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的月亮挂天上[短篇小说]
水里的月亮挂天上[短篇小说]
徐肇焕
月亮是打湖里爬上来的。
起先,月亮佝偻着,瘦,一点一点努力地往上爬,爬着爬着,突然一抻,就浑圆了,若玉盘,挂在天上,把偌大个仙女湖照得,照得亮晃晃哩。
狗吠是突然窜出来的,那声音,黑亮黑亮,毛茸茸的,在近乎肥沃的夜里,晃荡。
驼子爹就望了一眼月亮,嗬!都说天狗吃月哩,莫非你黑子也想吃?他自说自话,却声大如雷,震得天上抑或水中的月亮,一齐把身子,筛了筛。
是的,他不光背驼,还聋,可眼睛却尖得能看穿黑咕隆咚的夜。比如此刻,他就看见了立在芦苇荡里冲着月亮叫唤着的黑子。
“黑子——”
他唤黑子。唤黑子的声音,像抛出去的一根牵狗绳,被月光一漂,白亮亮的,就把黑子牵出了芦苇荡。
黑子喘着气,两只窟窿眼仍不甘地望着天上的月亮。
黑子哟!他心疼地把黑子的头往下一按,唉唉,你说你把两眼都给望穿了、望瞎了……
一串晶亮温润的东西砸在他的手背上——是黑子的泪。
黑子固执地仰起头,睁大两只窟窿眼,边流泪边望月。
月亮模糊起来。黑子巴叽巴叽咂咂嘴,月光竟有一丝儿若有若无的咸,涩。
湖心轰隆一声响,一团弧光幽灵似的跃出湖面——鲤鱼打挺哩!
黑子跟夜色同时一抖,就抖出一声尖厉的“汪——”,这一声叫唤,雄赳赳,气昂昂,像黑子竖起的尾巴,朝月下那个“人”字形湖棚一股脑儿射去。
起风了。月光泼下来,仙女湖漾起一湖银光,缥缥缈缈,恍若那个美丽传说。多年前,月亮公主携九仙女乘一弯新月下凡人间,泊于湖畔,与自己相爱的人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多年后,人们把仙女落脚的湖取名仙女湖,仙女湖呢也成了有情的男儿女儿幽会的地方。
月亮确乎亮了几分,把膨胀开来的银辉,一漾一漾地朝“人”字棚荡开去。
月光下,那“人”似乎越来越远,远在天边;却分明近在眼前,不,在心里哩!
黑子随了驼子爹的目光,确乎也看见了那“人”,就把嘴张了张,想续一嗓子,但还是忍了——那轮月亮,多像那个美丽的传说啊!黑子怕惊了它,就静静地倚着主人,一齐望定那忽隐忽现的“人”,顺带让心头泛起的渴盼,随了柔柔的月光将整个“人”罩住。
那“人”,其实就是一个用芦苇秸和稀泥巴糊就的湖棚子,其形状神似一个“人”,立着。仙女湖,到处都是这些顶天立地的“人”哩。
月婆婆“吱呀”推开窗户。月光探探头,哗啦一声泼进来,豁亮了整个湖棚。
一直竖起耳朵的黑子听见了开窗声。黑子蹭蹭驼子爹,朝“人”那边低声吟唤。
有着耳听八方特异功能的黑子,一直充当着主人的双耳;眼观六路的驼子爹呢,自然也替代了黑子的眼睛。这些年来,主仆间相互帮衬着,把原本清汤寡水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他有些灰心,说黑子,难得你一片好意,她月婆婆有一鱼篓难处——有口说不出;你这又驼又聋的主人呢自然也有一船的苦处,外头一湖的闲言碎语我虽听不见,可不能害了月婆婆呀——唾沫星子淹死人哩!都说十聋九哑,偏偏嘴哑的月婆婆不是聋子,耳朵像黑子一样尖。
黑子不依,叼住他的衣襟,拚命往停船的方向,拽。
这回轮到驼子爹流泪了——成串的老泪颗子,扑簌簌落在黑子头上,有一颗或许两颗掉进黑子的窟窿眼里……黑子迟疑一下,还是铁了心,不依不饶地要把主人拖到船上去。
船,泊在凹字形的湖湾,湖湾宛若一把凹形的天然水栓,似乎要把盈盈的湖水、月光,还有那个若有若无的梦,拴住。
他终究没拗过黑子,就试着跳上船,剪起双桨,咿咿呀呀地剪起一波波银银漾漾的湖水……黑子喜兴得像个人来疯,踩着明亮的咿呀桨声,绕着主人欢蹦乱跳。他不禁嘿嘿笑出声来,忍不住说:“你看你,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哩!”
船还没停稳,黑子就猴急地抢先跳上了岸。
黑子立在“人”字湖棚下,似乎还抚了抚怦怦直跳的心,然后伸出爪子替主人抠门。
其实,就在他开桨的那一刹,月婆婆便听见了细碎柔曼如呢喃的水声。黑子拱开柴门,望定月婆婆,不停摇摆尾巴,就摇来了一人影。
是驼子爹。
他故意干咳了两声。
月婆婆自然听得出,这干咳,藏着几分不可言说的怯,当然,还有不容置疑的决绝。
黑子舔舔月婆婆的手,一下一下,用独有的方式替主人求情。一股毛茸茸的温润流进心里,她心头一暖,想这人啊,怎么还不如一条狗呢?
月婆婆一下柔软起来。她在黑子头上轻轻地摩挲时,还特地丢给门外一个笑。这笑,意味深长,只有他和黑子懂得。
她侧着身子——让出逼仄的柴门,庄重地用双手把他和黑子“请”进湖棚。
他被她这一颇具仪式感的动作,一下整懵了。他当然清楚,在江汉平原水乡,过于客套,就是一种敬而远之的疏远;过于随便呢,就是轻慢,甚或视而不见,当对方不存在。
黑子低吠一声进了月婆婆的屋子,还顺带将主人往棚内搡了一把。
他把驼背直了直,直到感觉整个人挺直了不少,才说:“定了?”驼子爹的声音像打雷,震得月亮躲进一片黑云,仙女湖就暗了一下,朦胧一片。
她恨他一眼,张大口,喉腔急速蠕动,上嘴皮与下嘴皮狠狠一碰,竟然迸出“定了”两个字,在他和黑子听来,“定了”跟正常人说得一模一样。“定了”惊动了天上的月婆婆——钻出黑云,看着湖棚里的人和狗。
她朝湖棚旮旯一指,他就看见蹲着的一只鱼篓里,装满了鼓囊囊的衣物和一些日用品。这是她的全部家当。
他心一动,反倒犹疑地搓着双手。他真没想到,月婆婆这回是真正动心了,要伴他同上一条船出一趟远门,行水路,把水乡湖区的大大小小的湖泊、河流,当然还有一路从未看过也看不够的风景,一齐“走”一遭。这个动议是他突然提出来的。确切地说,是他一边声大如雷一边附着手势比划给她“看”的。她就一个劲儿朝他笑。是那种怪怪的笑。笑他又把她当成聋子呢。可是,她笑着笑着,那笑,冷丁一下僵了,死了。
那天小雪。老天也应着景儿,把天上的雪花一朵一朵,播在湖面上。一朵一朵的雪花,像个精灵儿,落一处,白一处。雪落在他身上,一溜白;雪落在黑子身上,黑多白少;那条新打的渔船底朝天反扣在湖堤上,也落了一身白。一只刺猬像雪球一样在雪地里慢慢蠕动。黑子跑过去,忍不住朝它张开大嘴,却没法下口。这一幕正好被驼子爹看见,就奚落黑子,哈哈,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呢!黑子佯装没听见,背对着主人,从容地伸出舌头,接起一朵或许三朵硕大的雪花,舔……呀!舌尖缠绵着的,竟是一股子凉幽幽、甜津津、毛茸茸的那个、那个,暖哩!
来呀黑子。他唤它。黑子不理,任雪花把它涂抹成一只黑里缀白的大熊猫。
黑子一抖,就抖出一身的黑来,然后,朝湖面叫了一嗓子,叫声水汪汪的,泛滥着无边无垠的白。
远远地,月婆婆踩着薄雪一步一步走来,身后,有一串深深浅浅的脚窝子。水鸟和雪鸹们叫得恓惶,把一声声黑黑白白的叫,泊在脚窝里,一漾一漾的。
黑子嗖地射过去,人来疯似地把她迎到主人背后。
雪住了。他把五指并拢成一把抿子,唰——一抿子削过去,积雪纷纷掉落,船板就露出一溜,唰——一抿子削过来,船板又露出一溜。唰唰唰,没几下,整个船底就显露出来。他转身拎桐油的那一刻,看见了背后的黑子和她,身子不禁一哆嗦。
她用双眼问他,不是去年刚刷过一回吗?
黑子也用双眼问主人,渔船不是隔几年才刷一回吗?
削掉积雪的船板,结着一层薄壳,油光水滑的,照得见人影子,那炸开的一溜溜细纹,散着琥珀色的香味。
船,是他用上好的槐木,一斧子一斧子砍出来的。从选木、破木、浸木到正式动斧子,用了整整一年工夫,才把这条新船打好。打这条船时,屋里外头的都不大理解,甚至劝阻他,说那条船好好的,用个二十三十年的没问题呢?屋里的是指城里的儿子媳妇,当然还有月婆婆和黑子。外头的就是那些渔民,更是说他怕是脑子进水了吧,黄土都埋齐脖子的人了,还打船做棺材呀?面对屋里外头的不解,他只是笑,笑眯眯的,或者眯眯地笑。有一天,当黑子和月婆婆一齐踏进那堆松软幽香的刨花时,他才放下斧子,摸着黑子的头,两眼放出去的波光望定月婆婆——似乎跃过她的头顶,面对水天交汇的天边,幽幽地说,船当床哩,终究有一天,有一天我要把你背上这条船,然后,然后呢就是夫划桨、妻织网,沿水乡的河流湖泊兜一大圈子。末了,他扳着手指把沿路的湖泊、河流挨个儿唱名了一遍……新郎把新娘背上船,然后行水路娶回家,是当地传承至今的婚俗。
天上,不时又有雪老鸹掠过,把一声声雪白的叫唤,扔在湖面上,有一声或两声掉在枯荷上。枯荷以及枯荷上的叫声,一动不动,似乎凌住了。黑子怪怪地吠了一嗓子。
他光是笑。一刷子下去,就顺带着把笑镀在船板上,嵌入那些细纹里,乍一看,像绽开的笑纹,还泛着桐油香呢。他喃喃道,再不能等啰!那大事儿——叽,急不得也等不得。我们——他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幅度很大的弧,自然把他和她弧在了里头,——我们是时候该为自己活一回啦。他喃喃自语的声音也是大声武气的,仿佛在宣告一桩极其庄严神圣的大事。
我呢是这样子想的,他眺望远方,用刷子朝前后左右比划了一圈,我们应该出一趟远门——走水路,由仙女湖开船,把借粮湖、返湾湖、冯家湖、洪湖、洞庭湖……所有的大大小小的湖泊吧,兜一圈,然后呢,由汉江入口,拐入东荆河,斜插襄河回到这片湖湾。到时候呀——他双手朝背后一抄,我背你上船哩!
她攥着拳头,在他的驼背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拳。多年的等待、委屈、辛酸、泪水,当然还有甜蜜、温润、美好……都在这一拳里。
黑子在他和她之间欢实地窜来窜去。
她惊喜万分,眼神儿说这不是现在流行的旅行结婚么?
他朝她会心一笑,就是呢,我们苦了大半生,也该学学我们的娃子们开一回洋荤(婚)哩!
他和她的孩子都是旅行结婚。
不知不觉间,他忽地收住刷子,兴奋地指着船底中央——那儿,一朵并蒂莲紧紧相依,在若隐若现水波似的细纹里,随风摇曳,不离不弃……去年打船时,他随了细纹的形态和纹路的脉络,手随心走,留下了这朵近乎天然的并蒂莲;用桐油刷船时,他故意跳过去,留下空白,为的是“藏”住这朵近乎天然的“花”,到时候突然让并蒂莲横空出世,给屋里的她和黑子,一个惊喜。
黑子觉着自己有些多余,就溜出湖棚,竖起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黑子想,驼子爹和月婆婆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真要为自己活一回——多好的事啊!人说好事多磨,可这好事,他俩“磨”得太长太久,我得好好陪着他俩,把这好事儿“磨”上头哩!黑子嗅嗅鼻子,又扇扇耳朵,兴奋地低吟了一声。自打黑子双眼失明后,视觉功能就全部转移到了嗅觉和听觉上,也就是说,百步之内,它能用鼻子和耳朵,同时分辩出任何动静和突发情况……芦苇荡哗啦一响,黑子一惊,当确认是湖风在作妖时,它才朝湖棚里发出“呜呜”轻唤。
“走——”
他盯着月婆婆,把溜到嘴边的“真走?”咕咚咽回肚子,就喊出了这声“走”,“走”溜出棚外,定定地停在黑子脚前。黑子尾巴竖直,四肢紧绷,一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架式。
“走——”
月婆婆嘴里迸出的“走”,尽管有些变形,可一旦说出口,就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硬是把黑子也给震着了。
驼子爹把月婆婆的鱼篓背上肩,然后把一只大骨节的手递给后者。她顺从着,把手交给他。两只枯干的手指,像十根枯枝,在一阵哆嗦中,柔软滋润起来,然后十指相扣。
“走——”
就走出了湖棚外。
“为自己活一回”,他们要走出仙女湖,用旅行结婚的方式,划船,行水路,出一趟远门,然后,原路返回,回到他们生活了半辈子的仙女湖。
“为自己活一回。”当初,他打雷样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着实吓了月婆婆一跳。那时候后者正在补渔网。渔网扯在桅杆上,迎了阳光一抻抖,时光就混合着残留的鱼鳞在网眼里泛滥起了银亮的腥味儿。网破了一个洞,大鱼挂不住,小鱼洞里游,用着闹心,丢了又可惜,那就补呗。她是补网的好手,一针一线,走走停停,穿梭自如。凡经她补过的网眼儿,总是很规则地长在网上,看不出一丝儿破绽。
渔网是他拿来的。
若是往年,他会随手把破渔网扔掉,或是挂在湖堤边的篱笆上,遮挡一下鸡呀猪的。可是那天他下湖回来,发现挂在篱笆上的破渔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些围好的蛇皮袋子。这样,篱笆内的瓜果菜蔬们,反倒比破网拦着更安全了。他四处打望,寻找他的那些破渔网,咦,真蹊跷呢?再转身时,却瞭见一棵水柳下,一张熟悉的脸正隔了网眼朝他笑哩。那笑,像蒙了一面纱,遮遮掩掩的,亦幻亦真,藏着猜不透的心事,但终究还是从网眼里漏了一些,只是飘忽着,风一吹,就没了。
那一刻,就是那一刻,他多想掬起那弯“笑”啊,可“笑”,咋就一下没了呢?
他一步一步挨过去,大着嗓门子说,难得你想得周全,补补又可用几水了。她朝他浅浅一笑,然后把笑一绺一绺织进渔网……他从网眼里盯着她,那动作,那神态,那笑,恍若当年……
四十年前,十八岁的月秀嫁到了仙女湖。
新娘月秀,白净,水灵,标致,就是水乡人夸的那种:长得乖。只可惜,好看的月秀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其实月秀自小伶牙俐齿,周岁就会开口爹呀妈呀的叫得甜。谁知三岁那年,一场高烧让她成了失语的哑巴。她虽说不了话,却耳聪目明,心灵手巧,自小就跟爹下湖打渔,什么织网、撑船、撒网、扳罾、迷魂阵……都是一把好手。她嫁给仙女湖的船篙,只当挪个地头,婆家的日子依然是靠水吃水,打渔为生。
谁知,船篙没能把月秀撑上岸,半道上就折了,月秀二十岁就守了寡,一人拉扯儿子水生熬日子。船篙与驼子是隔房同庚兄弟,自小一起长大,好得只差合穿一条裤子。船篙走后第二年,曾有好心人撮合驼子去填船篙的空,他自然动过心,一个鳏夫,一个寡妇,那是瞌睡遇枕头呢!更何况,船篙临死前曾给他留下话:“老庚啊,往后,月秀和水生就交给你了……”驼子与船篙同年同月生,驼子比船篙早三年结婚,媳妇患有“母猪疯”——动不动就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有一天,媳妇到河埠头洗衣一头栽在水中见了水鬼……老实说,他看见月秀孤儿寡母也真够难的,就常跑去搭把手,待活路做完回头就跑,寡妇门前是非多,唾沫星子淹死人呢。日子一长,闲话满天飞。驼子虽听不见,但心头能感受得到人言可畏,于是,两人开始有意回避对方。可是越是回避,心头越是放心不下对方……只要驼子下湖,月秀就主动过去为他打理双胞胎儿子的吃喝拉撒。双胞胎常常为争抢一个烧洋芋打得鼻青脸肿。有一回,月秀见这阵势急得直跳脚,她好不容易拉开了大宝,小宝又冲上来,到头来双胞胎都拿她出气——在她手上乱抓乱咬。水生见娘好心不得好报,就在双胞胎胳膊上各咬了一口,这下可不得了,双胞胎合伙揪住水生不放,联手将水生打得头破血流。月秀见了嚎叫着猛扑过去,一把将双胞胎掀翻在地,然后搂着浑身是血的儿子哭号……
回到湖棚的驼子被眼前的情景当场吓懵了,他问咋回事,双胞胎一齐指着哭成一团的月秀母子说,“哑巴一家子打我,哑巴一家子打我,呜呜呜……”母子俩百口难辨,只有不停委屈地哭泣。
驼子早已从俩儿子的手势中清楚了家里发生的一切,气不打一处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外大声武气地朝月秀怒吼:“滚——”
月秀吓得身子一缩,拉起浑身发抖的儿子,跌跌撞撞地“滚”出了驼子的湖棚。娘俩远去的背影,有委屈、伤痛、无辜,还有一丝隐隐的可怜。
一家是没娘的孩子,一家是没爹的孩子,若被别人欺负,自然都心疼。
打这后,驼子死了那份心。月秀呢,更是被驼子的“凶”和孩子们的“赖”,粉碎了她重新组合家庭的梦想,她不敢往前“迈”出那一步,甚至,连想一下的念头,也没了。
在往后不紧不慢的日子里,驼子时不时会莫名地滋生出一种庆幸,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和月秀成为一家子。月秀呢,有庆幸也有后怕。庆幸的是自己终归没有“迈”出那一步,后怕的是自己“迈”出那步后,必将带来的无穷后患。
时间,从网眼里一滴一滴漏掉,漏掉的是无尽的辛酸和劳顿,网住的却是沉淀的梦幻与温情。如今,这虚幻和温情,无端地被打捞上来,晾晒于阳光下,泛起一绺绺可人的光亮来。
驼子和月秀看似各自熬着各自的日子,但没有哪一天不“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双方的孩子翅膀硬了“飞”出仙女湖后。当然,这“盯”,是关注,是关心,更是关爱。他们清楚,这些年来,各自当爹又当妈的都不容易,落到最后,一下都老了,与自己相伴着的,却是苦出汁儿的一个“孤”字。
时间似乎只翻了个筋斗,驼子就成了驼子爹,月秀也成了月婆婆。好在他们大半辈子没有白受苦,两家的孩子都出息了,跳出了水乡湖区,在城里成家立业,小日子过得蛮富足滋润的。日子一过好,双胞胎儿子自然首先想到的是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爹;水生呢,也一心想着让哑巴娘到城里安度晚年。
可是,就在他们决定双双划船远行的那一天,他儿子大宝突然从天而降,硬把他接到武汉去享福。在城里的一个月,他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寝食不安,好像魂儿丢在了仙女湖。去城里的那天,黑子死死缠住驼子爹不放,他借故说,黑子赶路呢,我还是不去的好。大宝一边撵狗一边说,快上车,车一开,它就缠不上了。可黑子凭着灵敏的听觉汪汪哭叫着追了一路,就在小车甩开村子准备拐上公路的那一刻,黑子抄近道挡住了小车的去路。要不是大宝反应快,来个急刹车,黑子定会被车轮轧成肉饼……驼子爹惊魂未定走下车来,黑子一头扑向主人怀中,像小孩嗷嗷哭得伤心。
“讨厌这条狗!”大宝下车没好气地骂一句,他听见儿子骂狗,就抱起黑子,恨儿子一眼,“它不是狗!”他声音大得像打雷,“是我的老伙计哩!”
父子俩为黑子僵持着,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儿子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乞求爹“您就跟我一起去嘛!”他看见儿子眼里闪着的泪光,心一下软了。谁知他重新上车的一刹那,黑子又一口咬住主人的裤管,死死地,不放。
驼子爹的眼泪水大颗大颗摔下来,正好砸在黑子的窟窿眼里。大宝见了鼻子一酸溜,更触动了他要带爹去城里的孝心。
“儿子——”驼子爹抱着黑子,不容置疑地说:“你真有这孝心,就带上我的老伙计吧。”
车子重新启动的那一刻,黑子却趴在后座上,朝渐渐远去的一个孤单的影子汪汪大叫。驼子爹拧过头去,是月婆婆——正手搭凉棚朝他眼巴巴地张望呢。
就这样,驼子爹与黑子头一回坐上小车进了城。在城里硬着头皮待了一个月,他无所事事很不习惯,大宝就要他在小区遛狗玩。那天没遛上三圈,黑子拉了一泡屎,竟被物管在监控里盯上了,就立马叫上几个保安冲上来,指着地上的一摊狗屎,要罚款100元。驼子爹死活不干,就与物管、保安大吵大闹得不可开交。一保安骂骂咧咧地踢了黑子一脚,驼子爹大吼一声“打狗欺主!”就与保安拼命,黑子嗅准保安,扑上去猛咬一口。事情一下升级成了“狗咬人事件”——儿子为此花了一大笔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当儿子担保从当地派出所把老父亲和黑子取回家后,儿子小两口又大吵了一架。
闯下大祸的驼子爹和黑子整天关在屋子里,几天不下楼,很快人和狗都消瘦得不成样子。无奈之下,大宝只好开车把老父亲送回了仙女湖。
那天,驼子爹和黑子呼啦下车,一沾上仙女湖的地气,都精神了。黑子欢蹦乱跳地来到一棵歪脖子水柳下,奓起一只胯子,痛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后,然后就仰头朝水天相接处长吠一声,这久违的一声,极其尖厉、响亮、悠远,洞穿了天地,撕裂了湖水,还有一绺绺湖风,水天之间并一齐呼应、回响。
回响拐进“人”字形湖棚时,月婆婆正在打瞌睡。黑子嗅了嗅,在月婆婆干枯的手背上舔了一下,一舌猩红的温热毛茸茸地将她唤醒。她惊喜地要抱黑子,可黑子叼住她的袖子直往外拽。
“汪汪——”
黑子叫得异常兴奋。一声又一声,就叫来了驼子爹。
月婆婆揉揉眼,恍若做梦——驼子爹正踩着狗吠,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哩。
“我回来啦——”
驼子爹的声音震得湖水波连波。
黑子也跟着助了一嗓子威。湖风无端地大起来。湖水朝天边荡去。荷叶、蒿草婆娑起舞。水鸟们扑棱棱地飞起。一对花皮青蛙却重叠在一匹贴水的沓皮荷叶上,一动不动。
翌日,黑子就随主人驼子爹下湖。月婆婆呢,头一回主动地跳上了后者的渔船。他们又重新回到往常的日子,撒网、下卡子、摆迷魂阵……凡是渔具,都一一轮番上场。
黑子在月婆婆的腿上嗅了嗅,喜兴得汪汪叫唤。
“人来疯哩!”他把船帮嗑得哐哐响。她光笑,笑得眼泪直流,就伸出手背揩泪水,没想越揩越多。嘁!咋个就哭了呢?她当然清楚,这不争气的泪水,是为跟前这个又聋又驼的老鳏夫流的。她一想到他离开仙女湖的那些日子,心头就空得慌……“这哑婆子,老了老了倒爱哭鼻子了。”他双手攥紧渔网,狠狠地一撒,渔网鼓荡起来,兜起好大一个圆,罩进水中,浪起一波皱,先是一圈,往大里扩散,然后,扩散开的波纹一圈圈漾成隐隐晃动的波光。网,水涟涟地提到船舱,她急忙弯腰拣出网里的鱼,鱼又多又杂,白鲢、鲫鱼、鲤鱼、黑鱼、还有带刺的黄鮕,都被她一一分门别类地丢进船舱……她有些恍惚,直至驼子爹撒出第三网时,她这才晃过神来,眼前撒网的不是自家男人船篙,又似乎是那个,那个夫撒网、妻撑船,一个船头、一个船尾的日子——重回那个日子多好啊!
湖区的夜来得早,可波光潋滟的湖面总是自带亮光,恍若白昼。船在波光里自由的打着旋儿,竟旋出了一弯月牙儿,小船似的悬在天上,抑或沉入水底。黑子朝月牙儿叫一声,月牙儿躲进云层,怯得怕露面。
月婆婆望一眼天上的半弯月牙,又看看水中的半弯月牙,想,要是两个半弯月牙合拢并圆,该多好啊!
黑子在船上蹿下跳,不时拿盲眼盯一下缺了半边的月牙儿,思忖着什么……他在它头上轻轻地抚摸一把,望着月牙儿发呆。
月牙骑在树梢上打歇的当口,船靠岸了。分手的那一刻,他们从未有过地迟疑着——黑子似乎嗅着了他俩的心思,就在二人之间穿梭着,黏糊着,像粘合剂,恨不得将他们粘在一起。可月牙起身升高时,二人还是朝着各自的湖棚,慢慢走去。
黑子夹着尾巴,跟着主人,一路的悻悻与不甘。
那晚,月婆婆的湖棚月光盈盈。
“人”字形的湖棚,一直没关门。
幽灵样的影子是子夜时分闯入湖棚的——她一惊,是黑子。它一进屋子就死死咬住她的袖子,使劲往外拽,嘴里还极其反常地发出一种痛苦的呻吟。出事了,她想,一定是孤老头子出事了,就一骨碌起身,随黑子一路踉跄着奔跑,半道上,她便听见令人发怵的一阵阵呻吟。
他双手捧着肚子,原本驼背的身子踡缩得跟蜗牛没两样。
她一下醒了——一定是白天下湖喝多了生水闹肚子呢。她立马从灶台上找来一只老姜,在菜板上捣烂成糊状,然后放入掌心,双手使劲挤压,直至姜汁液一滴滴丁咚丁咚掉进碗中;她在灶台上随手拿一把断把瓷调羹,转身几步就来到床前。她哗地掀起他的上衣,用蘸上姜汁的调羹,在他肚皮上,一下,一下,轻轻柔柔地刮起来,一股浓郁辛辣的姜腥味儿,一下弥散开来……用调羹蘸老姜汁刮肚皮,祛寒止痛当面见效——这是湖区一直沿用至今的土方子。
好闻的姜腥味冲得他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他依旧呻吟着,只是不再是那种死去活来的呻吟,而是,而是一种受用的吟唤,却夹着几许喟叹。那只冰凉的也是麻木的断把子瓷调羹,一下,一下,一溜,一溜儿,在他肚皮上刮呀刮,竟滚烫发热起来,烙铁一样。他感到整个身子颤栗着躁热着,身和心,都荡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紧跟着,他手一抖,就捉住了她的右手。两只糙手僵硬着,颤栗着,也怯懦着,却被浓烈的姜汁紧紧黏糊着……黑子嗅出了什么,悄悄退出湖棚。
她迟疑着挣了几下,抽出手,弯到后背随意挠了挠——痒子是冷丁儿钻出来的。却怎么也够不到,挠不着,欠得慌。
“来嘛——”他说着就把张开的五个手爪子,嗞溜一下伸进她的后背,挠。这一挠不打紧,就把痒子一嘟噜一嘟噜地给挠进了她的心窝子。月光咧出一牙笑,知趣地躲进黑旮旯。
“你看老了老了,没想还用得着哩!”他喃喃说,往后,我就给你做挠痒棍,你呢就当我的刮肚羹哩。
她捧起他的手,把脸深深地埋进去。
整个湖棚忽地一暗——月亮又钻进了黑云。
打那以后,他们一直回味着对方这一晚的“好”。这“好”,其实就是一直“暖”着他的那只断把瓷调羹,一直“挠”着她痒子的那个挠痒棍。有那么一阵子,她无端地冒出要跟聋爷“暖”在一起“挠”在一起的念头,可这念头刚一钻出来,就被儿子媳妇风风火火地接到了荆州古城。
儿媳孝顺着哩,一边帮她收拾衣服,一边对她说,妈,你为水生苦了一辈子,现在该我们做儿子儿媳的孝敬您哩。妈,我们刚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专门给您留了一间卧室。听着儿媳巴心贴肉的话,她喜得老泪直淌。她一边啊啊着打手势,心头又有蛮多不舍——舍不得生活了半辈子的仙女湖,舍不得……天啊,那个人,那个孤老头子,竟然倏地从她的心尖尖冒了出来。她纳闷,震惊,打心尖尖冒出的咋个偏偏就是他呢?她巴心巴肝舍不下、丢不掉的,咋个偏偏又是他呢?他是我什么人?为了这个又驼又聋的孤老头子舍下跟儿孙在一起的天伦之乐,值吗?但她终究没拗过儿子儿媳的孝心,还是进城了。
车子启动的那一刻,痒子,那要命的痒子居然也一同启程了——却单单在后背,够不着的那个点……
彼时,驼子爹正跟一条大鱼纠缠不休。
湖堤上,只有失魂落魄的黑子发出丢魂一样的吠叫声。
天打黑影时,驼子爹一整天都运气背——连一只死虾子也没捞着。他晦气地裹着被大鱼撕破的鱼网,走近月婆婆的湖棚,却是“铁将军”把门。他绕湖棚四周察看,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又绕至湖棚前,正纳闷呢,黑子却用一只爪子拨拉开了铁锁——铁锁根本没锁,只是挂在锁耳上做摆设。
他推门进去,只见一只鱼针挂在未补完的鱼网上,没打结,湖风一吹,发出风铃一样的丁当脆响。他扫了一眼屋子,仍是老样子,非要说有什么异样的话,好像少了一件平时穿的衣服——那件常挂在土壁上的阴蓝褂子,还有一双水陆两用的浅口套鞋……月婆婆这是出远门了——她会去哪里呢?
这世上,除了她儿子水生没有任何其他亲人,难道……他想起儿子大宝接他到城里享福其实是受罪的事,不由泛起一阵愁绪和酸楚。或许罪受够了,她就会回来的,跟他一样。他料定她不习惯城市,当然更主要的是,她会想着他,像他一样想着她,想什么呢?嘁——我这根“挠痒棍”呢,就像他想着她的“刮肚羹”一样……真是鬼得很——肚子又无端地痛起来——像车上的她一样——突然钻出了痒子。
他摸出那只留有她体温的断把瓷调羹——一直没舍得扔,白天下湖,他就揣在贴胸的口袋里,暖着;夜里,他又将它放在枕边,闻着那余温尚在的腥味和体味,安心入睡。
百里之外的月婆婆,一直被那个痒子困扰着。先是那个点,确切地说是驼子爹起初用爪子挠过的那个点,接着,痒子由点到面扩散至全身。儿子儿媳都慌了手脚,送她到市上的大医院看医生,医生说老人是水土不服,吃了过敏的食物。儿子儿媳就禁用了所有的过敏性食物。娘遵医嘱服了一些药,可不管用,仍是痒,出奇地痒。没法子,儿媳给她买了一只挠痒棍,可背部挠烂了,仍是奇痒不止。那天,她终于痒得受不了,就伸出食指指点着仙女湖方向,打着手势,“啊啊啊啊”说哑语,这一下儿子全懂了。儿媳问丈夫妈说什么?儿子说“回家回家……”儿子说完哇地哭了。是痛哭流涕。儿媳一下傻了,“回家?刚来就喊着回家?”
儿子光哭。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他想起了孤儿寡母的那些艰难与卑微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到苦尽甘来,娘竟嚷嚷着要回乡下湖区的那个低矮潮湿的“人”字形湖棚……月婆婆用枯枝一样的手指帮儿子揩泪水,泪水越揩越多。她竖起两个大拇指,朝儿子亮亮,又朝儿媳亮亮,夸他们尽了孝心。她心头最清楚,她的痒痒病,只有驼子爹能根治哩。
真鬼!月婆婆被湖风一吹,人就灵光了,不过,那个隐隐发痒的痒子,仍像瘤子一样长在够不着的老地方。
黑子跟驼子爹一样,像害了一场相思病,可随着月婆婆的回家,均不治而愈,不过后者的肚子,依然阴阴隐隐一扯一扯的,疼。
黑子的惊叫,准确地说,是惊喜过望的喊叫,打破了仙女湖的寂静。月婆婆心头明白,离开仙女湖的这些日子,黑子想她哩!
黑子是半道上拦下她的——它一直蹲守在她必经的湖堤上,它把她往驼子爹的湖棚子拽。
他蜷缩着身子,左手把着门框,右手攥成拳头顶着肚子,两眼直勾勾地恨不得把秋水望穿。她踉跄着赶紧搀他进屋,帮他躺平身子。她掰开他攥紧的拳头,竟是那把断把的瓷调羹——弥散着一股子淡淡的姜腥味……她手中的瓷调羹没刮几下,他的肚疼就跑没影了。他早就看出来了,她给他刮肚皮时,不时拐着肘蹭蹭一直忍着的痒子。
“来嘛——”他把她一揽,奓开的五个手指就伸进她的后背,挠。痒子一下全醒了——她侧着身子尽情地享受着他挠去的或者挠出的一溜溜痒子,嘴里伴有阵阵“咝咝”受用的吸气声。他挠得更欢实更尽情了。挠着痒着,两人就忘形了。他顺势把她放倒在床上,偎在一起,姿势却有些怪异:一只呈挠痒状的手搁在她后背,一只捏着调羹的手贴在他肚皮上,纹丝不动。不一会,一粗一细的鼾声开始此起彼伏。鼾声拐到棚外把门的黑子,黑子开心地打个哈欠,睡死了。
他和她,还有黑子,都太累了。
“走——”
他应和着,把她的鱼篓背上肩。
黑子在前,嘴中喃喃地附和着。
她磨蹭着,不甘地望了望伴了她半生的“人”字形湖棚,似乎等着什么发生。
就在她缓缓转身的一刹那,一束火光渐次洇开,接着呼啦一声腾起,托着一轮“火人”,攒劲往高处一点一点地,升。
他和黑子同时转身,怔怔地望着那个越来越狰狞、灿烂、神圣的“火人”,以及背着火光,迎面走来的月婆婆。
“走——”
黑子分明听见,这一声“走”,是纵火的月婆婆喊出来的。
就走。
一齐向泊在湖湾头一回下水的新船,走去。
他突然一把拽住要上船的月婆婆。
她好生一愣——看见他拉开弓步,弯着腰,双手正朝她反抄着。她心头一热,迟疑了一下,旋风似的扑在他宽厚、结实、温暖的驼背上,双手将他一搂。就在他以当地的婚俗礼遇——新郎背新娘踏上新船的一刹那,一串温热的泪颗子,大颗大颗砸进他的脖子。他脖子一缩,眼一花,步子踉跄起来。
“搂紧啰——”
她的整个身子和心,恨不得,恨不得嵌入他的每一个毛孔。
月亮高悬头顶。
身后,火光噼里啪啦把月色淬得更为晶亮,洁白,像一块白玉,铺展在湖堤及偌大的湖面上。
他把她轻轻地放在第一个船舱——就像飞机的头等舱,手握双桨,说:我的新娘子吔——开船啰!
桨声一路咿呀,唱得幽怨、凄美。
黑子立在船头,仰天长长地汪了一声。
月亮就圆了。
月亮圆圆的光晕像一束追光,一路罩着前行的船只。
黑子又朝湖面汪了一声。
月亮就成了两轮。一轮在天上。一轮在水中。圆圆溜溜的,像两轮大玉盘,银银亮亮地照着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