一只大雁孤单地飞向南边,渐渐地浸没于山暮之中。海生,我是那只孤雁吗?那一声掉了伴的低鸣吗?
12月16日。雨。
这几天天气阴森森的,早上的雨点竟变成雪花在飘,夹着风。我真想出去走走,但是不能。海生,我已经两次没考上了,这一次我一定要考上,我怕母亲失望。看着同学们每天作业做到12点后,看到自己越来越消瘦的脸,我越来越感觉日子的艰难,甚至觉得生活并不美好。
考大学一定是美好的么,这一生一定要走大学这条路么?竞争这么激烈,同学们和我都一样,很少听到大家的笑声,看到大家脸上的笑容。可我记得少时都是那么会嬉闹的孩子,每天似乎有许多说不完的快乐,这样的日子都到哪里去了呢?
更让自己不解的是,似乎彼此间的隔膜却越来越多了。是自己为自己筑起了一堵墙,还是人本身就有一堵墙,年少时没感觉到?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这一大堵墙。
这学习考试的日子,是多么漫长而没有希望。复习考试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给我妈一个安慰,还是在人生中能有一个面子、一个出人头地的骄傲?
我怕考试,可我现在不能后退,也别无选择了。
12月28日。晴。
你还记得陈波、白天明他们的样子么,昨天我收到陈波的来信了。他说正在读国际金融专业,准备毕业后到外面闯一闯。我真羡慕他。你还记得他送给我的那张老相片吗?一脸的憨样,那是他晚自修的时候偷偷放在我书包里的。
我还有白天明的一只旧烟盒,黄玉芬那本精致的笔记本,这些都是毕业那会儿送给我的。你的那支钢笔我还没用,藏着,我一直留着,也不知要藏到什么时候。这一些,这些时光,是那么美好,此刻都是满满的、长长的记忆,还有我的想念了。
89年、90年的那几页字迹潦草而短小。
1月15日。阴。
我不知道命运为何对我这样不公平。年幼时父亲去世,现在是高考失败,今天又让我成了一个失去行走的人。
2月10日。晴。
早上听到喜鹊的叫声,下午收到白天明的来信。他说他们金融专业的,现在很吃香,银行、证券所的都抢着要人。还说你被评为“三好生”了,还得了奖学金。我真为你高兴。海生,你什么时候回家?
9月18日。晴。
你真的当上了老师了吗?老师多好啊,如果我能听你上一堂课,看着你激情飞扬的讲课,看到你粗眉毛下闪烁的光芒,那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肯定会暗暗发笑的。
11月9日。雨。
今天妈给我买了一件新裙子,白底碎花的,我很喜欢。海生,我穿了一定很漂亮吧。可谁能把我抱起来呢?你能来吗?你说过你还会再带我去菩萨山的。我想,你挽着我,走在路上,走在大街中,一定会有许多人看我们,看一个穿着白底碎花裙子的姑娘。海生,你会挽着我一起走吗?
12月2日。晴。
海生,昨夜我梦见你了,梦见你把我抱上了大花轿。我盖着红头巾,在巾下偷偷地笑。你牵着我,走到鹿栏山下那个金黄的沙滩上,那沙滩边竟然也有一棵桑葚,奇怪的是那棵桑葚树上满是星星,树下是一地的月光。你我就笼在那月光里了,就像那天菩萨山上那一片阳光。海生,你还记得那一片阳光吗,还有那一棵狗尾巴草吗?
6月5日。晴。
听陈波说,你有女朋友了,你的女朋友一定有一双修长而美丽的腿吧。我恭喜你。我不能叫你海生了,叫你海生哥了。
人们都说折一千只千纸鹤,就能实现一个愿望。我已经折了六百多只了,你说,当我折完最后一只鹤的时候,海生哥,你会来看我吗?
7月30日。阴。
还记得那棵桑桑椹树吗?今年有了个鸟窝,可热闹了。我闲着没事,就看树上的鸟,看它们飞来飞去,它们多自由啊,你说它们快乐吗?海那边的你,和这鸟儿一样快乐吗?
海生哥,我想你。
8月19日。晴。
这两天我托人借来了几本书,一本是《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一本是《人啊人》,一本是《雪国》《伊豆的舞女》,多美的文字啊。海伦的心是多么光明,多么温暖。阳光是多么珍贵。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爱。
可人的灵魂又是多么芜杂啊,充满了种种争斗和虚伪,还有太多的丑恶。这人间,因为嫉妒、因为私利,伤害了多少人啊。有人说,日本的那位川端康成给了人们生活的另一种身影,另一种姿态,虚无、唯美、空寂。那么此刻,他有些像你,冥冥之中,我似乎遇见过他。
萍儿的书信有八封,信封上都写了我的地址,海城的。
第一封。
“时节又是谷雨了,我的心一直被连绵的雨浸染着,想给你写封信,不为别的,就为着那些长长的惦记和点点的牵挂。可是面对越来越快的岁月,我却越来越无话可说。
昨夜做梦了,一个空无一粒的梦。今早醒来后,正疑惑着那梦的虚空,忽听到窗外鸟儿清亮的鸣叫。那不是冬天的鸟声,冬天的鸟声有点寥落,有点畏缩,但那声音却清脆而婉转,还带着点甜甜的味儿呢。这声音是不是你带给我的?
海生,我是个废人,但我仍做着一个个没有边际的梦。不知你是否也听到了鸟儿的叫声?如果人人都能听到春天第一声鸟鸣,那也是一件很美的事,你说是吧。
此刻,我把这份快乐和感动捎给你,希望你也能感受到我此刻的快乐呵!”
第二封。
“新年快要到了,我托人买来了四张贺卡,都已经一个星期了。村子里没有,要到鱼山岙才能买到,晚了怕买不到了。也只有金色这种的了,我挑不出其他特别好看的。明年是猪年,我就挑了一只猪送给陈波、白天明、玉芬他们,还有你。海生哥,你喜欢吗?
你在海城还好吧。听陈波说你考研究生没考上,为你遗憾呢!但我还是笑了。你英语卡住了吧。那门英语应该让我替你去的,这样你定能上了。还好,你没飞得更远。
我知道你是不甘平庸的,可有时候也要放松自己啊。海生哥,你能从海城初中调到海城中学,又从海城中学到海城大学,已经是我的偶像了。我是你的的粉丝呢。”
第五封。
“这些天的天气,实在湿热,昨夜里,淅淅沥沥的雨声把我惊醒了,我听到了夜半滴答滴答的钟声,再也睡不着。早上推开门,满眼流淌着残败的花叶,红的歪了,绿的斜了,紫的碎了,风儿带着凉气,瓢来荡去,连花叶都无所寄处了。
今天,妈给我煮了两个鸡蛋,为我过了一个特别的生日。我知道妈妈的用心,她想让我过得快乐一点。但我内心里实在快乐不起来。刚过三十五岁的生日,我已感到黄昏越来越多地落在自己身上了。这两年中,我一个人呆在屋里,内心深处,我竟然喜欢着某种孤独。我绝了去看望别人的念头,许多时候,我甚至不希望别人来敲我的门。
那天中午,我在轮椅上打了个盹,当我睁开眼时,发现关上的门竟自敞开着。我妈走过来,告诉我说,门是她特意打开的,‘你看落山的太阳一直能照到屋里呢,打开门,你在里面也可以晒太阳了。’她说。果然,光线透过门廊落了一地的金黄。我转动轮椅走进阳光里,这才发觉,虽然是夕阳,却依然怀着一丝温暖。
海生哥,谁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能让妈放心的人?可我都三十五了,却还要让母亲操心。我对自己说,人生如梦呵,来过一遭就好了,这样让母亲操心,我真的过意不去啊,让她多了负担。每当这个念头给自己带来一些安慰时,你知道吗,我是怎样地轻视自己。”
在萍儿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在哪儿?海生竭力想竭力想,似乎并不愿意去回忆。海生觉得那些回忆,此刻都带着一些伤痛,甚至一些伤害,如刺一般插在萍儿的心里。有一位圣人说,人都带着原罪。海生想,圣人说了,那自己一定也是有的了。
好长好长一段日子,海生游荡在一个叫海城的地方,身子长着,灵魂却无所安息。那些日子里,上完几节课,自己就四处游走,海城的山岙海湾、角角落落,衣服无所归止的样子。星期天或假日,没有一个明确的去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十多年下来,海生几乎忘了萍儿,一个青梅竹马的伙伴,忘了菩萨山下这位给他送棉鞋的姑娘。
大学毕业那会,海生恋上了一个姑娘,比自己低一届的,也是中文。但落花有意,流水却无情,那个姑娘没有看上海生,看上的是与她自己同班的团支部书记。那一年,海生的同学中除了有两个留在城里,其余的全被分到偏僻的岛上。那一年风雨过后,毕业生分配都面向最基层的农村,也是从那一年起,毕业生分配制度逐渐取消。
海生从没想到自己会到海城来,学生会宣传部部长、预备党员,海生的心中充满了理想,打心眼里要干出一番天地的,现在一切都落了空。
似乎是为了忘却这一切,这两年,海生着了魔似的在荒村野地里流连,穿行于海城的冷坑冷岙,鸡冠礁、酒坛山、茅竹岙皆数次寻坊,似乎他的爱情就丢落在那里。
海城那地儿多野生海鲜,比如螺,有马蹄螺、辣螺、大海螺、芝麻螺,甚至有海狮螺,其中芝麻螺味最鲜,烧煮时放点几瓣咸菜,清而鲜甜;马蹄螺味最甜,肉淳厚而不腻;还有黄蛤,葱油一爆,颗颗油而不腻,鲜中带甜。其他还有佛手、海桐魟,都产自礁石中,美味绝伦。
每到五六月间,海生会约上几位同事去海边捡螺,既消闲,又饱口福。走在海边,吹着海风,那一种畅快令他忘了身边还应该有女人,还应该要恋爱、要结婚。
白天四处游荡,一到夜里则是翻书看。批了作业,洗上一个脚,点亮床灯,翻翻《美的历程》,还有金观涛主编的《走向未来》丛书,更让陈波、白天明他们聒噪的是,他还翻看《妙法莲华经》。一天下来,到这时似乎才有了一些清净。窗前,有苦楝树的青枝伸进来,漏进点点斑斑的青光,没有任何声响,连潮声也睡了,只有月光流泻如银,清凉如水。
时常,有叫魂声传来,“回来啦……回来啦……”声音有些碜人,孤寂、无助,似从海底下飘出来,从幽深穿过夜色,凄凄清清的,给海城的夜笼上了一层神秘。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一声低下去,一声又高起来,撩得海生心惊肉跳,感觉有颗灵魂就在背后,就在寝室的某一个角落。
叫魂,是海城一种古老的风俗。岛上一有海难发生,尸骨难觅,这样的叫声就成为呼唤亲人的唯一方式。人们都说,在呼喊中,飘荡在外的魂魄听到呼喊后就会回家。
海生在海城十五年了,不止一次听说过招魂。有一年农历二十月二十二日,一艘渔船只为了多涨一网,结果一个浪头打来,船身侧翻,一下死了十多个人。那些天,本应是喜气洋洋的大年日子,整个海城竟然是家家哭声、户户悲泣,有两家是夫覆子亡。
海生那天正好开完教师会议就要放假,听到后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心窝,不由间连连默念“阿弥陀佛”。第二天,海生拎着背包和纸箱去码头时,看到岛上是一路白纸花,鞭炮零乱,碎屑散落遍地,偶尔夹杂着几声狗吠,令人心跳,行走的人们,脚步似游丝一般。
那样的时光与脚步,让自己到哪里去找寻美好?萍儿,海生默念了一句。 其实,在时光的罅隙里,海生是听到过萍儿的一些消息的。
一天下午,海生正在操场上踢球,门卫喊海老师,有你的电话。
电话是玉芬打来的。
你知道吗,出事了,萍儿从三楼摔下来,断了腿了。
怎么会从三楼掉下来?
玉芬说详细情况她也不清除,问海生什么时候放假,回洞头后一起去看她。海生说,不要等放假了,我明天就请假。玉芬说,那好,还是后天吧,我明天赶不回来。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放下电话,海生有些心慌,萍儿怎么样了呢?
也是老天弄人,过后几天,天气预报竟然是一连几天的台风警报,海生等了一天,又是一天,学校里又有事缠上身,最后还是搁了下来。
等台风的日子里,海生四处打听,但事情的前因后果总是模糊不清,有的说是萍儿心情不好,她最近几次模拟考试成绩都不好,她难过极了,觉得对不起妈妈,对不起老师,心情抑郁,才做出了这等傻事。有的说是天气快下雨了,她去寝室收衣服,衣服被风刮远了,需经过一个瓦棚,她挨着墙壁过去,没想到瓦棚上的梁子断了,人就掉下去了……
萍儿敏感,这个海生市知道的,成绩不好,她会不开心,但不会想不开。海生想。萍儿有很多牵挂,总是念叨,有时念叨母亲的好,讲她母亲的坚强和不容易。有时念叨哥哥的好,说是外出回来会给她带个漂亮的发夹,买个可爱的小狗小猫。
萍儿不可能这样想不开。那一定是一个意外。
但后来海生还是没有去看萍儿。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老家要造水库,家里先是迁到鱼北岙,后来又搬到海城,洞头老家只剩下爷爷。爷爷年纪大了,他不肯舍弃那儿,说是那儿人熟门熟,出门种田方便。
但静下心来,海生从头到脚想起来,他还是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他想,自己哪里值得萍儿挂念。
2000年和2001年的日记还残存一部分,但短了不少。
12月25日。阴。
早就期盼着新年的到来,可新年迟迟才来。都说新世纪的阳光能给人带来好运,可对我来说,竟一样多了些云朵。海生哥,是我自己伤了自己,还是阳光已经不属于自己。
2月7日。晴。
春天快到了,但我的春天在哪儿?海生哥,你能告诉我吗?我的归宿在哪儿?你能告诉我吗?
5月17日。晴。
今年这个岛已经有几个月没下雨了,路边的草叶全萎在那儿,叶上铺了一层灰白的沙土了。南瓜这么耐旱的叶,还不到十点就软了身板。连晚上的月亮也灰蒙蒙的虚白了许多,空落落的没有着落,成夜成夜地弯着身子,望着屋檐上灰褐色的瓦楞。
午饭的时候听我妈说,我们家马上要被征用了,月亮湾房地产要在这里造别墅群。我们房子每平方可以补贴一千元。我妈担心自己无处栖身,说着说着,说得竟然流泪了。我为我妈难过,也为自己难过,不能为她分担一点。
院子里,有只斑鸠在叫,它歇在桑椹树的枝梢上,对着夕阳下的天空鸣叫,叫声干哑,似乎没了润喉。这声音多像我。我也这样孤独、悲伤么?
7月19日。阴。
原谅我这么多日子没有给你写一个字。我不是故意的,海生哥。你知道你一直是我的心情,是我的秘密,或快乐或忧伤。还记得那一次班里的晚会吗?我相信你是看到到我念诗时眼中噙着的泪水了:
想你的时候
我会把表情隐藏在绵长的发丝里
心儿是少年清澈的懵懂
想你的时候
我会把问候撒落在浅浅的暮霭中
伴你度过每一个青春的黄昏
想你的时候
我会把思念挂在在桑椹的枝头
半弦的月儿悬在你西窗的天空
想你的时候
我会把梦写在菩萨山上升起的早春
看千纸鹤的风铃鸣响在风中
想你的时候
梦里,月光
尽是我用思念铺成的心痛
10月12日。晴。
昨晚我梦见海了,梦见菩萨山南边的海了。我记得你坐在石墩上静静地看着海的样子,你好专注。那一天的海好静,没有一丝浪;那一天的海好蓝,只有南稷山头的岬角是青灰色的。
你默默地看着海,又默默地看我,眼睛盈着光。阳光有些刺眼,我想替你擦去额上的汗珠,刚伸出手,你就对我笑:这天气真好,这儿没风。海生哥,你不知道,其实那时我的心慌得砰砰直跳。
海生哥,你现在在哪儿,你还会想起萍儿吗?想起那个曾经,那个你和我一起过家家的游戏吗?
11月19日。阴。
这几天,我是天天望着对面的菩萨山。妈,我走后,你就把我埋到菩萨山脚下吧,让我每天看着山下的岛,看着这岛的人世,看人世里他的身影,他的眼睛。我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我会从楼上跌下来?到底是为什么,我会失去双腿,在轮椅上坐了整整十五年。
11月29日。晴。
窗外,飘着丝丝细雨,就像我今天的心情,把整个岗墩染得凄凄切切的。扭头向外望去,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黑夜已经降临,我也将离去。海生哥,我该与你说一声再见。
时间都向我走来了。
海生最后见到萍儿是在夏天。那天海生带着妻去看爷爷。山风中,爷爷斑白的胡子稀稀疏疏,矮小的身材越发佝偻。几株落叶松孤立地直在岗墩的山梁上,岁月已然消瘦了容颜,连山风也慵懒得吹不动一根草茎。
回来时,站在低矮的瓦舍外,海生叫爷爷别送了。爷爷立在路口。这时,海生赫然看见萍儿,她就站在那棵桑椹树下,身子娉婷,风吹长发,注视着他。海生打了个激灵,一睁眼,却不见萍儿的身影。海生问妻看见萍儿没有,她说根本没人。海生坚信自己是看见她了,就站在风中,长发飘飘,脸孔苍白,泛着一点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