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米的梦[短篇小说]
秦小米的梦[短篇小说]
李慧英
一
六岁那年夏天,秦小米又做了那个梦。巨大的物体从高处缓缓倾覆而来,“巨大”,她说的时候特别强调,无法描述的庞然大物,不是实物而是一种倾压之感,是一种感觉。那些“巨大”一点一点从上空向她逼近,在梦中,没有任何身体的窒息与不适,所有的恐惧和压迫似乎都来自内心。她说,那是难以承受的,像整个天空在缓缓落下来,就要将她覆盖,让人无处可逃。
秦小米第一次有了凄惶,飘零之感。在梦中,她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小,小到就要消失,或者根本就不存在。这让她极度恐慌,并深感绝望,秦小米的内心从来没有这么无助和荒凉。同样的梦做了许多年,每次从梦中惊醒之后,秦小米好几天都缓不过来。
夏天的午后,屋子里空荡荡的,这让三角形的屋顶显得离她有些远,有些虚,还有些高不可攀。秦小米的梦就在虚晃晃的空间里忽上忽下,压缩着,拉长着。恐惧也由着梦一次次被拉伸,扯着她幼小的神经。这些足以加重她的悲伤,并让秦小米在悲伤中一点点被吞噬。秦小米拼命挣脱,可倾覆之感罩着她,裹挟着她,像一股强大的气流。
终于,秦小米大喊一声从梦中逃了出来。
姐姐正在扫地,刚好扫到床边,被她哭喊着一把抱住。姐姐吓了一跳,看秦小米愣愣怔怔哭闹不休,只好背她去找母亲。母亲在麦田里拔草。在秦小米看来母亲干农活纯粹是去休闲,母亲很少出去串门,最多的时候是在学校和家里。那天,母亲去麦田里溜达,把整个寂静的午后丢给秦小米。
母亲去世许多年后,秦小米还常常想起那天下午。阳光洒在家乡的土路上,姐姐背着秦小米出了院们,对门春燕家的鸭子晃了晃身体,“嘎嘎嘎”叫了几声走开了。门口的土路被阳光照得苍白,路上没有行人,两排白杨树在路边耷拉着叶子,叶面上泛着油油的光亮。一棵榆树在小河边投下一圈阴影,河岸边长满芦苇和野草,茂密、郁葱,河水清澈,欢快地不知道流向哪里去了。
麦田里有一股青草的香气,田埂上扔着些拉拉秧的植物。那些植物喜欢麦子,它们喜欢麦子在快速成长的夏季为自己遮住风雨,带来阴凉,还喜欢在麦子的掩护下悄悄繁殖,壮大自己。
姐姐把秦小米放下,让她蹲在麦地边没完没了的,继续抽抽嗒嗒着。母亲从麦田深处走来,秦小米又开始放声大哭。姐姐很烦她由着性子又哭又闹的样子,秦小米的整个童年似乎都是由着性子度过的,这让她在童年的记忆中,几乎没有一个小伙伴,没有一个交心的小朋友。后来她想,童年根本就没有心,不仅她这样,每个孩子都和她一样。成长的太多记忆就这样被那段无心的岁月,零零散散剪断了。秦小米抽泣着,一声搭着一声哭,直到母亲走过来把她抱在怀里。
二
老三给秦小米看过一次八字,用的是八字排盘,秦小米认为她的半生这样算来还是比较透彻的。母亲去世之后,秦小米开始相信,人这一生在命里都是有定数的,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也不是此生才开始的。
母亲走得很突然,退休后那些年,母亲开始念佛,离世时面容慈善而安详。这让她在伤心之余,感到些安慰。然而更能安慰她的远远不止这些,秦小米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这件事上便可见一斑。母亲离世的前几年,常常回家,秦小米似乎是一座桥梁,母亲每次都从她这座桥上回来。
家里的小院一到入春,父亲就开始插秧耕种,栽上各种蔬菜。从土豆、萝卜到辣椒、西红柿、黄瓜等,几乎应有尽有。后来还种了枸杞树和两棵桃树,或许因为寒冷,秦小米一直没有吃上桃子。小院里很早就有一棵苹果树和一排葡萄架,在夏天最有吸引力最为抢眼,而且每年有很甜的葡萄和味道极足的苹果吃。
母亲几乎每次都在葡萄架下出现,一天,她看到母亲在那里,低着头擦她家吃饭的小八仙桌。桌子是父亲自己做的,母亲擦着那张桌子,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照在母亲头发上,秦小米发现母亲齐肩短发,比之前年轻许多。太阳光洒在母亲发间,反射着干净的光芒。那是真实的光,秦小米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强调,她说,母亲一直低着头,不看她。柔和漂亮的光芒在母亲身上跳跃着,那么生动,而她的母亲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自从母亲离世那天开始,在秦小米的每一个梦里,她的母亲始终低着头。这让她感到难过,她觉得母亲不看她,就是不能在人世间再爱她了。秦小米说这话时,我心里想,确实是这样啊。
然而母亲依旧来,依旧出现在家里的小院。她似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有很多不舍,可从来不进屋子。秦小米说,那天母亲擦着小桌,秦小米看到母亲欢喜不已,央求她不要走了。母亲低着头说,不行,今天是周末,我回来看看很快要回去的,顺便来拿这身衣服。秦小米看到母亲身穿一身浅灰色的短袖套装,面料绵软舒服也有形。小外翻的衬衫领很是雅致,纽扣的一侧绣着浅灰色花朵,那是一串穗状的小花,藤蔓一样向上纠缠。母亲生前说她喜欢这衣服。
七月那天,葡萄架下有微风,有一片阴凉,还有她的母亲。她说,母亲淡淡地说着话,那一刻她感觉心里塌陷的地方一下子就被填满了。小桌板是父亲的实验作品,父亲退休后搞了个实验室,研究出一些新型的的实验板材,父亲用它们给西边的新屋子做了吊顶。过了几年,有几片吊顶面上出现几道细裂纹,秦小米总怕它们有一天会掉下来砸着自己。
小桌子一直没有坏就一直在用,小桌放在葡萄架下,旁边有两把躺椅,一到夏天,父亲和母亲就坐那里乘凉。母亲那天擦着桌子,阳光透过植物的缝隙照在她身上,也照在葡萄树的叶子上。那些绿色的叶片因为光照变得透明起来,有蝉翼般的轻薄感。
即便是七月的好天气,秦小米的家乡并没有太多炎热。天空清爽而干净,蓝得有些发白。天上有一缕云,像风掀起的浮尘,虚虚幻幻的。秦小米没有看天空,不用看,她也知道,都是她熟悉的样子。母亲却有点不同往常,不与她说什么,不抬头,也不看她。母亲背对着阳光,阳光下也看不到她的影子。
老三给秦小米算命时说,她母亲比命里的寿数早走了十年。他说,是操心太多折了寿数。老三让秦小米放下,否则会耽误她的母亲投胎转世。说这话的时候,秦小米的母亲已经离世十五年了。这句话给她提了醒,让秦小米的兴趣有了转移。于是,她开始设置场景,会在什么时候碰到什么人或什么事。她想,到底哪个人会是她母亲的转世呢,转世的母亲还能和自己相遇么。这让她有了新的期待。
那时,秦小米心中早已没有了悲伤,悲伤已像一条河流,在岁月的蒸腾中,慢慢消散,渐渐流逝了。秦小米一直觉得,自己和母亲的缘分非一世那么简单,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给她讲自己的故事和过去的岁月,小米很安静听着,感觉都懂。秦小米说,后来的日子里,那些像电影一样的画面常常跳出来,让她想象和回味。后来她出去读书,工作,只有每年假期才回家住上十几天。母亲就在那些闲散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叙述着。
秦小米天性与其他孩子不同,幺蛾子特别多,小时候特别喜欢出去打架,然后血淋淋着一张脸回家。被小伙伴抓破脸的秦小米吃了败仗也不哭,只等到伤口结疤后出门再战,结果不仅被人抓破旧伤,还徒增了新疤。日子一长,一道一道新伤旧痕,永远留在秦小米脸上,有些疤痕徘徊在嘴角,随着年龄的增长,有点像皱纹。
母亲很不开心,嫌弃她指甲太软伤不了别人自己总是受伤,嫌弃她打不过还要硬来。母亲说,家里有姐姐做饭,哥哥烧火,秦小米只会出去打架。母亲说,秦小米是个妖怪,怀她的时候就不安生,整天在肚子里东踹西踹,不像其他孩子那么安静。秦小米一出生,护士收拾好交给母亲,秦小米就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看得人心里发毛。母亲说,太吓人了,感觉就是个妖怪,真想把她扔掉。
秦小米后来想,在诸多人和诸多过往中,谁知道哪个是人哪个是妖呢,人和妖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她又想,自己的前生也不知在何处苟且,这人世的轮回和基因的传承,不知道是怎样相互关联起来的。
三
芒种前夕,家乡的沙枣花开了。黄色的小花一串串开在长形的叶子间,细细碎碎。棕黄色的蕊,四个小瓣,很符合西域植物的特点。小叶小花,不热烈、不起眼。沙枣树在几排钻天杨的林子里则更不起眼,灌木植物一般毫无章法的生长着,向四周扑棱着身子,极为散漫,树叶灰白像永远蒙着一层灰。
秦小米说,只有花开的时候,这树才能引起人们注意。它强烈的香味里带着蜜甜,侵略性极强,简直无孔不入。整个花期长达半月之久,等花落去,经过整个夏天,秋天的沙枣树上,那些小花苞就结成了一串串沙枣果,红的、白的,还有那些蜜甜蜜甜、小小的黑沙枣。
沙枣是秦小米少年时代的零食,那些零食可以一直在树上保鲜,随时取用。即使寒冬来临,一场一场大雪覆盖了大地,覆盖了林子间的小路,沙枣果上也盖着雪还挂在那里。一串一串,感觉还泛着微红、泛着黝黑,却更加的不起眼。
六月的一天,整条路上都是沙枣花的味道。秦小米在一路花香里回到家,母亲已经在清晨安静地走了。秦小米说,那天早晨上班路上,她突然和同事说到母亲,感到心脏一紧,一阵刺痛。她说,母亲就是那个时刻离开的。
出租车走了六百多公里到家时,已接近黄昏,巷子两边都是人,三三两两蹲着,秦小米几乎没有一个相识的。院门敞开着,葡萄树的枝叶正在向外伸展,呈掌形,碧绿碧绿的张开着,无限美好的样子。
院子里混合着烧纸的味道,檀香的味道,烛火的味道。院子里还充满着沙枣花的香,极具侵略性。秦小米说,那些日子,沙枣花的香气里有一种刻骨的悲伤,压迫着她,凄凉,无助。心脏的受压仿佛让她回到倾覆的梦境。虽然,幼年的梦已经离去了很久。
未到夏至,六月的白天已经像一座翻不过去的山。黄昏那么长,把秦小米的悲伤也拉得很长很长。后来,星星一点点亮起来,在高处一眨一眨地闪着。那晚,守着家乡的夜和清冷,沙枣花的香不时地挤着她,撞痛她。
葬礼办得隆重,一座小城市的各路人马差不多都有到,却几乎没有几个是秦小米的朋友,似乎没有什么人专程为她而来。十几年的异乡生活,故乡已渐渐将她剥离出去。秦小米说自己晚熟,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混沌泯顽,欺负男同学,也不和女生来往。秦小米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除了喜欢看父母订阅的少儿读物,似乎更喜欢恶作剧。
母亲开始告诫她,女孩子要有女孩的样子,举止言行都要注意,不能想干啥就干啥。告诫她不能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不能在公共场所大声喧哗,不能说旁人的是非长短,女孩子凑在一起更不能搬弄是非。秦小米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人能让她说些什么,她几乎没有固定的玩伴,也从不和她们交流。
在那个沙枣花香了一路的清晨,母亲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秦小米在长时间的悲痛之后,感到了彻深的孤独。秦小米说,那些孤独让她寒冷和绝望,不能弥补,无法替代。从那天起,她才发现没有说话的人了,所有的寂寞汹涌而来。
母亲安静地走了,三十八年前她来到这个西北边陲小镇时,只有一户汉族人家,母亲停了下来。母亲说,年轻时她做过一个梦,梦见一辆马车一直拉着她向着西北方向奔跑。她说,一直向着西北,这是预示。家乡的六月,四处弥漫着沙枣花的香味,林间、院落、道路,无孔不入。它们侵袭着人们的嗅觉,甚至扰乱了秦小米的悲伤。
母亲对秦小米说,国道两旁的树是他们那批人刚来的时候种下的,绵延十几公里一直到山口。秦小米说,两边的林子在一年四季不断变化着,她很喜欢那些变化,它们在春天勃发出生机,夏暑时节一片繁幽。她还说,一到秋天,树叶一片一片黄起来别提有多美了。而到了冬季,鹅毛大雪从天降落,那些树就站在那里,任由雪片斜斜地落下来,一点一点覆盖在它们身上。
母亲怀着理想读书,工作,一直到家里逼嫁。母亲说那是迫不得已,不过,没想到却嫁了既厚道又相当聪明的人。母亲总是夸父亲,说他七十二行中三十六行都行,没有做不好的。秦小米后来想,这大概是母亲获得幸福感的重要原因。
母亲被家人逼着相亲那年已经二十四周岁,她说,父亲长得还算一表人才,也就勉强同意。六天后两人去领结婚证,父亲走在前面,母亲在后面跟着,这时候母亲突然发现父亲的缺点,转身回家要悔婚。母亲说,她跟在父亲后面,发现父亲得走路姿势极其难看,高抬腿。母亲说过之后,秦小米开始研究父亲的行姿,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她不知道母亲所说的缺陷在哪。
母亲揣着理想,坐着梦中的马车,来到遥远陌生的地方停下来。和一群陌生人一起,从戈壁的荒凉开始,种下一棵棵小树苗,然后看着它们慢慢长成林子。树种需耐严寒、耐干旱,要在恶劣的环境下生存,要防风沙侵袭和土壤的沙化。树木一天天长大,长成应该有的样子,大雪一年一年压在它们身上,又一年一年融化。
母亲学会了养牛和挤牛奶,寒冬时会在火炉上炖上奶茶,屋子里飘着牛奶的香气,夏天就做大盆大盆的酸牛奶给孩子们喝。一直以来,秦小米对牛奶相当依赖,离开家后,她在超市里几乎找遍了所有的货架,始终找不到家乡牛奶的鲜香和醇厚味道。
四
秦小米说,母亲是容易获得幸福感的女人,她似乎也深爱那辆梦中的马车。母亲说,在核算学校读书的三年,正好赶上自然灾害,每天下课时都饿得没一点力气,扶着楼梯晃悠悠下楼,去食堂吃一点点定量的食物。休息时去青海湖钓鱼,一条鱼也钓不上。母亲说,当年从家乡到青海已是到了西北,然而马车在梦里带着她继续向前,向着西北以北的方向。
那时有个飞行员想和她好,她说自己是有理想的人,根本不去想婚姻这些事情。母亲告诉秦小米,自己的理想是当一名列车员,走遍祖国大江南北,不喜欢同票据和数字打交道。秦小米后来想,母亲为追求自己的理想拒绝了飞行员,难道火车的轨道比飞机的天空更广阔么。秦小米觉得,母亲的理想实在有点不合逻辑,也不太讲道理。
出殡的车流驶出很远,沙枣花像被什么揉碎了,蜜甜的香味一路追着它们。秦小米说,沙枣花那么顽强,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她在母亲出殡路上的某个瞬间,恍惚那些悲伤也含着沙枣花揉碎的香,蜜甜蜜甜的,这让她有些懊恼。
来来往往送葬的人里几乎没有一个熟人,秦小米其实知道,很多人都是相识的,有些甚至是曾经的同窗。只是,在岁月的流逝中,这些曾经的同学和熟人长大了,成为他们应该的样子,有了自己新的角色。这些长大的熟人不知道和她说些什么,他们已经不能和那些年少的时光融合,并衔接上。
她的女同学们似乎很早就有了秘密,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说一些秦小米听不懂的事情,那些秘密直到秦小米读高中的第二学期才恍然醒悟。那天秦小米先被自己身体的异常震惊,之后放声大哭。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觉得委屈,她满腹委屈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次又一次才肯罢休。姐姐厌烦地一边帮她,一边讨厌着她这副样子。
这让她想起六岁的那年夏天,姐姐背着她找到母亲,秦小米一阵哭闹之后,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很多时候秦小米除了痛哭,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母亲向她讲述自己的青春和梦想,秦小米感觉自己的青春却像家乡那座山脉顶端的积雪,在春日来临时才开始融化。家乡的春天来得晚,而暑夏短暂,有些雪就终年不化,一直在山顶白着。
幼年时的梦持续了许多年,困扰着她,那是一种被无妄之物的重压,令人绝望、窒息,没有地方可以逃。后来慢慢长大了,那些梦渐渐小下去,最后终于消失。秦小米想,那个梦也许是前世的冤孽在找她,在向她索要,从而一次一次压迫她。
梦中的马车将母亲带到西北边陲,并将她永远留在那里。坟地在山口,就在那排林子的尽头向左拐弯走不远,一两公里的路就到了。斜插在大山入口的路,左边是汉族人墓地,右边是穆斯林的坟地。不远处阿尔泰山脉绵延不断,伸展着望不到边际。
在山前那片缓缓的大地上,在一年的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景象。两片坟地隔着一条马路对望着,他们有不同的语言,和不同信仰。相比起来,秦小米觉得那些哈萨坟显得辉煌而有归宿感,从外表看,像一座座小城堡,圈着一些看不见的亡灵。月牙的形状镶在冢顶,让坟地瞬间有了宗教的神秘与庄严。
母亲的坟在路的左边,蓦然间一大片坟头,深埋着熄灭的时光。距离母亲坟前几百米处有一条河,河边野生着各种灌木和草本植物,秦小米说那是克兰河分流无名的一小支。每到春天,大山里终年的积雪渐渐融化,河水便开始了欢快地奔腾。它们哗啦哗啦穿过小城,中途分出若干支流,流经西部的戈壁、田野,奔向自己的远方。河水干净、冰冷,即使在炎热的暑季,那些水也有冰雪的清寒。
秦小米说,人在死亡的那一刻,魂升天,魄入地。她说,从那时起母亲的灵魂就一直跟着她们,她能够感觉到那些真实的存在。母亲并没有走,这让她欣慰。母亲常常来梦里看她,在家里的小院或是老房子,却总是不抬头,也很少说话,这让秦小米在梦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许多年以后,母亲还会来到秦小米的梦中,只是那些梦慢慢模糊起来,摸不着边际,不再有真实感了。再后来,秦小米的梦越来越少。老三说,该放下时就要放下,老三说这话时,小米已经在距离家乡很远的一座海岛城市里定居,她不知道自己离母亲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了。
在茫茫人海中,在陌生的城市和村庄,异域的风湿哒哒地吹过来,秦小米默默地感受它们,感受那些新鲜的风景和天空。她和邻居们坐在屋子前喝茶,坐在台阶上,看低低的天空上,那些白棉絮一般的云朵,被风吹走了一片,又飘来另一片。
秦小米开始学习茶艺,跟着邻居品茶,学着她们,在农历七月三十天黑后,在屋前给地藏菩萨上香。她看着线香在黑暗里,一丁点的小光闪闪烁烁,细细的小线条绵绵软软的,弯曲着上升。秦小米学着打香篆,点燃它们,看丝丝烟缕缓缓飘起来,袅袅旋绕在空中,然后散去。那些焚烧过的味道像海面上一叶小舟,飘渺、沉沉浮浮。秦小米说,焚香给她一种空寂和虚无之感,还让她觉得自己距离某个地方很近。
五
那年秋天,秦小米回家探亲时,沙枣已经成熟。沙枣树扑棱棱张开着,灰绿色的叶子间一串串黑色、淡红的小沙果,又醒目又不起眼。秦小米感觉自己几乎忘了它们,如果不是散步时,菊在路边看到要过去拔,她差点忘记那些幼年时期的零食。
秦小米的第一个朋友是菊,初二那年转学到他们班时,秦小米一抬头碰到菊毛茸茸的眼睛,细细长长向上弯曲。她愣了一会,心里有些恍惚,突然想起暑假里的那个梦来。
西域夏日的光照着一条路全部的寂寞,校园门口的路连着国道,将密密的林子左右分开。无所事事的秦小米从家里出来,阳光拍着她,拍打着“沙沙,沙沙”风吹树叶的声音。尘土在光线里亮晶晶的,一粒一粒上下跳动着,晃得人睁不开眼。
正午的太阳下,一切事物都显得无力,缺乏一些精神气。就连哈萨克人骑着马经过时,扬起的尘土也是腾起一阵,很快就落下去。女人带着女孩就在那时出现在路上,让秦小米陡然来了精神。
恶作剧的念头不知怎么就在那时跳了出来。秦小米说,她转身迎着她们走去,绽开笑容,不是淡淡的笑,而是熟人般招呼式的微笑。女孩细细长长的眼睛弯曲着,看着她,有些欣喜,有些疑惑,正想说些什么。秦小米却在那时收住表情,换了副陌生人的脸。女孩有些始料不及,欣喜和热情仿佛中途遭遇了意外,躲闪着收回目光,眼睛毛茸茸地垂了下来。然而,秦小米突然又走近她们,展现出迷人的、熟人般的笑……
秦小米从睡梦中醒来时,还“咯咯咯咯”笑了几声,恶作剧的表情和心境延续了好一会,她才完全醒过来。
秦小米告诉我,那天自己愣了一会,不再抬头看新同学。
菊后来常常找秦小米玩,秦小米就和她玩,玩着玩着两人就长大了。菊让秦小米第一次感受到了友情,并从她们的友情中体会到很多,小米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那一年,有了友情的秦小米已经不再爬树了。秦小米说,爬树大多是为了拔沙枣吃,她对男孩子掏鸟窝摸鸟蛋之类的事情不感兴趣,只喜欢沙枣。最好吃的果子总在高处,它们接受了更强烈的阳光照射,没有太多人干扰。白果涂一层奶油的乳白时就熟了,红果从淡淡的一抹粉红变成栗红色则最好吃。而那些黑色小果站在高处的树上,一串一串又黑又亮泛着光泽,是最甜的时候。
而秦小米总能吃到它们,上树不是难事,踩着一截一截树枝叉小心点就是,没有枝杈就用两腿夹住树身,双手紧抱住高处的枝干,纵身一跃,很容易就上一个高度。母亲大概不知道小米的这些行为,她做这些事情时都是一个人去,或者走在林子里一时兴起。树林里大部分是白杨树,也有很少几棵榆树或柳树,林子边上总会种上一排沙枣树,灰蒙蒙的叶子,树枝乱蓬蓬地伸展着。林子的地面铺着落叶,生长着野草,蚂蚁窝这一处那一处,还有奇奇怪怪的各类昆虫,一会飞在空中,一会趴在草丛或小土丘上。
林子里树木高大,枝叶伸向天空,撑起一路阴凉。秦小米爬到高处,透过树叶的缝隙向远处望。国道两边还有更深的树林,国道地势高,林子像在一条宽阔的沟里,挨着林子就是校园的围墙。秦小米坐在树上一边吃着沙枣一边四处张望,天空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云,一阵小风吹动树叶,刷拉刷拉的声音也干干净净。
放学后的校园早已没有喧闹,静悄悄、空荡荡的,阳光也软了下去,然而距离黄昏、距离夜色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这长长的新疆时间,足够让秦小米用去整个童年和少年的时光去挥霍。母亲从来不会嫌她回家晚,父母亲似乎比她回家还晚。
秦小米后来想,当年他们这群孩子就像戈壁荒滩上的野生植物,并不会受到太多的关注,随便洒点水、淋点雨就能生长。即使干旱也会想尽各种办法,他们知道要把根系扎深,去地层隐秘的深处找水,还会缩小自己的花朵和叶片,以减少水分的散失。在广袤的新疆北部大地上,他们要和西北的植物一起长大,长成自己的样子。
栗红色的果酸甜,吃多了口中有涩感,秦小米更喜欢吃小个的黑沙枣。她不记得是否给母亲带回去过让她吃,这些顺手可以捋到的沙果,一点不让人稀罕。沙枣花在五六月份开放时,摘上一两串放在屋子里,秦小米现在想,那恐怕已经达到了一种香薰的效果了。后来,秦小米长大了,会把沙枣花夹在书本里,过一阵打开书,已是干花,却完全保留着新鲜时的感觉。
那天,她和菊很小心地踩着地面的沙石草丛,走近一片沙枣树,它们像野生在那里,四处蓬乱着。她们漫步的小路两边也是树,都还没有碧天遮日的能力,和母亲他们当年栽下的树没法比。
从路基走下去,大大小小的砾石硌着脚,草有一些阻挡,丛里有很多小刺球沾在棉袜上。沙枣树是栗红色品种,一串串垂挂着,菊从包里找出一个袋子,一边撸沙枣一边说,上海的弟弟每年都要她寄,今年差点忘了。那天,阳光微微照着,不烈不燥,她们小心避开枝条上的硬刺,幼年时,秦小米无数次被沙枣刺扎破手,却浑然不觉。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沙枣已经与她有些陌生了。
六
幼年时期的倾覆之梦突然就不见了,非常彻底。很多年后,秦小米偶然想起,向前推演,竟然完全想不起来它们在什么时候消失的,一切都悄无声息。秦小米还会梦到母亲,只是场景已经交代不清楚,情节也不很清晰了。秦小米在那些梦里与母亲见面,感觉有点虚幻恍惚,完全不像那年夏天的葡萄架下。
那年秦小米在清晨醒来,找了个时间回到家。母亲夏季的单衣全都在家里搁着,包括梦里穿的那套灰色短袖薄套装。秦小米把它们一件一件整理好,拿到坟上烧了。每次回家,她都要去母亲坟上坐一会,烧几刀纸。纸带着火苗呼呼地燃烧,舔着她,扑向她,发出光散出热。黄纸在火中卷曲着,最后变成一堆纸灰。秦小米说,特别暖和。
距离坟地几百米处有一条小河,两三米宽。秦小米有一天发现,在河岸边不知什么时候长了一棵沙枣树,歪歪斜斜的树干分着叉,披着一身灰蒙蒙的绿。秦小米想,不知道它哪天能够长大。当然会开黄色的小花,结出一串串果子,沙果挂在红褐色的枝条上,在灰绿的叶子间。枝条上那些刺也是红褐色的,呈小锥形,坚硬得很。
秦小米想,不知道那些沙果是什么颜色的。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爬树,那天,学校大扫除结束后,她半扛半拖着从家里带来的铁锨放学回家,经过一片沙枣树时,天空深而且蓝。她很快选了自己中意的一棵,从树的一边爬上去,骑在一截粗树枝的分叉处,开始了快乐的放学之旅。
天空隔着树叶有些斑驳之感,微风吹过,蓝天与叶子一起晃动。秦小米就在那时看到高处的沙枣枝,沉甸甸地坠着,沙果泛着光泽,黑黑亮亮的蜜甜仿佛就要滴下来。小米站起身,踮起脚尖试图抓住树梢,把它拽低,不行,完全够不着。她想起带来的那把铁锨……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在空中响起,接着一声大喝,有空气炸裂之感。伴随而来的是马蹄疾驰的声音,和马鞭在空气中甩动的爆破声。秦小米忘记自己是怎样从树上滚下来的,是不是有哪里刮伤和蹭破,衣服有没有被沙枣刺挂住、撕烂,她只记得自己拼了命向前飞奔。在密深的林子里,哈萨克族护林员骑着马,他扬起马鞭,呼啸着。后来她想,护林员甩响的马鞭并没有继续追赶她,否则那些鞭子一定会地抽到她的身上。
断裂的沙枣树让秦小米自责了很久,那一年,沙枣树的痛也痛了她幼小的心脏,秦小米一直不敢告诉母亲。
那天晚上,秦小米又做了梦,她对谁也没说梦里发生了什么。她从梦中醒来,发现天空是墨蓝色的,几颗星星在墨色里染着,透出小小的光芒。小米突然想起母亲曾经说过,每一棵树上都住着神灵,护佑他们脚下的辽阔和贫瘠。
文革过后,父亲去了学校,秦小米的家搬到距离林子很近的地方。不过,她再也没有爬过树。她只是偶尔钻进密深的树林,靠在树上听风吹树叶的声音,看它们在风中摇动自己。她也会捋低处的沙枣,那时,阳光从绿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头顶上半遮半掩的天空,高而且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