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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天空(短篇小说)

                              城市的天空(短篇小说)
                                            
                                                                   徐琦瑶    
 
水晕阴郁地在简易工棚的顶上泛开来,一圈又一圈,好像麦田里风儿留下的成堆的幻影。马力打一大早就醒了,雨天工地上的活儿暂时干不了,强哥他们都还睡得死死的。来兰陵花园的建筑工地才二十多天,马力就感觉像一年那么漫长,临行前母亲隐在胸口那沉重的叹息总是厚厚地贴着他,一如他累倒在麦秸堆里的感觉。“小强啊,小力打小就身子骨弱,你要多照顾他啊……”母亲把他托付给堂兄马强的时候,妹妹还没放学,马力亲了亲为她捉的那只小兔,背上铺盖,踏上了异乡的打工之路。
雨不紧不慢地下着,马力起身来到窗口,望着灰茫茫的天色,内心空得难受。
“哎哟,妈妈,我的新裙子弄脏了!”一个脆亮的声音像一颗颗珠子掉到了大理石地面上,四散开来。马力循声望去,窗外的马路上立着一对带伞步行的母女。母亲三十多岁,披着一头乌溜的卷发,小女孩穿着一条白绿相间的连衣裙,那下摆带着一幅脏脸耷拉着。好漂亮的裙子,在这雨天泥泞的道上,像一朵小小的水莲,鼓着白花苞,娇气地漂着。马力想起自己心底对妹妹的承诺,等打工结束回家,要为她买一条好看的新裙子。妹妹跟他长得一样黑瘦,但比他聪明,才上小学四年级,各种奖状就贴了一屋子。然而,妹妹始终在为得不来一张奖状而耿耿于怀。去年学校儿童节庆祝活动上,由妹妹指挥的班级合唱节目没获得大奖,要强的妹妹整整一天没吃饭,她认为事情最终的原因仅是身为指挥者的她没穿一身漂亮的裙子。自从以采石为业的父亲在一次出工时意外压断了一条腿后,面对母亲粗糙的双手和忧郁的眼神,他们不敢提一些让她为难的要求。如今想来,马力仍感到一阵心疼。
“你看你,刚才妈妈跟小芳阿姨说话,你干吗在她的车旁蹭来蹭去,蹭来一身泥。”女人说话的声音又柔又细。
“谁叫你们老是房子长房子短的,说个没完。”女孩嘟着嘴,直瞪着妈妈。
“呵呵, 快走吧,回家妈妈马上把你的新裙子洗干净了。”女人一手撑着伞,一手去拉女孩的手,
“那万一洗不干净呢?”女孩弯着腰,翘着小屁股,不肯迈脚。
“洗不干净,就叫小芳阿姨赔你一条更漂亮的。” 女人弯着一对笑眼。
“好,我要穿着那条更漂亮的裙子,在小芳阿姨家的新房子里跳舞……”
    母女俩的身影渐渐远去。
马力收回目光,转身又走回床铺躺了下去。那女人的声音和笑脸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她是学校传达室范大爷的女儿。还是父亲出事后的那天傍晚,他坐在学校门口的小溪边发着呆,青青的暮色微微发颤,溪流沉默地绕过石块,纤弱地淌着。一双手轻轻搭在他肩头,“这么晚了,该回家去了。”一张圆脸温柔地笑着。马力低着头,顺从地走了,悄至的夜幕藏下了他的泪水。
事后,每天上下学路过校门口传达室时,他总不忘往里深深地瞥一眼,也经常在校园的每个角落去捕捉那张圆脸。她不住这儿,但常来校为父亲送点小菜,洗晒衣物。终于有次两人碰上了,她只是浅浅地看了他一眼,完全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学生娃,或许她压根儿就忘了那天的事,也或许那天她根本就没看清他长得啥样。马力不管,望到了她的身影,只感到满心的温暖、踏实。
初三那年寒假后开学了,学校门卫换了个人,据说范大爷女儿嫁给了城里人,把她父亲也接到城里去了。马力直感到心儿快速地往下坠,浑身没劲。初三最后一学期也就这样迷糊过来了。
 
“马强!马强!”门外有人高叫,是个又尖又亮的女高音。原本安静的工棚一下子被搅活了,几个小伙子一跃而起,裸着上身就挤到了窗口,最油的二毛还吹起了口哨,稍年长的男人支起身子,用手摸摸拉碴的胡子,笑了笑,扯过衣裳,不紧不慢地穿起来。强哥飞快地套上衣服,出去了。
“马强这小子有艳福啊,刘老板的女儿还真对他不错。”
“艳福?得了吧。她刘小青胖妞一个,还被人甩过几次,送我还不要呢!”
“你这油嘴二毛,吃不掉葡萄就说葡萄酸。刘老板是金大老总的拜把子兄弟,金总把好几个工程都包给他了呢。”
“是啊,这几年刘老板是越干越大了,马强也很快要做二老板了,马力呀,你也努力一把,争取做个小老板。”
“哈哈哈——”爆出的笑声如日下的尘土纷纷扬扬,角落里躺着的马力一扭身,厌恶地躲着。
马强进来了,提着一个沉沉的塑料袋,一脸说不出的平静。前一秒还爆弹的工棚突然如瘪了气的皮球,沉了下去。马强是建筑工人中少见的帅哥,年轻工友总说他长得像影视明星古天乐。马强不苟言笑,眉宇间总锁着一股沉郁,但聪明机警,做事细心,考虑周全,深得工头刘老板看重,成为工地上的头儿,工友们都不会随便地跟他开玩笑。
马强把塑料袋放到马力床头,一阵苹果甜甜的清香散了出来。马强的床铺就在马力上头,他伸手拉过一件米色的T恤,一条干净的牛仔裤,坐到马力床沿换在了身上。这套衣服马强只穿了一次,是上个月刘小青帮他买的,据说价钱相当于一个普通工友大半个月的工资,马力看到它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妹妹的裙子。那天刘小青陪着马强买衣回来,在众人面前把衣服的价格牌甩得哗哗响,搞得马力更不想正眼看她。
“我到外面去,晚上回来,要不要帮你带点什么?”马强说着,从刚才出去穿的裤子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塞进牛仔裤的侧袋。
又是刘小青给的!马力本来还想让他带套明信片来,前两天突然想到买一套这个城市风光的明信片,每个月给妹妹寄一张,可现在,他不想说。
马强走后,马力把一袋苹果全分光了。工友们大嚼着甜中带酸的苹果,尽扯些黄色的小笑话。马力的心情愈发黯淡。
说实话,强哥确实对他很照顾,工地上数他干的活儿最轻,谁要是对沉默瘦弱的他稍有粗言粗语,强哥就不会给对方好眼色。然而在强哥面前,马力的话更少,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一堆东西,硬硬的,又是松软草乱的,不愿去触碰它,但又偏偏经常撞上。
 
入暑后的工棚在晚上也是让人躁热不安。精力好的,在外面乘凉小憩,干累了的就早早地躺了下来,闭眼休息。马力独自在月下坐了会儿,感到胃有点不舒服,就回去了。刚进屋,看到二毛正在用马力的毛巾擦着赤裸的上身,心里不悦,一声不响地坐到了床上。二毛擦完后,随手把毛巾往绳上一甩,没挂住,绳子弹了一下,毛巾落到了地上。二毛装作没看见,脱着鞋子准备上床。马力生气地叫着:“二毛,你看我的毛巾!”二毛瞥了一眼,依然不紧不慢地脱着鞋,没答腔。马力急急地上去,抓起二毛脱掉的一只鞋,顺势扔出了门外。二毛蹿上去,一把揪住了马力的衣领,马力愤愤地盯着他,心跳得很急。旁边工友纷纷围上来,把两人抱开。
“你小子神气什么!他——马强,吃软饭的!他向老子借了钱说是他妈病了,哈哈,他居然花这钱在给刘小青买耳环!一个大男人,为讨女人欢心,竟咒自己的娘生病。老子瞧不起这种人,呸——”
“二毛,话别乱说呀。”现场又有点小波动。
“这事我今天亲眼所见。过几天是我家小琴的生日,刚才我特地去商场为她买礼物,刚好看到刘小青在珠宝柜台前戴耳环,马强从身上掏出钱来付。”二毛扬着眉毛,一脸神气。
人群有点异样的静,抱着两人的手都松开了,有人会意地交递着眼色。马力只觉得刚才还火热着的大脑瞬间冷了下来,胸里横着一股气,一个劲儿地乱蹿,双手也不自觉地抖动。
第二天,工地上,夜里没睡好的马力脸色惨白,头重脚轻,在装砖时两腿一软,差点倒地,刚好被马强撞见。马强拉他去一旁休息。马力别过脸去,重重地把他的手甩掉了。
马强一愣,忙问:“怎么了?”
马力略停了一下,马上扭着马强拐到墙边的角落里。
“你快把二毛的钱还上!”马力喘着粗气,两眼死死地盯着他。
马强怔住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不语。
“你这样做,我也瞧不起你!”马力右手紧紧攥着马强的胳膊,五指死死地掐了进去。
“我的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分寸!”马强想把马力的手拿开,但抓得实在太牢。马强狠用了一下力,马力的手松开了,同时身子也一个踉跄,向前扑去。马强一惊,伸手去扶,但马力自己已扑到了围墙身上,稳住了身子。马强犹豫着,没动。马力头也不回去疾步而去。
马力搬到了另一个房间。这是整个工棚最边上的一个房间,又小又热,墙外就是一个垃圾堆,在火辣辣的日头下,臭气被发酵似的膨胀,连同苍蝇蚊子一齐涌进房内。本来这里也有几人住着,但天一热都受不了这侵扰,相继抱着床铺挤到别处去了。马力一人住下了,清清静静,觉得挺舒坦。
 
收工了,堆了一天的倦意终于变轻了。工友们甩掉黏黏的工作服,抢着到工棚的简易卫生间去洗澡。马力在空荡荡的建筑工地坐了一会儿,看到周围都是一片废然的水泥灰色,想起即将交房的一期楼盘前几天已经开始绿化了,便想去看看。
绕过满地狼藉的三期工程的建筑现场,顺路往前走了三四百米,就到了这个兰陵花园小区的大门口了。整个小区的大楼呈欧式风格,青白相间的外墙,弧形的阳台,雕花的圆柱,加上白色的主体雕塑,曲折的小池,屋畔的绿竹,中西合璧的建筑设计挺有味道。
然让马力心动的,还是进门一眼就看到中心小花园,里面移栽着各种这个城市少见的花木,疏密有致,热闹又安静。马力顺着石径轻轻地走上去,一股淡淡的树草香若有若无地飘着,撩起他似乎已经很远的关于家乡的记忆。前面有截断藤孤单地荡着,马力小心地扯下来,揉搓在手里。等他从园子里出来时,发觉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把它编成了一个草环。记得年幼时,他带着妹妹快活地疯跑在广阔的田野里,把随手编成的草环高高地抛向空中,蓝天在大大小小的圆环中变成了无数张美丽的笑脸。而在城市这些日子,他发现被密密麻麻的建筑群分割的天空,从来没有过笑意。
马力把草环套在手腕,轻轻地晃着。小池里的水是刚放的,新鲜得能让人感到是活的。马力想下去摸摸,看到旁边石凳一头置放的小猪石像,觉得甚为娇憨,就随手把草环套到了石猪的颈上。
身后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马力扭头一看,是一位穿着白衣长裙的年轻女子。
“你可真有情趣啊。”女人弯弯的笑眼很是迷人。
马力不好意思低下头,弯下身子,把手放入小池。池水被阳光晒得温温的,池边女人的身影在水中轻轻荡着,马力好像摸到了她的脸,那眉眼就在他手中跳着。突然,马力想到了什么,抬头去看那女人。女人依然立在那里,朝他笑着。马力迅即低下了头,那一瞥已证实了他的猜测,没错,她正是几天前在雨中带着女儿走过的那女人。
“兰——陵——花——园。”女人读着小池边那块文化石上的字。
马力其实在进门时就已经注意到了那石,只是上面那字是篆体,他没有细看,即使细看了,恐怕也未必认得清。
“兰陵美酒夜光杯。呵,这兰陵花园还真应再造一个酒庄呢。”女人自语着,但声音很清亮。
马力心中一动,站起身来。
“你是这儿的建筑工人吗?”马力身上脏脏的工作服落进了女人的视线。
马力点点头,带着一丝羞怯。
“这个小区的三期房楼什么时候可以完工啊?”
“听说大概在年底吧……你想买这里的房子吧?”
“嗯,有这个打算,还没定。”
“我看这里的环境还不错。”
“小区园景设计是还可以,可……依我看,有些地方还是不够理想。”女人的目光朝四周放了开去,“比如,那座亭子最好临水,造在池的那边,人们要绕路才能过去,就会有闹中取静的感觉。这块空旷的草地可以改造成向阳的小草坡,秋冬时在坡上可以晒太阳、看看书……”
马力非常认真地听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温柔、优雅、娴静、睿智,有生气,像一条散着水香的清溪,在热烘烘的夕晖中大方地向他敞开着。他心底积压已久的忧惧、迷惘、怀疑、不平、鄙夷、无奈等像逐渐消融的冰流,悄没无声地投了进去,渗了开来,隐了下去。
女人身上忽然响起一阵清幽的乐音,她掏出手机,接了电话。“小芳啊,我在兰陵花园看房呢……你也有意向吗……”女人边说边走向池边的石凳,坐了下来,“呵呵……你那位总是听你的……”
话间,女人的包里又传出了手机铃声。她匆匆挂断手中的电话,又拿出了一个手机。“在哪里?”女人漂亮地侧着身子,声音变得更加低柔、妩媚,“还没吃哪……你晚上有空啊……一会儿见!”
女人打完两个电话,快步离开了。
太阳完全隐退了,地面的热气正在逐渐散去,天空也不再亮晃晃了。马力对着空中悄悄地呼出一口气,正想离去,忽发现那女人坐过的石凳上多了件东西,是个玲珑的手机,一定是她在接第二个电话时,把起先通话的手机忘放进包里了。马力没有多想,抓起手机狂奔出去。
冲出兰陵花园门口,马力左右一顾,发现向右十几米处的站台停着一辆公交车,一个白色的身影晃了一下,车门关上,车子起动了。马力死命地追了上去,他知道前面不远有个十字路口,只要公交车被红灯拦一下,他就有希望追到。
幸好正是下班高峰期,路面交通并不顺畅,车流有点艰涩,但马力还是不敢懈怠,一路猛追。公交车果然迫停在十字路口,马力清楚地看到那女人坐在车尾靠窗处。隔着车窗,他兴奋地举起手机叫着。女人看到了,一怔,马上惊喜地拉开窗,手机滑进了她手里。马力喘着粗气,咧嘴而笑。“谢谢你!”女人一脸的感激与歉意。
绿灯亮了,车子缓缓开动。“我叫朱丽娜,在市旅游局,你有事可去找我——”女人匆匆留下一句话。马力从她亮晶晶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久违的关切与欣赏、鼓励与期待。
 
太阳肆无忌惮地把热浪推下来,整个建筑工地热得翻江倒海。灰色的泥浆、斑驳的铁板、杂乱的砖堆、僵硬的脚手架、厚实的安全帽……到处烫惹着。隆隆的水泥搅拌机声把工地搅得更热了,热得让每个工人心里窝着一团火。中午饭时,大块头的何大顺不知为啥与做饭的阿德嫂吵起嘴来。何露着一口大黄牙,粗声粗气,嚷得每个人都心烦。阿德哥大概还没从工地上下来,马强冷着眼走过去,大声训斥了几下。何大顺的声音不但没低下去,反而更强起来了,粗重地滚出一句又一句,最后那句“当老子不晓得你们马家的臭事,你老爹搂着桂兰那娘们,让你那断腿的叔一辈子都直不起身”更响到了工地的每个角落。马强一把抡起阿德嫂脚边的大汤桶,连桶带汤呼地盖了过去,何大顺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汤汁直溅到几米外小力的脚背上。正吃着的马力突然感到胃里酸水直冒,吐得一脸狼藉。
由于高温,下午休息,三点后才开工。工棚里热得落不下身,工人们大都在外面随便找个荫凉处便躺下了。马力独自背靠着一棵大树,半眯着眼,全身软软的。偶有几丝风吹来,似一双温柔的手轻轻碰了碰他,又悄无声息地拿开了,留下一绺凉凉痒痒的水样的印痕。这种感觉应该在夏夜爬上井边的大树,随意晃荡着两腿时感受得最为深切。那时,妹妹还小,每晚睡得很早,父亲总是在家里呆不住,随便往身上搭条背心,村里村外到处遛,母亲则在屋后的井上,乘着夜凉,洗一家子的衣服。星夜下,母亲穿着一件短褂,高卷着裤脚,露出白生生的胳膊与小腿,在亮亮的水色中泛着宁静而优美的白光。哗啦哗啦的水声脆生生的,和着高高低低的虫鸣,还有清苦的树香、幽暗的远山、遥远的繁星,马力那时期的梦常和这样的夏夜有关。可是那一夜,让他的梦从此打住。
那次,母亲洗衣服的时间好像特别长,马力有点犯困了,从树上溜下来去缠母亲。井边的石板特别滑,马力一步没站稳,竟摔进了井里。母亲凄厉的哭叫震破了酽酽的夜雾,却与马力愈来愈远。再次听到母亲的声音,马力发现他正躺在大伯湿漉漉的怀里,母亲伏在自己的身边温柔又急切地呼唤着。后来,母亲为他擦干身子,换上衣服,抱他在床上躺下了。不知什么时候,他被父亲的怒骂与摔打桌椅的声音惊醒了,隐隐听到几句,“这么巧的事都让你们给赶上了……定是早就说好的……”母亲的呜咽丝丝缕缕,尽是凄悲,响了好多个晚上。此后,马力再也没见她夜间去井上了。
这样想来,马力感到胃又是一阵生疼,不禁张口又吐。吐了好一阵,才吐出几滴黄水,里面好似火烧一样。捂着胸口,马力渐渐缩起了身子。
有人递来一杯东西,马力抬头一看,是马强。
马力没动。
“喝一点。”马强的脸上没有表情。
马力接过,喝了几口,是放了点盐的米汤,温温的,下到胃里起先倒也舒服,但马上又都吐了出来,衣服前面一块脏得一塌糊涂。马力有气无力地眯上了眼。
马强走开了,未过多久,又急急赶来,拿来一包药,叫他吞下几颗,又用一块毛巾帮马力擦了擦。“晚上不必上工了,好好休息。还不舒服的话,就叫阿德嫂陪你去医院看看,想吃什么也跟她说,我已和她讲好了。”
马力垂着眼,没说话。
马力与马强打小是一对好兄弟。马强长得壮实,聪明又大胆,做事有股虎劲,村里的同龄人都服他,而马力则显得内向、怯懦,但有强哥在,这些孩子没一个敢欺负他。在马力习惯了有强哥的日子里,只要妹妹不缠他,他就定溜到东边的大伯家。大伯对他甚是疼爱,大妈却不冷不热。大妈是个又瘦又小的女人,经常揉着胸口或急或慢地咳嗽着,细细的双眼好像把任何人都放不进去。
一个早上,马强兄弟正在河边抓鱼,突然邻居阿宝飞似地跑来:“快,你俩的爹打起来了!在马强家呢……”两个孩子想都没想,带着满身的泥水就跑过去了。院里,马力父亲一手拎着大伯的衣领,一手挥着拳头,大伯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他,双手紧抓着他的胳膊,两人都喘着粗气,屋内传来大妈的干嚎。两个孩子赶到后,见此情景都蒙了,空着两手,不知啥办。还是马强先反应过来,他猛扑过去,跳起来去捉马力父亲高举的那条臂膀。马力父亲右腿一抬,马强便被绊倒了,重重地摔倒在地。
“孩子们来了,还不快住手……你不怕让他们看我们的笑话吗?”大伯扯着嗓子,涨红了脸,艰难地吼着。
“我不怕!只怕是你怕了吧?她怕了吧?哈哈哈……”父亲那狂乱的大笑一下子把马力震住了,他哇哇地大哭起来。
后来,父亲和大伯也不知怎样地收了手。在马力的泪眼中,父亲头也不回地朝村口走去,看都没看他一下。傍晚,就传来采石场上父亲断了腿的消息。母亲和几个本家大叔连夜把父亲送到城里的医院,大伯没去,但不知跑哪儿去了,第二天清早才在村里见到他,两眼通红的。此后,大伯一家搬到村西去了,马力和强哥开始疏远了。
马力终于将心事在夏日下彻底翻晒了一下,竟有了一种落寞的轻松,胃也不似刚才那样难受了。阳光渐渐斜了过来,树荫不觉移向了砖墙那边,马力也起身挪地方了。他想到工棚里搬张草席出来,到正待完工的大楼通道内舒服地躺一下。
在工棚门口,突然听到里面有人提着父母亲的名字,马力不觉停下了脚步。
“其实这也不能怪桂兰婶,听说她原本就跟马强他爸好,当初说媒的只说是马家的,没说清是哪个儿子。等合了八字,定了日子,家里都准备开始忙活时,马强他爸才跟着人从外面跑货运回来……”阿德嫂的声音又低又软。
“可不是嘛,我也还记得那桩事,那天马强他爸在家里大闹,把院门都给撞坏了。”阿德哥说话总是闷闷的。
“马力他爸也算不错,就是男人器量小,他哥和他媳妇多说一句话也不行。这些年也真委曲了桂兰婶。”
“他们家的事儿也真说不清,马力他爸不委曲吗?要是兄弟俩那次没这样闹,说不定他那条腿也不会丢。”
“你说啥呀,那件事还能怪谁去……”
毒辣辣的日头晒得马力眼前阵阵发黑,他腿一软,倚着墙倒下了。
 
马力很想家,特别到了晚上。他抓着一张废报纸,在灯下乱翻了一遍。城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怎么都能算新闻,某某路的哪个井盖不平整、小孩手指套上了铁环让消防官兵来帮忙取下、谁家开出了稀奇的花……这些消息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报上的各个角落,夸张地抖落开来。马力横躺下去,把报纸往头上一盖,闭上眼,又想开了。
父亲断腿后,在家歇了大半年,养得差不多了,但行动总不太自如,走起路来右腿有点瘸,已不宜采石了。父亲就承包了村里的十多亩菜地,和母亲经打着日晒雨淋,以此营生。
镇长女婿在村里办了个休闲农庄,生意很好。特别到了周末,一些城里人拖家带口的,跑到这儿来玩上一整天,其中不乏政府机关人员。农庄收入高了,但周围的村民却叫苦不已。由于没有专用的停车场,那些人把车子随便停在村里的大路小径,搞得本村的农用车甚至村民挑担进去都有困难。那些不懂事的城里孩子,对乡间的一切都很好奇,在田埂地头追逐着,有的还直接闯进菜地里打闹,玩泥捉虫时还会硬生生地把瓜秧扯断,把豆苗踩死。大伙儿把问题向村委会反映了好几遍,都没有一个结果。
城里的人带家眷来玩还不够,一次竟还带来了爱犬。这城里的狗对乡间的一切也很新奇,四处撒欢,招来好几条农家的狗,大概还有野狗。数狗结群,在庄稼地里乱蹿。等马力父母赶到田头,一片绿汪汪、鲜嫩嫩的青菜已被遭蹋得不成样子。当时,正是这小青菜的上市季,城里人爱吃这绿玉般的嫩菜,一斤可以卖七八块钱,而这菜不经晒,需浇灌得勤。这年刚好干旱,村里唯一的水库每天定时放水,有时错过了放水时间,马力父母只好到较远的水井挑水来浇,瘸腿的父亲有次还因脚底打滑,差点摔进井里。
看到菜地被毁,心痛不已的父亲恼怒交加地捡起一块大石头,朝两条还在菜畦间滚爬的狗狠狠砸去。其中一条野狗机警地躲开,箭般蹿离,另一条城里的狗竟被砸中了头部,动弹了几下就死了。
这条狗是县城某局长的,据说是纯种名犬,买来时就花了好几千,每个月的花销又要好几百,平时就养在家中,这次是局长七八岁的孩子偷偷地把狗放进后备车厢带出来的。事后,对方要一万五的赔偿金,村干部上门来做工作,被父亲一口拒绝。事情拖上几天后,村委会讨论决定,暂时拉上了水库的闸门,哪天马力家赔了狗命钱,哪天就放水。
眼下正是农忙时节,田里地里哪都缺不了水。这下,全村的人都闯进了马力家,把那两扇大门都给挤垮了,平时笑嘻嘻的乡亲此刻出奇的严肃、凛然。
父亲抓起一瓶酒,仰头猛灌下去,把酒瓶往墙上一砸,攥着手中的半截玻璃,对着人群,瞪着一双红眼,大吼:“狗命值钱还是人命值钱!”现场犹似即将燃起的火场,在一片死寂中倒计着时。
“哇——”妹妹的哭声如裂竹般爆起,让屋子的每个角落都震颤不已。马力抱起妹妹,飞也般地逃离出去。
事情解决得并不光彩,后来村里拿出五千,马力家拿出五千,还有五千是大伙儿一块凑的。有人说,这凑的五千中有一大半是马力大伯出的。赔狗命一事完结了,但马力父亲始终对此耿耿于怀,在外更显沉默,在家更爱喝酒骂人。有人说马力大伯为这事,进城找过他当兵时的战友。确实,不久有位年轻的女记者来村里做过采访,只可惜很快被闻讯赶来的一帮人连拉带拖,上了车,出了村。有人亲眼看见这车一直开进县城里的大酒店。此后,再也没有外人进村提及过这件事。
马力发觉自己的嘴角有点咸涩了。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一年了,但此时马力想来,一切都还在昨日。父亲血红的眼睛、母亲哆嗦的身子、妹妹凄厉的哭叫以及家中再也合不上的两扇大门,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梦醒了,就无眠。马力不想让这件事一直成为他的梦魇,而忘记是不可能的,唯有以另一种姿态再去面对它。
 
大伯来电话了,说大妈病了,叫马强回去。马强匆匆打点好行装,一大早就敲开了马力的门。马力早就醒了,望着一脸黯然的强哥,不知说些什么,只低下头穿衣服。
还是马强先开了口:“这次如果家里真的出了事,我可能不会回来了。”
马力惊了一下,抬头看了马强一眼,又低下头去。你舍得下这里的一切吗?这句话马力没有说出口。
“其实我和刘小青之间也是可以结束的。”马强轻轻地说。
马力还是低着头。
沉默了几分钟。马强突然一把抓住了马力的手,正眼对着他说:“假如我真的不回来了,她势必会来找你。到时无论她怎么闹,你都不要理她。过一段日子,她自然会好的。”
马力盯着强哥的脸,很想找出答案。
“其实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接受她。那天我买首饰给她,只是为了还她替我买衣服的人情。昨晚我才想明白,我是农民的儿子,家里需要我,我也不能背弃自己,我应该有自己的路要走!”
马强把一只手放到了马力的肩头,轻拍了两下,便转过了身子。
“强哥——”马力突然感到莫名的慌乱。
“小力,不要恨我爸妈,也不要怪你爸妈,好吗?”马强侧过脸来,声音已有些颤抖。
马力无声地点点头。
“你还是搬回去住吧,不要太为难自己。我不回来的话,未结算的工钱就留给你了。”马强说完,就走了。
马力觉得内心像被什么掏空了,鼻子很酸,但没有泪。
 
马强走后,马力更加沉默了。晚上常常一个人到外面漫无目的地走,面对着浩瀚的夜空和如带的车流,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渺小与孤独。刘小青来找过他,但并没有闹,只让他告诉强哥她愿意等。他期盼强哥能很快回来,但又希望强哥永远不要再回来。
这天晚上,马力闲遛时,听到前面有两人一句来一去句地聊着。
“怎么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我侄子和人在海边开了个度假村,前几天我过去凑了一下热闹。”
“这么热的天,去海边玩的人肯定很多,生意不错吧。”
“还行。这几年政府大力扶持休闲旅游业,所以竞争对手也很多,亏得他朋友在旅游局,一些事情都帮忙解决了。”
“这年头办啥事都离不开关系网呀。”
“是啊,本来新建的度假村缺少知名度,托人联系上一家媒体,花些钱搞了个宣传,来的客人一下子增加好几倍,有时还供不应求呢。”
“旅游局”“媒体”“宣传”,这几个词在马力的耳朵里蹦跳了好久,突然引出一个名字,“朱丽娜”,马力的眼前亮了一下,一个念头直接闪了出来。他觉得一直挂在心上的那件事似乎已等到了合适的机会来处理了。朱丽娜在市旅游局,那天明确告诉他有事可以去找她,她应该认识一些新闻媒体的相关人物,那就让她帮忙求他们把马力家赔狗命一事报道出来,抚一抚一家子心头的伤痛。
马力想了整整一夜,把要做的一些细节问题都考虑好了。那天时间紧,朱丽娜并没有留下电话给他,他只有自己去她单位找了。见面的理由应该是向她要套本市旅游风光的明信片给妹妹,然后向她介绍自己的家里情况,再慢慢引出那件事。记者前往村里,一定要他带着去,说是他城里的朋友来玩一下,然后多呆上几天,慢慢了解,否则目标太大,容易把事情搞砸。
马力从来没有去过市旅游局,为保证一切顺利,他决定利用晚上时间先去探一下。
 
夜晚的街道还是那么嘈杂,淡淡的凉意阻不了人们心头的那股躁热。一路上,马力连问多人去市旅游局的路,都得不到明确的指点。一对年轻的情侣干脆笑嬉嬉地对他说:“你叫辆出租车不就行了嘛。”马力知道对方是故意取笑自己,心里一阵不舒服,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也笑嬉嬉地说:“对不起,我是农民工,没钱叫出租车。”那女的翻了个白眼,拉上男友扭头就走。
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子见了,就主动地对马力说:“我正好要开车去个地方,会路过市旅游局,要不你搭我的车吧,我的车就停在前面。”
“不,不用,”马力感激地说:“你只要告诉我怎么坐公交车就行了。”
男子看了看马力,笑着把乘坐路线告诉了他。“晚上人家都下班了啊。”他提醒了一句。
“我知道,我有事……”马力觉得没有解释好,但又不知怎么说。
男子温和地笑笑,走了。
 
中间换了次车,又走上三四百米路,马力终于站在了市旅游局的大门前。整幢大楼黑漆漆的,寂然无人,只有大门旁边的传达室内传出放电视的声音。传达室前的那盏圆球路灯倒明亮热情,照得马力有点不好意思。经过这一番周折,他感到身上汗津津的。对面角落里有个花坛,虽然路灯照不到,但能吹到夜风,马力就在边上坐了下来,歇歇凉。
里面开出来一辆黑色的轿车,传达室里的人好像没有看到,电动大门是半开的,轿车刚好通过。出了大门十米左右,车子停了,一个穿黑裙的女人下了车。车子没有立即开走,从驾驶室里伸出一只手,女人把头凑了过去,那手摸了一下女人的脸,又用整条胳膊把女人的头搂了进去。车内传出吃吃的笑声。
马力的脸在黑暗中有点发烫。他没想到会在无意中窥探到别人的秘密,只想等这车赶快驶走,自己也好离去。
黑轿车终于走了,那女人整了整衣服,正要朝另一个方向去。借着淡淡的灯光,马力突然觉得她的身影似曾相识。思忖间,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一辆白色的轿车,一个急刹车,紧贴着女人的脚后跟停了下来。女人惊叫了一声,转过身来,刚好与车上跳下来的一个戴眼镜的男子对上了。
“朱丽娜!”男子的声音又冷又硬。
马力差点叫了出来。朱丽娜!旁边那个男的,不就是刚才给他指路的人吗?
“你干什么,吓了我一跳!”女人的声音有点嗔怒。
“哟,是被吓到了。还真巧,刚从我姐家回来,就让撞见了。”男子的话里充满了阴郁,“刚才那辆车上的是谁?”他一把抓住了女人裸露的胳膊。
女人一甩手,“你说是谁?我正准备搭人家的车回家呢,他突然接到电话有事去,我就下车了,怎么啦!”
男子再次揪住女人的胳膊,压着嗓子低吼:“你以为我没有把他堵住,就可以赖个死去活来吗?算你们运气好,如果没有前面的红灯,我当场就可以把你们撞死!”男子的声音压不住了,女人被揪得痛苦地叫了起来。
路对面是个建材市场,晚上都关着门,一片冷清。偶尔经过几个路人,边走边把头扭过来看。
“哟,朱主任、王科长啊,你们两口子还真是,这么晚了,站在这里说啥话呢?快回家去吧,孩子还在家等着呢。”传达室里出来一个瘦瘦的半老头。
两人都静了一下。男子松开了手。
“王科长,好久没来我们这里了,我那混小子摊上了点事,赶天我还要叫他上你们交通局去找你帮忙啊。”老头半推着男子往车里送。
男子上了车,女人没动。
“朱主任呀,这两天上头来检查工作你忙来忙去的,还不累啊。快回家歇着吧,明一早还要上班呢。”老头替女人拉开了车门。女人上去了。
车子很快起动了,像被压足了的弹簧,嗖地窜了出去。
“嘿嘿,女的傍局长,男的叫小姐,这家子的丑事还能压到什么时候!” 老头对着车子离去的方向,甩甩两手,自语着,进去了。
坐在黑暗里的马力,感到身上凉得很,却怎么也起不来身。圆球路灯还是那么明亮活泼,像记忆中妹妹的笑脸,马力望着它,有种想哭的感觉。城市上空掠过几道美丽的光束,鬼鬼的,瞬间就隐退了,夜空还是那么深邃,马力仰起头,什么也没有望到。
 
末班车里坐了很多人,但非常安静,各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抖着疲倦,想着心事。前面路段好像刚出了交通事故,围着一群人,警车停着,警灯闪个不停,道路也被封了起来。公交车司机缓缓地把车子停下来,车上的倦意与沉闷暂时退了下去,窗边的乘客纷纷把脸贴在车窗上瞅个仔细,坐在旁边的也都伸长了脖子。
“8755,这不是交通局监审科王进明的车子吗?没错,白色的现代!”车上有个声音叫了起来。马力心头一怔,朝窗外望去。现场一片狼藉,一辆白色的轿车横在路中央,车头已被撞得面目全非,且被对面一辆大巴车压上了,另一辆轿车蹿上了路边的绿化带上,侧翻着,旁边是已被撞倒在地的路灯杆。
有人移开车窗,跟路边的人聊了起来。
“救护车来过吗?”
“来了好几辆呢,那辆白车上的一男一女可是费了好大劲才被搞出来,那男的两腿被卡得血肉模糊,那女的也是满头鲜血,估计好不了……”
“怎么会撞得那么厉害呢?”
“天知道呢,好像问题主要出在那辆白车上……”
马力摸了一下脸,手心全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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