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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味道(短篇小说)

                                  过去的味道(短篇小说)
 
                                                                周波
 
  过去的味道
 
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可能谁都不相信,但这件事确确实实发生了,而且发生在东沙身上。信不信由你。包括东沙的老婆如晶也不相信,她唯一相信的是家里的油一天天在减少。
早晨,镇政府斜对面的弄堂口特别热闹,仅有的一家露天早餐摊不停迎送着过往食客。早餐大同小异,无非是些刚出锅的大饼、油条、粢饭之类,生意却出奇的好。
那天,东沙走过去对摊主阿伯说:这油味道不对,我可是对地沟油特别敏感。阿伯立马慌了:我一把老骨头,做点小生意糊糊口。东沙说:照我的意思做,我就让你摆。阿伯连忙点头应诺,他才不管东沙啥意思呢,只要早餐摊能照旧摆就行。
翌日,东沙拎来两桶金龙油,轻声对阿伯说:以后镇里的干部职工都用这个油,你得分开。阿伯摸了摸头说:知道了镇长,明天起这一锅油是专门给镇里上班的,原来那一锅油是给其他人的。东沙笑了笑,拍了拍阿伯的肩。走了。
让东沙感到意外的是,没过几天,就有人知道了他做的好事。东沙把办公室主任叫来,问:你也知道?主任笑着说:起先不知道,摊主阿伯那天按着我的手,死活不让我买另外一锅的油条。东沙蹙着眉头又问:这就知道了?主任说:很多人像我一样都被按住手了。
如晶有一次问丈夫,东沙知道绕不过去,坦白道:我是怀疑早餐摊用地沟油,担心干部职工的健康出状况。如晶瞪大着眼睛说:那就花自家的钱?你想当麦田守望者?如晶看过《麦田守望者》,竟套用了。东沙早猜到如晶会这样问他,说:只办这件事,没想其他的。如晶不依不饶,又问:你这是把公家的事掺和进家里,莫非想捞名声?东沙笑着说:扯哪去了,我做这件好事其实也为自己着想。如晶愣愣地看着丈夫,只见东沙不停地开始解释:你想想,如果有人生病了那就得休息就不能上班了,我是一把手,最后苦在我身上。再说世俗一点,我在乡镇的威信可是提高了不少,大家都说我是关心同志们的好领导呢。我才做了件小事,大伙的工作劲却都上来了,以前不想做不敢做的事都抢着做,你说为什么?看着丈夫滔滔不绝地说着,如晶一点反应也没有,她不时地去瞧厨房间那些东倒西歪的油瓶。前些天,她还在纳闷丈夫干吗买了这么多油回家,以为商场在大甩卖呢。
那天一早,东沙又拎着一瓶油准备上班去。如晶拦住他,唉声叹气地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这是真事。东沙说:是真事。如晶心里窝着火,说:歇手吧,长久下去家里也得成贫困户。东沙则坚称,批发了这么多油,尽管一瓶一瓶在减少,觉得能承担得起。东沙还不时地给老婆装鬼脸,说:我不是油老鼠,我是喝茶的,不是喝油的。如晶这时突然踅回身,去厨房间拎来一瓶油重重地塞到丈夫手里,说:把下次的也带上,我瞧着烦心。东沙哈哈一笑,说:你可要理解我,工作方式转了,领导都难当。过去是下面拍上级马屁,现在我们要拍下面马屁了,马屁就是关心。东沙说话时,如晶已走下楼。
晚上,女儿从学校打来电话:爸,我的学费该寄了,不会也拿去买油了吧。东沙说:怎么会!学费是学费,油费是油费。东沙接着说:学校里不是都有啦啦队吗?你们只会空喊加油!加油!我加的是实打实的真油。如晶在一旁听不下去,道:现在的人各怀鬼胎,谁知道在想什么呢,你这样笼络人心不见得真有成效。东沙推了推老婆,他想阻止如晶讲话。如晶却冲着电话大喊:疯了!你爸疯了!
平时一早上班,推开办公室的门,东沙习惯性的动作是从衣兜里掏烟点上。最近,他却喜欢跑去窗户边。东沙不是去看风景,他目不转睛地开始关注着楼下进出的人。只要看见有人围在早餐摊前或是拎着早餐进镇院子的大门,他就会兴奋起来。显然,他比任何人更了解谁谁谁去早餐摊了。曾经,他对上班吃早餐的现象颇有异议,各类会议上也时不时正面侧面去提醒:那是地沟油,等于慢性自杀,你们倒下了,我就成光杆司令了。现在他不这么做了,有一回甚至走到楼下,他专门问同事怎么没买弄堂口早餐。
这天,东沙为了证实自己油的口味,又去了早餐摊。他多买了两根油条,一尝,说:味道不对,你做了手脚了吧?没想到摊主阿伯向他诉起了苦,还发誓现在一直用真油,问题是吃的人越来越少了。东沙奇怪地问:你没有使诈?阿伯慌着说:镇长啊,我也不知道啥原因,油都是你带来的,我一没换油二没涨价,只要是镇里的同志,我还除去了您送的油的成本,经常便宜几毛钱。东沙心里打起了鼓:这是为什么呢?
那天,逢上东沙在镇里值夜班,他借故四周转了一圈。东沙问起早餐的事,大伙齐声赞叹镇长实在是太好了,连早餐也为大家考虑。东沙笑着说:可我听说门口的早餐摊生意最近不怎样啊。有人不小心走漏了嘴,说:那是油有问题嘛。东沙一惊,问:油怎么了?大家嘻嘻笑着,说:镇长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东沙说:当然是真话。于是,大伙异口同声道:镇长,还是过去的味道好,我们都习惯了。
 
 头  发
                                  
  
  东沙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有能耐的人。有一回,他对老婆如晶说:我聪明吗?如晶瞧了瞧他,没搭理。
  一天,东沙想去理发,很偶然地去了镇里一家理发店,平常时候一般都去城里。东沙落座时,一个女孩子微笑着走上前来。女孩长得不怎样,和镇里最普通的女孩没啥区别。对东沙来说,镇里待久了,所有的人与事都是那样的平常。起先,他没怎么在意,只关心地问了些鸡毛蒜皮事。过不久,俩人的话匣子在一阵欢快的节奏中被打开了,女孩居然和他聊起了关于生命的话题,这让他很惊讶。在镇上工作几年了,还从来没人敢和自己谈论如此深奥的问题。
  从那把陈旧发黄的转椅上走下来时,东沙显得非常轻松。这时,忙完活的女孩也开始整理自己的装。当她轻轻打开发夹的一瞬间,东沙看见女孩飘逸的一头长发像一盆清凉的水似地洒了下来。那会儿,他觉着面前像是闪过一道舞动的风景,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东沙后来又去过几次那家理发店,每次去就会找时间和女孩聊天。现在,他再不想去城里理发了,他只是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这样一个人才怎么会留在小镇上呢。东沙头一回这么认真地关注起自己的头发,他对理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甚至怪自己的头发长得太慢。如果理发像吃饭一样一天三餐,那该有多好啊。他想。
  可是,有一次当他又想去理发时,却没见着女孩。他一阵子的失落感。他于是把头发养了起来,等女孩来理。一次、二次、三次……他每天去,虽然乡镇的工作很忙。女孩依然没出现,他内心慌乱起来,因为,头发已超出他可以忍受的长度。如晶问过他一次:最近似乎精神有些不对头,是不是工作不顺心?他不敢说在等一个女孩,他敢说吗?如晶说:你也瞅空理个发,情绪可能好些。
  这天,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店里的工作人员:她去哪了?工作人员说:她走了。东沙追问:去哪了?还会来吗?工作人员说:不来了。因为过去常来,他熟悉几个女孩的小姐妹,他向她们打听:她去哪了?还会来吗?小姐妹们嘻嘻笑着,说:不来了。出门时东沙回头看了看理发店,他看到刚才几个小姐妹这时贴着窗玻璃还在笑,他想:她们都想歪了,我是不是也有问题?
  那天东沙去镇上一家企业考察,走入车间时,远远地看见一个长头发女孩特像她。他问陪同的厂长:她怎么会在你们厂里?厂长被问得莫明其妙:谁?东沙知道说漏嘴了,笑着说:一个才女。他快速地走上前去,和正在车床边忙碌的那个女孩招呼:嘿,终于找到你了。女工转过身来,微笑着说:领导好!东沙愣住了,他找错了人。厂长问:是她吗?东沙哈哈一笑:不是,真像!
  东沙的头发很久没理了,像山里的野草一样蓬勃地生长着。如晶不止一次提醒:怎么不去理头发,你想当天下头发最长的镇长?也想上吉尼斯纪录?如晶每次催他时,他总是淡淡地说:还好吧,不长啊。她再催,东沙说:你怎么盯上我的长发了?镇里同事也发现东沙头发长了,有人开玩笑地说:镇长,您像个艺术家。东沙听后哈哈一笑,顺便去摸一把自己的头发。当然也有老同志友善地劝他:镇长,您原先很注意形象的,现在头发有些长啦,该去理发了。我本来就有艺术家气质嘛,东沙自嘲着。
  在家里,东沙对头发的摆弄率明显上升。晚上回家,他会习惯性地走到镜子前,东摸摸西摸摸。早晨上班前,大部分时间也花在了头发的修整上面。也难怪,头发长了易散开,他得像护花草一样仔细。如晶不高兴了,她一直觉得丈夫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但是最近她起了疑心。如晶有一次忍无可忍地问东沙:怎么回事,你从来不在意穿着,最近也开始打理自己形象了?东沙说:是吗?关心一下自己有问题吗?
  东沙喜欢上了逛街,他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也不是购物狂。在城里,他对小店小铺滋生着浓厚的兴趣。在镇上,看到路上有卖烧饼的,抑或缝缝补补做小生意的一小摊贩,他同样会送上热情的目光。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之前不放心下属是不对的,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我的能耐或许不及那些街上的小人物,他们说不定个个身怀绝技呢。
  东沙的头发还在蓬勃地长着,他现在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艺术家了。而且,他发现大家已经接受了他的长发。甚至,如晶说:有个性了。他没搭理。
  
  
                     走走走走走啊走
                                      
  东沙家里有一只体重称,每天,他有事没事就会往上站一下。老婆如晶时常打趣:站与不站一个样,瞧你,哪个部位减负了?东沙摸了摸肚皮,感慨着说:话不能这么说,昨晚我不是去打球了嘛,瘦了半斤。如晶问:那今晚呢?东沙说:今晚有应酬,又重了八两。如晶笑着说:真的是半斤八两。
  那天,东沙又去称体重,待双脚落地时,他意外发现自己暴瘦了一斤。他激动地拉着如晶的手说:整整瘦了一斤呢!如晶在厨房里收拾,听完不冷不热地说:希望能保持下去。东沙则很兴奋,他悄悄走到老婆身边,说:想知道我怎么瘦下来的吗?如晶看了看他,然后伸出手去摸了摸男人的额头,说:不想。
  翌日,东沙把办公室主任找来,说:今天去远一点的村。主任说:昨天刚去过一个村,是不是改天更好。东沙说:改什么改,我把运动鞋也从家里带来了。主任只好说:那我去准备车子。东沙说:走着去。主任说:这次路程比昨天远很多。东沙说:远一些才好,乡镇干部不是机关干部,得学会走路,每次车来车往的影响不好。
  傍晚时分,走了一天的东沙回到了办公室。当他疲倦地将身子落在藤椅上时,明显感觉比昨天又瘦了。开心的东沙这时提着剪刀开始剪皮带,曾经,他也这样剪过。那些细细短短的碎皮条像战利品,东沙揉成一团用纸包好。他希望如晶看到时会问:今天又剪了?那他一定会骄傲地扬起头,然后底气十足地回答:又剪了。
  去村里多了,有一回他问主任:镇里有什么情况?主任说:自从您走着走村入户以步代车后,镇里的干部都不敢乘车了,大家都走。东沙哈哈一笑:走走好,日子久了,不光身体能好起来,而且会把工作作风也走好。主任接着说:也有人在反应,说以后镇里这么多车子都闲下来,该咋办?东沙愣了愣说:这是你管的事。
  如晶难得表扬了一回自己男人,她笑称东沙的身材最近确实有向正常回归的趋势,看来是走路上瘾的缘故。东沙开心地称现在不仅是走路勤,连老百姓的家务活都抢着做,昨天自己就把张阿婆家的一亩稻田收割了呢。如晶心疼地看着丈夫,说:怪不得手上长茧了呢,原来劳力也不少,只是不知道你们镇里的干部是怎么看你的。东沙笑着说:副镇长一级的现在全部学我步行下村,其他同志就更不用说了,个个奋勇当先,最关健的是同志们都说身体好起来了,个别同志的体重比我降得还快。
  这天是双休日,东沙独自去了村里。乡间的空气清新,到处弥漫着稻花的香味。在一个僻静处,见四周无人,他忍不住唱了起来: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然而,歌声还是引来了好奇的村民,大伙们围上来:镇长好!东沙难为情地抱拳一笑:你们好!我走走。跨过田埂,东沙心里思忖,自己刚才怎么就唱起来了呢?往后得注意些形象。
  那天,有媒体记者突然来找东沙。他当时刚从一个村回来,正在办公室脱那双沾满泥土的运动鞋。记者表明来意,想采访镇里以步代车转变工作作风的情况,其间,还话中有话地套问一年汽车油料费节约的问题。东沙心里咯噔几下,谁向外透露的信息啊?不就走走路嘛,竟然也能走出新闻来。东沙最终歉意地婉拒了采访,因为那会儿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家里体重称的画面,他高高地站在上面。
  东沙是镇长,镇长的开会频率肯定多。有一次,会议已发了资料,若是平时,他一般会照稿读完。不过,那天他居然脱稿讲了两个半钟头,从会场里出来,脑门上沁出了一排排汗水。主任跟出来说:镇长,您今天讲话效果真好,所有人听得都觉得有味道。东沙说:是啊,我也觉得很痛快,像走着去了趟村里。主任接着又说:不过当您的办公室主任真难。东沙惊讶地问:为啥?主任笑了笑说:我们写材料怕跟不上您的思路。东沙哈哈一笑说:你写你的,我讲我的。
  东沙还是每天有事没事地往体重称上站,现在,他已经很少去体育馆了。照他的话讲,人的精力体力有限,毕竟还得需要劳逸结合,白天有忙不完的工作,晚上还得关注电视新闻,看看书阅阅报。因为天天走步,月月走步,东沙的业余时间已经够丰富了,他算是找到了最佳减肥方法。如晶更是充当了好老婆的角色,在家里专门为东沙设计了一张体重增减变化统计表。在这张表上,夫妻俩发现了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比如,只要东沙去了村里,他的体重一定是明显的下降。而上个月,他走村的时候不小心扭了脚,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周,他的体重就开始强烈地反弹。东沙为此懊悔得要死,心想这么多天的努力算是白费劲了。倒是如晶时不时地劝他:没关系,等脚伤好了,再走村里。
  那天,躺在床上还养着伤的东沙找来一支笔,像小时候被老师罚写错别字一样,在白纸上写了1459个“减”字。如晶看见了,不解地问:怎么了?东沙伤感着说:四年,1460天。如晶又问:那怎么了?东沙不响,他默默地望了望窗外,在最后的第1460字上,他写了一个大大的“肥”字。
          
 
 
                           新创世纪
                  
  又是一个周末,中午,阳光很好。正在厨房间忙活的如晶突然走到东沙身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今天怎么没去公园滑滑梯?东沙当时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着实被吓了一跳。上幼儿园的女儿这时从里屋跑出来,她刚才明明睡得很香,不知怎的就醒了。东沙朝女儿耸了耸肩,女儿揉着眼睛似乎明白,朝他笑了笑。
  东沙知道如晶在调侃自己,因为前几天他确实去公园滑滑梯了,还向如晶作了不下十次的愉快汇报。当然,东沙是陪女儿一起去玩的,一个人可不敢去。女人嘛,从来都喜欢突然间来几句莫明其妙的话。他已是习惯了。
  东沙工作很忙,不过,只要是周末,他一般会腾出时间去陪女儿。女儿喜欢去公园,公园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包括滑梯。东沙也喜欢,只是不便说,他顶多想到已经遥远的一些时光。女儿有一回问东沙:爸,你和妈妈小时候有玩具吗?东沙说:有!我们小时候玩的东西多着呢,四合院里跳橡皮筋、接结子、捉迷藏,还有抓小鸡、丢手绢、跳房子、踢毽子……女儿听着一愣一愣的。
  如晶还在厨房与饭厅间不停穿梭,东沙打趣着说:今天改玩其他的,有件东西你们谁都没玩过。如晶怀疑地瞄了东沙一眼,女儿则瞪着铜铃大的眼睛问:什么东西?让我也玩玩。东沙笑着说:想玩的跟我去楼下。
  如晶这时愣在原地,愠怒地看着东沙。她可是辛苦了一上午,正想将热气腾腾的饭菜陆续端上桌呢。
  父女俩朝她扮了一个鬼脸,随后,配合默契地跑出门去。楼梯间,只听女儿急切地追问:爸爸,东西在哪?东沙说:楼下,就到了。
  可是,真到了楼下,东沙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他用脚使劲蹬了蹬水泥地,皱着眉头说:这东西过去可是到处有,泥巴呢,哪个房前屋后的没有。泥巴?女儿惊讶地问。是的,泥巴,爸爸小时候最爱的玩具。东沙说。
  东沙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视起来,小区内很拥挤,原本狭窄的地儿都被车子给占了。不久,他绕到一处有花草的地方,也不知从哪找来一把生锈的破铲子,呼哧呼哧地就开始掘土。女儿在一旁禁不住大叫:爸爸,脏!
  如晶在家里等着心焦,父女俩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东沙拉着女儿的手蹑手蹑脚走向阳台,阳台上有几盆绿色植物。他非常小心地拿着一支小木棍,一点点把盆里的泥取出来,然后与楼下带来的一大包泥巴和在一起。女儿两手托着腮帮出神地看着,她一直以为爸爸只会当官,没想到手也是这么巧。舀水。东沙命令道。那会儿,女儿像是徒弟似的,老老实实地捧着白脸盆去水笼头接水。再舀水。东沙又喊起来。
  爸爸捏几个小泥人给你看。东沙咧着嘴笑。小泥人?女儿惊叫起来。瞧着女儿一脸天真的样子,东沙似乎想起了当年自己的些许影子。他捏泥人速度挺快,那动作与姿势除了熟练,还相当的有板有眼,俨然是个街头卖艺的老师傅。
  东沙后来发现如晶原来一直趴在一旁偷看,便朝她笑笑。如晶没好气地问:不饿吗?女儿站起身来响亮地抢着说:不饿!见女儿这么开心,如晶和东沙双目对视,她终于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拿颜料。东沙再次命令。如晶说:我去吧。东沙却轻着声对老婆说:让女儿去吧。女儿一听又有任务,很开心,蹦蹦跳跳地走了。
  这真是个愉快的中午。不久,东沙做成了许许多多的泥人,一个个像模像样的。女儿把那些泥人齐整地摆放在了阳台上,她傻乎乎地不时与那些小泥人挤眉弄眼,还提着笔给每个泥人描眼画眉,边描还边细声细语地说着话:白头发的是爷爷,戴花眼的是奶奶,这是小猫,这是小狗,这是小鹿……如晶看着女儿,微笑着说:如果爷爷奶奶要是知道孙女这么记得他们,在天堂里不知该有多高兴。
  晚上,累了一下午的东沙沉沉地睡去。后半夜的时候,如晶却将东沙推醒了。东沙不解地问:怎么了?如晶轻声说:我听见女儿在叫。啥?女儿在叫?东沙一骨碌爬起来朝女儿房间跑过去。
  女儿确实在叫,在梦中。东沙走上前去,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女儿这时候醒了,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四周,说:爸,我梦见阳台上的小泥人、小动物都活了,刚才我同它们一起玩呢。如晶听女儿这么说,被吓了一跳,赶紧说:怎么可能,小孩子说糊话。女儿说:阳台上的小泥人、小动物真的活了。如晶看了看丈夫,害怕地说:怎么回事,我去阳台看看。东沙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女儿说活了就活了。女儿半梦半醒,一张脸像花一样地绽放开来:好爸爸!好妈妈!东沙蹲下身去,轻轻抚摸女儿的小脸蛋,微微一笑说:好女儿!睡吧。
 
 帽  子
                                             
  东沙从来不戴帽子,所以,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戴帽子的样子。
  冬天的海岛比北方还冷,大街上走着很多戴帽子的男人,东沙不学他们,总说男人不应该这样。夏天太阳很毒,别人撑着阳伞或是戴上遮阳帽用来防暑,他也情愿将肌肤晒黑,绝不戴帽。有朋友问他是不是天生有抗严寒酷暑能力,东沙就会说戴上帽子像上了锁,既不自由也不舒坦。也有同事戏说他:幸亏你没参军,要不然,不戴军帽要受罚的。东沙笑着说:幸亏我没去参军。
  后来,东沙去乡镇走马上任了。大家都恭喜他终于戴上了帽子,还笑称那是一顶无形的官帽子。东沙不承认,逢人便说:这是帽子吗?帽子在哪啊?我怎么看不见。
  东沙去乡镇工作的第三天,遇上了强台风,台风裹挟着狂风暴雨在岛上整整肆虐了两天。傍晚时分,接到进港渔船遇险的报告后,东沙率领一支七人小分队准备赶赴现场。办公室主任忙不迭地找来五顶草帽,说是雨具之前都分发到一线去了,不够用。东沙是镇长,论职位他该分到第一顶草帽。可是,他当场把草帽让给了年轻人。东沙说:我从来不戴帽子。同去的副镇长见东沙率先示范,也随即让出了自己的草帽。当东沙他们满身湿透地出现在码头时,一些干部群众被感动了,竖起大拇指赞扬着说:这才是爱民如子的好干部,这就是我们的东沙镇长。快步奔走上船头的东沙,那会儿则是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
  老婆如晶之后从别人口里听说了那件事,她先是在家里嚷开了:感冒了怎么办?这是想充好汉呢还是怎么的?论职位,你是一镇之长,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雨,你戴了草帽没人会说闲话。然后,电话一路跟着到他办公室,不停地要东沙多喝开水,吃上几颗防感冒药。东沙正忙得不可开交,生气着说:都别把小事放大好不好,本来我就没想法,现在很多人夸大其词,你也一样。
  确实,东沙感到台风过后的头一天上班和过去有点不一样。他一早去单位上班,还没进镇院子大门,东沙就听到了大家热情的问候:镇长好,镇长好……东沙觉得很不好意思,他想:这是怎么了?过去可不是这样的。他走到自己办公室,便被记者堵在了门口,记者问:这么恶劣的天气,让出仅有的一顶草帽给普通干部,一般领导都是做不到的,您当时是怎么想的?东沙一听顿时有了一种反胃的恶心感,他想了想说:话不要拔得这么高,也不要给我戴高帽,有些事不是你们想的这样子,不要多问了。记者仍穷追不舍地问:那是什么样子的?东沙只好说:是我自己不喜欢戴帽子。
  进了办公室门的东沙突然看见桌上放着一顶草帽,一股无名之火猛地窜上来。他把主任叫来,责问他:这顶草帽怎么回事?主任不知情,开始自我检讨:昨天我失职,抗台没备好足够的雨具,让镇长受凉了。镇长平时到下面检查工作多,我想有了草帽有备无患。刚才气象预报说,台风刚过去,最近几天阳光会很强烈,天气也会比较热,镇长得防署。东沙愠怒地说:这种事不要考虑,拿去,大男人还怕这个?你难道不知道我从来不戴帽子的,要戴你们去戴。
  晚上,东沙一脸疲倦地回到家。他对如晶说:放心吧,我没有感冒,你男人坚强得很。如晶说:你的形象够狠的,不过,有时候当镇长还真需要这样一个光环。东沙愣愣地看了看老婆:这也算树立了一个光辉形象?可我觉得有些灰土灰脸的。
  东沙想着一桩事。还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回调皮地将篮球砸破了邻居家的窗户。那会儿正是冬天,屋外面贼冷贼冷,东沙戴着一顶厚厚的皮军帽。邻居告状到他爹那儿,他爹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他的皮军帽像刀一样给劈了下来。东沙当时一动不动,他只感到头上一下子冷了。当晚,东沙就发起了高烧,他奶奶哭哭啼啼地一边咒骂他爹,一边给东沙叫魂。
  如晶的脸贴着东沙的小心脏,很惊讶地说: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件事,一顶帽子居然把你搞成这样子,以后我冷不丁撞你一下,你不会被吓死吧,灵魂还在吧?东沙笑着说:在的,不在的话怎么和你生活在一起啊。如晶扑哧一笑,说:小时候的一件事,有时会留下可笑的阴影,怪不得家里和帽子有关的你都很忌讳,上回我买了帽子叫你看你也没看。东沙说:还是不说帽子的事了,我爹现在还很内疚着呢。如晶说:这事太小,单位里又不能讲,讲了人家也不会相信。再说,你现在的形象已树立,可不能颠覆掉了。如晶接着问丈夫:那你以后还会戴帽子吗?东沙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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