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网上笔会 > 群岛小说 >

群岛小说

廊 桥(短篇小说)


 
 
                                       廊 桥(短篇小说)
 
                                                                周海亮
 
  她给他打电话。
  她说我现在正在廊桥,你马上过来。他说我们已经结束了。她说我知道我们结束了,不过我还是想请你过来一趟。他说我不会过去,你也不要再缠着我了。她说我没有缠着你,我只是想要你过来陪我一会儿。我现在坐在廊桥的栏杆上。他愣了愣。他说你坐在廊桥的栏杆上?你想干什么?她说半夜里一个女孩子坐在廊桥的栏杆上,你猜她想干什么?限你半小时以内,来廊桥。于是他有些紧张。他说,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廊桥是一座铁桥,在市郊,横跨着一条很宽的人工河。人工河已经断流好几年,露出积满黄褐色淤泥的河床。现在那河床上,种了成片的绿油油的玉米。那本是一座普通的铁桥,没有名子,可是不断有殉情者从桥上争先恐后地跳下去,像一只只南瓜摔烂在玉米地,这桥,就被无聊的市民唤作廊桥。名子倒有些柔软和香艳了,可是到了晚上,那里却变得阴森恐怖。有人从桥上经过,看到一个女的,穿一身红,留着披肩长发,抹着黑嘴唇,飘在玉米梢上,月光下满脸是血,一边唱《沂蒙山小调》,一边冲他嘻嘻地笑。唱两句后,那女的双手上举,轻轻一摘,就将脑袋拿下,捧在手里,按在胸前,那脑袋还在唱:沂蒙那个山上呦,好风光……晚上那人给别人讲这个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一边讲一边哆嗦,上牙打下牙喀喀地响,直让旁边的听众也跟着起一身鸡皮疙瘩。突然旁边蹿过一只猫,所有人都惊跳起来:哎哟娘哟,吓死人啦!
  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刚好午夜十二点。他和朋友们在酒吧聚会,正被人捏着鼻子往嘴里灌酒,电话就响了。他挂断电话,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得先回去。
  回家?朋友问。
  是。
  不是吧?朋友说,我好像听见电话里说廊桥?
  扯淡。
  会情人吧。朋友笑,你小心点,廊桥那儿可闹鬼。
  他极不自然地笑笑,快步走出酒吧,伸手招一辆出租车,急急地奔向廊桥。他可不想她有什么意外。如果她真从桥上跳下去,那么,他想,他将很快身败名裂。
  他试图把他们的秘密,永远掩藏下去。
  他真的在廊桥上见到了她。她坐在桥边的铁栏杆上,一边描眉画唇,一边朝他这边观望。她的小蛮腰轻轻扭动,两条腿轻轻地晃。她看到了他。她说,嗨!她的脸在桥灯下显得苍白并模糊,可是那唇,却格外鲜艳。
  他在距她约二十米处站定。他说我来了,你想干什么?
  她盯着他笑,不出声。她的两条腿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她的身体合着腿的拍子,跳起欢愉的舞蹈。她是那样娇小单薄,仿佛一阵轻风,就会将她吹落桥下。
  他慢慢向前走,一步步接近她。他说你下来。你先下来,有话好好说。
  她说你站住。
  他不得不停下来。现在他和她的距离,约有十米。他说你可千万不要干傻事。为我这样的人去死,不值。
  她咯咯地笑了。谁说我要干傻事?
  那你先下来。
  我为什么要下来?
  那你什么意思?
  她低下头,打开挂在胸前的手机。她说现在是十二点二十分。十二点半,准时放你走。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现在你也可以走。不过,如果你敢走,我马上从这桥上跳下去;你不走,你乖乖地在这里站着,我肯定不跳。
  你深更半夜给我打电话,就是让我来罚站?
  不,我是让你来陪我。我陪了你这么多年,你就陪我十分钟,不行?
  我可以陪你十分钟,我陪你一晚上都没问题,不过你得先下来。
  我为什么要下来?
  你这样就没劲了。他有些愤怒,惶惶不安的愤怒。你何必这样?听我说,你先下来。他一边说,一边向她靠近。
  你给我站住!她喊。她从栏杆上站起来,把身子探向桥外。你再敢往前迈一步,我就真跳了!
  好好好。他无奈地站定,我不动,你也不要乱动。他看着她,夜色中她的脸狰狞恐怖,完全没有当初楚楚动人的样子。他叹一口气,掏出香烟。
  不准抽烟!她说。
  好好好,我不抽烟。他把烟放回口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桥上偶尔会有汽车开过,带起一阵疾风,将她的裙子飘起,还有长发。记得几年前,他正是爱上了她的一头秀发。那时他对她无限痴迷,那时她对他死心塌地,怎么几年过去,会是这样?
  他一直盯着她,神色郑重并且紧张;她却没事一样看着他笑。她的笑是无声的,怪异的,充满嘲弄的,得意洋洋的。这样的笑,让他无限压抑。
  他们谁都不再说话。
  她再一次低头看她的手机,像足球裁判那样读秒。终于,她抬起头,满意地对他说,时间到了,你可以走了。
  他没有动。他认为自己的样子一定非常难看。他的脸肯定涨得血红,他的身体肯定瑟瑟发抖。他的脸上肯定还写着不安,他的身体肯定还绷得很紧。他盯着几步之遥的她,一动不动。
  你怎么不走了?她从铁栏杆上跳下来,慢慢走到他的面前,逼近他的脸。谢谢你来陪我,她说。然后她从他的身边飘过去,长发的末梢,扫上他的脖子。
  他想追上去把她暴揍一顿。他想把她按倒在地,一绺一绺拔光她的长发。她想抱起她,像扔一只猫那样,把她扔下廊桥。
  他想扯开嗓子,大哭一场。
 
 
  她给他打电话。
  她说我现在正在廊桥,你马上过来。他说你有完没完?她说我现在正在铁栏杆上走钢丝呢。他说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她说那好,现在我周围有很多人,——有警察,还有电视台记者。现在我就高喊三声“我给李天明做了很多年情人,现在他把我甩了”,你想想会有什么样的轰动效应?等喊完了,我再考虑要不要跳下桥。他说你怎么不要脸?她说是我不要脸,还是你不要脸?他说算我求你,别再缠着我好不好?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你为什么偏要把事情做绝?她说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废话,我得继续走我的钢丝。等你半小时,如果你不来,我就开始喊。
  昨夜通宵未眠。本来他想睡一会儿的,现在看,午睡是不可能了。他看看手表,正好中午十二点。距上一次她给他打电话,只隔了十二个小时。
  烦躁。愤怒。紧张。无可奈何。他搭了车,直奔廊桥。
  桥上聚集着很多人,交通已经堵塞。几个警察正扯开嗓子维持现场秩序,观众们正兴致勃勃地观看着她蓄谋已久的表演。的确,她在走钢丝,娇小的身体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她一眼就从人群里找到了他。她用手指指他,对试图靠近她的警察说,你别动。让他过来。
  警察说他就是你要等的人?
  她说是。
  警察说就这么个人?表情有些不屑。
  她说正是他。
  警察说他来了你就下来?
  她笑了。那可不一定。
  他慢慢向她靠近。他一边走一边说,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她在铁栏杆上慢慢坐下来,和昨天夜里一样,两只脚轻轻地晃。她说我什么花样也不耍。还是老规矩,陪我一会儿,就放你走。
  他说我现在就掉头走呢?我不信你敢跳下去。
  她说那你试试看。
  他说你别这样好不好?算我求你。你先下来。我错了行不行?我以前是混蛋……
  她笑出了声。她说你现在也是混蛋。
  他不再说话。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对她说些什么。说什么,怎么说,她才肯下来。他知道警察们对他一定非常失望,可是他没有办法,他觉得他的对手实在太过强大,强大到随便一句话,随便一个动作,都能让他全面崩溃,然后跌落地狱。
  他感觉很累。他的两条腿仿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想坐下来。他真的坐到了地上。
  站起来!她命令。
  他就站起来。他的模样非常可怜,他认为自己就像一只任人摆弄的木偶。
  怎么不说话了?她说,你继续求我,说不定我现在就下来。
  那你下来。下来吧,有话好好说。咱们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行不行?别闹了。是我不对……
  行。她说,我可以下来。不过,有一个小小请求。
  他盯着她的脸。他不知道她又要耍什么花样。
  她清了清嗓子,说,现在,打电话给你老婆,让她过来一趟。她来了,我和她说一句话,就下来。
  办不到!他高亢的喊声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向前逼近一步,你太过份了!
  真的办不到吗?她说。她重新站起来,重新开始了走钢丝表演。她冲周围的人群喊,你们都听见了吗?如果我跳下去,都是这个家伙逼的!
  一个胖警察冲到他的身边。警察低声命令他,马上照她的意思办。
  他说不可能。
  警察说不可能也得去做。叫你老婆来一趟和她跳下去,哪个轻哪个重,你自己惦量一下。如果真出了人命,你以为你能逃脱责任?
  他的脸开始扭曲,五官厮杀得热闹。
  她张开双臂。她说,叫不叫?我数三声。
  他说你去死吧!
  她说,一——
  警察说,你等等,他老婆马上就到。
  他说你怎么还不跳?你快跳啊你这个贱人!
  她说,二——
  警察做好了向前冲的准备。
  他说你数到一百我也不会答应。
  她说,三!
  他突然跪下。动作快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仰天长啸。他说,好吧,你等等,我叫。
  她收回欲飞的姿势。她说你不是让我去死吗?现在你怕了?
  他掏出电话。他说你下来,我这就打电话。
  她重新在铁栏杆上坐下。她说你先打电话。
  他开始拨号码。他拨得很慢。他想一会儿他老婆来了,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场面?他以后要怎样面对她,怎样面对他的同事?电话拨通了,没有人接。他在等。
  可以了。她突然很大度地摆摆手,挂了吧。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她不用来了。
  他慌忙挂断电话,然后将电话狠狠地摔出。电话翻着跟头,越过她的头顶,划一条美妙的弧线,掉落桥下。他满手是汗。满脸是汗。满身是汗。
  很生气?她哈哈大笑,很受折磨?简直有些乐不可支了。
  他瘫倒在地。
  她从栏杆上跳下来,稳稳地飘落桥面。她拍拍手,走到他的身边,蹲下,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警察们冲过来,夸张地将她抱住。
  她还在笑。声音从人群的缝隙里挤出来,成了尖锐刺耳的调子。她在无数双手中挣扎,眼睛在阳光下闪烁着蓝幽幽的光芒。她笑得浑身抖动,歇斯底里。
  她像一只女鬼。他想。
 
 
  他过了半个月的安稳日子。他没有再买新手机。他永远都不想再买一部新手机。
  可是那天上午,他正在办公室里看文件,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接起来,电话里的男人问,你是李天明吗?他说我是。心莫名其妙地慌。男人说,我是警察。希望你马上出来一趟。有个女的要自杀。在廊桥。
  他“啊”地惊叫一声,将电话扔出窗外。好像那是一块滚烫的烙铁。
  他认为她远比那个唱《沂蒙山小调》的女鬼可怕。他后悔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把她从桥上推下去。他不知道她的自杀闹剧还能玩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当着很多人的面将他剥光然后英勇地跳下去。他记得她曾经躺在他的怀里说,如果哪一天你敢不要我了,我就宰了你。他说宰不了呢?她说那么我就自杀,从廊桥上跳下去。她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变成呻吟。因为他的唇,总是恰到好处地堵住她的嘴。
  他想怎么会搞成这样?这世上,哪个男人没有情人,哪个女人不是别人的情人,她怎么能够这样?
  他不想再去廊桥。那地方对他来说,就像地狱一样可怕。一个女鬼盘距在那里,带领众小鬼,将他开膛破肚,将他大卸八块,将他水煮油煎,将他细细研磨成粉。他认为自己即将崩溃。不,他已经全面崩溃。他的四肢纷纷从身体上脱落,他的脑袋炸开,他红的血和白的脑浆涂遍整个廊桥。人们可以从他的血和他的脑浆中清晰地窥视出他的所有。相貌,兴趣,事业,家庭,情人,欲望,所有的阴暗……
  他头痛欲裂。他真的不打算再去廊桥。可是他分明看见自己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他说,廊桥。司机立刻来了兴致,他说我刚从那儿转过来。现在那里,热闹非凡。
  他再一次见到了她。她穿着宽大的白色衬衫和紧绷绷的牛仔裤,红光满面,精神饱满。她骑坐在栏杆上,朝围观的人群嘿嘿地乐。她轻轻地哼唱: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用了原生态的唱法。
  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他的全身。莫非,她早已变成了鬼?
  他站在她的面前,相距十米。他说你打算永远这样玩下去吗?他想表现得愤怒一些,再愤怒一些,最好是咬牙切齿,五官移位。可是很奇怪,他的声音竟变得柔和并且宁静,似乎她正躺在他的怀里,他的手,正轻轻滑过她的长发。
  她好像并没有看见他。她继续唱:沂蒙那个山上呦,好风光……
  他提了提嗓音。他说你就说今天你怎样才肯下来,我照着办就是。
  她的歌声终于停止。她说你先慢慢等着。现在我还没有想好。
  他说要不要我打个电话叫我老婆来听一段?
  不用了。她说,你一点儿也不善解人意。
  那我先走了。他说,你一个人慢慢表演。或者你想好了,再叫我回来。他真的转过身,抬起脚。
  等一下。她喊住他。
  还有事?他停住。其实他知道自己根本走不掉,警察们会把他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上桥面。
  你好像瘦了。她慢慢站起来,在铁栏杆上金鸡独立,怎么近来休息不好?
  她站得并不稳,身体在栏杆上剧烈地晃动。围观的人群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呼,声音里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期待。可是她很快控制了身体的平衡。她扎起马步,稳稳当当。你怎么越来越瘦?她说。
  不好么?他回答。旁边的警察不停地给他递着眼色。他明白警察的意思。可是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用做,甚至什么都不用说。她玩得差不多了,自然会蹦回桥面。只要他不走,她肯定舍不得跳下桥。她不想死,她只想折磨他。
  我有一个办法,能让你胖起来。想不想听?她的眼睛开始闪光。
  他没有回答。他猜不出接下来她要干什么。
  五分钟速胖。她笑,五分钟后,如果你真胖了,我就下来。
  她开始朝周围的观众喊叫。这个男人,丧尽天良。她指着他说,他玩够了我,他把我甩了……现在,谁肯狠狠地揍他一顿,我马上就下来。要揍脑袋,揍别处不算数。她的声音很大,甚至有些嘶哑,却是一种欢愉的质地。似乎被他甩了,是一件多么开心和自豪的事情。
  做梦都没有想到,她竟使出这般卑劣的手段。现在他确定她是魔鬼。他想,这是人类能干出来的事吗?
  有人应了一声。那是一位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男人走到他面前,一口涶沫淬上他的脸。男人说,最烦你这种人。
  他喊,警察!
  中年男人的拳头回应了他。他的拳头很大,很硬,很粗糙,很迅猛。拳头击中他的鼻子,他的身体飘起,空中停顿几秒,重重砸上桥面。他挣扎着爬起来,伸手抹一把脸。他的手上,黏黏糊糊的全是鲜血。
  他再喊,警察!
  又是一拳。这一拳击中了下巴。他再一次飞起来。他感觉自己的下巴被打到了脑后。
  警察们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也许他们认为只要她不跳下去,只要他不被打死或者打残,那么,他们做什么都可以。他们需要的只是将问题顺利解决。他们目标明确。
  他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息。他想爬起来,可是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中年男人一只手提着他的衣领,助他起来,另一只手紧握成拳,不停歇地击打他的面门。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好像男人击打的是别人的脑袋,他听到的只是很响的很有节奏的咚咚声。那声音离他太过遥远,仿佛来自天边。他认为自己即将死去,死在地狱里。他看到围观的群众个个睁大了眼睛,露出满足的表情;他看到她在栏杆上坐下来,合着男人的节奏,两条腿欢快地打着拍子;他看到男人血红的眼睛以及胳膊上粗黑的密密麻麻的汗毛;他看到一个警察慢悠悠地走过来,拍拍男人的肩膀。警察说可以了。过过瘾就行了。再打就打死啦!
  她从栏杆上跳下来,动作熟稔并且优美。一个警察跑过去,将她拖上警车;另一个警察扭住欲走的中年男人,他说你也得跟我们走一趟;第三个警察满脸无奈地看着他说,还能站起来吗?他拼命挣扎,却只是动了动眼睛和嘴巴。于是警察拨通了120。他说,真他娘的麻烦。
 
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现在他成了小城名人,电视和报纸上都露了脸。当然假如他走上大街,别人并不一定真的认识他,因为电视和报纸上他的照片,就像一只被烫去了毛的丑陋猪头。公司已经将他解雇,不是因为他有情人,而是因为他一个月没有上班;老婆在二十天前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前几天她打回来一个电话,说已经委托了律师,要和他解除婚姻。他说行,程序尽量简单些。他表现出让人难以置信的平静和随和。他愿意承担所有的后果,他愿意承受一切。他想女人真是麻烦,离个婚还用找律师?一句话,说不想在一起过了,不就行了?
  这一个月,他几乎哪里也没有去。除了去超市买些吃的,剩下的时间,他就安静地躺在床上,养他的伤。其实他伤得并不重,或者说,并不像看起来那么重。尽管那个男人将他打得皮开肉绽,但也仅仅是皮开肉绽,并没有伤及筋骨。这让他有些失落。他想也许再重一些更好。也许把他打失忆了才好。失忆了,他谁也不认识了,所有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他愣了足足半分钟,还是接了起来。
  是李天明吗?电话里的男人问。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
  我是警察。有个女的,在廊桥,要跳桥自杀。她要见你,马上。希望你和警方合作,十五分钟内,务必到达廊桥。完全是不容商量的语气。
  他的手开始抖。他说我是李天明,不过那个女的,与我无关。
  那边已经挂断。
  他说你听见了吗?她与我无关!我已经死了,让她以后别他娘的再烦我!他对着电话喊,眼睛里喷出火来。
  放下电话,他倚在床头,一连骂了六句“去他娘的”,然后点上一支香烟,安静地抽。他把烟灰弹到手心,小心冀冀地捧着。一支烟抽完,他欠欠身子,将烟蒂按灭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又把手心里的烟灰也小心地倒进去。他盯着烟灰缸,至少五分钟一动不动。电话再一次响起,他看了看号码,没有去接。
  他找了件西装穿上,出了门,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他说,去廊桥!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像一朵盛开的百合。她坐在桥边的铁栏杆上,似乎已经等他很久。她看到了他。她冲他笑。她说,刚才我差一点儿,就失去了耐心。
  他说,你下来。
  她说你知道吗?如果你再晚两分钟来,明年的今天,也许就是我的祭日。
  他说就算我现在来了,也许明年的今天也是你的祭日。
  警察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他站立不住,向前冲去。
  她说你给我站住!
  他刹住脚步。他说今天打算让我干点什么?
  她说,现在你爬到地上,学三声狗叫。
  他说你哪里学来的这招?
  她说报复你这种人,不用学。
  他说我叫完了呢?
  她说我马上下来。
  他说我不叫呢?
  她说那我就跳。
  他说好,你跳吧。
  他迎着她,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和坚定。她说你给我站住!他冲她笑,脚步却没有停下。她说你站住!再往前走,我真跳了!她张开双臂,做好起飞的姿势。他保持着笑容,仍然往前走。她说你给我站住!声音惊恐绝望,战粟不止。这声音他很熟悉,当初铁了心和她分手,她就是发出这样的声音。他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他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试图跳下。不是跳向干涸的种着成片玉米的河床,而是跳回桥面。可是她没有成功,因为他的脚抢先踹上她的胸脯。她的身体向后跌去,掉向深渊。她的两只手在空中快速且胡乱地划着圆圈。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喊。除了他,没有人听清她喊的是什么。
  可是他听得清清楚楚。她喊,明。他们在一起幽会了很多年。这是幽会时,她对他的昵称。
  她没有掉下去。最后一刻,她的手抓住了铁栏。那铁栏很漂亮,花花草草的造型。现在她的手死死抓住了一朵盛开的花儿。她的手洁白细腻,柔软修长,此时却积聚着惊人的力气。他似乎听到钢铁铸成的花瓣一点一点切入她骨头的声音。
  她看着他。她喊,明。
  他说去你娘的。一只脚再一次踹出去。皮鞋准确地踢中她紧抓铁栏的手。她呼号一声,像一朵花般飘落。空中她把身体打开,一朵花瞬间开放和凋零。洁白柔软的花瓣被风撕成碎片,纷纷扬扬,毫无规则地飘洒。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