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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可 贴[短篇小说]


                                                    创 可 贴[短篇小说]
 

 

朱平兆

 

我家的酒都藏了起来,酒柜让给了菩萨。观世音是我妈从普陀山请来的,她隔三岔五地拜。我妈现在民营医院打工,做口腔医生。民营医院老板只问看几个病人,不管她相信什么,我妈为所欲为了。

我不清楚遗传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反正妈越来越像外婆了。外婆在世时也天天拜菩萨,外婆家吃饭间有个壁龛,里面就是站立的观世音。外婆的菩萨也是从普陀山请来的,她先坐车到白峰码头,然后坐船去普陀。她跟我唠叨过,海上浪大,回来时她晕船了,吐得翻江倒海。观世音会救苦救难,外婆感觉值得。外婆不但自己拜,还叫小舅拜。小舅不肯拜时,外婆很苦恼,唉声叹气的。

放假我被妈送到长河镇,外婆可高兴了,拉我拜菩萨。开始时我极不情愿,小小的瓷做女人,还没有我高大,凭什么要拜她。我逃到外面,去学小舅走路。

小舅脚跛,走路一瘸一拐的,总能引来路人侧目。我觉得有意思,故意将腿弯曲起来,一只手放膝盖上,身体大幅度地晃,学得有点模样了,过路的人无不哈哈笑。小舅发现了,恶狠狠地瞪我一眼,背过脸去。妈叫我不要学,我刚体会瘸子走路的意味,妈一转背我又学。妈火了,拉下我的裤子,又骂又打,风雨交加。我不知道错哪儿?嚎啕地哭叫。爸把我解救出来,牵到街上,买根棒棒糖哄我,叫我不要再学小舅走路。

为什么?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你学瘸子会伤你小舅的心,我爸告诉我。

为什么要伤小舅的心,我舔一口棒棒糖接着问。跛脚是你小舅的生理缺陷,你学他走路就是揭他的短,刺痛你小舅的心。

小舅为什么会跛脚呢?我含着棒棒糖,眼里满是疑问。我爸望了眼长河镇供销大楼,指指楼顶说,你小舅从楼顶飞下来,像一只鹰。但你小舅没有鹰的翅膀,摔断了腿。我爸戴眼镜,是机关里的小干部,还算有点耐心。

小舅没有翅膀为什么要学鹰呢?我对小舅充满好奇,将棒棒糖从嘴里取了出来。

你小舅把自己想象成了鹰。

小舅为什么要把自己想象成为鹰?

你小舅脑子出问题了,把自己想象成了老鹰。

小舅的脑子为什么会出问题?

你小舅高考差一点点,接着考。考到第四年,分数还没出来,你小舅挥舞治妇科病的广告,“考上了,考上了”喊着跑进家。你以后要好好读书,一次就考上。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你的脑子也出问题了?我爸终于被我无厘头的问题弄烦了,给了我一个栗子,吓唬我。我告诉你,你小舅脑子有问题,你看他的眼睛怪怪的,他会把自己想象成鹰,也会把自己想象成老虎,你不听话再学他走路,他会想象成老虎,把你当点心吃好了。

我回到外婆家,瞅了一眼小舅。小舅的眼光确实怪怪的,我被吓唬住了,不敢和小舅单独在一起。爸妈回城后,我跟在外婆身后,形影不离。

外婆拜菩萨时会说到小舅,保佑学文健康平安什么的?学文是小舅的名字,我感觉外婆是不让小舅变老虎,我也害怕小舅变老虎。于是我在观世音面前跪下来,拜得很虔诚。爸妈来接我回城时,外婆夸我乖,说我听话,还和她一起拜菩萨。

 

 

寒假到了,爸妈又要送到去长河,我伤心地哭泣。外婆待你不是挺好的,妈妈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怕被小舅当点心吃了。爸一听哈哈笑,他说你小舅不会变老虎的,当时是为了吓唬我。爸摸摸眼镜给我说精神病,小舅从楼上跳下来是清醒了,清醒了心情就变坏。我被爸说糊涂了,大人的话有时候很不靠谱,我将信将疑。

小舅的病好了,你不用担心。妈拿出动物饼干给我,哄我不哭。爸爸妈妈都要上班,没法陪我。妈是第一医院的口腔医生,专门给人补牙拔牙,挺忙的。妈给我准备了不少零食,我被诱惑了,被妈妈连哄带抱弄上了公交车。

到了外婆家,妈送给外婆一些钱。外婆点了三支香,拉我拜菩萨,叫菩萨保佑我乖乖过。我跪着拜,偷偷瞅小舅。小舅白白胖胖的,憨憨地对我笑。我感觉小舅没有把自己想象成老虎。

外婆天天拜菩萨,我也跟着拜。小舅待我不错,他不抢我的零食,带我去菜地摘蕃茄和青瓜。也给我讲过故事,读我妈带去的小人书。还为我做过几只风筝,只是没有能够放上天。我感觉小舅不是坏人,但不确定小舅病好了没有,不敢放松对菩萨的跪拜。爸妈不在身边,大舅一家单独住在别处,我得靠菩萨保护。

我早期的假期都在担忧和怀疑中度过。上四年级后,一到假期,妈给我报了奥数、剑桥和写作班,我天天赶着上培训课,反而想念和外婆小舅在一起的假期了。

外婆病倒有些突然,送医院时已经昏迷。那时我已经上初中,妈也当上了医院的口腔科主任。妈的工作忙了,有一段时间没有去看外婆和小舅。外婆送进第一医院后,大舅瞪了小舅一眼,说外婆发病是因为小舅。外婆挖土豆,小舅不帮忙,到菜地旁边的小河钓鱼。外婆挖了一会就喊,学文、学文。小舅回头,外婆斜着倒了下去。

外婆是中风。小舅站在一旁,哆哆嗦嗦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妈只是冷冷地斜了小舅一眼,不敢骂小舅。我爸接我去见外婆最后一眼。外婆快要死了,她睁了睁昏花的老眼,颤栗着抬起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妈和大舅在两边抓住了,俯下身去听。学文、他、他、和你们,是一根藤上的瓜。外婆艰难地说,你们,替、替我好好照顾。妈和大舅用力点了点头。外婆的头就侧向一边去,我怀疑她根本就没有看见我。

我们为外婆举办了隆重的葬礼,把外婆送上山后,妈望着颤巍巍的小舅,再三叮嘱他按时吃药。然后转身对大舅说,学军,你做假牙吧,卖给我。

大舅愣了,大舅是五金厂的车间主任,只会做螺丝。师傅我给你找,学文你多照顾。妈的鼻子酸了,用手按了按。大舅的目光闪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外婆家壁龛里的菩萨不见了,是后来发现的。大舅租了几间厂房,开始捣鼓假牙。那几年妈非常忙,除了上班,还要给大舅帮忙,找师傅,办理贷款,领取许可证。假牙虽然假,生产得合法,否则没法卖。

大舅的假牙弄成了,打电话来报喜。妈很开心,让大舅有空多去看看小舅。姐你放心,学文没事了。大舅爽朗地笑,学文已经在享受生活,很想活着。大舅告诉我妈,小舅不但按时服药,按时吃饭,还像瘪了一侧轮胎的车,斜着驶进路边的发廊里去。

妈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担心小舅传染上性病艾滋病,厌恶小舅享受的那种乐趣。星期天妈跑到长河去,和颜悦色地问小舅,你在去发廊?

小舅没有否定,低着头不敢看我妈。妈告诫小舅,那地方脏,得讲究卫生。小舅嗨嗨一笑,妈担心的事小舅也知道。

妈看了小舅的餐桌,又检查冰箱。这时发现外婆留下的菩萨不见了,问小舅观世音去哪儿了?小舅说打碎了,已经很久,不小心钩到的。罪过啊,妈白了小舅一眼。壁龛在餐桌上方,不在通道边,妈怀疑小舅是故意的。

餐桌上有两盆剩菜,冰箱空荡荡的。小舅有了新开销,只能节食了。妈给小舅一些钱,叫小舅别乱花,买点肉蛋吃。回到家,妈还是忧心忡忡的。糟糕,他竟然把菩萨打碎了。再去买一个好了,我出主意。你懂什么?妈瞪我一眼,叫我好好读书,争取考个好大学。

过了几天,妈去找大舅。大舅已经造了厂房。假牙烤上磁,白玉一样,卖给医院价格不菲。但假牙加工需要切割、整形、抛光、然后再烤瓷,厂里噪声巨大,粉尘飞扬。大舅哈哈地笑着对我妈喊,就让学文去好了,我会专门给他嫖的钱。

妈翻了翻白眼,听到“嫖”混身不自在。你们给他弄点事做,再给他娶个老婆,离婚不带小孩的行,残疾的也行。妈叮嘱大舅大舅妈。妈是大舅假牙厂的恩人,大舅妈把我妈的话当会事,托人给小舅寻女人。小舅吃着精神病药,目光呆板,思维迟钝。他痴痴的神情和随时可能侧翻的样子,吓跑了好几人女人。

享受生活是有风险的,小舅遇到了麻烦。有一天,小舅被人打了一顿,丢在街边的水沟旁。小舅的门牙少了一颗,口角挂着血迹,送到卫生院化验小便也有血。欺负病人算什么本事,大舅召集几个高大的工人,要出这口恶气。问小舅,谁干的?

小舅愣愣地望着大舅说算了,不管大舅怎么问,怎么骂,就两字算了。小舅怕连累大舅,给家里惹来更大的麻烦。

妈为假牙厂介绍了业务,大舅得增加工人了。妈决意要给小舅弄点事做,再想办法给他找老婆。大舅的假牙是用合金做的,都是技术活,小舅一样也不会,只能管材料。表面上小舅领一份普遍的工资,但过年过节大舅偷偷塞一叠钱。就这样,妈为大舅介绍业务,大舅给小舅发工资,假牙厂成了串联妈大舅小舅的藤。机关工作的爸担心了,叫妈小心点,别在阴沟里翻船。妈说我自己会把握的,不会拿回扣。

小舅工作简单,清点一下工人领的材料,做好登记。可到月底,大舅妈来盘货,小舅的账面与实物不符。大舅瞪着眼,准备吼。小舅望着账本,呆头呆脑的,大舅将吼咽了回去。大舅对工人决不含糊,想吼的时候就吼。大舅对大舅妈说,算了吧,重新开始记账。 

亚亚是镇工办的人介绍来的,是个哑巴,额角有条长长的疤,三十多岁了,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大舅妈让她打扫卫生,兼职到饭堂帮忙。

亚亚默默地洗菜、洗碗、扫地,捡拾散落在角落里的边角材料。大舅妈看着亚亚,想到了小舅。抽空将亚亚带到仓库,和小舅互相看了看,动员亚亚嫁给小舅。亚亚红着脸,点了头。

大舅叫人给小舅的房子粉饰了一下。三间低矮的平房和小舅的脸面一起亮堂起来。小舅结婚了,妈和大舅舒了一口气,感觉终于把麻烦转让了出去。

 

 

现在回想起来,小舅娶了亚亚,是我家的藤上又多了一个歪瓜。妈和大舅慢慢感知这瓜的重。

秋风习习,小舅驾驶电瓶车,追着夕阳回家。有个老太太堵在家门口。老太太头发花白,表情木然。小舅按了电瓶车的喇叭,老太太没有给小舅让道。小舅妈从后座跳下来,老太太嘻嘻地笑着走向小舅妈。贴上,贴上。老太太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是创可贴。

小舅妈惊愕地后退。你要干什么?小舅拦住老太太。老太太推小舅,小舅把老太太的手抓住了。小舅腿瘸,但手还是有力气的。老太婆将手里的创可贴换了手,高高举着喊,出血了,出血了,快贴上。

小舅听见了,转向小舅妈寻找答案。小舅妈的惊愕已经平息,她对小舅哑哑地比划,告诉小舅老太太是她从前的婆婆。老太太的媳妇生病死了,孙子还小,娶亚亚去做填房。亚亚不会言语,老太太的儿子凶,一不开心就打亚亚。有一次打破了亚亚的额头,亚亚逃回了娘家。

都是可怜人,小舅松开手。老太太扑向小舅妈,贴创可贴。创可贴包装没有撕,掉落地上。老太太捡起来,又要往小舅妈额上贴。小舅妈一把夺过来,撕了包装挂在头发上。老太太望着小舅妈傻傻地笑。

小舅黑着脸开门,老太太跟了进来。

小舅坐在椅子上。小舅妈对老太太哑哑地比划,叫老太太回家去。老太太痴痴地看小舅妈比划,脸上固定着木然的喜悦。小舅妈烦了,推老太太。老太太踉跄了,小舅的脸上飘过一丝痛楚,像快愈合的伤疤被揭了一角。小舅示意小舅妈别把她推倒了,给老太太喝点水。小舅妈疑惑地望望小舅,给老太太倒水。老太太喝了水,满脸喜悦地坐在厨房间。

小舅妈做饭,额角的创可贴掉落了。老太太惊跳了一下,走过去捡,叫小舅妈再贴上。小舅和小舅妈让老太太吃饱了,睡了一夜,第二天领到车站,送上回去的车。

小舅菩萨心肠,心太软了。上班后小舅妈比划着告诉大舅妈,大舅妈听得一知半解。

大舅去小舅家看,大舅有监护小舅的任务,是我妈分配的。小舅买菜去了,小舅妈在做晚饭,额角挂着创可贴。老太太端坐在厨房里,痴迷地望着小舅妈。老太太又在小舅家了,大舅像家人被绑架似的,在电话里哇哇地咆哮。你妈呢,不得了了,我又要有娘了,你又要有外婆了,快叫你妈下来一趟。

    你小舅的病又犯了?妈下班回家听了我的叙述,脸拉得像根苦瓜。外婆躺山上已经好几年了,尸骨早寒,不可能活过来。妈给大舅打电话,大舅说,有一个痴呆的老太婆,学文给她吃大鱼大肉,像亲娘一样养着供着。

痴呆的老太太哪儿来的?妈耐着性子问。我怎么知道呀?天上掉下来的吧。天上可以掉下林妹妹,可以掉馅儿饼,为什么不可以掉个老太婆?

太不象话了。妈把电话挂了,让我立即送她下乡。妈与大舅可以在电话里对骂,对小舅却不敢,有事一定要去当面说,察言观色。

我驾车技术还不过硬,把车停在大路旁,走着去小舅家。天完全黑透了,镇上的街灯睡眼朦胧,妈焦急地钻进小弄,像一阵灰色的风。

小舅家正在吃饭,小舅妈额角挂着一个创可贴,像受惩罚的输牌者,很是滑稽。老太太细嚼慢咽,神情麻木刻板,目中无人。小舅对我妈的突然降临很是惊恐,站起来之前瞟了老太太一眼。小舅妈也跟着站起来,她也看见了我妈。

老太太没有顾及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又挟了一小块肥肉,专注地细嚼。

她是谁?妈有被老太婆砸疼的恼怒。

她,她……小舅涨红了脸。

小舅妈双手快速地比划着,吸引了我们的目光。我妈不懂哑语,小舅为小舅妈翻译,亚亚叫你们吃饭,还没有吃饭吧。我们不吃,我们饱了。我妈乜了一眼老太太,她是被气饱的。我虽饥肠辘辘,但看着小舅家桌上的菜也没胃口。大舅所谓的大鱼大肉言过其实,餐桌没有鱼,只有菜和肉,并且肉都肥。

老太太抬头瞅一眼我妈,又低头细嚼嘴里的肥肉。

她是谁,怎么弄来的?我妈直视着小舅,不依不饶。

她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我们把她送回去,她又来了。小舅讲述老太太,小舅的眼睛抽搐着,叙述远远地跟不上眨眼的节奏,这是紧张引起的。小舅试图让语言追赶眨眼的速度,有点吃力。小舅说得结结巴巴、磕磕碰碰。

妈的心怦怦跳着,像被勒住脖子似的张着嘴。妈,我喊了声。妈双手抱在胸前,苍白的嘴唇有了血色,缓过气来,让小舅慢慢说。

她是亚亚的前婆婆,亚亚离开她家时,额角淌着血,被她的儿子打的。那时候她还清醒,现在别的事全忘了,还记得亚亚,找上门来了。小舅将小舅妈几晚上的比划缓缓道出。

老太太吞咽嚼烂的肥肉,脸上沟壑显著起来。我媳妇,老太太望向小舅妈,痴痴地笑。

小舅妈避开老太太目光,跟我妈比划,为她带来的累赘表示歉意。那层复杂关系并不好懂,妈像陷在沼泽里,眼前一片迷茫。

大舅过来了。你看看,你看看,都成什么了?大舅嚷嚷着。老太太瞅了大舅一眼,把眼里的光线调暗了,挟一块白菜漠然咀嚼。

又不是我叫她来的,小舅争辩说。

你不给她水喝,不给她饭吃,她能呆得住。

谁的心肠有你这么狠,小舅损大舅。

难道我们为她养老送终?不能要这样的累赘。妈果断决定立即送老太太回家。

小舅跟小舅妈比划了,小舅经过几年的摸索已经能与小舅妈交流。小舅妈懂了我妈的计划,点了点头。

小舅妈转身对老太太比划,小舅妈还指了指小舅,告诉老太太我是他的老婆,不是你的媳妇了,送你回家。

老太太咽下嘴里的菜,睁眼疑惑了一会,执拗地摇着头说,你是我媳妇。

小舅妈还在比划,大舅急了,跟她又什么好说的,把她拉走。大舅推了一下小舅,去拉老太太。老太太被大舅和我妈从椅子上拉起来,眼里满是惊恐。我要媳妇,老太太喃喃地说着,伸手去拉小舅妈。小舅妈躲开了。老太太被大舅和我妈夹持着,拖出小弄,塞进汽车。

汽车开动了。老太太回头望着小舅家喊,我要媳妇。

我把车开得尽可能地快,把老太太拉到张岙村,大舅问樟树下的大爷。大爷看了看老太太,唉地叹了口气。苦命啊!大爷感慨着,带你们去老太太家。

周边都是两层的小楼,老太太低矮的破房子显猥琐。屋子里亮着混浊的灯,大爷走过去敲了。开门的是个瘦削男人,穿圆领衫,肚子高高鼓着,像吹足气的皮球。大爷对那男人说,你妈走失了,好心人给你捡了回来。

大舅和我妈把老太太拉到他面前。那男人眼睛抡圆了,灰黑脸上的血管痣鲜红起来,一副病态的愤怒。老不死的,你再去走好了。

我要媳妇,老太太嚅嚅地诉说。

我妈谢了大爷,拉一把大舅就撤。

我要媳妇,老太太要追我们。她的儿子一把将她拉进屋,关上门训斥。好死不死的,还要媳妇,到阴界去要吧。

 

 

夜慢慢地长了,小舅妈的梦想多了起来,想要孩子。小舅妈嫁给小舅有几年了,一直没有怀上。小舅妈怀疑是小舅吃精神病药的缘故。小舅妈哑哑地跟小舅比划了几夜,要小舅停药。小舅打电话给我妈,问行不行?不行,停药你的病发了怎么办?生什么孩子,生个不好的更讨债,妈一句话掐死了小舅妈的梦想。

冬天的夜早早降临了,小舅驮着小舅妈穿越阴冷的月色回家,发现老太太又在门外了。老太太衣着单薄,地上放着蓝布包袱。小舅紧急刹车,弯进旁边的小弄。

小舅妈瞟一眼老太太,跟小舅比划。小舅打电话给大舅。这畜生,大舅骂老太太的儿子,叫小舅吃盒饭睡值班室。他亲娘都不管,你们管她干什么,让她饿着冻着,她饿不住冻不住就回去了。

小舅和小舅妈去快餐店吃了饭,回假牙厂睡。

夜深了,假牙厂静悄悄的,可是小舅睡不着。小舅的眼前时不时出现老太太,小舅搞不清是想起了老太太,还是梦见了老太太。天开了眼,朦朦胧胧了。小舅起了床,去看老太太。

老太太闭着眼蜷缩在院门外,身上盖一条破旧的毯子,布包袱半开着,里面有许多创可贴。小舅悄悄地离开了,买了两个肉包子一袋热豆浆,放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闭着眼,眼眶陷得深深的,像死人一般。小舅感觉后背凉飕飕的,逃回假牙厂。

上班了,小舅鼓足勇气敲响大舅办公室的门,要大舅给张岙村干部打电话,让他们来接老太太。大舅斜了小舅一眼,拨张岙村主任的电话。

老太太的儿子死了,她的孙子还活着,不能算五保户。村主任在电话那端说。能不能让她孙子来接一下,大舅诚恳地跟人商量。村主任回答巧妙,碰到了我会叫他来接的,可她孙子高中没毕业就跑出去了,他爸死时也没有回来。大舅向小舅摊了摊手,你的心肠就不能硬起来?

小舅的心肠温水泡过的,就是硬不起来。又一个夜晚降临了。值班室的玻璃窗在翕动,小舅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小舅上了床,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

窗外的风嘘嘘地叫着,小舅妈呼呼大睡,耳聋也有好处,免受噪音折磨。小舅辗转了半夜,总算睡着了。小舅梦见自己躺在垃圾堆旁,身上只盖一张旧报纸。那是傻瓜流落街头的情景,小舅出了一身冷汗,爬起来在厂子里转。

小舅找到一条运材料衬垫的脏绒毯,骑着电瓶车出去了。街上的包子铺已经开张,小舅买了包子热豆浆去看老太太。老太太蜷缩着,像是睡着,又仿佛死了。小舅的心跳如奔,手里的东西掉落了,像一只里腐烂出的瓜,枯蔫疲软。

天下起蒙蒙的雨,小舅的心灵湿透了,在仓库里不能自主。还逃,我让你逃。小舅走来走去,喃喃地说着,双手交替抓东西。

领材料的工人看见了,把小舅妈拉了去。小舅妈又把大舅妈拉了去。学文,你在抓什么?大舅妈惊惶地问。

还逃,我让你逃。小舅又出手了,视线就在眼前。小舅面前没有蚊子,没有苍蝇,更没有蝴蝶蜻蜓。小舅在抓一样不存在的东西。大舅妈感觉糟了,给大舅打电话。大舅的手机关机,大舅妈怒气冲冲地骂。死鬼,去哪儿了?回来我对你不客气。小舅有过进发廊的经历,大舅妈担心大舅采野花,大事听大舅的,但对大舅行踪跟得紧。

大舅妈打不通大舅和我妈的电话,急病乱投医地打我电话。大舅妈对我说,你小舅在不停地抓不存在的东西,病又发了,快点把你妈找来。

我也找不到妈,就给大舅妈回电话。你们快把小舅送回家,给他加吃一粒精神病药,再吃十颗安眠药,叫他好好睡两天。我是学建筑设计的,但在我妈身边耳闻目染了二十多年,这个时候我得站出来。

爸下班回家晚了,但已经弄清楚妈和大舅的去向。妈和大舅都被反贪局叫了进去。事情起因在第四医院,有人举报口腔科主任受贿。反贪局立案侦查时,口腔主任交代了,他拿了三家假牙厂的回扣,其中之一是我大舅。反贪局追查假牙厂又牵出了我妈,同时牵出的还有另外两家医院的口腔主任。

妈大舅小舅全部腐烂了,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爸无头苍蝇似乱冲乱撞。

大小舅妈把小舅弄回家,老太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舅妈主动领了创可贴,挂在额角,把老太太扶进厅堂间。大舅妈让小舅加吃了精神病药,并灌下十颗安眠药。小舅睡了两天,创可贴不飞了,实实在在地挂在小舅妈的额角,小舅踏实了。妈被反贪局叫进去的第四天,小舅来到我家,颤巍巍地从手提包里取出五叠钱,放在茶几上,眼泪汪汪地对我爸说,这是我的全部积蓄,姐夫你去打点打点,想办法把我姐我哥救出来。

不是钱的问题,这个时候你最好安心地呆在家里,管好自己,不再添乱。爸不收小舅的钱,我把钱存回小舅的银行卡里,然后送他回家。

妈没有大事,被放了出来。她没有收大舅的回扣,其他假牙厂的回扣收了一些,偷偷塞给小舅了。妈存在少量受贿和利益输送问题,被撤职开除了。大舅出来了,行贿的人一般都判刑。大舅的麻烦更大些,假牙厂被列入黑名单,取消招投标资格。大舅劝退了一大半工人,热热闹闹的厂子一下子惨淡了,门可罗雀。大舅坐在办公室,胡子拉碴的,闷闷不乐。

妈的白发增添了许多,人变苍老了。我望着妈想,藤上的歪瓜烂瓜不摘,你能长好吗?

妈呆呆地躺了两天,独自去普陀山。舟山跨海大桥已经通车,汽车南站有直达沈家门的车,妈的效率很高,当天就回来了,请了两尊观世音菩萨。妈把客厅酒柜里的酒全部清理了,将其中一尊放在酒柜上,敬上茶和香,虔诚地拜。

周末了,妈叫我陪她去长河。小舅妈的额角挂着创可贴,老太太木然坐在厅堂里,严然成了小舅家的一员。称呼老太太成了我的问题,我望望妈,躲过老太太痴情的眼光。

妈慢慢地打开菩萨的包装盒,叫我放到壁龛上去。我来吧,小舅自告奋勇爬上凳子。小舅妈洗了抹布,递给小舅。小舅擦干净壁龛,接过妈举起来的菩萨,稳稳地放在上去。

我望着,隐隐约约感觉我家的霉运就是从小舅打碎菩萨开始的。

老太太看见菩萨,眼睛亮了起来,没等我妈点燃香烛,就跪在地上拜起来。老太太的头磕得响,有点像我外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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