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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短篇小说】


 
                                                  2000年【短篇小说】
 
 
                                                                        丁  真
 
 
 一
 
 
张惠和仲林订婚的时候,小华还恋着她。就感情表达方式来说,小华比较隐蔽,而且张惠还不能确定小华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第一次见到仲林让张惠想起了自己的班主任。在长相上,仲林和他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神情气质上十分相像。
张惠有一种恋师情结。情结不太严重但也绝不轻微。这种恋师情结缘于她的班主任能够引经据典博古论今摆事实讲道理无论历史政治物理化学文艺体育每件事情都能够分析得丝丝入扣。话,少而精。比起那些一张嘴就口若悬河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之辈来要可爱得多。尤其是他曾经指出过张惠用词的错误,这在当时让风头正劲的学校文学社社长张惠十分难堪,从来没有人敢质疑张惠的权威性。何况他那时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张惠在新生欢迎晚会祝词中用了“莘莘学子们”这个词,张惠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的腔调:“据我所知,‘莘莘’应该是个复数,好像不应该加上一个‘们’字吧!值得商榷。”张惠的脸顿时烧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她把腰板架得直直的,恨不得咬死这个不给面子的家伙。但很快张惠就转痛恨为热爱了。这导致了她以后生活中对35岁以上的胖胖的小眼睛的博学多才沉稳内敛的男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恐怕这也是张惠之所以选择仲林惟一能解释的原因。
仲林向张惠提出订婚是张惠的主意。张惠出这个主意又是根据家里的要求。仲林没有反对。订婚?结婚更好。在他看来,自己这么个木鱼似的结婚老大难,遇到了张惠简直就是抱在怀里的金娃娃嚼在嘴里的香饽饽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小媳妇生出个胖小子,运气!所以仲林傻乎乎地问张惠,订婚要带什么东西么?这句话当时引起张惠很不满,她瞪着眼睛跑开了。仲林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说错了,不知所措,后来去问了老家的人。人家说,咱们乡下有大定和小定两种。仲林挠头。人家又说,瞧你这傻模傻样的,你去买条项链、买个戒指送去吧,钱嘛,你就看着给几万吧。仲林一脸为难,几万啊。老家的人给惹烦了,说:十万。仲林忙诚惶诚恐地点头。
张惠一直想要一枚周大福的戒指。上次玉秋带她去的时候,张惠本是不想去的,她觉得不买东西却到里面挑三拣四很难为情。怕什么?玉秋杏眼一瞪,接着她告诉张惠周大福里有一枚0.25克拉的钻戒,四千多的样子。讲得张惠心怦怦直跳。玉秋很有一种渲染才能,这是因为玉秋在机关里长期训练的结果。当年张惠和她的远房表姐玉秋一起去参加公务员考试结果张惠没考上,这一结果导致了玉秋后来当了办公室主任而张惠仍呆在化工厂管仓库。
仲林提出要买项链张惠倒没注意,但是仲林提到了戒指。因为仲林提到了戒指所以张惠这次没有生气,相反地,还笑逐颜开。周大福。张惠说。仲林点头,可是他还没弄清楚周大福是谁。
 

 
仲林是在走廊上被玉秋叫住的。玉秋在单位里对仲林总是很严肃,相距十米的时候就开始叫方仲林的全名,把仲林叫进自己办公室后又总是把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对仲林说话的声音总是高了八度,惟恐别人听不到似的。尽管玉秋每次在家庭聚会的时候总是对仲林亲亲热热客客气气的,并且解释说之所以对仲林故作疏远是因为人前怕被人说是裙带关系。仲林先前也迷糊过几次,后来就感觉不太自在了,偶尔他也会和张惠说起办公室里面对玉秋总是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在家里面对玉秋时又感觉她亲热过头了。张惠一听到这话就皱起了眉头,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同时骂上了两个字:神经!仲林也不知道张惠是在骂自己还是骂玉秋,不过从此后就再也没提过这话题。
今天玉秋找仲林说事,不为别的,还是订婚。玉秋说,局里没参加房改的年轻人很多,你也和他们一样,都没结婚,听头儿的口气,局里面也没有打算照顾你的意思。仲林低着头,没说话。玉秋又说,要是自己打算买房,你起码得付个首期,像你上次说的那套房子,十五万,首期的百分之三十就是四万五,你还得贷十万,你说你负了这债,还有钱给惠惠下定吗?仲林在玉秋说话期间看了她一眼,还是不说话。玉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扔掉了手中的水笔,把两鬓的头发往耳后捋了捋,又顺便将双手插入裤袋,这才开口:你就不能拿个意见啊!仲林也把双手插入了西裤袋,站起来说:我有没有主意好像没什么用吧,反正钱还是得拿。玉秋一瞪眼:你别老那么一副不死不活的闷相!钱怎么拿啊?你说啊?仲林舒了口气:那么结婚好了,一结婚不就有房了?玉秋猛地一拍桌子。
玉秋发火是有原因的,金玉秋是前年离的婚,至今没有再结。为什么结婚?就是因为单位说结婚可以分福利房,为什么离婚?还是因为离婚可以再拿一套集资房。离婚了为什么不复婚?不得而知。仲林今天提起这个话头,玉秋果然是气了。但是她没有气多久,因为她觉得呆头呆脑的仲林会说这话一定是无意之举。但其实不是。仲林提这个话题是故意的,是长期受玉秋训斥压迫下一种隐秘报复的表现,说了这话后仲林心里有一种快感,他知道玉秋今后即使仍会这样居高临下地大声训斥他,她也会收敛一点了。
张惠的父亲听玉秋分析了仲林订婚的难处后,很久都没有答话。张惠的父亲是老工人,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那个年代里就很威严,在家要求有绝对权威,好在张惠母亲是家庭妇女,没什么多话,由着老头子说。玉秋和张惠父亲说话的时候口气总是很老道,好像他们是平辈人,这在一开始曾一度让老头子难以接受,后来听了张惠母亲的一番劝,说玉秋好歹也是国家干部,老头子这才忍了气。
张惠父亲灭了烟,说:那订金不拿进来,我怎么和亲戚邻居们讲话?玉秋白了白眼:这订金还不是你说几万就几万啊,别人哪能亲眼看到?张惠的父亲不说话。张惠母亲帮腔说:玉秋说的也是,面子挣了就行,钱嘛,意思一下好了,仲林这孩子也不容易,他们家在乡下,拿不出钱……张惠父亲白了张惠母亲一眼:你懂什么?
玉秋走后,张惠父亲同老伴讲:玉秋说得好听,什么叫我说几万就几万别人不知道啊,她还不是知道的?她要是有意无意地说出去,你让咱们的老脸往哪儿搁?说到底不是咱自家的女儿,不贴心。张惠的母亲吓得不敢再多话。
张惠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那天她正在周大福的店里试戒指,听到玉秋说了这事后就顿时对手指上的戒指失去了兴趣。后来她和仲林说不要钻石戒指改买价格差十倍的皓石戒指的时候,仲林打心底里是想拥抱住她好好亲吻一下的,但是他没有,相反地方仲林先生还傻乎乎地问了一句:那样不会太委屈你么?
张惠和仲林谈恋爱是玉秋做介绍人的。相亲和追求完全是两码事。相亲中的男女在一起喝茶或由介绍人第一次介绍见面后,觉得对方还可以就会和介绍人说同意交往看看,而追求就只能发生在一方中意另一方时才会展开的。因此仲林看到伶牙俐齿、长相颇好的张惠就同意了。张惠呢?听到仲林的工作单位,也就答应了。张惠家对国家干部总是有好感。就这一点来说,男人要求女人的外表更多一些而女人则更注重男人的身份。
事情在仲林去银行取钱的时候发生了变化。原因是张惠发现仲林的卡里少了一万五千块钱。仲林说把钱寄回给家里了,张惠顿时怒火中烧:好你个方仲林,我因为你要买房子千方百计地为你省钱,你倒好!仲林快步追上张惠:这不是老早寄回去的么,再说了,爸妈养了这么大,寄点钱也没什么。寄点钱当然没什么,可是这是一万五!可是爸妈说了,我们结婚的时候会还回我们的。张惠一听这话,“哇”地一下就哭出声来了,也不管是不是在大马路上。仲林慌了神,也没见一个女孩子就这么哭的,左劝也不是,右劝也不是,张惠哭得更大声:人家为你着想,帮你省钱,你倒好!我不干!我也不要给你省钱!我也要买那个四千的钻戒!仲林点头如捣蒜般快,忙答应了下来。
张惠这才停止了哭,抽抽啼啼地说:算了,还是省点钱买便宜的吧!
事情的急转直下变化简直是完全出乎仲林的预料,他本以为自己这次可是死定了,张惠不是几天不理自己就是耍性子要买周大福的金饰,万万没想到张惠大哭了一场之后就没了下文,默默地擦着红肿的眼睛,跟着仲林去买了四百多块的皓石戒指。仲林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心里默念道:人说女人心,海底针,真是不假。
张惠虽然停止了哭泣但是心里的气并没有消,恰逢家里人问起价格,她没好气地说:不知道。玉秋拿过来反复地端详,虽然她也不懂,但还是故作老道地问:VVS的还是VS的?张惠看了玉秋一眼,心想:你懂个屁啊。嘴上却说:你看呢?玉秋尴尬地笑笑:18K的吧!仲林点头。玉秋转下自己手中的戒指说:我一看就知道,18K的金要亮很多,像我这24K的金吧,色泽是要暗很多的。仲林笑笑,张惠听了却浑身不舒服。玉秋没管这些,问仲林:多少钱啊。两三千。仲林刚想说话,却被张惠抢了说。仲林看着张惠,后者却不以为然:订婚要买那么好的干吗啊,结婚买好点的不就是了?仲林点头,意味深长的。
 

 
小华打电话给张惠的时候张惠正在去往WC的路上。小华说:考虑好了么?张惠奇怪:考虑什么啊?小华用一种无赖腔调说:你都订婚了,做不成我老婆就做了我情人吧。张惠对着手机一阵狂笑: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女朋友了,你不是最近和美丽有很多接触么?干脆就和美丽好了吧!小华还是那副腔调:和美丽好没关系,只要你答应了做我的情人,我马上就和美丽好。张惠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觉得羞耻。小华又说,张惠你的样貌身材和脾气就适合做情人。张惠来了气:凭什么啊?小华“嘿嘿”直笑。张惠说:我要是不答应呢?小华顿时变了脸色,说:给你几个钟头考虑,三天之后给我答复。说完就重重地挂了电话,一如既往地来无影去无踪。
蹲在厕所里接了小华的电话之后,张惠觉得自己双腿都发麻了,这是从脚底板传来的讯息,像千支万支针扎进脚底,让张惠大气不敢出一口。就这个时候,张惠突然想起一句话——夏天汗多尿少,冬天汗少尿多。一句很科学的话。
张惠知道小华向美丽提出交往请求是一星期以后的事。张惠当时心里有一种刺痛的感觉。不,是心被挖去一块的感觉。他赵小华居然就真的向美丽求婚了!这让张惠感到不可思议,同时还感到心虚,生怕被美丽看出点什么端倪来。张惠试探性地问美丽:除了这么说,他还说了什么?美丽摇头。美丽今天穿黑色的吊带绸衫、热裤,白白的大小腿包在网眼的丝袜里——今年最流行黑网似的长筒袜,有复欧美19世纪风。怎么越看越像坐台小姐?张惠小声嘟囔了一声。美丽没听清楚,追问了一句:什么?张惠定了定神,大声地说:小华早跟我说过这事了。美丽问:什么事?张惠语速极快:我跟他说,不如和美丽好了吧,小华说,跟美丽好没问题,但我得先找个情人。张惠把余下的话隐去了。美丽有些不知所措,说:他料我就会答应么?还要找情人?张惠见美丽这架势,心里有些发虚,没头没脑地接了句:可能也不是。美丽的嘴巴一张一合:不瞒你说,我已经答应他了。张惠看着美丽的嘴巴,她觉得可笑,答应?答应什么了?答应小华做他的女朋友?照目前情况来看,这答应和不答应,好像没什么区别嘛!
王美丽不觉得是没区别的。相反地,她觉得有很大的区别。这缘于她对张惠也隐去了一段小华对她说的话。什么话?内容有点长,简单说来就是,明天,也就是7月10日,是王美丽的生日,昨天小华打电话给美丽,说你既然已经是我女朋友了我也没叫过你吃饭这样吧后天你生日我请你吃饭。美丽当时生怕自己听错了,他赵小华这一辈子可是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说过话。于是美丽忸怩了一下说,有几个小姐妹都说好了的。你敢不和我一起?小华恢复了平日的语气。美丽怕小华生气,忙答应了下来,欢天喜地。
王美丽和张惠一样,也是仓库保管员。大家坐在同一间房间里,只不过张惠管固定资产类,美丽管的是低值易耗品类。7月10日那天的天气十分酷热,王美丽穿得异常性感,整件连衣无袖短裙全部由花边做面料,内衣内裤若隐若现,尽管上班时包在蓝色的工作服里显不出身材,但张惠看来仍然是十分可气。正巧有部本田车刚从大修厂出来,司机们都不在,领导就让张惠把它停进仓库,张惠不愿意在办公室看美丽得意的脸,就去了。
张惠会开车是为了适应形势的需要,当年招工考试没录取的张惠一气之下学了车子准备去当出租车司机的,没想到,车子学成了,司机却没当成。
此时墨绿色的本田车撩得张惠心痒痒。好长时间没开过车了让她心里有了不同的想法。于是在下班的时候,她决定开着这部本田车回家吃午饭,让自己的虚荣心得到充分的满足。但是这辆墨绿色的本田车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相反,在过最后一个拐弯口的时候,张惠从后视镜上看见一辆破旧的太子车躺在了地上,一个混混打扮的青年男子从地上起来,周围立刻就围上了很多人。
张惠顿时手脚发软。虽然她无法断定事情的真相,但此时的场面让她慌了神,无力地对从地上起来一踉一跄的年轻人说:算了吧。年轻人见这个女的好欺负,声音高了八度,耍泼似地说:算了?不行!你看看!张惠下了车,战战兢兢地粗略地看了一下现场,车子没什么问题,但是她心里发虚,她不敢报110处理,因为拿这部车子的时候她没跟厂里提过,一旦处理曝光了必定会被厂里给开了的。
张惠想到了小华。她知道如果私了她一定是会被宰很多的钱,于是她跟小华说的第一句就是:出大事了!小华也紧张起来:怎么了?我撞倒了一辆摩托车,事实上我感觉根本没有撞到他,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倒地的,不知道有没有撞到……张惠说话语无伦次,她的手脚都在发抖,想镇静,但是没有成功。小华老练地说:等我,两分钟。
收线后的张惠强作镇定地对对方说:别在这拐弯口杵着了,到前面路口吧。
年轻人抖了抖身上的脏牛仔服,龇牙咧嘴的。
小华是开着一辆很有型的摩托车呼啸而来的。他穿的是花花绿绿的衬衫,腋下夹着一只公文包,大踏步地走过来,指着地上的那部摩托车大声地训斥:谁的车谁的车?停在这里干吗?你不知道交警队处理事故有指定的地点吗?!
年轻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哆哆嗦嗦地站到一旁,问一边的店家拿了公用电话打。小华一脚踢在那部摩托车上,大吼道:打什么电话!过来!年轻人说:我打一下……小华打断了他的话:懂不懂行车规则的?说啊!头盔呢?黄牌不戴头盔不能上路的知不知道!驾照呢?驾照拿来!
这个时候张惠的手机响了。仲林问张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吃饭?张惠说:我出事了。仲林大惊:什么?在哪儿?我和爸要不要过来看看?张惠长舒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她已经能站稳了,她说:没事,你们先吃饭吧,小华帮我在处理。仲林“噢”了一声,没了下文。张惠也觉得仲林此时帮不上什么忙,就收了线。
小华看了一眼张惠:你去吃饭吧,没事,这里我来处理。张惠说:你一定也没吃饭吧,待会儿我们一起吃。小华摇头:这么点小事还要你呆着干吗,我要是这都搞不掂我还混什么啊。张惠心里充满了感激,鼻子就酸了起来,小华撇过头,他讨厌看到这种感激,转用一副凶神恶煞的语气问那个年轻人:还修不修车!张惠也看着那个年轻人,事情有了戏剧性的变化,刚才的角色完全转换过来了。年轻人唯唯诺诺,瞥了小华一眼,说:车子,不用了,也没摔在哪儿,可我人摔着了……小华把包从腋下拿出说:要去医院吗?年轻人赶紧摇头。
小华转回头对张惠说: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张惠说:对方可不是什么好人,你那么凶,他万一……小华冷笑:我知道,就凭他?他妈的他还有本事来算计我?张惠拍着胸口说:幸好有你,不然我可怎么办都不知道了。小华一挥手,突然看见了张惠拍着胸口的手上面的戒指,他脸色有些难看,挥了挥手就转身上了车。张惠回到了车里,想起还没跟小华说声谢谢,于是又打了个电话过去。小华得意地笑:那混蛋还想讹你的钱,也不想想能不能过我这一关。
张惠叹然,回到家狼吞虎咽地往嘴塞饭。仲林没什么表情,和张惠爸妈一起听着她时断时续地讲刚才发生的事。张惠的母亲不断地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要好好谢谢小华啊。仲林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起来。张惠没感觉到,或许她正在考虑小华说的什么“三天后等回话”的事。
但是打那以后小华像消失了一样没有再理睬她,不管张惠怎么联系他都不回话,张惠恨恼火,她恨恨地想:赵小华你这个该天杀的!还说什么三天以后让我给你答复,哼!
正这么说着的时候,看见美丽拎着大包小包进来,周身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王美丽小姐这一天晚上的心情是分为前半夜和后半夜两种情况的,准确地说,在晚上十点以前她的心情是美好的,有点期盼,有点害羞,欲语还休。但是由于赵小华一直没有打电话来,从晚上十点那一刻开始,王美丽就开始怨恨了。小华在电话里说:我朋友出车祸了,我在陪他。美丽反驳说:出车祸?出车祸了失约了不能先打个电话过来?难道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小华没有说话,就把电话给挂了。
美丽把手机狠狠地摔在床上,然后跑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挤一大堆洗面奶,用水把整个脑袋打湿,等从水里出来后,她脸上的妆已经半点不存。美丽把浴巾包在脑袋上,听到卧室里穿来有短消息来的声音,顾不得擦脸上的水,伴着“滴滴答答”的水渍声跑进了卧室。
短信是小华发来的,他说:不好意思。美丽重又把手机扔在床上,大骂道:赵小华你这个短命的上了老娘的床现在就不认帐!你干脆死了算了!
第二天惊魂未定的张惠遇见了失魂落魄的王美丽。张惠没顾着注意,只知道王美丽小姐今天的衣服素极了,脸上的妆也没了。
赵小华被抓了,是强奸罪。张惠是听人说的,小华在卡拉OK厅里和一个小姐上了床,完事后不给钱,小姐告到老板那儿,老板本是想讨好客人的,但小华身上委实没带钱,偏偏又嘴硬,说什么老子就是不给钱又能怎么样?卡拉OK厅于是找来一帮“哥哥”把小华打得皮开肉绽,又到派出所告了他个“强奸”。小华的朋友们周旋了许久,一边让他家里人凑钱,一边做对方工作,对方也同意翻案,但是到了谈判的时候小华的母亲盛气凌人地拿出两百块钱对人家说:拿去,这是睡你的钱。那女人当场就翻了脸,小华也被判有罪。
张惠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的,依她对小华的了解,做出这种事来并不奇怪,但她唯一奇怪的是,现在都什么年头了,还搞什么强奸?真是太没出息了。回去的时候她见到了美丽,她不知道美丽是否已听说了小华入狱的事,但她没问,她不敢问。
美丽是厂里的土地征用工,在这以前张惠很看不起她,张惠觉得自己堂堂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女人坐在同一间办公室很掉价。但美丽属于那种胸大无脑的女人,从身体到生活对张惠什么都说,她特崇拜张惠这样文绉绉有知识的人,这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也就好了起来,尤其是赵小华被抓后,张惠就更觉得美丽可怜,这让她很同情美丽,于是她天天想从美丽身上看出点什么憔悴来,但是没有。王美丽小姐在那天的失魂落魄之后依旧是浓妆艳抹,整天咧着嘴风骚地笑。
2000年的夏天,就这么地来到了。
 

 
张惠下岗了。
这是根据厂里的指示精神,后勤服务面向社会化,人员精简。张惠他们办公室只能留两个,其余都得下岗。虽然厂里拟了两个方案,具体定哪一个还不知道,但无论哪一个方案出台,张惠所在的这个人数并不多的科室精简幅度都是最大的。不光他们,车间里也一样,也要精简。张惠回去和家里人讲的时候,声音是有气无力的,她说,方案一,厂部领导不动,全厂每个科室抓阄上班,每月抓一次,谁没运气谁就在家呆着;方案二,厂部领导不动,全场职工轮流上班,不用抓阄,每人每年都有四个月在家待岗。
胡闹。张惠的父亲首先发话。他也是厂里的老工人,病休在家两个月了,听女儿带回这么个坏消息,不由地来了气。
张惠母亲一边忙着给老头子理顺气,一边也嘟囔着说:怎么两个方案领导都不动啊?
张惠冷笑,这年头,领导自己定的方案还能把自己给动了啊,不过方案一和方案二都说了,有愿意出去和内退的,厂里每人每月给贴500块。
张惠询问的眼光看仲林,仲林又看了看张惠父亲,后者略微地点头,仲林才开口:我的意思是,惠惠你干脆出来,每个月领500块,别的地方咱再想法子找工作,伯父您呢,就提早内退,反正您病休在家也没几块钱,反正咱想好了出来,不管哪个方案的出台和咱都无关。
张惠撇撇嘴:这厂怕是要倒闭了。
仲林斯文地笑:这叫改制。
改制的方案最终定给了二号。这个方案的出台从夏过到了冬,其间经历了无数次的职工上访无效后,最终由大家自个儿选择的。一部分职工希望能搏一搏,抓阄试试运气,但更多的人不愿意,他们宁可抱在一块儿死也不愿意看着别人走运。闹也闹了,吵也吵了,最后还是得无奈地接受。
张惠和美丽相当地清闲。张惠清闲是因为仲林给她找了一处店面,房子只有18平米,相当破旧。仲林通过关系向村里买的,几万块钱搞掂。美丽呢?张惠问她,她也只是笑笑,不说。这样问了几次,张惠也不好意思问了。
店面拿到手以后,卖什么东西就成了大难。张惠没想到,不管开什么店,都要办七照八证的,工商、税务、卫生、消防等等都要跑遍。没钱。张惠发愁。仲林也没辙了。他的钱全投到买新房里去了,还贷了款,接下来还要装修。张惠的父母也没那么多钱,他们的积蓄都买了这间店面。正愁的时候,美丽来了,王美丽小姐比以前更性感了。大冬天的,里面穿了一件低胸的紧身内衣,超短裙,外面裹着一件白色的薄大衣,看得张惠直打哆嗦。美丽和张惠讲了几句后,张惠的脸就红了。
生殖保健用品,用俗了说,就是避孕套啊,避孕药啊,早孕试纸啊之类的东西。美丽翘起了二郎腿,熟练地抽着烟。
张惠的父母不同意,不,是坚决反对。他们自美丽进门后就没给她好脸色看。美丽没管这些,继续说:你没那么多钱开店,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啊,就把货弄进来,销售渠道我来想办法,我们那些小姐妹啊,全需要这玩意儿,你不交房租,不交那些乱七八糟的费用,薄利多销,算便宜了卖给我们,这样不用开店暗里做的小生意,不好么?
张惠的母亲突然提出:卖手机充值卡吧!你们手机费用高,一定用的着。张惠父亲也点头同意。
美丽撇撇嘴:那玩意儿能赚几块钱啊。
张惠仔细看了看美丽,怀疑地指着美丽说:那个,是假的吧。
美丽的表情极不自然:假的有什么关系,我们那儿谁是真的啊,真的有那么挺吗?真的就没人点你的台了。看着张惠不懂的样子,美丽又说:我们那的姐妹啊,按档次高低分成五楼,一楼的姑娘档次最低了,我这个样子也只能在三楼,你没看见五楼的那帮人,假的跟什么似的,还就有那么多男人好这一口……张惠耸了耸肩,她觉得美丽的腔调怪怪的,学什么台湾腔讲话带了那么多个“啊”,不太习惯。
就这样吧。保健用品和充值卡,都卖。一向不敢多说话的仲林出乎意外地坚决地把手握成了一个拳头。他不容美丽再说下去,否则,他未来的岳父母大人就要逐客了。
美丽走后,张惠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这生意能坚持多久,就像她不知道美丽会做多久一样。仲林笑她傻,仲林说,美丽会坚持多久我们不知道,但是一旦人头熟了,就算以后没有美丽,她们自己都会来,因为,她们也怕美丽会吃回扣。张惠的父母还是不同意,老头子说应该和玉秋商量一下,不仅玉秋是亲戚而且玉秋是国家干部。这话引起了张惠的不满。张惠讨厌玉秋,是从大学以后的事,在上大学以前,张惠和玉秋,好得跟一人似的。现在张惠讨厌玉秋的精明算计,讨厌玉秋的自以为是。其实张惠之所以讨厌玉秋多半是处于嫉妒,她不明白那个外表平庸小气吝啬的女人怎么可能就这么地通过考试并且时至今日还当上了办公室主任。不过张惠还是很佩服玉秋的,人家考了八年才考上这个公务员,而她张惠,一次没考上就放弃了。张惠原本还想有第八次冷眼看好戏的机会,但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尽管张惠是应该感谢玉秋的,要不是玉秋进了局里,又怎么能把后面进局里的仲林介绍给张惠呢?但张惠不知道玉秋的心思,就是因为认为仲林是傻头傻脑的书呆子,玉秋才会介绍给她的。
那天去进货的路上,张惠遇到了以前的同事于嫂。于嫂看起来很憔悴,她告诉张惠,那天在那张请愿书上签字的人,都被那几个老鬼给收拾了。张惠一时没理解,后来才想起请愿书的事。那是厂里说要改制的初期,于嫂的老公于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厂里几个领导贪污腐败才导致厂亏空的,于是在大家中威望较高的于哥写了一份长长的请愿书,上百个工人都在上头签了字,张惠他们是管后勤的,没能挨上边,张惠的父亲因为病休在家也没能签上字。现在听说那些人下岗的下岗,转岗的转岗,连于哥也被拉到分厂煤场去铲煤去了。张惠听了这话,顺了口气,觉得有些后怕。于嫂又问张惠现在在做些什么,张惠有些不好意思说,便含糊其词道:前些日子仲林买了个店面,租给人家了。于嫂说:多少钱啊。一年六千。于嫂突然说:十万块,我问你买。张惠吃了一惊,她也是想过要卖掉这店面的,原本以为能卖个原价就谢天谢地了,但于嫂突然报了那么高的一个价格,她反而犹豫了。
仲林回到家的时候张惠说了今天遇到于嫂的事,张惠问仲林要不要问问玉秋,仲林忙说不好不好。张惠这才发现仲林的神情有些不对,于是她问仲林怎么了?仲林先是不说,后来才说:在年度干部考核中,玉秋排在本系统的最后一名,局里面已经决定把玉秋放到下面做协会主席,明升暗降,看上去风光了,实际上那个清水衙门一则无油水可捞,二则无前途可言,以后再想上去就困难了。张惠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仲林又说:局里的意思,让我当主任。张惠追着问:定了吗定了吗?仲林点头:文件都拟好了,听说是玉秋推荐的。张惠乐了:还是表姐好,亲戚就是亲戚,不一样的。仲林熟练地掏出一支烟,边点边说:你以为她是真的对我好啊?她的意思我还不明白?她是想让我这个未来的妹夫将来别忘了她当年的提携,别忘了把她从协会里拉回来。张惠侧过身,默默地看着仲林,她感到,自己和仲林的天平正在倾斜,就像,她根本都不知道仲林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抽烟的,或许,仲林原来就会。
 

再见到于嫂是在房屋中介所。张惠来这里是因为近来风声比较紧,来买东西的小姐们越来越少,美丽也好久没来了。生意的不好,让她想到卖掉那个店面,她有点后悔当初没把它卖给于嫂,也后悔当初没问于嫂要个电话号码什么的——但碰巧就撞上了。张惠不大到这条胡同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月里就只这一条胡同突然冒出了二三十间形形色色的房屋中介所来,张惠就是在其中一家碰到于嫂的。当时于嫂在的那间中介所里人气很旺,电话又铃个不停,于嫂一扫前一阵子的憔悴,红光满面,笑容可掬,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来得及招呼张惠坐下。张惠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干脆跑到那大黑板前看起房屋价位来。这一看不要紧,着实吓了她一大跳,按照这个价格,她那间店面,可以卖到四十多万。这下让张惠有些恼于嫂,不过又庆幸自己当时没卖掉,其实当时若于嫂说个原价收购,张惠一准卖了,还乐颠乐颠的。
从于嫂那儿出来的时候张惠见一个来中介所租房的女人眼熟,碰巧那女人也看见了她并且还殷勤地叫她“惠姐”。张惠想起来这是美丽的小姐妹老幺,她不敢应话。在这么热闹的街上她是不敢和这类女子打招呼的。老幺没觉得什么,花枝招展地朝张惠走来。张惠没地方躲,只好硬着头皮问:美丽还好吗?丽姐?她不做了。张惠抬头:为什么?她没法做了。老幺指了指张惠的胸部,吓得张惠退了两步,老幺也不在意,继续说:医生说什么填充物排异,说她奶子里长了颗东西,动手术去了。张惠瞪大了眼:肿瘤?不会是乳腺癌吧!路人都回过头看看她们,张惠不吱声了。老幺翻了翻她那厚重的双眼皮:听说整个都给切了,都化脓了,没了那东西还能上班么?张惠没答话,看着浓妆艳抹的老幺屁股一扭一扭地消失在人海里。
 

张惠回家商量卖店面的事,仲林反对,张惠的父母也不吱声。原先买房子的时候他们反对,结果现在房价飚升,二老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本有的预见性和权威性,相反却是仲林在家中的地位节节高升。仲林说,卖房子不如租房子来得好。仲林只消说一句大家便没了其他想法。
年三十那天,张惠思量着让爸妈烧上一桌。仲林说:自己家烧多麻烦,我早定了一桌,晚上叫上玉秋他们家,一起到酒店去。张惠想想也是,说:那我到银行取点钱来。仲林一挥手:别,我签字就行了。
张惠又担心这样子叫玉秋一家是不是太高居临下了一点?玉秋会不会觉得不高兴而不来?仲林不以为然:她不会不来的,除非她不想混了。张惠在超市选购架上挑来挑去的手停了一下,她说看见远处的那个人影像小华。仲林“哼”了一声:不能吧,牢底坐穿了他?
 

春节,就这么地过去了。张惠决定不做小生意了,她把店面租了出去,一年的租金加上厂里每月给她的下岗费用,她这么赚得,比在厂里上班都要多。张惠跟仲林讲,让仲林去跟那些个小老板们借个五六十万的,她要投资买店铺,赚更多的钱。仲林觉得这个想法太冒险,但是他没反对,张惠拍拍胸脯,得意地说:风水轮流转,我现在正在走大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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