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号旅馆
第17号旅馆
远山
1
普陀山下有个名叫“禅缘小筑”的小旅馆,它跟别的小旅馆有点不一样。首先,这名字就叫你似懂非懂。“禅缘”好理解,“小筑”也太深奥了吧?
假如你住一回,也许终生难忘。
白色山墙上面趴满了爬山虎,别具韵味的女主人脸上那一丝倦容,餐厅里缭来绕去的一曲《深山禅林》,走廊上无声无息走过的一只猫,以及正对着床头的房顶上一副水渍的唐卡似的图案等等,这些都带着神秘感。
一个褐色长发,戴一副大墨镜,一袭宽松长裙的女子,伏在二楼的紫红色护栏上,目光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你进院子,沿木质楼梯走上二楼,拖着哗啦哗啦响的旅行箱经过她身后,她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变。你进了房间,还要忍不住再走出来,假装看楼下,望天边,实际上不过是借侧身一瞥之际,近距离打量一下那张神秘的脸。
有内容的女子,不管在哪儿,都是一道风景啊!
这道风景就很特别。
我就是刚住进“禅缘小筑”的几个客人之一。
坦白地说,我就是试图从侧面打量有内容的女子的男子。我站在距离她三米左右的地方。她没有扭头来看我一眼,也没有冲我的方向转身,而是朝另一侧走了。她住的房间,跟我相隔一间屋子。她把房门紧紧关闭。
我看着远方。夕阳西下。大海被房子和树遮挡住。汽笛声远远地飘过。
2
与其说,我对这个名字洋溢着佛家气息的小旅馆感兴趣,还不如说旅馆女主人对我更具吸引力。当我把身份证递过去的时候,她不看我,也并不看那张卡片,仅凭鼻孔稍稍一缩,似乎就知道我是谁,似乎早就准备好了我的房间。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我。
214。我的房间号。
我盯着女主人微笑。她没有微笑。我看到一丝倦容。我说,很好,很好,这房间号,有一股玫瑰花的味道。她此时开始瞧我。我们对视。
她说,普陀山上没有玫瑰花,只有莲花。
只一个回合,我就败了。
嗯,这就是我跟旅馆女主人见面时的情景。我进了214房间,刚打开行李箱,准备收拾一下,有人敲门了,是个小姑娘,面相俊秀的小姑娘。我一下子想到那个小红娘。她说,我家主人请你到餐厅里去。
哦。我似乎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
在走廊,二楼的走廊,我又一次看到那个女子。她换上了牛仔裤,登山鞋,上身一件宽大的T恤。这一次我们对视。没戴墨镜,眼睛好看。我想,很好看的眼睛,为什么一定要戴墨镜呢?我微笑着点头,她也点头,嘴角一动,露出半抹微笑。很好。很好。她在前面,我在后面,一起下楼。她的鞋子踩在木质楼梯上,没发出什么声音。我也尽力踩得轻些。
我们彼此都像是怕惊醒某个沉睡的故事。
主人站在窗子跟前,给屋子里的人一个背影。她的双手放在胸前,一只手上轻轻地挑着一支细细的香烟。那支香烟细得宛如我多年前在普济寺敬的一柱香。她看窗外,不看身后的我们。
我们,对,我们!
让我来数数,我们总共几个人。一,二,三,四,五,加上我,六个。走在我前面的很有内容的女子。络腮胡子。——他是行为艺术家,还是画家?从他忧郁的眼神里面,我很容易朝这个方向去猜。两个看上去似官员的胖子。喊我们集合的小红娘。咦,角落里居然还有一个,竟然,竟然是个僧人!刚才我数数的时候,他在哪儿呢?僧人?普陀山上的吗?山上的僧人没必要住在小旅馆里吧?
八个,加上站在窗前的旅馆主人,总共八个。
女主人转回身来,那支烟仍然飘渺在指尖上。
把大伙儿喊到一起,是发生了件很遗憾的事儿。半个小时前,当我给你们两个办理完登记手续以后,(她指指两位官员。由于变换了视角,那两个人看上去不是很胖了。)我在吧台上趴着睡了一小会儿,当我醒来的时候,有件东西没啦!实话说,那是我的嫁妆,一个玉手镯。我睡着以前,还拿在手上把玩一阵儿。旅馆里只有咱们几个人,一个没多,一个也没少,所以,我觉得东西还在这个院子里。大门我已经关上,不是想拘禁大家,只是求你们,谁拿了就把东西还给我,等会儿悄悄给我放在吧台上也行。晚饭前,准确地说,再过两个小时,如果还是见不到,我就报警。
3
普济禅寺。我独自一人,跪在一尊佛像面前,手上举着一柱香,默默祈祷。
至于祈祷的内容我差不多已经忘记。
那是十年前的我,内心浮躁的我。当然,并不是说,现在,我的内心比那时候更为清澄。那种浮躁之气,是在滚滚红尘中腌渍已久的。因此,所谓祈祷,就只是流于形式,流于内心浅层。或者,再准确一点讲,我对这样一种形式,并不带有某种痴迷,某种敬畏。说白了,我是一个偶尔到普陀山上的观光客。尽管在上山的小道上,我看到一个赤足的僧人一步一叩首时,内心被狠狠地震撼了一下,但这个,对于去除我内心烟尘毫无用处。
佛缘,佛缘。佛是讲究缘分的,也是讲究静修或清修的。
可那时我做不到,现在照样做不到。我的生活表层浸满了烟火气,柴米油盐气。当然,对于号称是作家的人来说,无疑也很让人沮丧。
一个女子,在我身边跪下去。
我的耳朵里捕捉到细微的叮当一响。我扭过头去寻找声音的发源地。拿不准是挂在她胸前的饰件,还是她的手链。她的面部轮廓是圆润的。睫毛轻轻抖动。鼻翼、嘴角、下巴,闪着一圈光晕。她闭着眼睛,静默了好久好久。直到我已经站起来,站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在她的身后打量她。
她依然保持那个姿势没变。
我敢保证,我再也没见到过她。以后,恐怕也不会见。
4
旅馆女主人说的那些话,对我并没多大影响。因为,我确定我不是一个偷手镯的贼。
我注视着那个女子的脸。侧面。
海岸线曲折有致,微微闪光。
看来,我要取消散步的计划啦。这个牛仔裤女子转身就往外走,却被胖子之一喊住,你不能走!牛仔裤慢慢转回身,盯看这个左脸下方有颗痦子的阻拦者,为什么?痦子说,因为从程序上讲,老板娘一旦公开这件事,那么说盗窃案已经立案。屋里所有人都可能是嫌疑人。你这时候要走,有转移赃物的嫌疑。牛仔裤女子一张手,我到楼上换衣服不行啊?
男人微笑,最好不要!
女子话语冰冷,轮不到你来教我怎么做。说完,她转身就走。痦子居然伸手拦住。女子冷冷的,走开!那痦子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我的建议是,从现在开始,哪个人也不要出这间屋子。女子眨巴一下眼睛,告诉我,为什么大家要听你的?痦子把手伸进上衣口袋,取出一件东西,举在手上展示了一下,因为,我是警察。
女子不说话了。所有人都稍稍沉默。
跟痦子一起的更胖一点似皮球的那个男人(我不妨就叫他皮球,以示区别)双手一张,这位女士不要生气。从法律上讲,是这样的,保护第一现场很重要。尽管,我猜测失窃的东西十有八九已经不在这间屋子里。皮球看上去文质彬彬,说话的时候双手比比划划。
我立刻断定,这是一个律师。
于是,我问了,你似乎是个法律工作者?
是的,我是律师。皮球承认得很干脆。
留有络腮胡子的艺术家半天没说话,此刻冷笑一声,我怎么突然感觉,法律的威严已经弥漫了整座普陀山?不过,两位公开身份也无助于摆脱干系。你们现在不是警察和律师。那位先生说了,现在这屋子里所有人,都有嫌疑。律师立马说,你这话不对。有一个人没有,她是报案人。
艺术家说,从行为艺术角度,她有可能报假案。
律师说,即便是报假案,那也是另外一个案件。在本案当中,老板娘就是受害人。
小红娘一甩手,你俩什么意思?哦,我也有嫌疑?我偷我老板的东西?
警察微笑,这个不好说的。小红娘红了脸,正要分辨。旅馆主人摆摆手,大家要这么争论,两个小时是没有结果的。既然这位先生是警察,请问,现在案子该怎么破?警察说,我建议尽快报警。既然我也是嫌疑人,我就没有执法权。我不能搜身。也不能搜你这家旅馆。
你的意思是,搜是可以搜出来的?女主人追问。
我没这么说。但搜身是需要按照法律程序进行的。警察回答。
要是搜还搜不出来呢?
警察会挨个讯问的。从每个人的话语中可能会发现线索。比如说,在你手镯失踪的这段时间,大家都在干什么?都在什么地方?身边有没有证人?有一个方法是最直接的,那就是监控录像。可惜,我刚才看过一圈儿,你这家小旅馆根本就没安装监控摄像头。女主人双手一张,小本买卖嘛,没必要那么复杂。既然如此,我们不妨都说一说,看看能不能找出线索?
律师插话,这不行。大家在一起说,信息共享。这样的证据链不可靠。
5
大约五年前,我第二次到普陀山。跟另一位男作家。强调他的性别很重要。因为,我是陪他了却一个心愿的。坐在船上即将登岛的时候,他突然扭头来问我(此前,他一直皱着眉头,看着远处),爱情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你写过那么多的爱情故事。
我摇摇头。我说,你也是作家的。
他悄无声息一笑,又去看远处。
我继续说,还有,我仍然觉得你的这个举动有些孩子气。那不会解决任何问题。他说,那你认为问题在哪儿?我指一指他的胸口,在你这儿。他挥挥手,不在这儿。实话说,我也不知道在哪儿。我说,佛家好像有个词儿叫,放下。你的问题是,你根本还没放下。
他说,放下什么?怎么放下?
我被他问住。我赞叹,问得好啊。
他抬手指指远处,看到了吗?她还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远望大海。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仰望着她,顿时,内心一派清澈。你知道吗?当我们面对某种足以让你敬畏的东西时,你的内心根本没地方装尘埃。但可惜的是,这个世界让你敬畏的事物太少。
我点点头,难道你是来寻找某种敬畏的?是的,她在那儿。她没变,事实是你们变了。
我们?他似乎一下子回味过来,是啊,我们变了。可为什么会变?我跟她在观音菩萨面前许过愿的。
来这里,你觉得你会得到答案吗?我问。
这次,轮到他说不知道。
转过一道弯,透过稠密的松叶,我已经看到她的侧面。是的,她的侧面。即便如此,我依然感到某种震颤。一派清澈。他是这样体会的。我不是,我的心止不住。她慈悲为怀是不是?她救人于苦难。苦海常作渡人舟。她度得了我的苦海吗?
他突然停住脚步,眉头微皱,我不想到她跟前了。
为什么?我很惊讶。因为,那个问题一直纠缠他不休。已经离婚三年了,他都念念不忘。我很清楚他。这三年内,他一直就想到南海观音的面前,寻找那个答案。那就是为什么会变?为什么缘说没就没了?我们千里迢迢,跑到这个地方,就是为寻找这个答案的。还有几步远就到,难道他仅仅就为了远远地打量这一眼?
他转往回走。我扭头看一眼金光闪闪的观音像,耳朵里听到男人虚无飘渺的声音。男人说,我已经放下了。
6
真奇怪呀,每个人从那个小房间里走出来时,脸上都带着古怪的表情。非常古怪。怎么说呢,他们的脸,像是即将成熟的石榴,一个不小心,就要开心地涨裂,露出里面密布的牙齿来。
另外,说实话我一直在思考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这些人为什么会认可这样一种方式,或者说,为什么我们要配合旅馆女主人,做这样一件貌似小游戏一样的事情?我发现,居然没法作出合理的解释。
是的,有些事情你在特殊的环境下身不由己就跟着做了。
尽管事后你想想,会说,这很没道理的啊!
律师,警察,一前一后,进去,出来,都花了极少的时间。那期间,我没有说话。我在看女子。是的。我在看女子。她没有看我,她闭目养神。
《深山禅林》,那首曲子很适合稳定心思。
另外的人在干什么呢?行为艺术家看了两次腕上的手表。小红娘起初双手托着下巴,貌似很郁闷。她是个清秀的小丫头,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后来,她掏出手机,似乎是在打游戏。稍稍那么一会儿,脸上浮出一丝微笑。许多年前,我玩俄罗斯方块的时候,也会做那样的表情的。
俄罗斯方块。
我突然想,那个游戏,跟爱情的某些轨迹是吻合的。不断出现的新方块,是我们应对生活中新情感的思维或者表达方式,或者说,是考验男女之间的情爱默契程度的检测棒。如果和谐,当事人会娴熟的调整方向,嗯,方向,方向。左,右,正,反,上,下。情爱是有速度的,有时简直就是飞奔。假如和谐,就会纹丝合缝。一次又一次纹丝合缝,筑垒起坚实的情感底座。相反,你会手忙脚乱,那样搭建起来的底座就会千疮百孔,迅速满屏,于是,爱情结束。
女子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确在想这个。
我把自己逗得很开心。
而那个时候,警察和律师已经走出来。也就是说,他们已经结束旅馆女主人的分别谈话。
你知道萨摩亚人如何获得爱情吗?那个僧人的这句话,吓了我一大跳。当时,我在想别的事情。我坐在他身边,之所以那样,是因为那儿空着一张凳子。警察和律师的周围也很空,但我不想跟他们坐在一起。此前,这个僧人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嘴巴略张,看着房间里的某个角落。所以,很突兀。
何况,僧人询问爱情的问题,而且,老天爷啊,萨摩亚人?
但这个问题没有让我慌乱。
我说,是月光下的棕榈树叶。
这个回答,让僧人脸上顿时松弛下来。他的目光里有一丝闪亮。我继续说,萨摩亚人依靠新的情感,来弥补或者忘记旧情感。而所有的新情感,不管采取何种方式,都是被允许的。僧人说,不过,应该强调一点,他们的爱情不是挂在嘴上的,或者说,是秘密进行的。我说,是的。自由是有限度的。哪怕在原始部落,也是如此。他说,在人类学家眼睛里,不存在原始部落这个词语。
一个僧人,在跟我谈论人类学,是不是很古怪?
艺术家又在冷笑,显然,他对这个话题不但感兴趣,而且有自己的观点。偷来的,也叫爱情吗?月光下的棕榈树叶,很好,好极了。但真正的爱情,为什么要依靠月色和棕榈树叶去遮挡?真正的爱情,不是绽放在天地间的花朵吗?我以为,爱情是这样的,哪怕一男一女各自有婚姻,既然爱了,那就大胆一些,让爱奔放,让爱疯狂,让爱肆虐奔跑在雪山脚下,蓝天白云下的大草原上。艺术家站起来,挥舞着双手。
警察和律师抱着胳膊,他们肯定以为这几个人都有神经病。
那么,要是一个男人犯了错误,他深爱的女人却不肯原谅他,应该怎样呢?僧人说。艺术家瞪大眼睛,似乎这不是一个问题。去告诉她呀,你错啦!用一切行动来证明,你仍然还爱她。僧人说,种种方法都用了,她还是不肯原谅呢?艺术家咦了一声,大师,好像你的内心还被这个问题折磨纠缠着啊。僧人眉头紧皱,我想不通。所以,连佛门我都扣不开。
警察和律师突然哈哈大笑。律师说,放不下,不放嘛!
僧人面无表情看他一眼。
就在那时,女子走了出来。她脸上的表情依然很古怪。兴奋的成分有,但更多的是凝重。这是律师和警察脸上所没有的。我自始至终看着她,她也在注视着我。下一个是你。她说。
哦。我突然觉得,这是我人生当中的一次小小的挑战。我站起来,迎着女子。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悄声告诉我,那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一切了。
7
一年前,我曾跟一个女子登上了普陀山。
关于之前我们两个人的一切,我想一概略去。有些事情莫名其妙,你自己都无法阻挡它的发生。那个时候,我还无法判断,这两个各自有家庭的男女是否已经真正爱上。即便是真的爱上了,又如何?一个天南,一个海北。故事还没有开端就已经知道结尾。哪怕爱得惊天动地,又如何?是啊,又如何?他们缺乏抛却一切的勇气。
不过,我从没告诉过她,我对她是那样的牵肠挂肚。她也没告诉过我,我已经占据了她的生活。几天里,我们的足迹布满了普陀山的角角落落。但我们不去触碰爱这个字眼儿。尽管,有很多次我们的目光碰撞时,我都能看到烟花璀璨。
女神是不可触碰的。触碰,是否会变成一种亵渎?
我们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注视着挟裹着巨大力量,一遍又一遍冲击礁石的海浪。我们住进普陀山下一家叫禅缘小筑的旅馆。那真是一个小旅馆。小得只能容纳十几个人居住。
我们分别开了房间。
仅此而已。
8
屋子里有一股轻微的檀香味儿。女主人坐在那里,并没看我,却是低头展示茶艺。她的手,既白,又润。手腕上戴着一只玉手镯。是老玉。我能看得出来。
是的。我没有丢玉镯。她示意我坐在她的对面,我们中间是树根雕刻而成的茶桌。玉镯不是我们今天要谈的话题。她递一杯茶给我,这次开始仔细端详我。一年前你送我的那本书,我看过了。她说,似乎这是一个打开故事的不错开局。写小说的,未必真懂怎么解决问题。我在你的书里就看到了你的困惑,以及,挣扎。如果我没猜错,在生活中,你会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好吧,咱们先来谈谈你。或者,你们俩。
普洱。很浓的普洱。
是啊,我们俩。我准备洗耳恭听。有了刚才牛仔裤女子跟我说的那句话,对于这个女人嘴里冒出来的任何一句稀奇古怪的话,我都不会惊讶。
更准确地说,你跟216。
是的,216。
那个女子,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一个星期。她在等一个肥皂泡。明明知道,但她非要听一听肥皂泡灿烂炸开的声响。有时候女人很傻。如果答案不明确,她是会期待的。期待的过程,还是沿着美好的思路前行。尽管,结局往往很不美好。从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刹那,我就明白,你是来戳破那个肥皂泡的。其实,这样也好,让这一切痛苦都结束。否则会怎样?你总不能带着她私奔。
她跟你说过我?
从来都没有。可是很奇怪,你把身份证递给我的那一瞬,我就确定,你就是那个她要等的人。知道刚才我们在谈什么吗?她一进门,我就跟她说,你等的人来了,准备怎么办?她很惊讶。女主人微笑着,我能理解她为什么惊讶。她说你的记忆力这么好?是的,我的确能记得住每一个入住禅缘小筑的人,只要来过一次的,第二次来我肯定会认出来。何况,像你俩这样有故事的人。
那她怎么回答的?我对女主人所问问题的答案很感兴趣。
我没得到答案。而且,我也没再问。只是我感觉很好奇。我猜测,你俩到现在也没在一张床上睡过。人世间真的存在这样的爱情吗?
我微笑。我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
女主人说,好多人说我怪。我估计你上次来的时候,也能稍稍看得出来。但是,我发现,我还远远不如你们两个人怪。据我所知,她是南方人,你是北方人。难道靠电话、短信、网络而不是靠肉体来连接的爱情,也能够维持这么久?
我依然微笑。
你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跟她一样。在你们俩嘴里,我得不到任何答案。我可没那么大的好奇心,不问啦。实际上,到普陀山来的人,十有八九,内心都积满尘埃,都想到这里寻找能够解决问题的渠道,或者干脆说,为了解脱。那个画家,行为艺术家,为找不到灵感而苦恼,根本就没意识到,艺术创作的灵感来自于心态的自由。他沉迷于刺激,沉迷于画坛交际而不能自拔。警察和律师呢,表面上咋咋呼呼,实际上内心脆弱得要命。那个警察在几年前亲手击毙一个罪犯,从那以后,双手再也不能握枪。律师呢,为自己无数次辩护感到压抑。你知道,他们有时候并不总是代表正义,哪怕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他也许会为他们做无罪辩护。这家旅馆内,唯一一个内心干干净净的人,是那个小丫头。任凭这个世界上如何喧嚣,如何让人沮丧,她的世界好像永远是快乐的。因为,她的身体内还没有尘埃。你们一个个在斗心眼儿,在察言观色,在谨小慎微,她绝对不会!她随时都会开心地唱,无聊的时候就举着手机玩俄罗斯方块。
我点头,对眼前这个女人满心佩服。
我刚才说玉镯没丢,实际上我知道它们在哪儿。是的,这玉镯本来是一对的。这一只在我手腕上,另一只在客厅里的某一个人身上。
我恍然大悟,那个僧人?
女主人莞尔一笑,你跟你的情人都很聪明。
我说,很简单。你刚才没说到他。我进来之前,还跟他说了些话。
我猜,他可能在询问你一个关于如何忏悔的问题。实际上,故事发生在许多许多年前。有个禅宗故事你肯定知道,两个小和尚在河边遇到个女子要过河,其中一个把女子背过去,另一个过去好久还追问,你怎么能把一个女子背在身上呢?那一个回答,我早已经放下,是你忘不了。实际上,我早就原谅他啦,也的确不再爱他。我跑到如此清净的地方,开一家小旅馆,就是为了修心养性。这座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会让人清心寡欲。可他忘不了。未必现在爱我有多深,只是感觉我一个人在这里受苦,是他一手造成的。当他被一个又一个女人抛弃之后,幡然悔悟,觉得对不起我。甚至出家做个僧人,以为那样会更接近我。这对玉镯是我们的定情物。我们一人拿着一只。其实从我来到这座山上之后,就再没戴过。今天是我突发奇想,就是想暗示他,他已经把我的爱情偷走了。没了,就是没了。强求是没必要的。
我轻轻摇头。
后来,我走出了那间屋子。客厅里,已经只剩下那个僧人。我悄然走近他,弯下腰,悄声说,下一个是你。
9
我跟住216的女子在火车站分手。分手前,我俩都抱着胳膊,端详对方。她突然笑了。她说,那一男一女真有意思。我呵呵一笑,是啊,很有意思。然后,我提议,拥抱一下吧?于是,我跟她紧紧拥抱。我们俩的身体接触,仅限于此。再然后,她拖起行李箱走向检票口。她没有回头,随着人群,一直向前走,突然左拐,不见影子了。半个小时后,我在她左拐的地方,向右拐去。
我们分乘两列火车。一个向南,一个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