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失”(短篇小说)
一字“失”(短篇小说)
王爱红你认识一位美女诗人名字叫肖梅的吗?
我认识她。
啊——你认识的人多,我想您也认识。
她可是著名诗人。谁让我在这个行当里混着呢,谁叫我在这个地方待着呢?别忘了北京这地方,毕竟是政治、经济、文化,特别是政治和文化的中心。
现在,你们还有来往吗?
……好像没有了。
为什么?
说起来还真有点遗憾。有一年冬天,北京有一个诗歌活动,主办者让我作陪几位外地来的诗人,其中就有肖梅。你知道,北京的冬天向来寒冷,朔风劲吹,像蜇人的虫子一样直往下扎,毫不留情。但是,那一天的北京,阳光和煦明媚,叫人误认为春天早早地来了。天公这样作美,我与大家商议,假如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我们不妨去圆明园游览。他们进过故宫,上过天安门,去过颐和园,爬过长城……但是,大都没有游过圆明园。我说,作为一个诗人来到北京,其它的地方可以不去,圆明园是必须要去的。大家基本表示赞同,少有纳闷者,圆明园有什么好看的?肖梅就在此列。那天,肖梅可真漂亮,虽然已不再年轻,但由于天生丽质,打扮得又好,穿一身唐装,外面罩一件外套,有一种古典与现代相结合的美,线条突出扎目,好似腊月里盛开的梅花,煞是光艳。
诗人是浪漫的。女诗人永远是美丽的。不知道那天有几多美丽?
哈哈……不仅有姓肖的美丽,还有来自大上海的美丽,海美丽,是一位会画画的诗人,我们权且叫她海诗人吧。她可是一个不简单的人。今天的主角是她请的,肖梅又是她的好朋友,她可谓是我们的中心呀。除此之外就是潇洒浪漫者,他们一般处在主体范围,都是有成就的初心不改的诗人,特别是在商海上均有破浪的成就……
还包括你!我大约明白了几分。
我什么都不是。我在北京就是有房有车有老婆孩子的北漂。
北漂?怎么会有这个辞藻。
不知道是谁创造的?这是一个特别侮辱人的词。
我们不说这些不愉快的。
好!圆明园的门票很便宜,25块钱一位,他们都跟我抢着买。有一位老兄非常成功,海诗人的朋友,他为这次诗歌活动捐助了几十万。在这里,我们就叫他成诗人吧。他说成功的秘诀是诗。真是令人钦佩呀。我们都是他的陪衬,希望他有更大的成就,无愧为诗,为他的秘诀。籍此,我愿意传授给所有的人。买了票,进了园,大家的感觉是一样的空旷,一片空旷。空旷也是一种美。眼界大开。熙熙攘攘的北京,顿时宁静了。有诗人说,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这种阔大的空旷简直是一种难得的奢侈。我说,谁也不能在这里搞房地产,在这里盖高楼大厦。欢声笑语。旅游淡季,公园仿佛是为我们开设的,我们沿着游人稀少的大道渐渐往里深入,大有曲径通幽之感。肖梅的衣服束得紧,又是高跟鞋,走起路来多有不便。所以,她总是抱怨没有什么好看的,她本心眼是想去国家博物馆或者中国美术馆参观展览什么的。圆明园怎么也引不起她的兴趣,除非英法联军没有犯下了火烧圆明园的暴行,万园之园的圆明园完好如初。我们走到黄花阵,有人建议走一下迷宫吧,大家都相应,只有肖梅不为心动。不知道是哪位诗人了,突然“啊呀”了一声。怎么啦?啊——你们看肖梅,她真像是大清朝的人物。不过要脱去外套。她不进去就依了她吧。从迷宫里转出来说不定是一位皇妃呢。什么呀,至少是位皇宫娘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话题都转移到肖梅身上了。真是高水平的夸赞呀,像冬日的暖阳照得肖梅身上暖洋洋的。肖梅大约这样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愿意成为这样的人。在这个美好的园子里,谁不愿意有属于自己的一处容身之地呀。渐渐地,肖梅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一个人的行程难免孤独,一群人总是热热闹闹的,没有什么体会,时间就被悄悄地打发走了。
是的。大家都去了迷宫,我留下来陪肖梅。肖梅说,你也去吧,不用管我。我说,我已经从这个迷宫里走出来几次了。这是真的。但是,迷宫之外才是最大的迷宫。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侃侃而谈。
你见了女人,特别是漂亮点的女人总是这样。
是吗?!我搜肠刮肚,不厌其烦地向肖梅介绍我所知道的关于圆明园的知识。我问她,你知道法国大作家维克多·雨果吗?我直接称呼她为“你”,而不是“您”,实际上,初次见面还根本没到“你”的程度。当然,中国人不太讲究这个,这大约都是从外国小说中学来的。肖梅说,她看过雨果的名著《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笑面人》、《海上劳工》,还看过他写的《九三年》。哎呀——我听肖诗人这么一说,大吃一惊,暗自赞叹这个肖梅不简单呀,她几乎把雨果先生的所有作品看了一个遍。我自知,一起看书的大都比我看得好,因为,我好像有多动症,小时候我奶奶就说我屁股上长着个猴子,站不住坐不住的,至今没有转机。这对我的事业有很大的影响。写作,我坐不下来,小说很难弄。所以,我改为写诗。读书,我总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惟其如此,喜欢卖弄,炫耀。我问,雨果是现实主义作家,还是浪漫主义作家?肖梅说,雨果应该是现实主义作家。我说,错!雨果是浪漫主义作家。
我也认为雨果是现实主义作家。
昨天,不,就是前一刻钟,我和你也是一个感觉。实际上,雨果真的是浪漫主义作家呀。你想在《悲惨世界》中,像冉·阿让这样的人物,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在《巴黎圣母院》中,艾斯米拉达和敲钟人卡西莫多这样的人物,在现实生活当中也是不存在的。
你卖的这个水果很新鲜呀,还沾着晨露。
不管怎样,仿佛就是为了难为一下这位很有学养的女士。我问她,雨果为什么在中国这么受读者的欢迎呢。肖梅说,不知道。真的吗?我乐了。
典型的坏笑。
是有点喜形于色。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肖梅挺直了胸脯。那我告诉你吧,我说,那是因为一封信,是雨果写的《致巴特勒上尉的信》。一封信?对!的确是一封信。就是因为这封信,他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有了崇高的位置,包括中国的诗人、作家、文化人和仁人志士。肖梅的身子好像晃动了一下,显然是受了震撼,也可能是踩空了,她急切地想让我把所知道的一切,竹筒里的豆子一股脑地倒出来。
这个问题我也有所疏忽,你快讲给我听。
1860年10月18日,3500名英法联军冲入圆明园,纵火焚烧圆明园及附近的清漪园、静明园、静宜园、畅春园及海淀镇均被烧成一片废墟,安佑宫中,近300名太监、宫女、工匠葬身火海。大火连烧3天3夜,使这座世界名园化为一片废墟。 这是世界文明史上罕见的暴行。1861年,实际是在火烧圆明园一周年之际,巴特勒——这位随英法联军侵略中国的法军上尉,并且参与了劫掠圆明园的强盗,给大作家雨果写信,本想利用雨果的显赫声望,让他为远征中国所谓的胜利捧场。在巴特勒看来:“这次在维多利亚女王和拿破仑皇帝旗号下进行的远征中国的行动,是法兰西和英格兰共享之荣耀,”认为干得“体面而漂亮”。但是,维克多·雨果——这位正直的伟大的作家,没有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反而代表了人类的良知,在这封写于1861年11月25日的信中强烈地谴责了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强盗行径。雨果说:“岁月创造的一切都是属于人类的。”他盛赞中华民族,表达了对中国人民的深切同情和尊敬,把侵略者的罪行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这位非凡的作家。
哪一位中国的作家会做到这一点?
一定有!
作为一位优秀的作家必须有自己的独立的见解,不能人云亦云。
对!我还想着一位法国作家名字叫莫泊桑。他反对修建埃菲尔铁塔,据说,莫泊桑时常在铁塔的二楼吃饭,理由是“这里是唯一看不到铁塔的地方”。
是有这个事情,我去法国旅游,参观埃菲尔铁塔时,导游也曾经这样介绍过。就像雨果不能阻止英法联军焚烧圆明园一样,莫泊桑也没有成功,埃菲尔铁塔最终成了法国的象征。我猜肖梅女士是真读书也是死读书读死书的人,关于雨果的逸闻趣事她知之甚少,圆明园里的雨果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告诉她,雨果先生的这封信就篆刻在大理石上,连同他的头像雕塑就矗立在西洋楼景区的大水法旁边。雨果先生的雕塑是圆明园内唯一的人物雕塑。肖梅用敬佩的眼光看着我。我也老大不小了,我明白这种眼光意味着什么。我暗自得意。这会儿大家都从迷宫里出来了,都说这个黄花阵徒有其名,谁也迷惑不了。当然了,可以迷惑古人,迷惑自己,迷惑那些愿意被迷惑的人。不愿意出来的人可以在里面待一辈子,没人管。
只是别叫人发现,特别是负责清场的公园管理人员。
这些人吗他们是看不见的。你知道,我是很有女人缘的。我主动留下来陪肖梅这个事情,海诗人就很感兴趣。她知道我是书法家、画家,还是国家级的书协会员、美协会员,便主动与我搭讪,探讨艺术的问题,还一个劲儿地给我看她画的画,都储存在手机的图库里。我只要瞅上一眼,就知道她画的水平了。我抑扬顿挫地说,画得很好。我可不敢说别的。
你还不敢呀?
你知道,我是有所收敛的,但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也许我的表情人家早看出来了,我那不屑一顾的表情。
套用《让子弹飞》的一句台词,我说你呀就是不会装糊涂。
哈哈,你是师爷,你是装糊涂的高手。
但是,你却不是张麻子。
还张麻子呢,张锈才还差不多,不过是“生锈”的“锈”。我不知道那根神经坏了,突然就蹦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真羞于启口。
话既然说到这里,就别害羞了。
先不说海诗人的画,画容易遮丑,我先说说她的字吧。你知道,中国画的奥妙是在书法上,书法用笔是关键,如果书法的功力不到,这个画就很难评价了。也许在我看来,海诗人的书法确实尚欠火候,在结字上还存在一些问题,也许我就是为了显摆一下自己那半瓶子的学识,我竟然唐突地问她,这个“面子”的“面”你是怎么写的?画家诗人不知我意,显得一头雾水。我说,请你写给我看。用什么写?写在哪里?用手写,就写在你的手心或者我的手心上。画家诗人娇滴滴地说,我就写在你的手上吧。我说好吧,就把手伸给了她。她抓住我手,她的手像宣纸一样白皙,像羽毛那样柔软,暖暖的,肉墩墩胖乎乎的,像有烧着的炭或者通着电的暖宝,像羊脂球。我怎么想到羊脂球了,这有由于你的缘故。
怎么会是我?
你提到莫泊桑了,是他写的名篇《羊脂球》呀。
你看歪了。
我承认,真是大错又特错。她在我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很认真地写了一个“面”字。第一笔下去的刹那,一股电流有涌遍了我的全身。这一切都被大家看在眼中,肖梅与我们隔得近,更是观察得真切。我分明觉着,那股电流传到她的身上,是隔空传电。空气不是绝缘体。接下来,我就知道,海诗人写错了,她写这个字的笔画的顺序根本不是我的顺序。有的人可能不认为有错,也不会意识到这种潜在的错误会影响到书法的前程。但是,在我看来,作为一种书法,中国传统的国粹,这是种致命的错误,危及生命,是万万不可以的。当然,我指的是艺术的生命,与人的自然的生命没有关系。有人不写字,不练书法,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长寿村的老大爷老大娘多不识字。
你太较真了。
做学问必须认真,必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连连摇头,说不对不对肯定不对!把人家都弄糊涂了。哪里不对呀?我一直就是这样写的呀。我不由海诗人分说,一把抓住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面”字。这是范本,这是我写的“面”字。在我的手指按倒她的手心上的时候,我好像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写完这一个字,我下意识地看了肖梅一眼。这一眼令我很是疑惑,挂在她脸上的笑意全无踪迹,我仿佛觉得在刹那间,鲜艳的梅花凋落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了。如果再看一眼她的双目,我担心它会流下泪水。我赶紧回过头来,问海诗人,看明白了吗?海诗人说,没有。我说,我再给你写一遍……
你又写了一遍?
我又写了一遍,比上一次还认真,下笔还用力。不知道为什么,我觉着后背有点发凉,那是散发凉气吧,怎么生疼呢。我十分警觉地环顾了一目,看见成诗人在瞅天,天上什么都没有,也是一片空旷,但是,他的眼睛定是从我的身上掠过去的。成诗人的个子并不比我高多少,但我觉着他是一只挺拔的高贵的仙鹤,鹤立鸡群。在海诗人手心里写完了字,我的手心里却冒出了汗。我答应主办者,会把成诗人陪好的。就算是曲线救国吧,要陪好成诗人必须先陪好成诗人的诗友海诗人,这也没有大的偏差呀。
难道你不是成诗人的诗友,难道诗友像同志,或者先生、女士一样只是一个称谓。
啊——认识有前后,朋友有深浅。我自信满满地对海诗人说,如果不这样写这个“面”字都是错误的。岂不知,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已经错了。梅诗人很有涵养,她没有反驳我,这是对我的尊敬,但她也没有对我表示赞同。她一声不吭,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也许对我大失所望吧。
也许效果恰恰相反。但是,你叫我想到一个人。
谁?
孔乙己。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你知道“茴”字的四种写法吗?
真草隶篆呗。有人招呼我们,赶紧往圆明园的主景区大水法前行。一路上,我还是乐此不疲,不厌其烦地给梅诗人讲一些书法上问题,压根就没有注意人家爱不爱听,也并没有在意走在一边的肖梅,她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有海诗人不是用一两个声调“嗯”“啊”地相应我,表示必不可少的礼节。大水法终于到了。面对眼前的景致,我们只有感叹,想象当年的豪华、壮观。肖梅说话了,不过她说的是,这有什么可看的,这么颓败,全是断壁残垣。
我清晰地听见,她把断壁残垣的“垣”字,读成了亘古不变的“亘”(根)。同行的两位男士回头看了她一眼,但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们完全有这个辨别力。我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地说,这个字应该读垣(元),是断壁残垣的“垣”(元)。垣的本意是矮墙。残垣,就是倒了的短墙,形容残败的景象。
你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好为人师,好像天下没有一个比你聪明的人。
好歹我是对着断壁残垣说的,宛如自言自语。
你这是自欺欺人,他们都听到了。
鬼都听到了。
你用的是掩耳盗铃之法,因为,你的本意并不是让人难堪的,但也不是让人折服。真是多余的废话,毫无意义。在这里,你不是一字师,是一字失,不是老师的“师”,是失误的“失”。
我承认。我承认。一位广州来的大个子诗人,凑到我耳边,悄声对我说,原来我也是读“亘”(跟)的。我们叫他大诗人吧。
我猜你们之间必有大诗人,原来是大个子诗人呀。
大诗人造诣很深,不知道有多深,话不多,总是笑,两目炯炯有神,紧紧跟在后面,你去哪,他就去哪,像装了滑轮的可以随处移动的一棵树。我夸张地仰起头看他,说他不是广东人。他问,您怎么知道?我说,你的个子太高。他说,南人北相也是有的。但是,你的口音却改变不了。他无意与我斗嘴,赶紧说自己是安徽人,在广东从商。我与这位大诗人耳语间,斜睨了肖梅一眼,只见她的脸真的是经雪的红梅煞红煞红的,仿佛要滴血。
你还不如直接插她一刀子呢。你要学大诗人,要学学鲁迅先生,要说今天的天气哈哈哈……
当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由于我的莽撞,这次北京之行,很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诗人一生中最不愉快的旅行,最难忘的痛。
对于肖梅女士,你就是巴特勒,你还文绉绉地请雨果先生为你歌功颂德呢。
怎样才能弥补这个遗憾呢?
无法弥补。
你替我想想。
我不知道说你什么的好。
你说我什么我都接受。也许到圆明园这个地方游览,肖梅压根就不应该穿这样一套服装,她大概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没想到此一游。一走进这个园子,她就像附了体,总是要出差错的,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过分,不给人留一丝情面,我只是凭着一个诗者的敏感意识到哪里有所偏差。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还主动上前与她套热乎。典型的神经病呀。一只乌鸦也冒充诗人,粗声粗嗓地叫了两声,从我们头顶上飞过。爱纠别人错别字的人,他自己一定是别字先生。我读的错别字比谁都多。这是由于学之初的原因。教我的老师都是农民,大字不识几个,都是山东秀才读半边儿。
你就是瞎找原因。
你不知道,那时候你还小。你知道农民办学校的故事吗?手上的老茧才是知识。我个典型的白字先生还成了一个作家、诗人。当然,这是别人对我的看法,我自己却不敢这样想。你知道吗,我下了多少苦功,遭到多少嘲笑呀?与我目标相距好像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只得到一身的坏毛病。
你自己还知道。不应该嘲笑别人呀!特别是一位女士,而且还是漂亮的女士。在哪里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人当场难以下台。你还教人写面子的“面”呢?我看,你就没有写好。
真是无地自容呀。在圆明园里,我就是中山狼,实在太猖狂了。
就像是你的园子。
“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世界奇迹。这个奇迹叫圆明园。艺术有两个来源,一是理想,理想产生欧洲艺术;一是幻想,幻想产生东方艺术。圆明园在幻想艺术中的地位就如同巴特农神庙在理想艺术中的地位。一个几乎是超人的民族的想像力所能产生的成就尽在于此。和巴特农神庙不一样,这不是一件稀有的、独一无二的作品;这是幻想的某种规模巨大的典范,如果幻想能有一个典范的话。请您想像有一座言语无法形容的建筑,某种恍若月宫的建筑,这就是圆明园。”我以主人的身份带着他们看雨果的雕塑,大声地读致巴特勒上尉的信,这时恰有阳光照在石碑上,把篆刻在上面的字镀了一层黄金。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大家,招呼大家过来观望。维克多·雨果的铿锵有力的声音回响在空中,把稍有不快冲散了。我建议,咱们来写一首关于圆明园的同题诗吧,也不枉此行。大家都齐声相应。大诗人肖梅你也写一首吧。我憋足了力气,突然喊了一嗓子。肖梅听见了,大家都听见了,都目不转睛地往着这位受了委屈的女子。肖梅回答,我试试看。似乎雨过天晴,肖梅冲大家笑了笑。今天才知道,她这是在嘲笑我呀。该!
事就这样完了。
完了。是维克多·雨果先生帮了我。不知说惊叫一声,发现圆明园里的柳树吐出鹅黄的嫩芽。雏鸟的椽也是这个颜色。长长的柳枝轻轻摆动,像上个世纪的少女的秀发,真是飘逸。正所谓天公多造化,柳娘弄清姿。这意外之喜,让大家呆望了良久。突然,有人打破了沉静,提议复建圆明园。有人立刻反驳说,这样就很好,让我们凭着想象,他日的圆明园要多么美就有多么美。我们不忘历史的痛,我们奋进。啊——多么生动又深刻的爱国主义教材呀。有人大胆揣测修复圆明园需要花很多很多钱,有人说国家有这个实力。有人不建议花国库里的钱,要把圆明园门票的钱攒起来,用这个钱来修建。有人表示异议,哪什么时候才能把圆明园建起来呢。我说,不要紧,只要有这个想法,只要在行动,就是在建设中,精卫可以填海,愚公可以移山,这样建起来的圆明园才是人民的园子,才是坚不可摧的园中之园,这样的园子任凭谁也无法把她焚烧把她毁灭!我的话语引起大家的掌声,拍手最卖力的就是肖梅。她的目光怯怯地打在我脸上,不是怨恨,没有仇视,反而内含几分敬意,而我对她嚯地涌出几分怜爱,无缘无故,无法解释。
同是天涯写诗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听江西的一位评论家诗人说,肖梅是研究外国诗歌的。呦——我答应了一声。在往回走的路上,我主动与肖梅搭讪,话题不自然地就转移到翻译诗歌上。肖梅一个劲儿地埋怨,现在的翻译水平,大不如从前。我对翻译一窍不通,英文字母忘了是二十五个还是二十六个呢。我知道林纾,就是电视剧《觉醒年代》的那个反面角色,他可是不懂外语的翻译家,共译作品180 余种,世界名著40余种。屏幕的形象可能少有出入,这也在所难免。这些西洋小说向中国的读者展示了丰富的西方文化,开拓了人们的视野,也确立了林纾作为中国新文化先驱及译界之王的地位。把林纾作为中国近代文坛的开山祖师及译界的泰斗,肖梅觉得十分可笑。林纾的误译非常多,他还把易卜生的国籍误为德国,在肖梅看来,林纾的译本就像儿童读物。现在,无人再读林译作品。如果不是这部让万人空巷的电视剧,没有人会记得他。历史就是这样无情。我说我喜欢读外国诗,这是故作高深呀。实际上,我觉得中国的诗比外国的好,中国三流的诗人超过外国顶尖级的诗人。肖梅听说口头上说喜欢外国诗,就有了话资,她连珠炮似地向我介绍了一些当代的外国诗人,尚健在者不乏其人,比如露易丝·格丽克、维斯瓦娃·辛波丝卡、谢默斯·希尼、德里克 · 沃尔科特……她差点遗漏了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不过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已经离世。如果肖梅忘了这位诗歌大师的话,那我可就坐蜡了。她列举的这些诗人,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是一片空白,我离开诗歌已经太久了。我唯独记住了特朗斯特罗姆,对一向不甘下风的我,这真是一根稻草呀。我说,这位大诗人有一个重要的意象,我年轻的时候几乎就写出来了——
真的吗?
他说火红的狐狸烧着了原野,烧着了,下笔多么准确呀,这个地方有一块埋得太久的金子,不,金子还不够,是宝石,钻石,被他一下挖出来了。而我写的是原野上跑过一只火红色的狐狸。那时候,我刚刚二十出头,在一家工厂里上班,走出厂门就是一片庄稼地,庄稼收割完了就是一片空旷的田野。那种空旷不是圆明园的空旷,是一无所有的空旷。我的眼中空无一物。我看到了一只狐狸,一只真实的狐狸,也是乌有的狐狸,一只想象中的狐狸。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写的是狐狸,不是作为动物的狐狸,是作为神一样的狐狸。一只神狐是完全可以烧着田野的。我认为,已经烧着了。这与特朗斯特罗姆有异曲同工之妙。
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语,君子所见略同。
特朗斯特罗姆写的诗也有不好理解的地方,比如“醒来是梦中往外跳伞”,是艰难曲折的人生“醒悟”还是平平常常的一觉“醒来”。肖梅说,应该是“醒悟”。我不置可否。在这些外国诗人面前,我差点丢了面子。我问肖梅,你读过埃利蒂斯吗?奥迪塞乌斯·埃利蒂斯。肖梅说,读过。我问她,你读过他的《英雄挽歌》吗,你读过他的《疯狂的石榴树》吗?读过。读过!这是他的名篇怎能不读。我问,你读过他写的《礁石上的玛丽娜》吗?读过。
我还真难为不了她。我问,你知道他诗作中的三个意象吗?
你又开始问“茴”字的四种写法了。你这个好显摆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呀?
怕是改不了。当我看见肖梅入五里雾中,说不知道的时候,我的话匣子就像决堤的水一股脑地往外涌。埃利蒂斯的诗中有三个主要意象,一是上升的空气,一是透明的阳光,一是美丽的少女。所以,他看一块礁石都是美丽的少女。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看,好像肖梅就是礁石上的玛丽娜。
你也是个天才,这是天生的。你看女人的那种目光总是叫人误会。如此这般,你非把一个好好的人弄傻了不成。
我可没那个本事,也活该我生不逢时呀。也许,肖梅还处在发懵的状态,没有缓和过来,她应该是一位骄傲的女士,现在却被我弄得一败涂地,对我说的话只是唯唯诺诺,频频点头称是。海诗人早不看我了,她一个劲儿地端详着肖梅,心里想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了。在诗歌方面,我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的门外汉,牙根就没有进入诗歌的境界,在经济大潮到来的时候,我还逃离了诗战场,离开了诗歌多年,稍微有点诗歌知识的人,一定会在我的话语里找出许多破绽,如果对我不客气地提出批评,我也会羞愧难当的。但是,风平浪静,一切都很正常。我们愉快地结束了这次游园活动,一起共进午餐之后,大家握别互道珍重,都各奔西东分散而去。诗歌活动是在下午,我在活动现场插了一头,突然觉得十分疲劳,便驱车打道回府,休息去了。
你这是没将革命进行到底呀。
功成名遂身自退。事就这样成了,对我来说也可能是败了,不管怎样,我退隐江湖,不失为明智之举。晚宴的时候,还有人给我电话,问我在哪?哈哈,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周公不知道把我带了哪里去了。
你真是说傻话的大王。
第二天下午,我接到海诗人的电话。
你的体温还留在人家身上呢。
成诗人与大诗人等都已离京,我知道她与肖梅在一起,她问我如果方便的话,还想请我一聚。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论长相,论才貌,海诗人比肖梅毫不逊色,只是不是一个类型的色。如果是肖梅给我电话呢,也许也是这个结果,没有别的也许。事情来的突然,容不得我迟疑,也根本没有给我思考的时间,我连一个趔趄也不能打,也不能咳嗽,咽口唾沫也会让人怀疑,这不是真的。我说,实在抱歉,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实在无法脱身,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明天下午请您一聚,请你这位大艺术家大画家和大诗人肖梅一起喝茶。我一连用了好几个大字。
你真坏!
海诗人说,她俩明天上午就飞了,机票早已订好。
傻子也猜得出。
我是傻子。我说,那么你们下次来的时候,我们再聚吧,祝你们旅行愉快。在手机上,我似乎能够感受到肖梅的呼吸。从此之后,我们失去了联系。
完全理解。本来我给你想好了一个主意,当时就可以扭转你和肖梅之间这种尴尬的关系,让你们的友情牢不可破。但是,这一切都被你的陈腐的骄傲和无缘无故的怯懦毁于一旦。
是毁于一夜吧。
一个草率的吻也行,一个虚假的拥抱也行,解释矛盾的办法只有一个字,不管她是不是接受还是拒绝,均能得到圆满的结局。如果她接受,你要付出;如果她拒绝,你要有痛苦状。如果你不喜欢她,你应该知道这是你的解脱,你的最大的快乐。只是,不要留下千年遗恨。
你快别说了。请给我一支烟,让我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