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 眼(短篇小说)
船 眼(短篇小说)
卓娅
1
二傻还在灯下吃夜饭,三叔大踏步从门外进来,还未进门就叫,“阿德,明天你帮叔一个忙。”
他从暗处进入亮处,身上挟着一团黑影,亮在嘴上的烟头,像是第三只眼睛。
二傻娘笑嘻嘻地说:“他能帮你啥忙,他是个傻子呢。”
二傻也笑嘻嘻说:“他能帮你啥忙,他是个傻子呢。”
三叔摸摸二傻的头,呵呵笑了起来,嘴上的烟灰纷纷落到二傻身上。二傻嗅着烟味,“三叔,这烟真香。”
三叔从裤兜摸出一包烟,拍在饭桌上。“明天你帮叔一个忙。”
二傻抢过烟,放在鼻底下闻了又闻。“香,真香。”
二傻娘说:“傻儿子,这可是顶好的烟呢。
二傻赶紧将烟收进裤兜,以免三叔反悔拿回去。他舍不得屋里的香气,拱起鼻子东闻闻西嗅嗅,将剩下的全吸进肚里。
二傻问娘,“顶好的烟叫啥名字。”
二傻娘说:“问你三叔呢。”
三叔说:“问你阿明哥呢。”
二傻说:“我晓得了。阿明哥现在有钱了,打大船了。有钱人抽的烟,就是顶好的烟。”
三叔摸一下二傻的头,嘱咐说:“夜里将电瓶充满,明儿一早找你。”
三叔像一团影子那样消失在夜里。二傻拉亮檐阶头的电灯,将电驴子插上插头。起身时,被娘吊在那里的鱼鲞打着了头。二傻气恨不过,一顿拳打脚踢,打得鱼鲞东逃西窜哭爹喊娘,他这才满意地捂着嘴偷笑。
娘从屋里奔出来吼二傻,“你这个傻儿子,冲它出啥气呢,弄破了皮相卖不出好价钱。”
钱钱。二傻想,真无聊。阿明哥说钱,三婶说钱,娘也说钱。钱不能吃,又不香,相反还很臭呢。这些傻子,他们全不及三叔聪明,三叔从不说钱。
他懒得理娘,她是个很烦的老太婆。要是爹在就好了,可惜他老人家早做仙人了。二傻经常想,要是死的是娘就好了,爹会打鱼,会拾螺,会敲簇,啥都会。啥都会的人,天上就要收,天上也要爹这样有本事的人。天上不要娘,娘除了做饭,晒个鱼鲞,唠叨二傻,啥都不会。二傻盼着她早点死,活了一辈子,连一件像样的事都没做出来,还不如早点死掉。
二傻回到自己房里,神秘地打量着四周。窗根下的电驴一闪一闪地亮着眼睛,二傻吐出舌头冲它扮扮鬼脸,关上了窗。他从床底抱出一只大铁盒,这里面已经有56包烟了,加上今天的,57了。他的理想是收满108包,这108包是二傻的梁山好汉。有了这108名爱将,二傻将打遍天下无敌手,啥都不怕了。
2
天没亮,三叔来敲门了。“阿德阿德,快醒醒。”
二傻一骨碌从床上翻下。天还没全亮,灰蒙蒙的,三叔身上冒着一团白气。他打量着檐阶头的电驴,满意地说:“好,电充满了。”
二傻揉揉眼睛,拔掉电驴的插头。三叔催他,“快,我们上路。”
二傻出门时,他娘还在屋里睡觉。二傻跨上电驴子,载着三叔向白茫茫的海边开去。风很大,二傻缩肩拱背,尽力用脑瓜挡住胸口的风。二傻说:“三叔你抱紧我,抱紧我你就不冷了。”
三叔像一截树桩那样杵在二傻背后,迎着风大声说:“傻子,你叔又不是娘们,抱你个球。”
二傻使劲踩着电驴,到了码头才停下来。码头上有个早餐摊,专做渡轮过客的生意。有个胖女人站在摊车前向他们招手。三叔扯着二傻走过去。女人从热腾腾的蒸笼里拿出肉包子,分二袋递给三叔和二傻。
两人站在码头上吃早饭。来得太早了,渡轮还没从对岸开过来。码头上没几个人,显得有点冷清。雾茫茫的海面,传来一浪比一浪重的喧响。三叔点了一枝烟,微覷着眼望着海面。水上停着很多船,大的小的,都在水里颠簸。威风凛凛的大铁壳,竖着高高的桅,在风里扬着五颜六色的旗。三叔的眼睛从一只只的船上扫过去,又扫过来。那些船的身上,一律漆着硕大的船号,舱板上则根据船主喜好,画着虾鱼蟹,或是直接写着招财进宝,唯独没了船眼。
他是个老渔民,打了一辈子的鱼,尽管多年没下海了,但对船还是情有独钟。他们那时开的是木船,船头上都有两个大船眼。不知从何时起,大家不要船眼了,改漆吉祥画,后来连吉祥画也不要了,直接写上愿望:满载而归,鱼虾满仓,财源滚滚……天有天眼,船有船眼,天地万物谁又是没眼睛的呢。没眼睛就是瞎子,船没眼睛,就看不见礁石,看不见鱼虾,在海上瞎折腾乱使劲。他一直想不明白,现在的人怎会这样“无法无天”。是人就得有眼睛,一只船,怎么可以没有眼睛呢。
风从海面吹来,带走码头上的灰尘、废弃的尼头线和一些破塑料袋。二傻追着它们,帮着风将它们赶到海边。三叔招手让二傻回去,他手里的烟已经很短了,还不晓得扔。二傻发现他的烟跟昨天的不一样,他瞪着眼看了好久,才说:“叔,这烟不香。”
三叔笑了,“叔哪有这么多好烟,叔得省着点,积钱买最好的漆。”
二傻说:“叔,你买漆干啥,漆老材么?”
三叔放声大笑,“你这傻子,你看你叔是快入土的人么。船眼都没漆,早着呢,漆屁老材。”
哦,三叔买漆是漆船眼。可是给谁漆呢,那些停在海上的船,一只眼睛也没看到。二傻说:“叔,船没眼睛了,一只也没有。”
三叔说:“你放心,叔会让它们长出眼睛。”
3
海面的雾淡下去后,潮水却满了上来。浪头追到岸边,终于累了,像孕妇那样拖着沉重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码头。过海的人又多了几个,早餐摊那边又有人抓着肉包子在大口咀嚼。风中飘起了肉香,二傻抽抽鼻子,将一只装过肉包的袋袋放鼻底下闻着,最后一脚踢进了海里。
胖女人往油布裙上揩着手,跟吃包子的人抱怨生意难做。“唉,人都走光了,都去了城里,村子空了。”她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要不是还有个船坞,我也走了,去城里摆个地摊,也强过在这里开店。”
她安慰嚼着包子的食客,“没事,慢着吃,还要十分钟呢。”
十分钟后,渡轮果然在海面出现,它像一只威猛凶悍的大水怪,轰隆隆地向岸边奔来。
有人说:“来了来了。”
二傻拍着手跟着说:“来了来了。”
他扭头寻找自己的电驴,只顾着看轮渡,差点忘掉它了。渡轮慢下速度,在向码头靠近。能清晰地看到它嘴里喷出的黑烟,还有挤满甲板的车和人。
有人说:“靠岸了。”
二傻跳着脚跟着说:“靠岸了。”
三叔瞅着二傻,二傻也瞅着三叔,一齐笑了。渡轮像小山那样直挺挺地压上了码头,跳板放下来了,渡轮上的人动了起来,推车的推车,拿东西的拿东西,匆匆涌上了码头。
胖女人开始扯开嗓子吆喝,这可是她早上最大的一笔生意了。从对面镇里过渡到船坞做工的人,会在她这里买几只包子当早饭。
二傻和三叔站在甲板上。卖包子的女人和摊车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看不清了。海上的风越来越大,将三叔白头发吹得乱糟糟的,但始终吹不乱他眼里的坚定。
二傻说:“三叔,我们去哪里呀。”
三叔说:“我们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找最好的漆。”
“找到漆怎么办。”
“找到了漆我们载回来,漆船眼。”三叔说。
下了渡轮,三叔让二傻往北开。北边有啥呀。三叔说:“你别管,你只管一直往前开。”
二傻使劲踩着电驴子,踩得脚都酸了。风夹着二傻,将二傻的脑袋夹得生疼。二傻问三叔冷不冷,三叔说不冷。他的鼻子碰到二傻的脖子,二傻惊得跳了起来,这么冰,他以为是冰柱呢。
二傻说:“三叔,你冻死了。”
三叔坚定地说:“我没冻死,我心里热着呢。”
二傻开出湾海,开过布袋山,都不晓得开了多远,开到了哪里。好像是开了一年,他的手都冻僵了,三叔才拍着他的背让他停下。
二傻用手擦擦眼睛,发现他们已在一条窄小的街上。在低矮的店中,有个老男人挥着手向他们奔出,老远就大喊:“阿仓,今天啥个节日,东北风将你吹来的啊。”
三叔笑眯眯地说:“我来买漆。”
老男人说:“漆船。”
三叔说:“漆船眼。”
老男人惊喜地说:“你儿子打大船了啊。”
三叔笑得脸上开了花,额角的皱褶像退潮那样铺开去。他指着老男人对二傻说:“叫金叔,这是叔以前一起抲鱼的老朋友。”
二傻大喊了一声“金叔”,扭开头去看街边的店铺。三叔跟金叔热烈地唠上了。
金叔:“恭喜啊,打大船,顺风顺水发大财。”
三叔:“不肖之子,这回给家里长了一回脸。”
金叔:“你自己动手漆船?”
三叔:“我想给船漆一对眼睛。”
金叔:“该漆该漆,我给你拿最好的漆,你漆一对最好看的眼睛。”
三叔:“我就晓得你有情有义,跑这么远的路,值。”
三叔紧握金叔的手,金叔用另一只手拍三叔的背,两个老家伙像刚认识那样,脸上放着激动的光。两人又是笑又是叫,完了又抱在一起。直到拿漆,还恋恋不舍难分难离。
三叔:“我走啦。”
金叔:“也不留下喝杯酒。”
三叔:“下回,等漆完眼船眼再喝。”
金叔:“一言为定,你喊你侄子开电驴载来。”
三叔招招手,二傻赶紧推着电驴过去。三叔对金叔说:“我这傻侄子,就是嘴笨,做事倒不木。”
两人终于踏上了归路。比起之前,二傻的胯下多出了一桶漆。他感觉那漆顶着他的裆似的,忍不住扭起了屁股。金叔走出漆店向他们道别,他像一棵树那样站在那里,光秃,萧索。三叔叹息说:“老啰,都老啰。眨眼功夫,老金也老成了这样。”
二傻说:“三叔,你比他老。”
三叔说:“我肯定比他老,他下船后就开了漆店,你三叔打了一辈子的鱼,还在那疙瘩海边,能不老?”
二傻说:“三叔,我要开烟店。”
三叔哈哈大笑:“我开船店。”
4
二傻娘告诉二傻,三叔跟阿明哥吵起来了。二傻丢下手里的烟,从家里奔了出去。
三叔果真在跟阿明哥吵架。三叔的脸很黑,阿明哥的脸很亮,三叔的衣服很旧,阿明哥的衣服很新,但三叔的声音比阿明哥的高。
三叔:“人在做天在看,人有眼,船能没眼?”
阿明哥:“老爹,都啥年代了,你还这老思想。”
三叔:“屁老思想,老祖宗传下的,你别想丢。”
阿明哥:“你看到现在谁还做船眼?你想想,这么一只崭新豪华的大轮船,硬是添一双不伦不类的眼,像啥样子,想想都好笑。老祖宗的东西,不全都好。”
三叔:“别人我不管,我家的船就得有船眼。”
阿明哥:“不是你想有就有的,这船不是你儿子一个人的,你儿子是占了大头,最后还是靠大家一起集资造的,我得听听大家的意见。”
三叔:“你是船老大,你作不了主谁作得了主。”
阿明哥:“我是船老大我作得了主,我咋作不了自家老爹的主哩。我这里将话挑明,不许你异想天开漆什么船眼,祸害一只好船。”
三叔气得差点背过去气去,坐在门槛上,再也不跟阿明哥讲话。
阿明哥有点怕了,将二傻拉到一边,咬着耳朵交待了一番。二傻没听懂他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他说一句,二傻就点一下头。他的注意力全在阿明哥的口袋,三叔说过,阿明哥有好烟。
他急急地走了,停在门外的轿车叫了起来。上车后他又扑出车窗,招手让二傻过去。
“哥船上有事,要回了。你好好劝叔,别往死里较劲。”他扔给二傻一包烟,二傻没接住,烟在地上滚了几滚,沾了一些泥。二傻捡起烟,发现阿明哥和他的车已不见了踪影。
三叔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像是睡着了。二傻坐在床边玩烟。烟还没拆封,锡箔纸光滑发亮。二傻摸了又摸,闻了又闻,觉得十分满意。
“阿德一一”他听到三叔在叫他。三叔闭着眼睛说,“阿德,叔对你好不好?”
“好。”二傻大声说。
“那就好。以后叔要你帮忙,你都帮?”
“都帮。”
“叔的话,都听?”
“都听。”
他叹了一口长气,似乎是心安了,睁了一下眼,又闭上。二傻呆呆地盯着他,三叔的眼窝像两只干枯的水坑,乌漆漆的吓人。他看了看屋里,水壶是空的,饭是馊的。家里除了旧渔网,落海的工具,一些画笔、颜料和纸片,啥也没有。二傻想,三叔不会就这样死了吧。三叔死了,阿明叔不会给他烟了,他才不高兴三叔死。他想到了三婶,对,最好让三婶死。
娘说,三婶心真狠,丢下三叔,情愿给媳妇伏低做小当丫头,也不愿留在家里给三叔洗衣做饭。三婶现在很洋派了,城里的扭屁股舞都会跳了。恶心,不要脸。二傻想。二傻以前见她回来过几趟,坐着阿明哥的车,来拿她的四季衣裳。她正眼也不看三叔,三叔跟她说话,她跟三叔吵。“你个老古董,你就守着这旮旯地方等死吧。好好的城里不住,非要在这鬼地方做种。”
三婶愤愤地走了,三叔不气也不恼,照样做自己的事。白天去船坞,这里走走,那里看看。那些船,新的旧的,都跟他的孩子一样,只只看起来很亲。当然,他在儿子的新船那里磨的时间最长。那些工人们爬上铁架,用电焊焊上铁板,他仰着头,一看就是大半天。工人们知道他是老大的爹,他们有些害怕这个过去的船老大,他的目光像电光似的,只需那么一扫,就知道他们在那里省了手脚。
他在地里种了菜,有时也落落小海,捡些小鱼小虾下饭。他经常坐在海边,看着船们吐着长长的黑烟,轰轰轰地从他眼前傲然驶过。他的心中涌动着莫名的豪迈,仿佛自己就在船上把着舵。
5
三叔带二傻去船坞去看船,其实还是二傻载着三叔。二傻缩肩拱背,用脑瓜抵着胸口的风,三叔还是像一截段树桩那样杵在二傻背后。船坞那地方二傻很熟,玩过无数遍了,有事没事去逛一下。其实那里也没啥好玩的,就是一帮人在造船,修船。
二傻喜欢看那些人忙碌。到了夏天,他们都打着赤膊,身上亮汪汪的像涂了一层油。他们的脸被太阳晒得很黑,动一动,身上的汗就像下雨那样落下来。他们在船上走动,有时扛着几条铁扦,有时几个人合抬一台机器。二傻最感兴趣的是铲铁锈。船在水里浸久了,身体的漆就会腐蚀,得将斑驳的旧漆铲干净,重新刷上新漆,铁板才不会烂掉。
铲铁锈的人像蜗牛那样吸在船底,脸朝船背贴地。铲下的锈屑纷纷扬扬,将他们变成了铁人。他们身上,只有两只眼睛还看得出在动。要是笑一笑,平常板普通的牙齿也白得晃眼。
他们喜欢跟二傻开玩笑,看到二傻,就想借机歇会。他们用双脚蹬地使力,像虫子那样一节一节地拱着从船底退出来。
“来来来,大太阳毒死人,快来船底凉快一会。”
二傻扭开脸不理他们。他们哄二傻呢。谁不知道船底又闷又热,六月里还热死过人呢。二傻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出来。
他们快活地笑了,点上烟,坐在地上吸了起来,“他们都说你傻,你不是很聪明嘛。”
二傻说:“你爹才聪明。”
他们说:“错,我们的爹肯定不聪明,他们要是聪明,我们就不会在这里铲铁锈。”
二傻说:“我爹聪明。”
他们又摇头,“你爹也不聪明,你爹要是聪明,肯定不会将自己淹死在海里。”
二傻盯着他们吐出的烟,失了神。他们的烟不好,散出的气味很呛人。二傻想起自己有77支香喷喷的好烟,埋下头偷偷笑了起来。
他们扔掉烟头,大声说:“傻子,你笑什么呢?”
二傻说:“我没笑。”
“你真傻,明明笑了还说没笑。
二傻坚持说:“我没笑。”
“你要是真没笑,进去铲几把铁锈给我们看看?”
铲就铲。二傻躺倒地上钻进船底,学他们的样脸朝船底背贴地。才铲几下,汗就滋了出来。衣服很快湿了,落下来的铁锈将二傻也染成了铁人。他们哈哈大笑,笑得手脚发抖,像一只刚被捞出水的虾蛄弹。
二傻也跟着笑。他从船底倒退着拱出来时,他们还在笑。他们看着变成鬼一样的二傻,笑得差点岔了气。
“别走啊,接着铲。”
二傻举着铁铲,骄傲地说,“我不是傻子。”
他们说:“你肯定不是傻子啦,你要是傻子,我们全是傻子的爹一一傻子才不会铲铁锈。”
二傻跟着三叔进了船坞。正在干活的工人纷纷抬起头,跟三叔打招呼。他们说:“老大,来看船啊。”他们知道三叔的儿子阿明哥在造大船,他们还知道阿明哥很有钱,造的船有300吨位的大码力。
三叔像首长那样一路回应,“辛苦,辛苦啊。”
阿明哥的船又高又大,极为显眼地搁在地龙筋上。这里同时在打好几只新船,就数阿明哥的威武。船快打好了,周边围护的铁架已拆掉部分,等漆上新漆,晾一阵子就可以落海试水了。
三叔绕着船走圈,这里摸摸那里敲敲,最后走到船头那里。这船实在是大,从底下看,一眼还看不到船头。三叔背着手,一步步倒退,退到一个理想位置才停下来。他以一名资深老大的专业眼光打量看船头,在大铁嘴的下边,两块削下去的腮帮上,正好可以按两个大船眼。这样一只重吨位的大轮船,配一对又大又靓的船眼,那才叫绝啊。三叔心里澎湃了,一双眼睛已在活络转动,比划着该在哪个位置长眼,大小,颜色,该刷几层油漆……他的眼里已然有了画图,一条高大威武的大轮船,圆睁着一对炯炯有神的船眼,昂首挺胸,斩风劈浪,那威风,那气概……三叔的手颤抖了,目光却凝固了。这该是他一生中看到的最好的船眼,也是他所希望的船该有的样子。这一刻,他的眼里已经没了船,只有一对高高在上的船眼,跟他深情地对望。
二傻嗅嗅鼻子,原来阿明哥朝这边过来了。三叔回过魂,将直愣愣的眼睛从船头转向儿子。
阿明哥站在比他爹高半丈的一个坎上,居高临下地说:“爹,以后你少来。这里噪音大,空气不好,对身体很不好。”
“我来看看……”
“看啥看,不就打个新船么,有啥看头的。”
三叔脖子一梗,突然重了声音,“这船一一我看,还得有眼睛!”
儿子皱起眉头,“你还在想着眼睛的事啊。跟你说几百遍了,现在的船,谁还弄这么老土的东西。你看看,这些船,谁还画船眼的。以前你们这些老思想老古董搞的一套,该丢了。”
“船怎能没有眼睛呢,”三叔争辩道,“天有天眼,船有船眼。船眼会帮你们看到鱼群,看到暗礁……”
“省省吧。”阿明哥摸着光锃锃的脑袋,轻蔑地笑了。“我说你老古董老思想,你还不承认。现在捕鱼,哪还用得着啥船眼,都高科技了。雷达,定位仪,单边带……现代化手段啥没有啊,船眼,球玩意,笑死人了。”
他站在坎上咕咕地笑,笑得宽大的裤腿也跟着晃动起来。三叔瞪起眼,人像钢筋那样绷直了。他向坎上的儿子挥着拳头,“畜生,你忘了自个是从哪儿蹦出来的。你是从雷达、定位仪里蹦出来的?你这忘本的畜生!”
阿明哥像挨了揍那样倒退几步,远远地看着发疯的老爹。他将目光转向二傻,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说:“阿德,陪你叔回去。这里风大,空气不好,老人家要当心身体。”
二傻去扶三叔,被他一把甩开。再扶,他又甩。甩了几次,他终于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阿明哥的手机唱起了歌,阿明哥先让歌唱了一会才按下,跟里面的一个人讲起了话。
讲完话,他的眉头挤得更紧了。他说烦啊,这么一大摊事,都他一个人张罗。虽说大伙也集了点资,都是些甩手不管事的主。他叹着气下了坎,将半包烟扔给二傻,拍着他的肩亲热地说:“阿德,叔就交给你了,你好好照顾。你哥我事儿多,实在忙不过来。”
回头跟他爹说:“爹,你就别跟我致气了。你也晓得,打一条船得费多大的力,杂七杂八的缠得人心烦。你就别拿这些无聊的事来烦我了,算你儿子求你了。”
他的手机又唱了起来,他就在歌声中离开高坎,向塘岸那边走去。二傻听那歌一路唱到塘岸,他终于信了,阿明哥真是个大忙人哩。
6
烟越多,二傻跟三叔走得就越勤。现在他几乎天天去三叔家。三叔现在不去船坞了,整天将自己关在屋里忙个不停。他家现在变得一团糟,地上堆满了木料,锯子,凿子,乱得二傻伸不进脚去。
三叔凿着一块木头,凿得很用心,二傻进来他也没打眼。
二傻说:“叔,你在做啥。”
三叔头也不抬:“做眼。”
二傻:“谁的眼?”
三叔:“你阿明哥的眼。”
二傻捂着嘴笑了起来。三叔真傻,阿明哥明明有两只眼,还做啥眼,他这是哄二傻开心呢。不过二傻还是感到高兴,三叔给阿明哥做眼,要是阿明哥高兴了,说不准又会给二傻一包好烟。
这么一想,二傻就来了劲,夺下三叔的凿子说:“我来。”
三叔说:“你哪行。你帮叔搅漆吧。”
二傻操起搅棒,卖力地搅动漆桶里的漆。
三叔说:“你上心点,这是叔这辈子用过最好的漆了。”
三叔接着又说:“叔要做出这辈子最好的一对船眼。”
二傻搅得更有力了,也更小心了,不让一滴漆料溅出漆桶。
三叔说:“等做完这对眼,叔给你一包顶好的烟。”
做船眼是多无聊的事啊。三叔再也不出门了,整天刨啊,凿啊,地上全是木块和花卷。二傻天天吸着木头的味道,觉得三叔也快成一块木头了。他变得越来越瘦,眼窝陷进去,眼珠子突出来,眉毛上攒满了木屑。以二傻看来,三叔做的眼既不像人眼,也不像船眼,倒像是两只大圆箕。三叔也不急,安慰二傻说,还没上漆,上了漆样子就出来了。
过几天再看,两只大圆箕上了漆,黑的眼珠白的仁。站远了看,呲目突眼他狠狠瞪着人,那里面的一股狠劲,让二傻横竖不自在。
二傻说:“叔,你这是做的啥眼,根本就是牛眼嘛。”
三叔说:“甭管啥眼,叔做的就是一对眼。世上万物都有眼,人有人眼船有船眼,鱼有鱼眼虾有虾眼,一棵树,你要锯它,它也疼得流眼泪呢。一个人要是没了眼,就等于瞎了。眼瞎了,心就盲了,看不到好的亮的东西。”
二傻哦哦地应着,觉得三叔讲的话一点意思也没有。他只想着三叔能快点将船眼做好,这样他又能拿到好烟了。
7
夜里,二傻在满床的烟味中沉睡,猛然被敲窗声惊醒了。二傻以为是野猫,翻个身又睡过去,等听到三叔的叫声,才一下子睁开眼睛。
他揉着眼睛打开窗。果然是三叔,像一只大章鱼那样浮在黑暗里。二傻刚要开口喊他,被他摆手止住了。
“你赶紧起来,”他低声命令道,“快起,我们做大事去。”
二傻草草起床,出门时打了个冷战。夜很深,他不晓得三叔要自己干啥。三叔指指阶檐下的电驴说:“打开,上路。”
二傻推出电驴,发着抖往外走。四周像死了那样冷清,听不到一丝声音。二傻不停打着呵欠,三叔却显得异常亢奋,步子迈得格外有劲。
三叔进了家门,让二傻帮着抬出两只大船眼,搁在电驴踏板上,过后又抱了个纸箱出来。船眼都有一张圆桌那么大,二傻犯了愁。三叔却信心满满,“你别跑,小心点,慢慢推着走。”
船眼搁在踏板上,跟二傻一样高。三叔又将纸箱搁在座位上,像赶一头牛那样推着车走。
他们磕磕碰碰地向船坞赶去。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住,二傻根本看不清路。他想停下来,等乌云过去月亮出来后再走,但三叔不让。三叔说:“不能误了吉时。”
深夜里船坞一片黝黑,显得很诡异,沉睡的船像恐怖的巨兽蛰伏在那里。二傻跟三叔一起抬着船眼,到阿明哥的船。船已经全部造好了,身躯庞大,威武无比,即使在月光下,也能看出高昂的船头倨傲地俯视着大地。
三叔找了块空地,打开纸箱,从里面拿出一团红绸,两支大蜡烛,一捆香,几个菜碟。三叔展开红绸,横在船眼上方拉成两道眉,将鸡鸭面等食物装碟,倒上酒,点燃了香和蜡烛。
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二傻的馋虫一下出来了。二傻想拿点,被三叔伸手挡开了。
“这是敬给海神菩萨的,你不能吃。”
“就吃个苹果行不?”
“不行。”
二傻撅起嘴,三叔也不管。三荤三素摆好,六杯酒都满上,六双筷搁好。香和蜡烛都点着了,将阿明哥的大轮船照得一片红光。三叔举香过头,在船眼前跪了下来,嘴里念着:“海神菩萨呵,求您保佑我们捕鱼人出海一帆风顺,鱼虾满仓,满载而归……”
三叔添一遍酒,念一遍,跪倒拜三拜,再添一次酒,又跪倒拜三拜,嘴里念一遍。三叔的屁股隔一会撅起,隔一会又撅起,这让二傻觉得非常好笑。当他再次撅起时,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三叔伸腿勾了他一脚,他觉得膝窝处酸了一下,人就跪倒在地。
“拜!”三叔命令说。
烛影中,两只怒目圆睁的巨眼,直愣愣地瞪着他。他吓得脚底一软,也跟着拜了起来。三叔拜三下,他也拜三下,一记都不落下。
二傻闭着眼,也不知道拜了多久,突然听到三叔大喊一声:“启眼!”
他浑身一震,猛然看到船眼,它似乎真的开了,比开始时看到的更大,更亮,更有神,像人的眼珠那样慢慢转动起来。
三叔悲喜交集:“老天爷,船开眼了呵。”
乌云躲到一边,“哗”的一声,月亮出来了,明晃晃地照着大地。二傻仰面看着月亮,它多像三叔做的一对眼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