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黑离家以后(短篇小说)
阿黑离家以后(短篇小说)
徐琦瑶
从中午起,李静静一直在找她家的阿黑狗。她不叫阿黑的名字,只是脚步不停地在白花花的大太阳下到处搜寻着,碰上了人也没问,她认定别人不会在意她的阿黑。
这是暑假的第一天,整个上午李静静都在水库边洗衣服,两条腿都蹲麻了。本来,她是打算去水井洗的。当她把一大堆脏衣服都收起来,放进大塑料盆里,正要去找水桶时,忽然听到“嘭”的一声,爸爸把那只红色的塑料桶一脚踹过来,桶摔在院子墙角的石头上,裂开的缝像一道长长的泪痕。妈妈在屋内尖叫着,又哭又嚎。
李静静站在院子中央,沉默着,太阳渐渐大起来,晒得她后颈有点疼。阿黑跑过来,用脑袋蹭着她花裙子下的腿。她蹲下来,和它抱了一会儿,就端起塑料大盆,往水库走去。盆里的衣服有些酸臭,妈妈和爸爸吵架,已有三天没洗衣服了。
当爸爸午睡后醒来,拖着懒散的脚步往村头奶奶家走去时,李静静感到这一天似乎可以提前轻松了。其实午饭后看到爸爸没有急着要出去的意思,李静静半悬的心已经有些落下来了。只要爸爸不去那里,妈妈的脸色就能好看些,家里的气氛也能缓和不少。
李静静把村里所有的弄堂旮旯寻了个遍,始终没见到阿黑的影子。她来到村里唯一贴着紫色墙面砖的三层小楼前,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院门,看到一条胖胖的黄狗正露着肚皮在水泥地上睡着。那狗听到有动静,张开眼,看到李静静,又懒懒地闭上眼,继续睡去。平时它经常去招引阿黑,对李静静也很熟了。
“静静!”有人在上面叫。抬头看到夏雪儿俯在二楼阳台上,那裙子的大圆领像小孩子嚎哭时的嘴,张得大大的,使里面两个白生生的小馒头展露无遗。李静静带着几分心悸,几分嫌恶,刷地转过了头。
“静静,找我玩吗?等一下,我就下来。”
“我来找我家黑狗。”李静静没有再往上瞟一眼,就退了出来,顺手把刷着银色油漆的院门给带上了。情急之中,用力大了些,铁门在寂静闪亮的阳光下,发出刺耳的哐啷声。
在外人面前,李静静从来不叫阿黑的名字,怕被人笑话,也怕被人窥探到她内心连自己也说不清的缠成一团团的秘密。当然,她特别不想让夏雪儿知道,不仅仅因为夏雪儿家是村里最有钱的。
小学四年级的立夏节,当班上出现了第一个穿耳洞的女生时,李静静就和夏雪儿、沈佩一起约定,这辈子不穿耳洞。谁知,第二年夏雪儿就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那天,当李静静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走进教室,在好多道艳羡的目光中,放下书包,坐下来时,就在她后桌的夏雪儿却没抬起头来。下课时,李静静有意无意地转过身去,突然注意到夏雪儿的两个耳垂都穿着一圈五彩线。“静静,给!”夏雪儿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熟鸡蛋塞了过来。李静静随手一挡,鸡蛋落在课桌上,抖了抖,又滚了下去。
照本地风俗,女孩子一般在十岁以后由奶奶领着,让村里上了年纪的婆婆来穿耳洞。婆婆先是用两指在女孩子的耳垂上摩娑一阵,趁其不注意,用长长的缝棉被的针忽地一下子穿过耳垂,还没等回过神来,耳洞已经在那里了。还在上学的女孩子穿了耳洞,自然不能戴耳环,先戴一圈线环。穿耳洞要受痛苦,所以事后大人一般都会给两个煮鸡蛋。李静静曾经掷地有声地对她们仨说过:“即使我妈给我一百个煮鸡蛋,也休想让我穿耳洞!”夏雪儿的背叛让她有一种受耻的伤心,以至于写字课后发现自己的白衬衫被人沾了墨汁,都不愿去追究。
一天,沈佩剪去马尾辫,留着学生发,出现在李静静面前。李静静突然伸手撩起她的一侧头发,顿时,一个五彩线环赫然出现她小小的耳垂上。李静静的鼻尖酸得难受,但她忍住了。
此后,李静静很少与她俩走在一起了。直到现在,她的两耳垂仍是光光的。当然,疼她的奶奶也一直未提穿耳洞这事。
从夏雪儿家出来,走过一条窄窄的黄砖路,李静静才感觉自己的脚步从容了些。
日头已不那么猛了,树下屋后的阴影拉长了许多,路面也比刚才满了些,陆续有人走动,有去牌摊看麻将的,有带了小孩四处遛的。路过沈佩家的杂货店,无意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静静,到哪里去啊?”“那边。”“过来先吃块冰砖吧。”“不用了。”李静静的脚步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更加快了。穿着花裤、嘴里叼着烟的海杰已经把一块光明牌冰砖从大冰柜里拿了出来。她感到脸有些发烫,心底却陡生丝丝凉意。尽管刚才那一瞥并没有看到沈佩,但海杰的举动让人觉得他在她家很随便,他跟她家的人关系很亲近。还有,去年还因他爸爸撕了他一本连环画的封底来擦鞋面上的鸟粪而赌气不吃饭,现在怎么就抽上了烟,在李静静面前竟然也不丝毫回避,他叼着烟的样子就像一个劳工突然穿上一件贵重的西服,拙笨又别扭。
海杰虽然比她大三岁,但开学晚,半年前辍学到船上当伙计时,初中只念了一半。临上船的前一天,他把自己所有的连环画装在一个大纸箱里,送到李静静家中。“这些小人书给你们姐弟看。”纸箱放到了桌上,海杰用两手抚着箱沿,沉默了好一会儿,走了。当时,李健不在,李静静认为这是专门送给她的,尽管李健曾觎觊它们好久了。纸箱里有一个红色的羽毛毽子,看得出是海杰自己做的,那羽毛是从白毛鸡上拔下,并用红墨水染的。她可是个踢毽子高手,能一口气踢上百来个。这半年来,李静静一直藏着这个毽子,舍不得踢,不开心的时候,她会偷偷地拿出来,摸一摸,掂一掂,感到心慢慢地柔和了。可是,海杰现在成这个样子了,他怎么就变了呢?真的变了吗?
拐进一条弄堂,没有直射的日光,倒有凉风微微穿行,两边屋子里传出的打麻将声也愈加清晰。李静静内心突然有种莫名的委屈。她无端由地停了下来,又觉得停着空着更显无依,便在心里轻轻搅了一下,往家里去。
家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阿黑仍没回来。按理说,养了四五年的狗,根本不用担心它会乱跑,即使碰上不怀好意的,也能凭丰富的经验化险为夷。可李静静半天没见着她的黑狗,心里总不踏实。这个阿黑在它一岁多时曾被人用大石头砸到过脑门,此后一两年内经常会犯病,一犯病就在院子里拼命地来回跑,甚至还用脑袋去撞墙。那时,阿黑跑,李静静跟着跑,阿黑撞墙,李静静抢先一步,把身子贴在墙上,等着它来撞自己,到最后人和狗都累了,就抱在一起坐到地上。
李静静径直跑到楼上进了自己的房间,移开床边的抽屉,从一个精致的小铁盒里,拿出那个红毽子,放在掌心,轻轻地掂了一下,又狠狠地向上抛去。当毽子落到地板上的瞬间,她听到楼下的大门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随后便是妈妈尖利的叫声;“随便哪家都可以去,你为什么非要去那家?”“我去问问船什么时候开。”“一条船上有那么多人都可以问!你当我是小孩子吗?那家男人又不在!”“我也是去了才知道人家不在的。我找谁问都要归你管吗?”爸爸粗声吼道。
楼下成了重灾区,李静静关上门,贴在门后坐了下来,心里像无数只虫子爬过。眼前闪过一张女人的脸,很熟悉,但很模糊,平时在村里只要远远地看到她,李静静的心里就像硌到什么,很不舒服,只想避开她,即使有事要经过她家,也总绕道而行。她不想知道爸爸为什么一有空就要到她家去打麻将,也不想知道妈妈为什么那么在意爸爸去她家,更不想自己去想这件事。此刻,她真想从阳台上跳下去找她的阿黑。
爸爸的船又一次从海上回来了,可阿黑还是没有回来。李健的第一篇暑假作文是《回来吧,阿黑》,写好后破天荒没有塞进书包底层,而是在桌上摊放了一整天,大概是留给李静静看的。李静静没有看,她的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写。她没有心思写。有时,看到那么贪玩的李健都能在窗外躁动的蝉鸣声中,坐下来写字,李静静心里满是惭愧与自责。放假前的最后一次集会结束后,班主任把李静静留了下来。“这学期你进步很大,期末考也考得很不错,假期里可不要放松,抓紧时间再好好学学,明年考师范应该很有希望。”老师这番话使李静静当时很振奋,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内疚,还有一种孤独无力的感觉。
“姐姐,刚才海燕姐让我问问你,今晚要不要跟她一起去看电影?”李健啃着一只大铁梨,从外面进来,神气地对李静静说。李静静刚拖完地,把拖把狠狠地往墙角一扔,朝他瞪了一眼,来到厨房,找出一只大蕃茄,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的梨是谁给的?肯定不是奶奶,否则也有她的份。难道是海燕姐?仅是为了让他捎这口信?海燕姐是不想让自己生她的气吗?李静静觉得这蕃茄越吃越没味,随手把剩下的半个给扔了,但心里还是一团乱麻。
海燕姐是李静静从小到大最喜欢跟随的人,在李静静眼中,这个比她大六七岁的邻家姐姐,聪明能干,温柔可亲,笑起来露出两排又白又整齐的牙齿,让从小就烂牙的李静静羡慕得要死。每当李静静不开心的时候,她就会轻轻地拍拍她的脑袋,叫几声“小幸幸”。她喜欢把“静静”叫成“幸幸”,叫起来声音软绵绵地转个弯,李静静觉得这是最好听的名字了。海燕姐从小就学习棒,当年中考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但在三年后的高考中却意外落榜了。
“听说海燕在考试时,身上突然来那个东西了,心里一紧张,没考好。”“真的?女人出红,都不会交好运的。就算她不紧张,也考不上大学。”听到妈妈跟别人说的话,李静静心里一阵发毛。她知道所谓的“红”是什么,一年前她就有了“红”,每次“红”来,都会给她惹来不少麻烦,不是渗到了裤子外面,让她尴尬得走不了,就是肚子酸痛,干啥都没精神,海燕姐的遭遇让她感到心疼。
“你家静静学习也不错,明年考试你可要去求求菩萨保佑她好运。”“啊呀呀,这个肯定要去的,我就希望她能给我考个师范来,女孩子嘛,还是早点工作好,当个小学老师也很不错了。如果读了高中,又没考上大学,不是白白浪费钱吗?”妈妈继续和人说着,李静静却听不下去了,心里好像有猫爪在挠一样。
此后一年,海燕姐就把自己关在家里织网。这个岛上,男人多是下海捕鱼的,女人原先除了带娃之外,最多干的活儿就是织补渔网,来赚几块钱补贴家用,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大部分女人都去打麻将,很少有人再来织网、补网了。
海燕姐织网的时候,经常轻声哼一首歌,李静静听出来那是老歌《大海啊,故乡》,小时候常听爸爸唱过。“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海风吹海浪涌,随我飘流四方……”李静静不明白,海燕姐并没有离开家,离开海和岛,为什么爱唱这首歌?
不管如何,李静静比以前更粘海燕姐了,尽管很少再听她叫自己“小幸幸”,但李静静比以前更爱看她漂亮的牙齿、沉静的双眸。
那天,晚饭后,李静静有意无意地在家门口等了一会儿。自从阿黑离家后,她每天傍晚都要在家门口站一会儿,盼着阿黑披着一身彩霞朝她狂奔而来。再次失望之后,李静静黯然转身,朝海燕姐家走去。
跨过一条大路,转两个弯,就到了。海燕姐家的院门口种着一丛肥肥的牵牛花,花盛放的时候,把门前半条路都挡住了。眼下太阳已落山,牵牛花甚为消瘦,隔着稀疏的花丛,李静静一眼看到前面有两个人肩并肩走着,其中一个是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海燕姐,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的背影李静静并不熟悉。周围一片安静,没有其他人走过。李静静突然看到那个人去牵海燕姐的手,海燕姐轻轻闪了一下,对方又伸出手去,牢牢地把她的手攥了过来。李静静的心直往下沉。“海燕姐”,她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前面两人同时回过头来,海燕姐的脸同燃烧的晚霞一样红。李静静一个转身,往回跑了。
整整一下午,李静静都在坐着织网。她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已是个织网高手,一边左顾右盼,谈笑风生,一边将手中的梭子飞快地在密密的网眼中穿进穿去,旁边看的人眼睛都跟不上。每年暑假,李静静都可以通过织网来赚取不少零花钱。这个暑假,为了找阿黑,已耽误了不少时间,本不打算织网了,但没找到阿黑,她的心定不下来,需要手中有件活来牵一牵晃悠的心。
越临近傍晚,李静静的心越是晃个不停,梭子不停地从手中滑落。晚上,海燕姐只安排她俩去看电影吗?会不会还有那个人?只要他在,再好看的电影自己都不会去看的。可是如果自己不去的话,海燕姐会不会叫他一起去看呢?想到他牵着海燕姐的手,贴着海燕姐的身,李静静的心又开始往下沉了。
正吃着晚饭,海杰进来了,捧着大半个西瓜,红红的瓜瓤晶亮亮的。“叔,婶,我舅舅自己种的西瓜,我们吃不完,剩下的你们吃吧,甜着呢。”“吃不完,就放到我家的冰箱里吧,明天再拿回去吃。我们今天也已吃了一个。”妈妈说。“明天我陪我爸再去上海看看。”海杰的笑容略收了一下。“那你这趟不出海了吗?”爸爸放下了筷子。“是的,叔,反正这两趟都捕得不好,卖的钱仅抵得上船开出去的柴油费,其他成本还不算在内呢。”“唉,这海里的鱼是越捕越少,越捕越难了。”“海杰,你爸的病到底啥样了?”妈妈问。“就是捱日子过,上海医生也无能为力。明天去上海,只是给他一点空头希望。”几个人一齐静了下来。李健突然停住了喝汤,他觉得那声音有点响亮。李静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悄悄地去看海杰,发现海杰恰巧也看了过来,带着软软的笑,目光中尽是沉郁。李静静无端由地感到鼻子发酸。
李静静没有去找海燕姐看电影,而是来到了奶奶家。奶奶正陪着爷爷在院子里乘凉。爷爷躺在竹椅上,嘴里不停地哼哼着,奶奶拿着一把大蒲扇替他打扇、赶蚊子。打李静静记事起,爷爷就爱哼叫,好像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而奶奶总是不厌其烦地为他倒水、擦身、捶背,从来没有一句抱怨,也没有一句大声的话。小时候的李静静有时会学爷爷哼叫,奶奶就沉下脸,轻轻地拍一下她的后颈,转身又会笑眯眯地把她揽在怀里。
看到孙女来了,奶奶忙从里屋搬出一个塑料盘子,盘中有桃子、花生、玉米棒等。奶奶从中拣出几颗鲜荔枝,塞到李静静手中。这岛上还没有鲜荔枝买,肯定是在外读大学的表哥放假带过来孝敬老人的。李静静捏着荔枝,低下了头。
“静静啊,爸爸这趟生意好吗?”奶奶抚了一下她的马尾,问道。“爸爸没说。”李静静的眼前浮现出爸爸皱着眉头黑着脸的样子。“这阵子爸爸和妈妈没吵架吧?”“没。”李静静轻轻地摇了摇头。“黑狗找到了吗?”在薄薄的夜色中,李静静突然打了个哆嗦。
爷爷又哼起来了,李静静逃也似地离开了。
从奶奶家出来,李静静走得很慢,时间还早,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月色很好,地上拂了一层银霜,渗着微凉的忧伤。身边突然跑过两个手挽手的女孩子,互相推挤着,笑闹着,可以听出是夏雪儿和沈佩。李静静不知道她们有没有看到自己,见她俩这么高兴的样子,心里掺杂了各种滋味,尽管自己确实有好长时间没跟她们在一起了。
走着走着,竟发现已到了家门口。院墙外站着一个人,是海杰,抽着烟。李静静顿了顿,穿过飘散的烟味,去推门。“静静。”海杰叫她。她停了下来。
“静静,我去上海,要不要给你带些东西?”“不用了,你又不是去玩的,哪有心思买东西?”“这次去过之后,或许下次就不用去了……”“你好好陪你爸爸吧……”“嗯。下学期你就上初三了,可要好好读,争取明年考上师范。”“我会努力的,可是师范很难考,我觉得自己没希望。”“再难也要考。静静,你一定要考上!”
李静静感到苦涩像一片云羽,无声地飘来,遮住了月光,也罩住了自己。
对阿黑的思念渐渐增加了一种疼痛感,这疼痛感有时让李静静彻夜难眠。难眠之时,她把自己脱得光光的,让凉凉的月光浇灌全身。她想起了白天沈佩妈妈来她家的情景。她好像特地跟妈妈来说一件事。
“夏大法又要招上门女婿了。”“啊?为谁招?”“当然是为小女儿招喽。”“雪儿?她还在念书呢!”“这有啥关系,又不是现在就要结婚了,小伙子先招过来,跟着夏大法干上几年,以后就可接下他的那只船,早一年招,就要以早一年上手,到时就能更老练。”“哦。夏大法是我们这里的带着船老大,夏家条件那么好,能当上他家上门女婿的,福气真好哇。”“是呀,但也千万别再闹出像过去他大女儿那种事了。”“飞儿性子烈,而且当初招上门女婿时已经跟人家谈上了。雪儿看上去要懦一点,年纪也还轻,不懂什么,小伙子招进来后,还有几年时间相处,能培养出感情呢。”
飞儿是雪儿的姐姐,五年前家里给飞儿招了一个上门女婿,飞儿死活不同意,一次趁她爸爸出海,悄悄跟人私奔了。她爸爸夏大法船来后,气得操起斧子闯进飞儿卧室,一把把她的床给劈了。后来,那个上门女婿在退亲之前硬是要走夏家一大笔钱,说是精神损失费。与这笔钱相比,夏家更在意自己家庭的名声。
其实上门女婿也不是非招不可,夏大法生意这么好,挣下的钱他们两口子下辈子都花不完,干嘛一定要招个上门女婿当儿子来养老?这个意思李静静听村里好多人都提起过,但爸爸对此有一句话“没有儿子,夏大法一身抲鱼本领传给谁去!”当时李静静听了,心头一动,她看到爸爸说这话时眼睛似乎就瞟向李健。
李静静很想到夏雪儿家去,陪她聊聊,或者让她陪自己聊聊,但好几次走到她家门口,又折了回来。没想到这次夏雪儿自己跑过来了,还带来了阿黑的消息。据夏雪儿说,今天上午她在码头附近看到过阿黑,它正跟另一条黑狗缠在一起。
李静静二话没说,骑上自行车,带上夏雪儿,急匆匆地往码头赶去。两人在码头周围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连狗的影子都没见到。
“雪儿,你不会看错吧?”“当然不会看错。但狗喜欢跑东跑西,谁能保证它们一直呆在这里啊。”“你既然看到了,当时就应该告诉我的。”“当时我是想告诉你,可是我妈妈有事把我叫住了……”“是招上门女婿的事吧!”李静静脱口而出。瞬间,两人都愣住了,对望着,互相沉默。突然,夏雪儿捂住脸,一个转身,飞快地跑了。
许是为找阿黑费了不少时间和心神,已经到立秋了,手中的网还有一半没织好,暑假作业也还剩好多。李静静心里有说不出的烦躁。突然听到院子里有瓷器碰地的声音,李静静跑出去,看到妈妈正把阿黑用的大瓷碗慢慢地踢向角落里的簸箕。“妈,你干什么?这是阿黑要用的!”“都一个多月了,还不见踪影,肯定不会回来了,还要这个脏东西干嘛!”妈妈的最后一下用力有点大了,已有裂痕的碗碰到了墙角的一块砖,碎成两半。“哇”地一声,李静静哭了出来。妈妈怔了一下,扔下一句“疯了”,便进了屋。
李静静用手擦着眼泪,怎么也擦不干,觉得自己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好不容易等到泪不流了,就擤了擤鼻涕,走出了院子。
来到奶奶家,恰巧海燕姐也在,她是给奶奶送冬瓜来了。她爸自年轻时在船上伤了一条腿后,就上岸务农了,一家子的生活一直过得紧巴巴,据说奶奶过去曾帮过他家不少,他家跟奶奶的关系比较好,田里地里收了什么,都会往奶奶这儿送。李静静曾问过奶奶为海燕姐家做过什么事,奶奶用手指头戳着她的额头笑笑:“帮过人家的事,为啥要记得那么牢?”奶奶对海燕姐很亲,亲得像对李静静一样,但李静静知道有一件事奶奶只对她做,那就是她小时候在李健那里受了委屈后,奶奶会轻轻地挠她的胳肢窝,逗她笑。
海燕姐看到李静静,马上惊喜地迎过来,亲昵地拉住了她的手。海燕姐身上穿的花裙子应该是新的,淡粉的花色更把她的皮肤衬得白晳。李静静带着几分羞怯,叫了她一声,随即微微避开了她的眼。海燕姐倒也没问什么,甚至连阿黑的事也没问,继续和奶奶及她拉家常。李静静觉得两人之间好像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海杰和他爸从上海回来了。妈妈在他家呆了老半天,回来时眼睛红红的。李静静也想去,但妈妈不同意。李静静看到沈佩和她妈妈也上海杰家了。李静静想着爸爸的船啥时回来,爸爸来了之后自己就可以跟着他去看海杰和他爸了。
爸爸的船终于来了。这次爸爸看上去显得更黑更瘦,把一身充满咸腥味的脏衣服脱了,洗了澡,往竹椅上一躺,抽着烟,半闭着眼,什么话都不说。
海杰过来了。李静静发现他也显得更黑更瘦。
“叔,这两趟怎么样?”“亏!亏得脱了皮!”“我在外面听说政府要定禁渔期了,以后这一季就不能出海了。”“嗯,我也听说了。是该喘口气了,鱼也好,人也好。”
“叔,婶,我想向你家借些钱。我爸的后事也该准备了。我爸以前那笔赌债还没还清,今年又一直病着……”李静静听着,把头低得很低。“海杰,要多少钱你尽管说,你家的事我们都知道,不用多提了。”爸爸站了起来,递给海杰一根烟。
海杰离开后,李静静听到妈妈在小声地抱怨:“海杰妈也真是的,怎么她自己不来借钱?海杰毕竟还是一个孩子。”爸爸啥也没说,抽着烟出去了。
等李静静做好了晚饭,家里还是只她一人。看着那堆快织完的网,她心里仍没有丝毫的轻松,感觉好像还有什么事挂在心上。阿黑或许真的不会回来了。倚着门,看着天边微微流动的暮云,李静静的心上淌过水样的惆怅。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夹着女人的尖叫哭骂。院外有两三人走过,说到了妈妈的名字。李静静心别别地跳着,两腿不禁打起了哆嗦。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出院子,朝着嘈杂声跑过去。
那家门口已围了一圈人,不知谁说了一句:“李静静来了”,围着的好多人同时转过头来看她,夏雪儿和沈佩也在其中,李静静感到有千万根针刺在身上。
人堆已悄悄闪出一个缺口,应该是为李静静留的。李静静看到圈子中央妈妈和那个女人正撕扯着,旁边沈佩妈妈和别的女人在劝架。妈妈衣服一个袖子从肩头被扯了下来,那女人的辫子被妈妈攥在手上,两个人的叫骂声扭在一起,时而粗裂,时而尖细。
爸爸定是不在场。爸爸为什么不在场?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他而起的吗?自己为什么要来?明明无能为力,却要自投罗网般地闯入这片尴尬的是非之地。在各种各样的眼神中,李静静瞬间有崩溃的感觉。
暑假的最后一天,李静静送走了奶奶。
奶奶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决绝,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给静静。当海燕姐拿着几根黄瓜进去时,发现奶奶歪倒在厨房的灶前,蓝边白瓷碗还在她手里,居然没破。锅里的稀饭是热的,她大概是准备去盛饭的。院子里爷爷还躺在竹椅上哼叫。
奶奶为静静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那天帮她暂时解脱了尴尬与羞愤。有人把奶奶不省人事的消息带到了那个骚乱的现场,李静静大叫一声,摸着疼痛的胸口,发疯似地冲出人群,跑到奶奶家,又跑到医院。
奶奶真的走了。
爸爸说奶奶一直有高血压。
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李静静还坐在奶奶的坟前。奶奶的坟在临海的山上,在这里可以看到大海像宽阔的蓝绸子一样,平静地铺展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小岛被温柔地围在中间,似乎在不停地飘荡,安然又无可相依。
阿黑看来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李静静记得那顶网再织两排就可以完工了,应该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