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鲠(短篇小说)

                                            鲠(短篇小说)
                                  
                                                            徐琦瑶
 
母亲这道小葱烧鲫鱼秦安行已经吃上二十多年,这熟悉的香味对于秦安行来说,就意味着温实的日子。即使在父亲卧床的那段时间,母亲这道拿手好菜依然未减丝毫的美味,那如青葱缕缕缠绕的鲜香就像母亲眉宇间淡淡的安恬,一直能熨到人内心里去。
刚才,就在母亲把小葱烧鲫鱼端上桌时,秦安行迎着第一道香气,不经意地看了母亲一眼。
母亲低垂着眼,抿着嘴。
今天母亲做这菜时料酒放得迟了,酱油放得多了,火候有点过头了。单是一闻一看,秦安行就作出了这样的判断,至于原因,已经不用再猜了。
安安……
母亲递上一双筷子,欲言又止。
秦安行接过来,拨动着鲫鱼周围成团的葱丝。
尽管女儿悠悠都已经上小学了,母亲还是一口一个地叫他安安。有一次,母亲有事直接跑到秦安行单位去找他。一进大办公室的门,母亲就笑着叫了一声安安,惹得七八个同事哈哈大笑。后来这事不知怎的传到老婆方佩华的耳朵里,自然又被她挖苦上了。
好端端的大名不叫,偏要叫安安,安安,还让人觉得是爱爱呢,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都不知道把儿子形象给毁了。
这种事秦安行一般都不会计较,他觉得母亲爱怎样叫就怎样叫着去,老婆也只是背后嘀咕几句,说出口也就好了。
但前天晚上方佩华的那几句话,却让秦安行狠狠生了一把气。
都说你爸妈感情特别好,怎么你爸走了才一年,你妈就想找老伴了?六十岁守寡终老的,多的是!要找也要找个相配一点的,都这把年纪了,还想高攀。
秦安行生气很少发火,他只是站在窗边,望着黑魆魆的天幕,内心翻江倒海般折腾。
五年前,父亲突然中了风,在医院抢救了两天两夜,才捡回一条命,之后便终日卧床,口齿含糊,心智只有几岁小孩水平,高兴了,见到悠悠时便张着嘴巴淌着口水发出哦哦的声音;不高兴了,便把饭菜打翻,抡起手朝弯身收拾的母亲打去。
母亲总是毫无怨言地照顾着父亲,甚至把父亲当作孩子一样温柔地疼着。
四年后,父亲走了。在送父亲去殡仪馆的路上,秦安行轻轻搂过母亲,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觉得她已完成了一个沉重的使命,应该歇一歇了。
前不久,一个亲戚给母亲介绍了一位丧偶的退休干部,据说对方以前是处级领导,儿子现在也是单位的一把手,女婿经营着两家公司,生意做得很不错。起初,母亲也有点迟疑,觉得对方这么好的条件未必会看上自己,但两人见过面后都对对方印象不错,一来二去也就处上了。可有消息传来,说对方子女不同意,好像嫌母亲是农村户口,没有参加社保,过去了衣食住行就要蹭他家的。
秦安行自然不愿自己的母亲遭人嫌弃,既然对方家庭条件这么优越,难道还真会在意这点吗,况且母亲还有自己这个儿子呢,说到底是人家不喜欢母亲过去。但看母亲好像很不愿放弃的样子,秦安行又不忍心跟她明说。
方佩华也不是没素质的人,这些话她决不会当着母亲的面说出口的,但说到底这个媳妇总是与婆婆隔着一层,也无法与丈夫贴心。
安安……
母亲低下头,绞着手指。
秦安行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突然,卧室里的手机响了,母亲一个急转身,快步跑进去接听。
秦安行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
大概两个小时前,他从悠悠学校里出来,心里堵得慌,揪得疼,开着车毫无目的地乱转,经过滨江路时,前面一辆电瓶车上熟悉的背影进入了他的眼帘,是母亲。她坐在后座,开电瓶车的另有其人,但被母亲挡住了,只露出一个略秃的脑袋和灰白的发。
秦安行犹豫了一会儿,明显放慢了车速。
电瓶车突然停了下来。前方不知何时闪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把把母亲从电瓶车上硬生生地拽了下来,并且指手划脚地叫嚷着。
秦安行忙停下车,跑了过去。
母亲手里提着菜,愣在那里,一脸的尴尬。开电瓶车的老头,正劝阻着女人。几个行人停下来看。
以后别再缠我爸。他都快七十的人了,你让他骑着电瓶车带着你,万一出了什么事,是我们来赔偿你,还是你来负责?
正准备开口护母的秦安行,突然脑中一片空白,二话没说,拉起母亲,把她塞进汽车。
十来分钟的电话,对母亲来说也算长了。秦安行默默地吃着,越吃越没味。
接完电话后,母亲从卧室出来了,直接坐到父亲生前最爱坐的藤椅上。
桌上响起一阵乐曲,这下是秦安行的手机来电话了。方佩华打来的。秦安行放下筷子,抓起手机,正准备应答。
突然,他鲠住了。一根尖锐的鱼刺,坚挺地抵在喉咙下方,逼着他仰着头,伸着脖子,连口水也咽不去。
母亲见状,忙找出一个小平勺,压住他的舌头,抓起一根筷子,伸进他嘴里,试图把鱼刺拨出来。
可母亲老眼昏花,内部光线又暗,捣鼓了一阵,什么都没弄出来。
秦安行跑进厨房,蹲在垃圾桶边,用食指伸进嘴里猛抠。
一阵恶心,刚才吃下的东西便吐了出来。
鱼刺还在吗?母亲问。
秦安行试着咽了一下口水,还是觉得硌着硬物似的生疼。
河鲫鱼多刺,但秦安行吃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鲠住。他们自己家里方佩华从来不做这道菜,她说住在岛城能随时吃到新鲜的海鱼,犯不着吃这种带着腐腥味的河鱼。但方佩华烧的带鱼、鳓鱼、梅鱼等,却好几次让秦安行受鲠。方佩华总是说他不好好吃,喜欢边吃饭边逗悠悠玩,而且又太心急,不笃实,没有把握的东西不待再次摸排就做下去了。
方佩华这样说不是没理由。夫妻俩经常网购,秦安行有个习惯,就是收到货后拆掉包装,粗粗看了一下,就把标牌之类的当作累赘摘除了。有好几次方佩华对买到的东西不甚满意,想退货,却发现没了标牌人家不让退。为此,两人还闹了好几次不愉快。            
对此意见,秦安行只同意一半,他觉得自己不是浮躁,而是太宽容,只要对自己没什么大碍的东西,他都能大方地接受,而一旦接受,就不会再去计较什么。
但上午母亲面对那个女人时的惶恐与窘相,此时就像一根又粗又硬的鱼刺,扎在秦安行的心上,吐不出,拔不掉。
他抬头看了一下母亲,母亲的眼里满是焦急与心疼。
秦安行心里一酸,又低下头抠了一下。吃下的东西都已吐得差不多了,最后一口吐出来的还带着血丝,大概喉咙那边已被抠伤了。
母亲倒来一杯水,让他漱漱口。
他把漱口水吐得很猛,顺便又再次清了一下喉咙。溅起的水星子落到了脸上,刚才一阵猛呕,又让他两眼酸得冒泪,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掌心湿了一片。
他知道,这里更多的是因为女儿悠悠。
悠悠是他心中烙得最深的伤口。她可爱,懂事,会唱好听的歌,还喜欢画画,可惜在语言能力的发展上与同龄人相比显得落后了,跟人的交流总是有点问题。比如穿了一件新衣服,人家问这里哪买的,悠悠的回答是:妈妈,开车去商场。只有秦安行和方佩华懂她的意思:这衣服是妈妈开着汽车到商场买的。假如这是四五岁孩子说的,大家还可接受,可问题是悠悠现在已经七周岁了,上小学一年级了。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秦安行痛苦地咽下一口口水,接听了。
你刚才怎么不接电话?我跟你说,我刚从医院出来,已经跟医生约好,星期五就去做人流。
从方佩华的话里虽听不出什么悲喜,但秦安行分别感到了电话那头咄咄的气势和自主的优越感。
秦安行什么都没说,就挂了电话。他一发音,就会感到喉咙扯裂般生疼。
要不上医院去取一下吧。母亲还是不放心。
秦安行摇了摇头,感到浑身酸乏无力,便在老式的沙发上躺了下来。
安安,我刚才跟老赵已经说好了,以后我们不再来往。
秦安行闭上了眼。
我也不准备再跟人了……佩华既然有了,就让她生下来吧,你们生二胎也是符合国家政策的,到时我来带。
秦安行朝里侧了一下身子,觉得自己的双唇在微微抖动,鼻尖已经酸涨得厉害。
悠悠这孩子,以后就看她自己的命了……下一个孩子肯定会好点……
别说了!秦安行大吼了一声,腾地一下跳起来,抓起手机和车钥匙,就往外跑。
母亲家就在一楼,秦安行跳下台阶,跑到停车处,一把打开车门,弹了进去。
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流泪了。秦安行坐在汽车里,把头伏在方向盘上,放声而哭。父亲走的时候,他都没有渲泄得如此淋漓。
从悠悠学校出来时,他已经有了一种流泪的冲动。
应悠悠班主任所邀,秦安行今天上午特地请了假,去了一趟学校。那位年轻的女教师非常客气地为他倒了茶,跟他寒喧了一会儿,然后委婉地提出要秦安行把悠悠带回去。
你们可以让她明年再来上学,或者……直接带她到启智学校去。
秦安行一听,顿觉大脑被轰的炸了一下。
悠悠完全符合上学年龄,而且她在智力上并没有什么障碍啊。
那你们最好带她到专门机构去测试一下智力发展水平,把结果带给我们看。
秦安行手中的纸杯被狠狠地攥成一团,杯中的水被挤成几绺,顺势而下。
你不要激动,我们也是为孩子着想。悠悠应该去接受更适合她的教育。
你没有权利这样要求!
秦安行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脸,好长时间才挤出这一句。
从办公室出来,秦安行去了悠悠教室。刚好是课间,孩子们三五成堆,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悠悠独自站在教室窗前,用手指在玻璃上写写画画。
秦安行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内心无限酸楚。
悠悠怎么会是这样?秦安行虽说不是一个特别外向的人,但他从小到大,无论在哪个圈子都有好人缘,而且在关键场合善于表达,当年公务员考试时他以笔试第三名的成绩进了面试,最终以总分第一被录取。在大家眼中,身为银行部门经理的方佩华知性,大方,能交际,那终日笑弯的眉眼更是为她赢得了不少人气。可是他们的宝贝女儿怎么就不能和人很好地交流呢?悠悠还未出生,夫妻俩就已经做足了育儿方面的功课,孩子出世后,两人根据科学知识,精心呵护孩子健康,到了一定时间又不惜一切精力,认真开展家庭早教,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对此,方佩华总是归因于怀孕三个月时受到的那次惊吓。
那天,刚好是周末,秦安行开车带着老婆一起上父母家吃饭。父亲特地跑到乡下,买来两只老母鸡让儿媳妇吃,一只先杀掉炖上了,另一只被罩在竹篮里暂时放在阳台上。饭后,方佩华来到阳台,准备晒晒太阳透透气,不凑巧竹篮上的木块没压好,里面的老母鸡突然大叫一声,振翅冲了出来,直扑向方佩华。方佩华猝不及防,吓得哇哇大叫。等秦安行赶过来,抓住鸡,把它重新塞进竹篮后,方佩华还是面如土色,心狂跳不止。
事后,方佩华一直情绪不佳,也没再上父母家去吃过饭,秦安行劝她,她就跟秦安行闹。悠悠问题出来后,这件事又成了随时爆发家庭矛盾的导火线。
秦安行曾为此偷偷地去咨询过相关专家,专家的答复也很含糊:孕妇意外受惊,确实有可能影响胎儿生长发育,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
父亲走时,显得很清醒,他把最后一眼留给了悠悠,目光中盛满了怜惜与不舍,似乎还有难言的歉疚。
抱着悠悠,秦安行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泪盈双眶。
但,只有此时,在这安静狭小的车内,秦安行放肆地让泪水汹涌而下。
方佩华好像从来没有为悠悠流过泪,至少秦安行没有看到过。这个要强、爽利而又有事业心的女人,在女儿面前总表现出旁人难以想像的温柔与耐心,她常把自己沉浸在一个孩子的角色中,去与悠悠对等地交流。她想方设法创设具体的情境,并事先把孩子的心理揣摩透,然后模拟孩子的口气,带着悠悠边玩边学。为了悠悠,她不断地缩小交际圈,并逐步清退了一些生活爱好,即使有时身心俱疲,她也从不会在悠悠面前叹口气。只有在悠悠睡着的时候,她才会露出一脸的黯然与疲惫,默默地发会儿呆。
有一次,方佩华在哄悠悠入睡后,自己也不禁在旁边睡着了。秦安行过去为她盖毯子时,无意中发现她散乱的头发中竟已夹杂了不少白发。原先秦安行喜欢方佩华,就是从喜欢她那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开始,如今看到她的白发,他有些恍然,又有说不出的怜惜。那一晚,秦安行静静地搂着妻子和女儿,无眠至天明。
手机响起,显示的是母亲的号码。秦安行犹豫了一下,掏出纸巾擦起了脸。等《怒放的生命》铃声唱到第四遍时,秦安行调整好情绪,接起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大概过了十秒钟后,就挂上了。
秦安行的心又是一阵颤抖。母亲应该已从他的那一声喂中听出平静与安好,对她来说这就够了,其他的就暂时不提了,儿子刚才的愤怒明确地表示着她说错了什么,或者已经做错了很多。
秦安行不禁为刚才对母亲的粗暴而自责。母亲对老赵头的回绝,是出于对现实生活的考虑,还是为了自己和儿子的尊严?无论出于哪个原因,她应该都舍弃了一种美好的念想,而作为她唯一孩子的自己又能给母亲什么幸福的抚慰呢?悠悠的事这些年未尝没让母亲痛心,而方佩华正准备打掉腹中的胎儿,不知道恬退隐忍的母亲获知后又会是怎样的伤苦;
秦安行一直很想再要一个孩子,倒不是为了弥补悠悠带来的遗憾,而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帮助悠悠走出不善与人交流的困境,而且他认为家里多一个孩子,就会多一种生活的色彩,多一份抵抗感情风暴的安全系数。方佩华却觉得不生二胎,是对悠悠最好的负责,否则分出精力照顾另一个孩子,势必会影响对悠悠的教育引导。当然,即使方佩华想生二胎,也不想让婆婆带,她觉得自己两个高素质的年轻人都没带好悠悠,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婆婆还能带出一个怎样的孩子来。就在他们的犹豫与分歧中,方佩华意外怀孕了,这使他们陷入了事实的对峙当中。
方佩华的决定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既然孩子是两人的,最后不管怎么处置,还是需要双方统一意见吧。秦安行打算晚上再和老婆好好沟通一下。
刚才的一声喂再次把秦安行的鲠痛牵扯了出来。看看时间,离下午上班还有大半个小时,两小时后有个会议,到时需要发言,得抓紧时间先到医院去看一下喉咙。
秦安行从医院门口的停车场出来,快步向门诊大楼走去。突然,他停住了,他看到方佩华穿着白色的风衣,正站在大楼门前的大花坛边,望着满坛灿烂的花儿出神。
秦安行的心中升起一种久违的暖意。
记得婚后的第一个情人节,他加班赶写一个材料。从单位出来已是晚上八点了,方佩华早已开车来到单位门口接他。上车后,他歉意地要求先去花店买花,方佩华却含笑不语,把车开得飞快,直向郊区驶去。最后,车子停在一片空阔的土地上,两人下了车,方佩华变戏法地拿出一个大手电筒,一扭亮,莹白耀泽的灯光顿时照出了眼前的一片花海,红的、黄的、紫的……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又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们。原来,这是花农的一个花圃。
你看,满园都是我们的花,还去什么花店呀。
在静美的夜幕下馥郁的花香中,方佩华风姿无限。
秦安行的手心好像渐渐渗出了汗。他轻轻地走了过去。
方佩华转过身来,看到他,愣了一下。
我刚才在妈妈那里吃午饭,不小心被鱼刺卡了喉咙,来找医生看看。
秦安行用手捂着喉咙,自嘲地笑了一下。
方佩华微微皱了一下眉。那你还不快去,都快要上班了。
秦安行吁出一口气,点点头,慢慢转过身去。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道:你午饭吃了吗?在单位吃的?
我刚才给你打了电话后,一直在这里没走……
秦安行停了下来,他突然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
悠悠老师没说什么吧。方佩华看着他,眼神中透出一丝忧惧。
秦安行把目光转向了天空。喉咙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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