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她丫头[短篇小说]
我叫她丫头[短篇小说]
王爱红
古诗有句,万里悲秋常作客。深秋落叶纷纷本身就让人感到萧瑟,我把他乡当故乡,对季节的变化难免显得敏感了一些。人生有很多不如意处,一个文人,特别是诗人就更容易感觉到。昨晚出去吃饭,好像哪里都不顺畅,我不知怎地就被一件事儿气着了,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辗转反侧,还起床两次,一直折腾到二三点钟,才算让逐渐弥漫上来的困乏把这极度消沉的情绪给压了下去。如果不是第二天还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去办理,强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像早些年,索性空熬一宿,肯定不奇怪。自觉上了岁数的人,应该尽量避免让纷杂的事物打扰到自己。我感到被一种无名火给烧灼着,一个晚上,叫人老了不少。在这里,我可不敢提及那些制造典故与成语的古人,人家伍子胥是国之栋梁为了国家的大事一夜愁白了头,而我只不过是一介文弱书生,蝇营狗苟,碌碌无为,空怀壮志,如芸芸众生别无二至,只不过为了一己之利,患得患失,害怕一片落下来的树叶砸破了头,惶惶恐恐,凄凄惨惨戚戚,提前了近一年的时间,我也不敢多说,就已经超过了六十岁。六十而耳顺,也是退休的年龄,这对现如今的男人来说是真正的更年期,硬性的,要想做到耳顺而不倔强那可是太不容易了。早晨,起床后,我接到遛狗的指令,仿佛像一个机器人一样,一面懒洋洋地查看手机里的信息,一面无精打采地打开门,趿拉着一双布鞋,跟在小狗琪琪的后面闷声闷响地往外走。
我按了电梯按钮后,电梯上得很畅快,一下上到顶楼十一层,我和琪琪便上了电梯。我们这个楼虽然是一梯两户,但是,遇不到人却是乘坐电梯的常态。正因为如此,所以,在电梯里遇到邻居的时候彼此都很友好,进一步打声招呼就显得很自然。电梯关闭后好像没有运行,是不是机器出了故障,它仿佛有所惊骇,颤动了一下。原来,电梯到了八层就出乎意料地停下了。
电梯门从容地打开,不慌不忙地走进一位老哥,看上去并不陌生。我下意识地用身体揽着我家琪琪,免得它与人接触,引起别人的反感。老哥个高,和善,给人一种文职的感觉,模样上像我的一位曾经共过事的总编。大家经常出出进进,我大概能够判断出,他家的基本情况,四个大人,两个小孩。老哥与他的老伴在年龄上比我大不了多少,六十五岁开外,退休已经有几年了,住女儿家,帮忙看看孩子什么的。两外甥的个头长得都超过同龄的孩子,大一点的是男的,六七岁,小的是女孩,最多就是四五岁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认为孩子是随了老爷了,岂不知人家女婿就是位大高个子,超过一米九,运动员的体格,很壮实,至于他家女儿与之比对虽然不是相差悬殊的高低柜组合,但还是略逊一筹,在协调上稍微欠缺了点。其实,这没有什么关系,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十分般配的事情呀。在我看来,老哥与他女儿也不是完全和谐,走起路来压根就不是一个节拍上的人。他女儿的扮相是大家闺秀的气质,从她那端庄、大方、沉着,总是变着脸的严肃的表情上看,老哥如果不是部级领导,至少也是位正厅级的干部,他应该站得笔直,腰板应该比石头还要硬。他站得是够直的,像根电线杆,他家女儿有此基因,也是这样亭亭玉立。无须屈指,我留意这位女子已经超过十年了,倒是很想给她注入一点浪漫色彩,只是无机可乘。原来,我还真是没有与这位老哥对起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独生女儿,直到现在我还有这种感觉。说实话,在我们这个楼道里,她还不是最靓丽的女人。我们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并没有觉得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人多看两眼,只是模样上不讨人厌就是了。我一般不评价女人的相貌,这属于女人的敏感区域,有人批评我对美的要求太过挑剔。日子真不禁混呀,一晃我就在这个小区里住了这么多年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知道是眼睛花了,不好使了,还是自己的审美标准降低了,岁月对女人的刻画往往是苍白无力的,而对于男人就过于深刻。
笔挺的人一般不这样,站在我面前的这位老哥似乎很爱跟人说话,见面总是温文尔雅地笑。不知道他是哪个省份的人,我对他一点恶意都没有,这与他的家人是有联系的。在北京待久了,即使不说普通话,也是南腔北调,怪声怪气的,口音就难以分辨了。老哥看我这么认真负责地护着他,微笑着说:
“我不怕狗。我知道,这种狗非常温顺,也很聪明,应该是泰迪吧,它对所有的人都很友好。”
仿佛在一个梦中,还没有睡醒的样子,我冲他咧了一下嘴表示微笑,挺着生硬的身子,努力保持温和的表情。如果是平时,他很可能打开了我的话匣子,让我说一大堆关于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你爱没有它爱多、泰迪犬的智商在所有狗狗当中排行第二等等赞美狗狗的话或者关于狗狗的知识来,但是,此时此刻我的血液好像还没有在身体里流动起来,处于休眠状态,懒得说一个字。
老哥可能起得早,在家里憋的厉害,他无话找话,突然慢条斯理地冲我问了一句:
“你们家那位经常出来遛狗的人,是你的女儿,还是儿媳妇?”
就像平地刮起一股小旋风,诗圣杜甫有诗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才是呢。我听了他的话非但没有表示吃惊的样子,反而异常冷静,脸上可能一点表情也没有,似乎真的是涂了蜡,暂时还处于封闭状态,一时还不太想转化过来。这属于梦的境况呀。我自己也想不到,脱口就抑扬顿挫地对接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等我回家问一问——”
我的回答真是出人意料,不仅出乎他人的意料,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老哥像当头挨了一闷棍,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外之音弄懵了,一时还找不到精准的语言来与我应对。他心里一定在想,说这种语言的人如果不是星外来客就一定是一个奇怪的人呀!
他一定还有疑问,还有一大堆想要说的话,但是,它们都在顷刻间化成了一根坚硬的鱼刺卡在了喉咙里,他强忍着没有咳出很大的动静来,以至于影响了这个早晨的还算美好的宁静。
我听了这老哥的问话,不能说不生气。在穿着上,我比平时规整了很多,因为,外出的礼服我都没有来得及换,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这位老哥多少就有点不稳重了。一个诗人写出一句好诗,一个作家写出了警句,一个文人说出了有意味的话,总会暗自得意。此时,我与这位老哥相比就显得坦然、潇洒了许多。我仰头挺胸地站在他面前,也不去看他,这难道不是巨大的自信吗?不用说,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的思绪在飞速地运转,那颗项上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简直是一只足球。他是一大把岁数的人了,经历的事情自然不少,可能还没有遇到过这种窘态。他这么问,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一下子就暴露了。我猜,对于这个问题,他不知道疑惑多久了,今天早晨不知他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有了这么大的勇气。有人也许会说,他会骂我的。我说不会。他如果知道会骂人,就不会那么问我了。反过来,他莫须知道我会骂人,我却把他震住了。他还认为我是流氓呢。所以,他自己本身就是狗熊或者豹子也没有用,纸糊的还差不多。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一切反动派纸老虎。
他在想,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的神圣,还是哪里的妖怪?是哪个让他这么趾高气昂,这么霸气的?是他写的文章,还是他读的书?那人不知道我这种大概算得上金刚不坏之身也是在多年的生活中炼成的,这与孙大圣躺在炼丹炉接受火燎烟熏也没有很大的区别。
有一次,我突然告诉夫人说,在我们楼上发现了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姑娘,我不能说貌似天仙,天下最美的人只能是爱人。为什么我的身边走是美女如云?不容我多想,人家喊我叔叔,而此前她是曾经喊过我大哥的。她喊我大哥,我心里是美滋滋的,禁不住就真大了,画龙画虎也在所难免。她叫我叔叔,啊,啊——我咬咬牙,还是勉强能够接受的。我不画画,写写字总是可以的吧,好歹还算是个书法家。我写字,第一练的是胆,第二练的就是脸皮厚之法,再羞涩的事情也是容易搪塞掩盖过去的。譬如,字写坏了,涂抹一下就看不出来了,天黑下去,或者干脆泼墨,国画中有这个技法,实在不行的话,揉碎了撕了就是。这些都无所谓,字写坏了可以再写,写好了是可以传世的,字就这样留下来。但是,光阴却留不住。人生的必然规律谁也违背不了,也没有人倒行逆施。令人疑惑的是,好像没过几年呀,还是那位长得好看的姑娘冷不丁地喊了我一声爷爷,直接把我扔到悬崖下,我也别想三想四地琢磨怎么爬上来了。请不要误会,我说的这位美人可不是老哥家的千金,那位女子是别一种趣味,别一种美,是冷美人,冷峻也是魅力。我曾经抱怨,如果是这美人的孩子这么叫我也就罢了,我就不说什么了。夫人说我不修边幅,不注重仪表。我说,我是顺其自然,不愿意打扮自己。于是,有与我走得近的人就问我,夫人比你小很多吧?我如实回答,没有没有,就是比我小几岁。复述过几次,夫人对我的这个回答仿佛不是很满意,经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恍然大悟。如果遇到有人这样问的时候,我就只管答哈哈,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让他们揣测一定是相差悬殊的了。这样,不就显出我的能耐来了吗。我不知道是不是说话闪着舌头了,突然有点牙疼。夫人得意了一小会儿,开始嫌弃我邋遢。那好,我也稍微修饰一番。然而,你怎么看着更老了?我说,我就是朝老练、庄严、老成这个方向上捯饬的呀!夫人瞪我一眼,她有点不愿意了。我说,你简直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我干脆叫你丫头吧?她火冒三丈未必是真的生气。她说,谁是你女儿呀?啊——我说,你不承认就算了,何必发那么大的脾气呀?我不再这样叫就是了。
我的脑海里刮着大风,任思绪自由地飞扬。我听见头顶上的电机拉动着排气扇比酷夏时候的蝉鼓噪得还要卖力,声音在空气中静止不动,好像一块凝固的云。电梯如一个加长的感叹号,叹了一口,落到了底儿。尴尬的僵局终于打破,电梯门刚刚打开一个缝隙,琪琪跑在前面,先挤出了电梯。既然我的女儿或者儿媳妇都这个岁数了,我自然是长者了,按照长者为先的老规矩,还跟谁客气啊。我挺直了腰杆,迈着台步便走了出去。老哥悻悻地跟在我后面,像斗败的公鸡,像霜打的茄子,像灰尾巴狼,在慢慢地咀嚼失败的过程。我们俩各自走向两个相反的方向,彼此没有做任何表示。我斜睨了老哥一眼,觉着他的脸上才涂蜡呢,不过是淡黄色的,显得十分呆滞。小狗琪琪出来总是先观察一下环境,四处闻一下,留下它的记号。我等它完成一些列表示,抬头正要往前走,猛然看见那老哥正回过头来看我,视力与视力就碰到了一起,老哥惊慌失措地急转首的动作,一下子把我逗笑了。其实,我一直想笑,就是没有笑出声来。昨晚的阴霾好像一扫而空,小区内阳光明媚,树叶好像是生生地撕下了一片太阳的光线,琪琪在上面追赶着一只地上的麻雀。
严冬到来之前,气温时宜,真是晨练的好时节,我很想围着我们这个拥有二三十座楼的小区跑上两圈。但是,今天我的腿上像绑了沙袋,步子怎么也迈不开,小区还没有转到半圈,我就与我家琪琪抄近路返了回来。琪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抬头无辜地望望我,莫可奈何地跟我回家。
一进家门,夫人就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狗狗没有遛透吧?”
我扔下一句:“该解决的都解决了就行了。”
夫人说:“遛的时间短也是虐待动物。”
我说:“假若你捡到宝贝了呢,还不赶紧往家里跑,难道还要叫琪琪陪着我守株待兔不成。”
夫人笑着说:“别遇到鬼就好,咱可不能乱捡东西,说不定上面有什么鬼祟!咱们不是经常这样嘱咐琪琪的吗?”
我说:“你快别提了,有些东西摆在面前,由不得你。你记得咱们楼上的那位老哥吗?”
夫人断定:“你是说那个大个子吧!”
我说:“对对对,就是他。他也没有多么高,咱们算是把人看错了。”
夫人问:“怎么了?”
我说:“我看他比我大不了多少,简直就是老糊涂了。话比谁都多,爱管闲事,这是典型的老年人的特点呀。你知道,我就是有点色弱,属于遗传,天生的,他的眼睛简直就是坏掉了,一点用处都没有。我真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眼力,他竟然问,我们家的那位遛狗的,那自然是您老人家了,还能有谁?他问你是我的儿女,还是儿媳妇?”
夫人嘿嘿地笑:“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不知道怎么的,喉咙里突然就冒出了那么一句话来。根本就不是我的风格,不知道是哪路的神仙有意在成全我?”
夫人继续追问:“你到底是咋说的嘛?”
我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夫人说一句:“不知道你还跟我说什么呀?”
我着急地说:“这一句不是跟你说的。”
夫人小声嘟囔:“明明是你刚才跟我说的吗,又不承认了。”
我觉着自己快要疯了:“这话是我和那位老哥说的,他问我你是不是我女儿,我说不知道,需要回家问一问!”
夫人一下笑喷了:“嘿!真有你的。”
我知道夫人是从小品、相声中学的本事,故意逗我呢。
我煞有介事地说:“老哥不仅眼睛不好,观察力还差,他大概觉着我们家这么大的房子不会只住着两个人吧。这么多年了,他始终没有发现我们家孩子不在国内,这个他不知道算是情有可原,他至少应该有所觉察,孩子平时不住在家。您想,我能与儿媳妇住在一起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不能胡说八道。至于女儿吗,或许有这种可能。在回走的路上,我就想,你以后别美容了,花在脸上的功夫太多了,无须涂脂抹粉,打扮得这么花哨。在扮相上,你要往老里靠一靠,这样,在生活的这部电影中,我们才显得协调些。”
夫人佯嗔道:“女人不管到了多大岁数都是爱美的。我这还是没有特意雕琢修饰,是给您老人家留着面子呢。以后,我可不能懈怠了。人打扮得年轻、漂亮,心情就好,精神就好,身体自然就好。”
我说:“你不求自然之美,而求雕琢之美,我就不管这么多了。以前,我喊你女儿你不愿意,现在人家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此后,我就叫你丫头吧。丫头在很多地方就是女儿是意思,但毕竟不是女儿这两个字。我这样叫你,很亲切,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这样,你不仅怎么装扮就是干个啥俺老汉也不会生气的了。”
夫人诺诺地说:“既然人家都这样认证了,你爱怎么喊就怎么喊吧,这是你的自由。我等于又多了一个绰号就是了。”
我连着叫了她三声丫头,夫人都没有答应。
我质问她:“我这样喊你,你是没有听见还是咋的,怎么不应呢?”
夫人说:“我知道你喊我就是了。”
我说:“那多没有意思呀,不是白叫你了嘛?”
夫人回头喊:“琪琪,琪琪——”
小狗琪琪摇着尾巴跑来了。
夫人指着琪琪说:“你看有意思吗?你看是我白叫它了吗?”
我哑口无言。
我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叫夫人丫头不是一天,不是半晌,也就是一时一霎,偶尔为之,我快忘了怎么称呼她了,平常多用一些语气词。不过,每当我生夫人的小气时候,只要喊一声丫头,顿时转怒为喜,像一道符咒,很是灵验。
这事儿过去二月有余,我没有见那老哥了,他让我联想到一位真正的编辑,因为自己太过麻痹,掉以轻心,造成发排的过错,而遭到撤职或者是开除甚至是法办的严厉处罚。一天,我从外面回来,老远就看见他,相信他也看见了我,他赶紧扭过头去,望向别处,只给我留下一个侧面的背影。我心里想,如果不是这个转动头颅的动作,还真不好判断这就是那位跟我开高级玩笑的老哥。他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人不仅瘦削,而且身子也狙楼了,与从前那个劲拔的人简直判若两人,我害怕一阵风能够把他吹走,如一片落叶。我突然有些伤感,他如此沉沦似乎与我有关。由于他一时的疏忽大意与懈怠,不仅遭到我的愚弄,还受到家人的唇枪舌剑与更大的打击和批判,内心的郁闷与懊恼可如何排解得了呀?他不认为这是一个小小的幽默,完全可以一笑了之。笑是长寿的良药。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老哥尽快地恢复往日的健康,让他在我面前再一次振作起来,仰头挺胸,阔步前行。我想告诉他,你做的这件事情还不算太坏。你既然这么爱搭理人,假如搭讪到我家丫头,你问:“那位经常帮助你遛狗的是你爸爸还是你公公呀?”类似这种情况,丫头恐怕处理不了。她绝对不会啐你一口,但脸一下就变绿了。呵呵!只是,我实在没有那么多闲功夫,能够想到这里,已经很不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