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短篇小说)
旗袍(短篇小说)
丙方
刘细女双手撑在拐杖上,吃力地站了起来,她看了两边的砖房一眼,叹了口气,摸索着走进自己的矮坯房。一缕细细的阳光,从窄窄的窗格子斜下来,让阴暗的矮房亮敞了不少。一块蓝布帘子把矮房分成两半,里头算是卧室,刚刚摆下一张床,床尾塞着一只老大结婚时陪嫁的大红马桶,床头是一只雕花大柜。帘子外面就算是厨房了,一张小方桌,两张旧椅子,还有一个老式厨柜。这屋里的东西除了电饭锅,都是老房子腾出的旧物。刘细女倒是欢喜这些旧物,看到它们,总能想起一些人一些事来。经常地,一个人摸着某个旧物,就能出神个半天。
这会儿,刘细女却是没有理会这些旧物,只倚着它们缓缓地走到雕花大柜跟前。她把身子靠在柜子,打开柜子的左上门上,吃力地摸索着什么。终于,她扯出一条红色条纹的床单。这是她跟老伴到南京后的第二年头买回来的,她记得当时铺在床上很是鲜亮,就连老伴都有些稀罕。刘细女细细打量起这块床单布,沿着布边,摸索着,有些不舍似地。过了许久,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两只干枯的手抓着床单布使劲一扯,“滋啦”一声,床单布就碎了,无数粉尘一下子飞了起来,沿着那条细细的阳光,慢慢攀爬,散开……刘细女抬头看了看,有些不甘,又扯住撕下的条形布片一拉,很快,又断了,溅起一团粉尘。刘细女叹了叹气,哆嗦着站了起来,把碎了的床单布塞回柜子,又开始翻找。先是一件对襟布衫,她用手丈量着,摇了摇头,又塞了回去。如此反复,终于看到一件袍子,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袍子从箱底拉了出来。袍子是藏青色的,叠得非常齐整,她小心地展开,铺在床上,试图去压平袍子上的皱褶。这些皱褶把袍子分割成的几个方块,她轻轻地抚着,却怎么也抚不平。抚着抚着,刘细女就开始恍惚了,看到穿着袍子的老伴站在跟前,还是年轻时那般模样,高高的,直直的,方形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老伴对她微微笑着,好像还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这死老头,总这样不见老!”她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揉了揉眼睛。
“唉,你也不穿了,是不?当年,要不是我要把这件袍子留下,老大媳妇早拿它改了孙子的衣裳喽!”她比划着,往房梁看了看,准备起身去取剪子。想了一会儿,还是像刚才一样,抓着长袍轻轻扯了扯,“滋拉”一声,长袍像刚才的床单一样,碎了,沿着褶子,碎得很是齐整。
“不中用,都不中用了哦!”她摸了摸眼角,不知道是迎风泪还是什么缘故,眼角又湿了。
大约有七八个年头了吧?那会儿,老大在老宅的地基上起了三间宽敞的小洋楼。老二不甘示弱,紧跟着也在隔壁的自留地上盖了两间漂亮的砖瓦房。两幢小楼的拔起,在村里有些扎眼,左邻右舍无不说她福气好。只是,夹在两座新楼中间的矮坯房,就显得格外寒碜了。“大约是养牲口吧?”刚开始,她这样寻思着。可不久,老大就找她说话了:“娘啊,我们兄弟商量了一下,您老一把年纪了,还总替我们烧饭带孩子什么的,太受累了。这不,我们给您单独盖了一间,夹在我们兄弟中间,有个照应,您也乐个清静,是不?”她只记得当时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两片嘴唇直哆嗦。
新矮房里的光阴,并没有比旧房子的光阴快一些。多数时候,她还是欢喜坐在对门的条石上,那里左边能看到老大家的大门,右边能看到老二家的大门。儿子媳妇都出去干活时,她也会走近他们的大门,摸摸那一碰就会哐当响的卷帘门。说实话,她总觉得这玩意儿不牢靠,这哪有厚厚的大木门结实啊。推搡几下,确定旁人进不去了,又往门旁大窗子的茶色玻璃里头使劲张望几下,才缓缓地走开。这个时候,如果有旁人看到,她就有些不自在,总要解释一句:得瞅瞅这门关好没有。旁人听了,总得说:大娘,这铁皮做的门您就放心好了,小偷进不去。再往后,旁人见得多了,就说:大娘,又来检查您儿子家的门啦?
那会儿,孩子们一放学,都直接蹦到她屋里来,奶奶长奶奶短的。她就开始忙活了,又是煮鸡蛋,又是热牛奶。小孙子平平还总赖在矮房不肯回去。“唉,现在连平平都长大了”,她叹着气。平平是她一手抱大的,不过,哪个不是她一手抱大的?想到孩子,她就满满的,布满皱纹的脸上就会牵扯出一些笑意来。只是孩子们现在也很少进她的屋子了,就是平平也不大愿意到她屋里来,说里头太黑,还有一股子味道。大孙子大孙女们每次回来,总把牛奶饼干什么的往门口一摞:“奶奶,我们来看您了!”就停在门外了。她欢喜看到孙辈们给她买的东西。若是吃的,每一件都得拿到门口细细地吃,还总挑着邻里们收工的时间,遇着一个人,便说:喏,这是我大孙子给买的,营养好着呢。大孙女还会给她买衣服,特别是去年买的那件羽绒衣,又轻又暖和,只是拉链她用不习惯,总得挪到门口,请旁人帮忙拉一下,旁人都得边拉边问一句:孙女买的吧?她就寻着话匣子说开了:“这叫羽绒衣,可贵呢!”旁人听得多了,不问了,她就自己嘟哝上半天。好在邻里们都实在,每次听她叨孙辈们时,也总会附和说:您的福气好啊!她就觉得自个儿福气真的很好了。
老伴去了之后,刘细女就经常翻出那件旗袍,时不时地晒一晒,摸一摸。还有那张照片,也总得反复瞧了再瞧。十九岁那年,他穿着一身长袍经过她村子,似乎又累又饿,问母亲要了口饭,又要了张床。大概住了四五天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递给她母亲,请求让刘细女跟他走。母亲原是不同意的,但她却相中了他鼻梁上的金边眼境,相中了他拿出小本子写字的样子。第二天,她就跟他走了。这一走,就走到了南京。南京可真大,他把她安置在一个朋友家,又拉着她去理发店做了个卷发,然后不知道从哪儿拿出这件白缎子旗袍,说是让她穿上试试,那旗袍穿在她身上出奇地合身,就像是裁缝依照她的身段做的。他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她,很久很久,没说一句话。那天,对镜子里的自己,她是陌生的,她有些兴奋,又有些隐隐的不安。到南京的第二年,他们才寻了个住处,她去买了棉布红条的床单,把房子布置得像洞房一样,红红的,闹闹的。他穿着藏青色的长袍,她穿着白缎子旗袍,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照片。
回到老家后,这件白缎子旗袍她也穿过,村子里的女人总对着她横看竖看,就没好意思再穿了。但老伴说她穿旗袍的样子好看,他在屋里看书时,就让她穿着旗袍坐在他身边。南京,有多遥远了啊。她恍惚地记得,她们的家就在夫子庙边上的一个巷子里。她还知道老伴是一个做大事的人,尽管老伴只是一个排字工人。老伴每天都很忙,大部分时间都在印刷厂,有时候还出门,一出门就是很久,还总得交待她许多,她就会无端地开始害怕,直到他安全的回到她面前,才放下心来。后来,他突然就带着她和出生不久的老大回老家了,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她只穿了这件旗袍,而他只带着皮夹里这张照片。原因他从来都没说,她也从来没问。
大约折腾了一上午,刘细女才找出那件白缎子的旗袍。旗袍白得有些灼目,几朵蓝色的碎花好像是从旗袍上开出来的真花似的。刘细女的衣服大多是蓝色、灰色,年轻那会儿也穿红色、紫色的,却单单是很少有白色的衣服,只这一件,老伴特别欢喜她穿,说她穿着就像水塘里的荷叶一样清爽。想到这儿,她的眼角就又开始湿润起来。
在床上把旗袍摊开后,她照例摸上半天,好像每一根丝线都连着什么似的。过了许久,她拽起旗袍,开始扯起来,先是轻轻地,再是用力地,怎么扯旗袍也没有破,像是故意和她抗争什么似的。
“呜,真好,真好……”,她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取过床头柜上的大剪子。大剪子明晃晃地,窗格子上漏进来的阳光,刚好射在上面。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像是被剪子戳中了似的。她用两只手,才把大剪子瓣开,她把豁了好几道口子的刀子对准了旗袍边上的开叉——她要从这里把旗袍剪开。这样,旗袍就很长了。她又抬头看了看矮房屋顶低矮的房梁,似乎有些满意,又低头看这把剪子和握着剪子的手。两只手显然太过苍老了,骨头和青筋在贴紧了的皮肤下显得格外的清晰。她在使劲,却似乎使不上劲,好像在和剪刀较量着什么。过了许久,她几乎气喘吁吁了,额头上都沁出些许汗珠子了,但剪刀还是没有合上。
这是他的旗袍。她剪不下去。
每年年末,她都会买一本崭新的手撕日历,撕下最后一页旧历后,就把新历挂在墙壁的钉子上。日子,就又开始被她一页一页地撕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年纪越大,每天撕一张日历的事,就变得越来越重要起来。甚至,她觉得每天守在这矮坯房里就是为了撕那张日历。她仔细地撕下每一张日历,再一张一张地数着下一个节庆的日子。然后,就觉得日子过得实在有些慢,得数多久啊,她才可以和儿孙们吃个团圆饭。
儿子们的砖房她进去过几次,都是在过节的时候。这个时候,儿媳们总是特别热情。还未到向晚,就在她屋子的门口大声地喊她:妈,过来吃饭。然后,她就把自己又收拾了一遍,拄着拐杖踮着碎步走了过去。事实上她早就收拾好了,一早就开始收拾了,都重复好多遍了。在儿子家的砖房里,她基本是坐在沙发上不动的。儿媳说地板太滑,让她安生坐着不要乱跑。孙媳妇总是不停地扯盒子里白白的纸手帕,一会儿往她手里递,一会儿擦着她跟前的小桌子。经常地,她的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搁,只瞅着孙子孙女们,他们笑的时候,她也露出光光的牙床呵呵地笑。
大孙子结婚时,穿得红红的孙媳妇还搀着她爬到三楼的新房坐了一整天。红红的帘子,红红的大床,红红的棉被,红红的喜字,喜庆得很。她想起他和老伴刚置办的新家也是红红的,那晚,老伴对她特别好,还说,咱今天就算是真正结婚吧。想着这些,她就会笑出声来。孙子的婚房又高又亮,摆着各种电器,但最新奇的还是电视机竟变成薄薄的一片挂在墙上了。这要是老伴见着了,指不定怎么奇怪。老大和大儿媳住在二楼,一楼除了堂间厨房以及搁农什的杂物间之外,还有一间空着,她心里一直想着住这间的。她还是欢喜和老大一起,大儿媳虽然大大咧咧,说话声音响了些,心里究竟还是有她这个娘的。不像小儿媳,除了让她带孙子,以及在邻居面前唤过她几声娘,平日里几乎连个正眼也没有。过节时,在老二家吃饭,大多都是冷着一张脸,要不是儿子孙子还热络,还真是连饭都咽不下。但她不怪她,这是她亏欠她的。老二结婚时,家里连件像样的器皿都没有。她和老伴用过的旧物,老大成家后大多都搬去用了,再要回来也不合适,再说也太旧了。为这事,小儿媳一直记恨她,说她偏袒老大。
“唉,都怪你去的太早了!”不痛快时,她就生他的气,气他早早地走了,扔下两个年幼的儿子。她不怪小儿媳,她能跟老二过就不错了,她还指望什么呢?大媳妇她也不怪,自从她走路不利索,洗衣服摔了一跤后,衣服被子什么的都是大儿媳帮忙洗了,每天的马桶也是大儿媳帮忙倒的。粮食蔬菜什么的,儿子们都种着,经常会送点过来。她究竟是给儿孙们添了不少麻烦。
这些碎碎的事,填补着矮坯房里的光阴。每天的太阳从矮坯房的窗子漏进来时,她就拄着手杖,去撕那本日历。又是一天了,她对自己说。
知道旗袍和另一个女人有关,是后来的事。那一日,刚从南京回到老家。她在收拾东西,事实上也没多少东西可以收拾,除了旗袍和那两张照片,他们什么也没有带。一张照片,是他和她那天照的,他穿着长袍,她穿着红底碎花的旗袍。另一张,也是他,却是和另一个她。那个她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旗袍,身段子,甚至连卷发,几乎都和她一模一样。她几乎有一种幻觉,这只有一张照片,只是因为她眼花了变成了两张照片。她就这样左手拿一张,右手握一张,呆了很久,连他进来都没有发现。
“她是我前妻……我没有告诉你,对不起。”他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了起来,几乎吓了她一跳。
“呜——”她没有转过身子,呆呆地答应着,像是听见,又像是没听见。
“她很喜欢这件旗袍。她被捕之后,不到一个月就牺牲了,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只留下这件旗袍……你们,长得很像……”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摸出烟斗,填了点烟丝,用火柴划亮之后,猛吸了起来。
之后,她很久没有穿过旗袍,有些发狠地丢在了箱底。他也没问,更没有叫她穿上。只是那张照片却不见了,她也没有再问。他照例对她好,甚至给她又买了件旗袍,也是真丝的,粉粉的,很好看的样子。但她却没有穿了。后来,这件粉粉的旗袍被二媳妇改成孙女的小马褂,她倒没怎么心疼。只是儿媳想要把白缎子那件也改了时,她就不肯了。儿媳说她迂腐,搁着这么好的料子浪费了可惜,她却死死地拽着,发狠地说,我就是死了,也要穿这件旗袍走的。
那件白缎子旗袍最后一次穿,是老伴去的那天。那天早上,老伴的咳嗽少了许多,突然唤她穿上这件旗袍,还饶有兴趣地让她围着他走了几圈。吃过一碗稀饭后,他躺在门口的竹躺椅上,阳光缓缓地,和以前没啥两样。他招呼她坐在躺椅边上的小椅子上,拽着她的手。真的,她一点都没有不一样的感觉,为此她还一直怪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如果发现,早点叫大夫,他大概也不会那么快去的。大约到了晌午,他突然拽紧了她的手,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喷了一口鲜血,就倒回躺椅了。她清楚地记得,直到躺下去,他还是拽着她的手,然后,慢慢松开。她没有哭,只看到旗袍像开花了似的,殷红殷红的。
近几年,她的背越来越弯,身子也越来越沉,那双扎过几天的小脚也似乎越来越撑不住她笨拙的身子了。饭是早就不能烧了,两个儿子轮流着盛过来。她越来越不想走路,甚至连门口都懒得出去。矮房,仿佛就是一间牢房,她每天被关在里面,等着儿子媳妇送饭过来。墙上的日历似乎又变高了,她觉得自己越缩越短,越缩越小,终有一天,会缩进泥土里去。泥土她不怕,老伴也在那里躺着呢,都等了她很多年了。又想,他指不定,早和他的那个她团聚了吧,怕是没能等她。不过不打紧,实在不行,她就和她一起跟着他呗,阴朝地府总没有一夫一妻的制度吧。想到这儿,她对自己笑了笑。
这种缩骨的疼痛却是愈加厉害了,她的行动变得很困难,每天的起床、下地、到门外的石板上坐坐,都要费很大的劲。特别是起夜,总得撑很久才能下得了床,经常是还没挪到马桶边,裤子就已经湿了一大片。因为腰痛,躺在床上的时间就多了起来。这把老骨头似乎总得摊平了,才能舒坦些。躺得多了,她就觉得日子更慢了。儿子送饭过来时,她总想拉着儿子说上几句。她告诉儿子她腰疼,儿子说他的腰都疼呢。儿子每天下地,好多次都闪了腰的。
最近,儿子每次送饭过来,她都要再三交待一件事,说她死后得念三天的经,要把他爸的名字一起写上,还有那个她的名字也写上,她的名字她不知道,但她想好了,就写他的大妻吧,她呢,是二妻。其实,她不是为她自己,是为老伴。那几年,老伴心里委曲,她知道。在台上被批斗后,她知道他心里的痛比身上的痛更痛,病根子就是那会儿落下的,他铁一样的身子很快就衰下去了。她知道他心里有很多不甘,虽然他什么都不说。所以,她总琢磨着得做一场法事,却一直做不了。现在好了,她就要去了,正好可以让儿子们把法事一起做了。只是儿子每次听她唠这事,都得骂她在家里没事找事,整天瞎想。
怎么会是瞎想呢?再厚的日历,也有撕完的时候,撕下这本的最后一张时,她刘细女就九十岁了。这是高寿了。比起老伴,她足足多活了四十多个年头。老伴是个没福的人,在老二七岁那年,就早早地去了。而她却活到现在,真真是福气好了。按说,这应该是高兴的,可刘细女却越来越怕。她每天拄着手杖踮着脚尖费劲地撕下日历时,就会想到自己。每个人不都是一张日历吗?迟早都要被撕下,被风吹起,飞走。
她开始害怕,怕躺在这床上,死不去活不了,像邻居他婶一样,瘫在床上两年,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活活烂死。她要有干干净净地死去,她一直是干干净净的,无论日子多艰难。她害怕老伴在那边看到她时,会嫌弃她。刚开始,她打算死的时候,得穿上这件旗袍,光鲜一点,他如果不认识她了,至少还能记住这件旗袍。后来,她又想着旗袍究竟不是自己的,而是她的。到了那边,她也在,该还给她了。
他和她的那张照片,也是她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找到的,夹在一本书里,突然就掉了出来。他知道她不识字,不会去翻书。她把照片搁在枕头底下三天,还是决定成全他们,她就到他的坟前,把照片烧给他们了。也好,她在那边可以照顾他,她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们,心底还是忍不住有些发酸。
为着去那边的事,她一直苦恼着,却一直想不出什么法子来。眼看着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不是儿子过来扶,几乎起不了床。她就琢磨着不等了,还是自己去找他们吧。她先是想到那把大剪子,那刀子硬硬的,她有点害怕,更害怕血。她又想到那件旗袍,上面溅了他的血,红红的。最后,她看上了矮房上面矮矮的房梁,寻思着这么矮,只要爬到床上,应该能把布条挂上去。之后,她就一直琢磨着寻一条什么样的布条了。
那天傍晚,太阳特别好,从墙角的窗口又漏了进来。她看了一眼柱子上的日历,想着今天肯定是个好日子,就从床上撑起来,把枕头边上的旗袍拿了出来,取过剪刀,挪到房门口的椅子上。她是想再看在门外的曾孙乐乐,这种时候,还能再看一眼曾孙,真好。孙媳妇逗着乐乐,乐乐一圈一圈地跑着,跑得脸蛋都和太阳一样红扑扑的。乐乐已经20多个月,太婆太婆叫得可甜了。都第四代了,还图什么呢?见到老伴时,也可以交待了。她几乎是快乐地想着。
“还是剪了吧,它多牢固啊,一定不会出意外的。”她开始使劲瓣剪刀。剪刀大概是生锈了,怎么瓣也瓣不开。唉,她太老了,几乎想要叫乐乐过来帮忙了,这三岁的娃娃气力怕是比她还要大了吧?
“把旗袍剪了,他会不高兴吗?”她又开始担心起来。
“不会的,他们在那边早就团聚了,便不会想着这件旗袍了。”她握着剪刀,树皮一样的手像筛子一样抖起来。
乐乐看到她了,叫着太婆太婆跑过来了,往她的矮坯房跑过来了,越来越近。她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剪刀,想要去答应一下,却突然离了椅子直直地从台阶上跌落过来。剪刀,就是在那一个刹那戳进她的身体的,红红的血又一次在旗袍上开出了鲜艳的花。但她没有看见,她只看到乐乐跑过来,好像很远很远,永远跑不到跟前似的。她的耳畔还在响着:太婆,太婆。还有孙媳妇惊慌失措地叫着:奶奶,奶奶。四周的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她似乎看到了老伴,他和穿着白缎子旗袍的前妻正背对她走着,就在她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