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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吹过海塘[短篇小说]

                                   晚风吹过海塘[短篇小说]
 
                                                                       李慧慧
 
 
许多时候,对岸的岛是沉默的,哪怕是晚上,灯塔的光从山上照射下来,照耀着海面,海莲依然觉得他是沉默甚至是孤独的。在海莲心中,那座岛就像一个没有子女的老人,静静地面对着每一次的潮起潮落。海莲平日里,喜欢站在自己的岛上,站在海塘边,望着对岸的岛,尤其是烟雾缠绕的时候,觉得那岛时隐时现,有种不真实的美,像是缥缈的仙境,神秘又吸引着人前往。陈烈说自己是从小看着那座岛的,从来没有看出忧伤的痕迹,觉得海莲天生带着忧郁的气息,居然能从一座无人岛看出它的几缕忧伤来。海莲就会娇嗔地反驳:谁说是无人岛了,没有人,还有别的生命啊,有螃蟹呀,有海鸥啊,都在那岛上呢,最不济还有那些花花草草呢,这些都是有生命的。陈烈辩不过她,只能求饶表示同意。
海莲此刻坐在海塘的水泥墩上,关于这个海塘,陈烈也与海莲说过好几次。在陈烈很小的时候,这个海塘是没有的,每到台风季节,如果刚好碰到十五涨潮的时候,海水就汹涌着灌进岛上来,那一刻的潮水就像是控制不了脾气的海怪,张牙舞爪地涌入岛上的每一个靠海的房屋,最严重的一年,陈烈家的一楼全进水了,陈烈弄个旧轮胎在家里玩了大半天。母亲和父亲开始的时候还非常专注地把水一桶一桶往外勺,往外倒,后来看着屋内的水没有减退半分,父亲便专注于捕螃蟹,把自己做的渔具放在浑浊的水里,母亲专注于搬东西上楼,然后一家人淡定地去二楼睡觉。
第二天下楼的时候,楼下所有能飘的东西都浮在水上,父亲把渔具拿起来,里面还真的捕到几只螃蟹。那场面现在回过头来看,陈烈依然觉得壮观甚至刺激。那一年的台风虽然很严重,倒也没有听说过岛上有哪户人家出了事情。田里刚种下的秧苗肯定是受苦了,屋前屋后种下的庄稼也要重新栽植了。不过,陈烈听父亲说起过,那年县城和其它小岛上都受灾严重,好像也有人坠入海中。后来,全县开始重视海塘建设,陈烈所在的岛上,也开始挑泥搬砖,父亲、母亲、岛上所有能出工的成年人都出动了,连陈烈都为父母送点心忙碌着。海塘完工后,遇见再大的台风,也没见海水灌进来,再也不会碰到像当年那样的情景,只是岛上有些旧房子如果台风固执地扭转方向,就会从角落里或者屋顶里渗水下来。陈烈家有一年,母亲把所有能盛水的工具,洗脸的、洗脚的、洗碗的、洗菜的密密麻麻地摆在地上,噼哩哗啦接了一晚上。过段时间来看,有些盆里水很多,有些盆里水很少,那水沾满了灰尘,落在盆里带着几分混浊。
海莲的屁股粘在水泥墩上,冰冷的水泥带上了几分温度,海莲坐得有点累,晃了晃脚,悬空的脚下,那是退了潮水的泥涂滩。泥涂滩上,有许多螃蟹在寻找着自己的洞穴,他们一个一个地找过去,找到其中一个,麻利地钻进去,只差关上一扇门,当然,那散乱的沙子或许是某一种意义上的门,那堆砌洞口的沙子或许饱含着某种属于自己的味道,要不然,他们是如何找到自己家的呢。白天的时候,这些螃蟹会爬到附近的树林里,黄昏的时候,它们要么结伴要么独自一人寻找自己原先的洞穴,无论多久,总能找到自己的家,反正海莲是相信这些螃蟹最后都找到了自己的家,要不然那些潮水退却后在外一直徘徊着的螃蟹去哪里了呢。海莲分不清这是招潮蟹还是红钳蟹。海莲觉得自己愧对这片海,嫁到这座岛上的这些日子里,吃了数不清的螃蟹,依然分不清这是什么蟹,陈烈每次会在吃饭的时候介绍,她转头就忘记了。不过她知道,这肯定不是梭子蟹。这点常识还是有的,毕竟自己也是海岛人,自己的父亲也是渔民出身,只不过自己从来不费心去记这些名字,螃蟹的种类实在太多了,哪里记得清呢。
陈烈呢,陈烈是否能像这些螃蟹一样,循着味道,寻着熟悉的方向找到自己?或许,因为现在是白天,陈烈像那些螃蟹一样,爬到树林里,隐匿着自己的行踪,躲在树林里偷偷地看着自己,直到某一个时刻,如潮水退却后螃蟹爬出来一般,忽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然后微笑地看着自己,让她看看在船上为她特意晒的鱼鲞,问她香不香。
滩涂上的这些螃蟹,小巧玲珑,扛着与身体不相称的钳子,爬行的速度却很快,忽然一下就没有了踪影,他们在洞里做什么呢,他们就不怕走丢吗,他们的同伴在洞里等着他们吗。陈烈此刻是不是也像这些螃蟹一样,正在某个地方努力地寻找着要来的方向。海莲始终相信,自己所在的这个岛,就是陈烈要来的洞穴。
远处的夕阳渐渐没入海面,海上银光闪闪,白色的云朵渐渐消失在海平面,海莲揉揉眩晕酸涩的眼睛。雪琴在她身后一点都不放松警惕地看着,仿佛一头母狮子盯着小狮子,怕被别人夺走一般,时不时重复地叮嘱着:海莲,小心啊,别掉下去。海莲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个雕塑般与海塘化为一体,保持着继续望着远处的姿势,如果细看海莲的眼睛,能发现那黑色的眼睛里有一种如海水一般深邃的固执,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夕阳。螃蟹们成群结队地下海去寻找食物了,海莲还在那里坐着。
海莲终于站了起来,穿着宽大的裙子,海风一吹,整个人像要飘起来,雪琴的双腿抖了抖,慌张地跑上来抱住海莲纤细的双腿。海莲用嘶哑的嗓音说:妈,你别担心,我就是腿坐麻了,站一会儿,我不会做傻事的。说完,海莲望了远处的码头一眼,那里只泊着一艘船,而对岸的岛,依然像个沉默的老人,孤独地立在渐渐暗下来的海洋中。海莲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对雪琴说:妈,回家吧,准备一下东西,明天还要给陈烈做“头七”呢。雪琴扶着海莲回了家。水泥墩上,海莲刚刚坐过的地方有一处深色的痕迹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两人默默地吃饭,雪琴无论做什么都尽量保持安静,连吃饭的节奏也比平日里慢。雪琴问海莲,做完“头七”要不要随父亲回县城去住几天。海莲点点头。雪琴的嘴唇动了动,最后沉默地收拾碗筷。各自回房睡觉。雪琴在自己的屋里,抚摸着墙上的照片,手指微微擅抖。想了想,雪琴打开自己的房门,走到海莲的房间,在门口的时候,听到海莲低沉而压抑的哭声,那哭声是那样熟悉,仿佛多年前的自己。雪琴在门外听了许久,久到哭声减弱,久到腿麻,久到忘记了是晚上还是早上,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沉沉地睡去。
 
这个岛上如今只有三十几户人家,去县城的轮船每天只有一班。每天早上六点钟,轮船准时从这里开往县城,十点多又开回来。一般情况下,轮船会泊在这里过夜。以前,这个码头的船是不过夜的。后来,岛上的医疗站没有了,有人建议客运站在这里泊一艘应急的船,万一岛上的人有事可另外付钱租着离开。于是,那艘开往县城的船每天夜里在这里守着,然后清晨的时候准时出发。
雪琴家的房子在整个岛上属于比较洋气的一户。房屋拆掉重建的时候,陈烈对雪琴说,她喜欢怎么弄就怎么弄,妈你不用管她的。那时候陈烈还在海上,雪琴不懂装修,理解儿子的想法,海莲没有提出各种要求就嫁了,雪琴觉得不能委屈了海莲,对海莲说,等有钱了,咱们去城里也买个房子。
海莲嫁给陈烈的时候,父亲就对海莲说过,要做好思想准备。父亲是资深的渔民,在船还不是现在的机动船的时候,父亲摇着小舢板就在海上漂泊了。父亲的漂泊换来了海莲和妹妹的学费,换来了母亲的医药费,换来了爷爷奶奶的生活费。那时的舢板船都很小,需要人力摇橹才能前进。母亲刚怀孕的那年,父亲在海上有过一次逃生,因为那次逃生的经历,母亲一听海莲要嫁给陈烈的时候,平生第一次发了非常大的脾气,甚至把陈烈送来的礼物都扔到了门外。
那是海莲第一次见识到母亲的脾气,原来平日里细声细语的母亲还会那样,当年海莲没有考进重点高中,只是考了一所技校,母亲也只是对着海莲说,总会有别的办法的。海莲那时候觉得自己真幸福,有些同学没有考进重点高中,家长们挥着鸡毛掸子一路追着孩子,自己那时候还在庆幸着,自己的母亲是那么开明的一个人。现在,似乎那个母亲像海上的泡沫一般消失了。眼前的这个母亲是那样陌生。但母亲的怒火也没有消灭海莲心里的那团火。
母亲和海莲多次说起过父亲海上逃生的经历,希望能够熄灭海莲的那团火。就在要嫁给陈烈的前一个月,母亲仍然像在讲昨天的故事一般重新讲了一次,虽然那时候陈烈和海莲已经领证,还未举办婚礼。
那天,像岛上所有夏日的夜晚一样,没有预兆,满天的星辰像雪花撒落在村子里的每个角落,村支书急匆匆地来敲门,告诉母亲,父亲消失了。父亲在船尾摇着橹,或许是那片海域的海水太凶猛了,或许是海面太黑了,等所有船员们都回到货舱的时候,黑漆漆的海面上,已经找不到父亲的影子。
据父亲后来回忆,他是碰到了洋面上的一个漩涡。那时生产作业的洋面看着平静,其实底下礁石遍布、波涛暗涌,时不时会有暗流出现。那时候生产条件差,设备不像现在如此先进,父亲摇着的舢板被海水猛烈摇晃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呼救,已哐当落水。失去了方向的舢板很快就顺着水势荡开了。父亲拼命追赶喊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载着自己伙伴的小船越行越远,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夜色太暗,海浪声太大,没有人发现父亲落水。等到有人发现情况不对时,摇橹的小船和父亲早已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海面上一片静寂。
听说父亲消失在海面上,母亲和祖母哭得昏天暗地、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后来,海莲才知道,祖母的痛哭并不仅仅是父亲消失在大海,而是曾经还有一个儿子还未结婚生子便永远地消失在大海。那以后,父亲扛起了家里的责任。
父亲那时候,海上营救的船没有如今这般专业,只能依靠村里其他人的船只往海面上寻找,天气微亮的时候,依然没有找到。就在所有人甚至连祖母也要放弃的时候,母亲“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往海滩边走去,舅舅吓坏了,让人拼命地按住母亲,再三对母亲表示,自己重新去找一次。
舅舅把余下的话咽到了肚子里,他不敢想找不到会如何,只能趁着夜色带着几个熟识水性和海域的人,重新去找。舅舅在夜色中寻找,在海面上迎着风,原本焦急的心反而渐渐安静下来,神情也变得坚定。
海面上夜色越来越暗,只能依靠船上的灯光寻找,在所有人心灰意冷准备撤退的时候,舅舅忽然发现对面的小岛上好像有人影在动,一时看不清,究竟是树被风吹动还是真的是人影在晃动,等到船驶近的时候,那里空无一物,没有人,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几次,一同寻找的人都有点不耐烦了,最后,终于确定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挥动衣服呼救的正是父亲!那一刻,船上所有人都惊喜激动,舅舅涕泪纵横。原来,父亲一直站在山坡顶上极目张望,当他看到有船只驶近的时候就兴奋地跑下了山坡迫不及待地等待船只来接他,天黑,海面上有点看不清,父亲怕船上的人看不清,所以远远地看到船只驶远了又赶紧跑到山坡上挥手致意。
当父亲冰冷的手终于抓住船的那一刻,舅舅大哭起来,船上的人都感叹着父亲的奇迹。这个奇迹,让海莲的家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节奏。只是母亲不愿父亲再上船,父亲后来在岸上找了工作,一直没有回到海上。
 
海莲想,父亲的回来,让母亲终于松了口气,所有打乱的程序重新回归日常。大海对于母亲或者对于父亲来说,只是恶劣地淘气了一回,那么对于婆婆雪琴来说,大海或许是坟墓。在陈烈还是十几岁上小学的时候,公公消失在海面上,永远没有找到。直到现在,公公的坟墓里,依然是空空的。
一同消失的村里人,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像公公一样永远没有找到。婆婆后来与海莲说起的时候,说没有找到才是好的,或许他失忆了,在另一个无人知道的岛上开始了新生活。或许,他在海底世界重新开始了另一种人生。只要没有看到,就感觉他还活着。自公公消失后,爱吃肉爱吃海鲜的婆婆,就坚定虔诚地开始吃素,而且坚持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一天松懈过。
陈烈掉下船后,陈烈所在的船沿着出事的海域来来回回搜了好几遍,海事、海政船也派搜救船前往营救,但均无果。海莲始终相信,陈烈像当初的父亲一样,只是被恶劣的大海淘气地戏耍了一番,只是待在某个岛上等待着有人去救他,明天或者后天,他还会如往常一般拎着自己爱吃的鱼鲞,笑眯眯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海莲与婆婆接到通知后,立刻跑到码头,看到泊在岸边的船,要求船长带她们去陈烈失踪的地方,她们想去现场。船长再三表示,他们的船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专业的搜救船仍在营救中。海莲和婆婆边哭边求,船长无奈,只能表示,可以连夜送她们去县城,到了那里,她们自己再想办法。
夜很黑,船在寂静的海上行走着,船行走的声音搅动着海面的平静。船长认真地盯着海面。海莲忽然走进了船舱操作台,船长刚要发火,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硬生生地按捺了下来。问她什么事。海莲捂着肚子,说了声抱歉,然后表示要向船长借一件衣服。船长看到海莲米色连衣裙有一些地方染上了一些颜色,点点的红色散了开来。海莲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对船长说,我那个来了,衣服借我应应急,当作卖我吧。
雪琴看到海莲披了件船员的蓝色工作服,关心地问,怎么了,这么热的天还感到冷啊。海莲点点头“嗯”了一声,疲惫地靠在婆婆的肩膀上。雪琴这才发现,海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虚弱,脸色苍白,也是第一次这么亲密地靠在自己身上,全身似乎都没有了力量。雪琴知道,这孩子难过,雪琴想着,自己当初比海莲大多了,那时候自己也是如此这般,虚弱无助,那时候也是靠着婆婆和父母亲才挺过来的。雪琴想到此,轻轻地拍了拍海莲的头,雪琴的掌心带着温度,海莲却没有感到温暖,反而觉得全身更冷了。
海莲的父亲早早地等在了码头,陪着她们去了海洋渔业局,那里的人告诉他们,渔政搜救船和海事应急船正在那一片区域全力寻找,劝他们回家去等。父亲望了望憔悴的雪琴,以及一脸苍白的海莲,对海莲说,和你妈一起回家睡一觉,睡醒后就会有好消息了。海莲虚弱地点了点头。
海莲在浴室里呆了很长时间,哭声夹杂着水流声,似乎要冲破天花板。海莲边哭边洗着手中那件蓝色工作服和自己那件米色的连衣裙。在肥皂强力的作用下,米色的连衣裙渐渐露出原本的颜色,甚至更加鲜艳,浑浊的污水上面漂浮着一些泡沫,肥皂的清香遮掩不了污水中一丝丝的血腥味。海莲摸着肚子,把衣服狠狠地扔到盆里,哭得更加大声,那哭声让人分不清是从喉咙里出来的还是身体里出来的,衬着窗外的夜色越来越高,海莲整个人也变得越来越缥缈,哭声环绕在整个房间像一座荒岛压住了海莲的整个身体。
 
海莲与陈烈谈恋爱的时候,陈烈在县城租了房子,每次回来的时候,总是带着新鲜的螃蟹和在船上晒好的鱼鲞到海莲家里。那时候,真正的野生大黄鱼已经消失了。菜场上根本没有野生大黄鱼的影子,所以连带的大黄鱼鲞也没有了。那些挂在商铺里在卖的,说是黄鱼鲞,其实是养殖的,做的味道也不是很地道。父亲某天看到新闻上说,有一条野生大黄鱼卖到了十多万元,笑道,早知如此珍贵,当初就拿几条当标本了。
陈烈做的鱼鲞基本是鳗鱼,味道也好,咸淡适中。劈鱼鲞是讲究技巧的,陈烈拿来的鱼鲞干净且肉质厚实,海莲很喜欢拿它与瘦肉烧着一起吃。父亲看到陈烈的鱼鲞,听陈烈说是自己做的,私下里对母亲说,这孩子用心着呢,别小看了这鱼鲞,讲究着呢,要注意刀法,要连贯地一刀劈,晒的时候要一次性晒干。知道海莲喜欢吃这个,才这般注意的呢。船上的年轻人,现在哪里还会做这些,有些直接从老船员那里买来的。母亲依然哼哧道,谁知道是不是自己做的。手里却没有拒绝,把鱼鲞也夹一块放自己碗中,吃了起来。
后来,陈烈每次从船上回来,总是拿鱼鲞孝敬丈母娘。海莲看着母亲的脸色一次比一次缓和,陈烈也开始在家里吃饭留宿。母亲最后一次问海莲的时候,有点怒其不争又无可奈何。父亲只是重复地问,你做好思想准备了吗?海莲那时候笑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呢?海莲躺在床上,压抑地哭着,如果母亲还在,肯定会说,瞧瞧,印证了我说的话吧。海莲甚至能够想象得到母亲说这话时一脸心痛与嫌弃的模样。海莲分不清自己的眼泪是为谁流的,似乎一开始是为陈烈流的,后来是为母亲流的,再后来又是为婆婆雪琴流的,然后是为了船上某个时刻而流的。
怕雪琴和父亲听到,海莲像个刺猬一样把头钻到毛毯里,一边摸着肚子懊悔着,一边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哭泣的力度。海莲从自己的哭声中醒来,头痛眼干,汗流浃背,草席上湿润润的一片分不清是咸咸的汗水还是从身体里渗出来的眼泪。海莲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真实。海莲重新闭了一会儿眼睛,想依靠着某种信念回到刚才的梦里。
梦里,陈烈拎着鱼鲞刚回家,陪着海莲在海塘边散步,走在那个熟悉的海塘边,走着走着,海莲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空空的,平平的,海莲害怕极了,去找陈烈,陈烈忽然消失在海边。海莲的脚下爬满了螃蟹,这些螃蟹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爬出来的,越来越多,似乎来不及找到家。
海莲接到电话,让她去渔政码头一趟,办理一下手续。海莲明白,陈烈最终像他的父亲那样永远地消失在海中央。海莲和雪琴带着陈烈船上的遗物回到了岛上。两个人一路沉默。海莲摸着陈烈的几件物品,拼命地呼吸,想重温陈烈的味道,所有的物品,一个个地闻过去,带着船上鱼鲞被阳光挥发后的味道,带着海水蒸发后的味道,带着尼龙绳塑料的味道,就是没有陈烈熟悉的汗味夹杂着烟味的气息,就是婆婆手中拿着的旧棉被,除了一直躲在船舱没有太阳照耀的霉味外,依然闻不到属于陈烈的熟悉的味道。
海莲望着前面缓缓走着,手中也像她一样捧着遗物的雪琴,心中更加悲伤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往家的方向走着,海塘依然在那里,去的时候它在右边,来的时候,它在左边。海莲看着此刻的海塘,觉得是那样陌生,不像梦里的,亦不是自己曾经走过的。海莲觉得螃蟹可能会从哪个角落里爬出来。遗憾的是,螃蟹没有如期来到海莲的脚下,海塘边只有一朵朵的浪花,漫不经心地在水泥墩上开着灰色的形状。
海塘外的太阳高高地挂在上空,海莲望着远处的海,深深地吸了口气,雪琴回头看到海莲在后面走着走着忽然晃了晃,然后又停了一会儿,重重地把脚踩在地上,似乎这样才真实才有力量。海塘外,依然是海,辽阔的海。
 
早上六点,海莲和父亲一起坐到了船上。
船上的客人并不多,只有零星几个,都是认识海莲的,没人问海莲去城里做什么。每个人害怕打扰海莲,害怕海莲忽然像这海面上的浪花一样,碰到风就会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同船的人后来回到岛上,跟雪琴说,好像看到海莲进了县城的人民医院,海莲是不是生病了,在船上的时候脸色也不是很好。雪琴打电话问海莲,海莲说,是那位阿姨看错了,自己没去医院,只是晕船了。
雪琴不放心,等不到第二天,决定包船去城里。那天,海水像平时一样呈现着牛奶加咖啡般浑浊的黄色,海塘上没有人,显得很冷清,雪琴的心情夹杂着几分不安、惆怅、忐忑。船长告诉雪琴,台风又要来了,这次离开后要停航一两天,或许明后天没有船的。
雪琴到了海莲的娘家,才发现海莲不在,亲家公也不在。雪琴打亲家公的手机,很久以后才接通。亲家公告诉雪琴,海莲去省城了,去她妹妹那里逛逛,自己有事也外出了。雪琴心里松了口气,又犹豫地问道,海莲有没有去过医院。亲家公说,没听海莲说起过。亲家公劝雪琴,不用担心,海莲是个害怕疼痛的人,真有不舒服就会告诉他的。
雪琴相信海莲是个怕疼的人,海莲有次与雪琴聊起以前的事情,说自己与父亲的关系比一般人家的父女更亲,哪怕有个小病小痛的也会告诉父亲的。有一次,海莲经期肚子痛,父亲心疼的不得了,母亲说,这是正常的,等结婚生孩子以后会好起来的。父亲看着海莲痛得冷汗直冒,不放心,半夜背着海莲去医疗站,值班医生被父亲从睡中拉起来,非常淡定地对父亲说,不用吃药回去多喝热水就行。父亲还问,疼得那么厉害,要不要吃止痛片。雪琴想起这些,想着海莲这孩子应该真得很怕疼,有什么事应该会跟亲家公说的吧。
雪琴在县城住了一天,台风过后重新回到了岛上,陈烈“二七”的时候,海莲依然没有回来,倒是海莲的父亲来到了岛上。父亲告诉雪琴,海莲有点事,不方便回岛上。雪琴问父亲,海莲到底出了什么事?父亲支支吾吾没有说明白,雪琴的那份怀疑重新回到了心里。
父亲没有吃饭,包船离开了。雪琴望着那艘载着父亲远去的船只,渐行渐远。雪琴打电话给海莲,海莲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弱。雪琴想要问些什么,却无法组织好语言,海莲只是一个劲地向雪琴说着“没有事情”,话里却隐隐带着几分哭声,那哭声里又有几分后悔,雪琴再屏着耳朵仔细听的时候,那哭声又消失了。
雪琴带着自己晒的鱼鲞和邻居送的螃蟹去看海莲。经过海塘的时候,发现海面上的浪花,奔腾着,张牙舞爪,四处飞溅,与礁石乱撞,一次次地冲刷着海塘上的水泥墩,海浪力量很大,把那些不知哪些人遗留的塑料瓶、白色泡沫甚至酒瓶等都冲到了海滩上。海面是前所未有的阴郁,天空和海面甚至带着几分少见的灰色,可能灰色堆积得太多,初看甚至有几分黑压压的,让人的心情也变得压抑起来。船长告诉雪琴,台风又要来了。
海莲躺在出嫁前一直睡着的那张床上。脸色苍白,神情哀伤。雪琴与海莲,眼泪对着眼泪,哀伤碰撞着哀伤,在彼此的沉默里寻找着某种语言。海莲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边哭边对着雪琴说“都怪我,对不起”。这声“对不起”比那天电话里的声音更清晰也更哀伤,这份哀伤浓郁的像大海上空那朵黑色的云,沉沉地让自己的胸被挤压的难受。
雪琴望着床头那张海莲和陈烈的结婚照,照片里,陈烈和海莲都在微笑。雪琴望着照片里的陈烈,更加沉默,连呼吸都是重重的,像台风过境时发出的声音。
下着雨的夜里,窗外有什么不知名的虫子拼命地往玻璃窗上撞,那撞击的声音消失在急促的雨声中,海莲却从睡梦中忽然惊醒,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又停下。惊醒的海莲发现雪琴早就醒了。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呼啸的风雨,在黑暗中沉默着,像个迷路的孩子。海莲忽然发现,好像每一个台风来临的夜晚,婆婆都是第一个惊醒的,或许她都不曾入睡。
 
岛上的人们发现,雪琴从县城回来以后,一直待在家里很少出门,一个人隔几天在屋里大声地哭着,有时候在夜里,有时候在白天。而海莲一直没有回到岛上。邻居去看望雪琴,问雪琴,海莲为什么这么久不回来?雪琴重重地叹了口气,眼泪忽然就吧嗒大颗大颗地往下坠。
好像是做完陈烈的“七七”以后,人们忽然发现雪琴走出了自己家的院子,有时候,会带着一个蟹笼去岸边捉螃蟹。捉来的螃蟹,没见她吃,也没见她卖掉,只是放在舀满海水的盆子里养几天,然后又放回大海。周而复始。
陈烈一周年忌日的那天,海莲回到了岛上。见过海莲的人都说,海莲比以往更瘦,瘦得像扁扁的带鱼,人们很怕台风来的时候她站在船上或者码头边,被风吹到海里去。
雪琴看到海莲的时候,正点燃了一根香,香灰忽然掉到了她的手背上。海莲叫了声“妈”,雪琴望着海莲,从头到脚仔细地扫了一遍,嘴唇哆嗦着“哎”地应了一声,把手中刚点的香给她。海莲伸出细细的胳膊,那胳膊细的像切成丝的海带,她接过香把它插在香炉中。海莲对着空无的桌椅深深地鞠了三躬,接着又鞠了三躬,连续说了好几遍“对不起”,然后望着正中的那把空椅哭得稀里哗啦。哭完以后,来不及擦掉脸上淌着的泪水,对雪琴说,妈,给那个孩子也立个碑吧,同一天。雪琴点点头,然后两人一起沉默了片刻,接着不知是谁抑制不住自己,又开始了哭泣,发出一声大过一声的嚎哭,像海浪一次次地冲刷着海塘发出的撞击声。那哭声夹杂着哭声,一会儿是年轻的哭声覆盖了年老的哭声,一会儿是年老的哭声重重压过了年轻的哭声,从身体内传到喉咙里,从屋里传到屋外,传到海塘上空,传到海塘外的大海,传到对面那座无人岛上。
黄昏,海莲一个人坐在海塘边的水泥墩上,对着大海发呆,用嘶哑的喉咙对着翻滚的波涛说着什么。晚风吹来的时候,海莲站了起来,立在海塘上像随时要飞的风筝,一只脚离开了水泥墩,寻找食物的螃蟹忽然停顿了片刻,继而重新寻找回家的路。海浪奔腾着一次次地撞击着海塘,那撞击的频率与一群从远处传来的鸟鸣声重叠在一起。海莲暂时缩回了那只脚,惊讶地抬头,发现成群结队的海鸥从对岸的那座无人岛飞来。不是一只两只,而是数不清的一群,他们成群结队,似乎在寻找什么。海莲不由自主地向海鸥挥挥手,海鸥飞到了她的头顶,继续吟唱着。
海莲听着海鸥此起彼伏的吟唱,更加认真地去看海鸥,海鸥看到海莲抬头,原本清灵的声音更加的有节奏,似乎带着某种旋律。远处的夕阳渐渐没入海面,海莲看不清海鸥的眼睛,只是觉得海鸥似乎在与自己对视,而海鸥发出的吟唱声是那样的熟悉,想不起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海莲看到大海在夕阳下变了模样,天空和海面都带着几分少见的天蓝色。海莲朝海鸥挥了挥手,海鸥继续吟唱着,似乎眷念着这个岛,又似乎眷念着别的什么,一直绕着圈圈徘徊着不肯离开。直到海莲从水泥墩上下来,往家的方向走去,海鸥才唱着与刚才不一样的旋律,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海塘上空,往海塘外面而去。海塘外面广袤无际,海水与天空相接,夕阳渐渐没入海面,晚风吹来,吹皱了海面上映射着的点点灿烂的余晖,像是谁流下的点点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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