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边(短篇小说 )
海滩边(短篇小说 )
赵悠燕
海滩边
海滩边。男孩蹲在地上,用手使劲地把周围的沙子聚集起来,他的面前已经有了一个成形的沙堡,他想再建一座桥梁。
中午的阳光渐渐强烈起来,蔚蓝的海水和天空浑然一体,似乎把地平线吞噬掉了。男孩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他想找个人分享。
不远处,一个男人坐在遮阳伞底下。从早上起他就坐在那儿。男孩偷偷地观察过他一阵,他不是在看书就是坐着发呆。
现在,男孩走到他身边。他仰靠在椅子上,用书遮着脸。男孩看了他一会,确定他没有睡着。因为睡着的人呼吸是均匀的,而男人,他宽阔的胸膛起伏不定。
果然,男人掀开脸上的书,看着男孩:“想跟我说什么吗?”
“大家都在游泳散步,你为什么一直坐在这儿?”
“我觉得这样更舒服,有什么不对吗?”
“可是,如果你到海边来不游泳不散步也不晒太阳,那在家里岂不更好,大海对你有什么意义呢?”
“大海对我有什么意义呢?”男人重复了一下男孩的话,似乎在思考。
“嗯,你说得挺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妈妈叫我侃侃,老师叫我周瑞侃,同学们叫我侃子。随你怎么叫。”
男人笑了,“侃侃。哦,你果然很会说话。这名字好,我就叫你侃侃好了。”
“我已经告诉你了,现在该你告诉我了,你为什么不喜欢游泳?”
“我喜欢游泳,我也喜欢大海。我觉得在大海里比在陆地上有趣多了。”
“我知道大海里有很多鱼,我们吃的鱼爸爸告诉我都是从海里捕上来的。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条真正在大海里游泳的鱼。”
“说说看,你都知道些什么鱼?”
“带鱼、鲳鱼、鮸鱼、小黄鱼、鳗鱼、青占鱼,还有那个身子扁扁的叫什么来着?”
“你说的是舌鳎吧。”
“是啊,妈妈带我去菜场又认识了几种鱼。那个身子肥壮圆润里面有很多墨汁的叫乌贼,银白色滑溜溜像人的鼻涕的叫虾骣,黑色的长得很难看的叫花鱼。”
“不错,你知道的还挺多。”
“大海里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鱼?”
“当然,有海马、海牛、海豹、海葵、海星,还有鱿鱼、章鱼……”
“章鱼我知道,我从书里看到过。它的身体滑溜溜的,有很多触角,像鞭子一样,张牙舞爪,嗯,我不喜欢章鱼,它看起来像个小霸王。”
男人点点头,他似乎很赞许男孩的比喻,“说得很好,这个写到作文里,肯定会受到老师的表扬。”
男孩的脸皱了起来,“可是,我的作文从来没有得到过优。我不知道写什么,老师说起码要写满一页。可是,我写到半页就结束了。”
“这个,”男人说,“你刚才不是问我海是什么样子的吗?它很美很亮,沙质的海底布满了小块的礁石,它们不知道经过多少年的海水侵蚀,变得光秃秃的。在礁石的每一处褶缝里,或是在望不到尽头的水流间,突然会出现一条或好几条大鱼,它们在那儿自在地游来游去。”
“噢,我以为海底很黑很可怕呢。”
“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太阳的光芒会一直到达海底下,那儿有很多鱼群像队伍似地排着队笔直地疾行,然后又像约好似地一齐来个直角转弯。”
男孩贴着男人坐下来,双手托着下巴入神地听着,“那多壮观呢。”他的脸上显出神往。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呢,你在大海里捕过鱼吗?”
“当然。春天的时候,你会听到海洋里咕咕咕的叫声,那是大黄鱼在产卵;夏天是墨鱼汛,就是你说的乌贼。到了秋天有海蛰汛,不过,菊黄蟹肥,梭子蟹旺发,你看海边那些船上高高堆着的蟹笼吧,就是捕梭子蟹的。冬天是带鱼汛,我记得有首歌是这么唱的。……带鱼鲜,带鱼亮,条条带鱼锃骨亮。”
男孩“咯咯”地笑了起来,“什么叫锃骨亮啊?”
“就是带鱼很新鲜看起来很亮啊。”
“大海可怕吗?大人们说,大海里也会死人哦。”男孩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海面,那儿,有很多着五颜六色游泳衣的人浮在海面上。
“它像一个人,有时脾气好有时脾气坏。好的时候风平浪静,看起来温顺美丽极了。可是一旦发起脾气来,浪高潮涌,就会发生船毁人亡的事情。”
男人的话似乎触动了男孩,他们突然间都不说话了,久久地注视着远方的海岸。男人想起那个浪急风高的黑夜,他的十几个船员顷刻间全都消失在冰冷的大海里,只有他,艰难地活了下来。
“侃侃!侃侃!”
“哎!”男孩大声应了一下,转过头问男人,“我爸爸妈妈在叫我了,你不去看一下我堆的城堡吗?”
男人说:“我一直在注意你,你堆的城堡威风漂亮极了。”
男孩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这么远,你怎么看得见?哦,你有望远镜。”
男孩恍然大悟地说了一声,跑远了。
男人看着男孩跟着他的父母渐渐走远,直到缩成一个点,然后,掀开盖在腿上的毯子,他的左脚膝盖下空荡荡的。他拿起椅子下的拐杖,一瘸一拐离开了海滩。
捕 蝉
那天中午,两个男孩在一个废弃的水池里玩耍。不远处是造船厂,电焊花闪耀的弧光像绽放的烟花,发出“啧啧啧”的金属声,大型龙门架装卸工具的声音、敲打钢铁发出的咣咣咣的巨响,还有各种各样的机器声,把昏昏欲睡的夏日吵得激灵了起来。
他们的父母都是船厂里的外来务工者,他们从来不睡午觉,学校又放假了,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他们的父母警告他们不许去海里游泳,因为前阵子那条海滩里刚好淹死过一个小孩。
水池像一个小型的浅水游泳池,水是经年的雨水,有些发绿,上面漂着一个黑色的橡胶轮胎。大一点的男孩赤裸着双脚站在轮胎上,手里拿着一根和他个子一样高的木棍当船桨使。旁边那个光着屁股的年龄比他小的男孩也站在水池里,羡慕地看着他,央求着,让我也驶驶!让我也驶驶!
大男孩不依,自顾兴奋地边叫边拿木棍划水。小男孩爬出水池,不一会,找来一根短木棍,但显然不够长,于是他只好一边拿棍子拍水,一边跟着大男孩喊,驾!驾!
水溅了男孩满头满脸,两人哇哇地笑着,叫着。
一个女孩走过来,站在旁边看了一会,然后自己玩起来。她的手里用绳子绑着一个金龟子,手一牵,金龟子张开翅膀飞了起来,但怎么也飞不远。女孩觉得金龟子翅膀振颤的声音很好听,她想叫那两个男孩来听一下,可他们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儿。
女孩走开了,过了好一会,她又跑来了。这次,她的手里牵着一只蝉,她的鼻尖上沁满了汗珠,粉色的短衫湿了一大片。她一会儿教蝉飞起来,一会儿让蝉发出蝉鸣声,然后得意地看着那两个男孩。
小男孩从水池里爬出来,光溜溜的腿上满是滑腻腻的水。他蹲在女孩面前,用手指触摸了一下蝉黑硬的背壳。说,那是什么虫?蝉突然大叫起来,把小男孩吓了一跳。
你听它在叫什么?
这时,大男孩走了过来,听了一会儿说,你这样把它绑着,它好像很不满,大喊着,放了我!放了我!
女孩被他的话逗笑了。你们那儿没有蝉吗?它总是说知了,知了,所以我们又叫它知了。
两个男孩又听了一会,小男孩嘻嘻笑了起来,真的呢,它真的在叫知了知了,好像很得意的样子。
女孩说,我们村头那棵树上有好多知了呢,要不要去捉?
两个男孩手里拿着木棍跟着女孩出发了。
女孩说,她喜欢小动物,她家里养了两条狗,一只猫,七只鸡,五只鸭,还有两只大白鹅。不过,为了给它们找吃的,她每天都很忙。今天趁妈妈睡午觉,她偷偷溜出来玩。
他们走过一条田埂,拐上一条砂石路。女孩指着左边两间半新的水泥屋说,那是我家。快跑,别让我妈瞧见了。
两个男孩跟着女孩飞快地跑过屋子,大男孩看见一丛开着红色花朵的美人蕉伸出了墙院,几只鸡在院子里啄食,狗和猫悠闲地蹲在屋檐下。
他们跑到村东头的那颗大树下,树冠像巨形的伞罩得满地荫凉,从树上传来知了此起彼伏的叫声。
大男孩在树下看了一会,朝手掌心吐了口唾沫,“嗖嗖嗖”地往树干上爬。树冠茂盛,他看到一只蝉停在树枝上,刚想伸手去捉,蝉扑地一下飞走了。
女孩在树下顿了顿脚,叫起来,哎呀你下来,这个法子不行的,蝉都被你吓跑了。
小男孩也顿着脚兴奋地仰头大叫,下来!下来!
大男孩哧溜一下从树干上溜下来。知了的叫声歇停了一会,过了一会,似乎更加肆无忌惮地叫起来。
女孩把男孩手里的木棍拿过来,找了根绳子,把它们接长了绑起来,然后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小网,套在木棍上。女孩得意地看了一眼男孩说,看我的。
她找了一会,突然举起网猛地罩了上去。一只蝉刚想飞起来逃掉,糊里糊涂就撞在网上了。女孩熟练地把网转了一个圈,收起棍子,两个男孩凑过去看,蝉在网里愤怒地大叫。
大男孩说,让我试一下。他学着女孩的样子,也捕到了一只蝉。
大半个下午,他们捉了好几只蝉,小脸儿上淌满了汗水。
女孩看了看天色,说,我妈等会又要叫我了。
正说着,他们都听到了叫喊声,努努!曹努努!
女孩说,哎呀,是我妈在叫了。她应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大男孩说,曹努努,明天还来这里玩!
叫曹努努的女孩那天早上打开院门,看见门口放着一个脏兮兮的袋子,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里面是一堆蠕动着的蚯蚓、青虫,泥鳅和一些小鱼儿,一捆沾着露水的青草放在袋子边。
大海的味道
阿原坐在防波堤上,远处,几艘渔船正扬帆往近处驶来。阿原手搭凉棚喊,“阿爹哎,你快回家来了啊。”
阿原娘在防波堤外的礁石上忙碌,夏天正是采螺的季节。阿原娘穿着一件红花绿底的上衣,在一大群采螺的女人中,阿原觉得自己的娘最好看。
阿原娘采一会儿螺喊一声阿原,阿原就脆生生地应一声:“哎!”
这次,阿原娘听见了阿原的说话声,问:“阿原,你在喊什么哪?”
阿原指着远处大声说:“我喊阿爹呢,那是不是阿爹的船?”
阿原娘直起腰,顺着阿原的视线看过去,说:“哪能这么快,你爹出海才几天呢。”
“哎哟,这儿死螺这么多,天杀的外地人!”方嫂突然嚷起来。
阿原所在的长西村外地人多,他们总是偷偷地在礁石边炸鱼,炸药一响,正在呼吸的螺就张着嘴猝死了,它们又不会自行脱落,就这样硬生生地长在礁石上。
阿原娘走过去,使劲铲着那些开了壳的死螺,它们牢牢地粘在礁石上,她的手被锋利无比的尖壳划破了。“哎哟”,阿原娘痛喊了一声,连忙用嘴往伤口上啜了一下。
“你瞧你,反正死了,铲下来有何用?”方嫂掏出衣兜里的手帕,绑在阿原娘的手上。
“不铲掉死螺,新螺怎么会在礁石上生长呢。”
“你瞧瞧,”方嫂一边铲着螺一边跟阿原娘发牢骚,“那些天杀的把螺剃光头似的连片带青苔都铲了去,来年还有什么螺哦,就看这铲螺的样子,就知道是外地人,咱们本地人是从不铲小螺的,让它继续生长,外地人就知道做断命生意。”
阿原看见防波堤下的夹竹桃花开得闹猛,红的、白的沿海塘连绵而去,他跑过去,想看看夹竹桃花的队伍列得有多长。
阿原娘又叫了一声阿原,她听不见回答。
“阿原!阿原!”她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后跑上堤来,她看见阿原手里捧了几朵白的红的夹竹桃花,看见她,笑嘻嘻地说:“娘,给你。”
阿原娘哄阿原:“乖,你再等娘一会,不要跑开去了啊。等娘铲了螺,卖了钱给阿原买棒冰吃,好不好?”
“棒冰”两个字刺激了阿原的食欲,阿原呜咽起来:“娘啊,我要吃棒冰。”
方嫂走过来,埋怨阿原娘:“你也真是,老是哄小孩,啥时买一支给他吃嘛,瞧他,跟着你晒得黑泥鳅似的。”
阿原娘看了看木桶里的螺,亲了亲阿原:“宝贝,等娘卖了螺一定给你买。你坐这儿,不许跑来跑去哦。”
阿原流着口水点点头,他看见娘走下堤去,走过礁岩,跟方嫂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扑下海去,他看见娘红花绿底的衣裳像一朵绽开的花瓣在海面上铺展开来。
方嫂跟阿原娘一样,采一会儿螺喊一声阿原,后来阿原说:“不要叫了,我就在这儿嘛。”
惹得方嫂笑了:“这小子,还嫌我烦,我喊得唇都干了呢。”
阿原想起爹回来的那艘船了,可张眼一瞧,哪里有船的踪影呢。哦,娘说得对,爹才出去这几天,不会这么快回来呢。他想起爹回家时用粗厚的手一把抱起他的情景,爹的身上满是咸腥的难闻味道,他总是躲避着爹的亲热。
爹说:“阿原,你知道吗?爹身上那是大海的味道,是黄鱼、带鱼、墨鱼、鲳鱼的味道。没有这些味道,你爹就捕不上鱼,阿原和娘就吃不到鱼喽。”
阿原想:娘有时也到海里去,可她的身上总是香香的,暖暖的。他喜欢跟娘睡,喜欢闻她身上的味道。
阿原醒来的时候已在家里。娘说她在海里摸了很多螺,她和方嫂在市场上卖了些钱,想要给阿原买棒冰,可阿原睡得死沉,她只好省下这笔钱,给阿原爹回来时打酒喝。
阿原听到这儿,“哇”地一声哭了,他实在是太伤心了,为什么快到手的棒冰偏偏就没了呢。小娟说她吃过棒冰,凉凉的,甜甜的,说不出的好吃,他的小伙伴们都能说出棒冰的滋味,就阿原自己听着干瞪眼,编也编不出谎话来,因为自己真的没吃嘛。
阿原揉着眼睛哭得昏天黑地,娘想扒拉下他的手都不肯。静了一会儿,他听见娘说:“阿原,瞧瞧,这是什么?”
阿原偷偷睁开了一下眼睛,哇,娘的手里端着一只绿色的瓷碗,一支通体雪白的棒冰搁在碗里,那上面,正冒着仙雾般的冷气呢。
台风来了
黑夜提前来临了,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吃饭。爸爸从早上出去就一直没回来。
“这次台风不比寻常,可能会在舟山登陆。”临出门的时候,他语气有些沉重地对妈妈说。妈妈点着头,给爸爸递上雨衣、雨靴。两个孩子看看爸爸妈妈严肃凝重的表情,他们没有害怕,只是有些忐忑的兴奋。
妈妈吃完饭,对两个孩子中大的姐姐说:“妈妈还要去单位抗台,你等下再去检查一下窗户和门,关牢了带着弟弟睡觉就是了。今晚可能会停电,床头柜上有蜡烛、火柴,小心点哦。”
“嗯。”姐姐点着头,和弟弟相视着笑了一下。他们看着妈妈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雨还在下,“啧啧啧”的声音像小鸟在轻啄窗户。风刮得还比较温顺,有一阵没一阵的。
两个孩子关上门,兴奋地大叫了一声:“哇,解放喽!”
弟弟拿起门背后的棍子,“呀呀呀”叫喊着胡乱挥舞了一通,然后拿棍指着姐姐喝道:“呔!何方妖怪,吃俺老孙一棒!”
姐姐“咯咯咯”笑着绕着桌子跑,弟弟追,只听哗啦一声,弟弟的棍子打碎了桌上的一只碗,两人相视着呆住了。
姐姐说:“看你,又闯祸了,你这个毛手毛脚的小子,等着让爸爸打屁股吧。”
弟弟不示弱,叫着:“你也有份,谁让你躲我棍子来着。”两人气喘吁吁地嚷着跑着追了一会儿,姐姐说:“不玩这个了,咱们玩过家家。”
弟弟不依,姐姐恐吓弟弟:“那我就去告诉妈妈是你打碎了碗。”
两人跑进妈妈的房间,姐姐从衣橱里找出一块大红羊毛围巾,盖在弟弟头上。
弟弟扯下来大叫:“干嘛?我看不见了!”
姐姐说:“你扮新娘子。”她逼着弟弟穿上爸爸的长衬衫,让他当作水袖甩来甩去,“知道吗?古代人都是这样的。”
她自己戴上一顶棉毡帽,用妈妈的袖套当作水袖,挽起弟弟的手:“娘子,请。”
弟弟忸怩地跟着姐姐的脚步,往前踏一步,甩一下水袖,他觉得一点都不好玩。
灯突然灭了,姐姐尖叫了一声,然后她想到自己是姐姐,她拍拍紧紧攥住她衣角的弟弟的手,“别怕别怕,妈妈给咱们准备了蜡烛。”她跌跌撞撞地摸到床头柜旁,找到火柴蜡烛,房间里亮起来了。
蜡烛的火焰摇曳着,墙上显出鬼魅般的影子来。
“鬼呀!”弟弟怪叫了一声,跳上床,冲进了被窝。
姐姐也叫了一声“妈呀”,跟着弟弟钻进了被窝。
两人用被子捂住头,躲在里面边笑边吓唬对方。
终于吵累了,伸出头,看着这个显得有点陌生的房子。
他们听见外面的雨声骤然急促了起来,原先像鸟啄的声音变成了大把大把的石子掷击窗户的声音,风嚎叫着,世界似一面巨大的鼓,被击打着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两人爬起来,脸贴着窗户,外面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倏忽传来呯呯啪啪声和物品瘮人的碎裂声。
“小弟,你饿不饿?”
“饿。有什么东西可以吃?”
“我看见妈妈房里藏了一包黑枣,我们去挖几粒来吃。不过你得发誓,不许告诉妈妈。”
“嗯,我发誓,我做叛徒就变成一只小狗。
姐姐满意地点点头,不一会,她从妈妈房里回来,往弟弟的嘴里塞了一粒。
“好吃吧。要是天天有枣吃那该多好。”
“哦,那咱们等下再去挖几粒来吃。”
“贪吃鬼,多挖妈妈会发现的。记住了,不许告密啊。”
“嗯。”弟弟迷迷糊糊地应着,眼皮子开始打架。
半夜,姐姐突然醒来,她下意识地用手一摸,弟弟的被子湿漉漉的。
“小弟,你又尿床了!”她坐起来推醒弟弟。
弟弟愣了一会,嘟囔着,“我没有,你才尿床呢。”
突然,弟弟大叫,“不是我,是屋子里下雨啦!”
姐姐点亮灯,谢天谢地,总算来电了。弟弟头顶的天花板上挂着一串串的水珠,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然后,他们又听到了房子里到处滴滴答答的漏雨声。
外面,狂风吼叫,暴雨如注,门“砰砰砰”地响着,仿佛有个巨人在拼命撞击着随时破门而入,房子似乎在摇晃,像是顷刻间要坍塌下来。两人手足无措地对视着,像两只孤岛中惊恐的小鸟。
“妈—妈”,弟弟嘴一咧,哭起来了。
姐姐也跟着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哦,有爸爸妈妈在那该多好啊。
天明,风停了,妈妈爸爸回家来了。到处都是吹倒的电线杆和树干,海面上漂浮着船的肋板,破碎的家俱,衣服,拖鞋,不明物什。谁家的玻璃窗被掀去一块,像一只巨大的黑眼睛,凄惨地盯着这一切。他们院子里的花草凌乱一片,鸡舍的棚顶被掀去了,几只鸡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妈妈迫不及待地打开门,看见她的两个孩子挤在半张床上睡着,半边床上放着脸盆、锅子、碗,雨滴落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响声。那两张天真的小脸上,兀自挂着未干的泪痕。
推挈
暑假的时候,叶瑞被爸妈赶着去田浪村的舅舅家走亲戚,说他老是一只手机一台电脑,这样下去成宅男了。舅舅的儿子阿普跟叶瑞同龄,又黑又壮,两人站在一起,叶瑞就像一根竹竿随时迎风而倒。
阿普爱玩,说晚上去看人家推挈。看叶瑞不懂,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舅舅在院子里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叫,阿瑞,你过来。
叶瑞跑到院子里,见舅舅正收拾着一顶像个大“A”字的网,左右两根网杆的前端,套着两只形似小脚的木质翘头。
叶瑞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舅舅说,这个工具叫挈网,又指着那两只翘头说,这个用来在滩涂上滑行,网张到滩涂里,人推着它走,鱼虾就落到挈网里了。晚上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和阿普去看,不过不许下滩涂,这潮水如疯虎,涨上来时想逃命都来不及。
叶瑞跟着阿普跑到海滩边的时候,看见舅舅正背着挈网下去,他头上顶着一盏外形如灯笼的灯,里面点着煤油灯,三面避光,只有一面灯光照着前方。
叶瑞想:原来海滩边那灯光璀璨的“长龙”是每个推挈人头上的捕鱼灯。
阿普说,鱼儿都是朝着亮光走的,而且起网收鱼时可以作照明用。现在是潮退的时候,我们在这儿等一会吧。我爸说现在是红虾旺发季节,这两天阿明的爸爸在菜场卖了好多钱呢。
不知过了多久,舅舅上岸来了,他卸下腰间一只竹篓,把里面的鱼虾倒在一只木盆里,对阿普说,你和阿瑞先回去,现在快要涨潮了,我今晚还要在这儿等退潮。
虽是夏季,海滩边已有凉意,夜愈深寒意愈浓,叶瑞见舅舅上身穿着夹袄,下身穿着短裤,说,舅舅,你这样会着凉,应该穿条长裤下去。
舅舅说,傻小子,你看推挈都要到滩涂里去,裤子被海水浸湿了不是又冷又重吗?这是体力活,衣服穿多了会加重阻力。
阿普和叶瑞回家后,也许白天劳累,叶瑞很快就睡着了。后来,他听到舅舅和舅妈的说话声,舅妈喊阿普起床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下了床,走到院子里,舅舅正把满桶的鱼虾倒出来,舅妈和阿普在分拣。看见叶瑞,舅妈说,你这么早起来干嘛?
叶瑞看见舅舅憔悴的神色,说,舅舅,你现在才回家?
舅舅点点头,我要候潮水呀,所以只能整晚在那儿,不过涨潮时我上来打过瞌睡。
舅妈把那些大的还在蹦跳的鱼虾装到两只篓里,说,我还要去赶早市呢,人家也喜欢这鱼虾新鲜,能卖个好价钱。说完,就挑着这些东西出了门。
叶瑞看着阿普整理剩下来的鱼虾,说,舅舅一晚抓了这么多啊。
舅舅笑笑,你没见过去年台风后,那年,我捞了一个大网头,在菜场卖了好些钱呢。舅舅没其他本事,做推挈还是蛮有经验的。
叶瑞问,为什么台风过后有大网头呢?
舅舅说,你想,台风来了,海上风浪不断,那些鱼虾受了海浪的折腾,被搅得晕头转向,此时我去推挈,它不是刚好自投罗网吗?
舅舅说洗了澡去睡一觉,还吩咐阿普等下去打些酒,他起床后要就着鱼虾喝一杯暖暖胃。
叶瑞听见舅舅时不时咳嗽几声,阿普说,我爸这是支气管炎,医生说这是推挈落下的病根,叫他不要再干这种活,他又不肯。你看,我和妹妹要读书,我妈又没工作。
叶瑞的心就沉甸甸的,他想起昨晚在海滩边见到的灯光长龙,有那么多人去推挈,舅舅的竞争对手这么多,他又能靠推挈赚多少钱呢。
阿普看叶瑞心事重重的样子,说,我大伯给我爸在生产队里找了一个管仓库的活儿,叫他不要去干推挈了。我爸是喜欢这活,他说多赚钱贴补家用,今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哎阿瑞,我爹老说你聪明,现在我给你猜个谜语:脚踏糊泥手推车,肩背琵琶头开花。知道谜底是什么?
叶瑞想,如果没去看舅舅推挈,他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谜底的。他笑着拍了阿普一下,指着正打呼噜的舅舅说,这不是现成的谜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