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烙饼(短篇小说)
亲爱的烙饼(短篇小说)
文/ 陈 晔
海伊洗完澡走出车间时,天已经黑了。马路上零星几个人,有的是加班,有的是像胖子这样的以加班为借口不想回去逃避做饭的,有的是下了班在更衣室打了会儿扑克晚走的。海伊喜欢这层黑色,喜欢把自己被它包容起来,在别人都回家的时候再回去,避免看见熟人让邻居们说长问短。
他磨蹭着不想回家,那个名存实亡的家已经不想回去了。可是那是他合法的家,他必须回去,回去完成身体的休息,让自己劳累了一天的肢体和器官放松一下,得到缓解,而后继续工作。 他们结婚五年没有孩子,回到家各做各的饭,不用操心什么。回去了,乔梅霸占着电视。两个人贷款买的房,如今两人各居一室,厕所和厨房共用着。冰箱也共用,但谁是谁的,楚河汉界分明。
晚上总要吃东西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海伊买了菜。突然想吃烙饼,他不愿意吃别人做的,愿意自己烙。爱吃烙饼是因为在贫寒的年代,白面烙饼是他的渴望,是富裕的象征。另一个原因,他喜欢烙饼圆圆的形状,那个“圆”是圆满是和谐是幸福是万家团圆,甚至他迷信烙饼能带来好运。他烙饼还是跟妈妈学的,妈妈烙的饼就够好吃了,他住姥姥家发现二妗子烙饼更技术,能分层,软软的,特别香。在住单身自己开伙做饭后,富有创造力的他综合了两个烙饼高手的优点,形成了他独特的饼艺,饼里加上肉、花椒面、葱花、芝麻,分层带片,要颜色有颜色,香气扑鼻,一看就勾食欲。当初,乔梅和他搞上对象后,也是因为他做饭好更加喜欢他的,而且她也特别喜欢吃,每次吃的时候都刹不住车,把肚子撑得饱饱的。撑饱了就爱抚地敲一下他的脑袋,“讨厌,还得减肥!”
长时间他走不出低沉的情绪,想到烙饼的时候,海伊的情绪突然高涨了,忘记了家庭的不快。买上菜和面噔噔地往回走,快上楼梯时,他收回了脚。突然想起,乔梅说今天晚上她有同学来,让他晚回去,避免尴尬。那是他们半年来第一次说话,海伊没有回答。只是遵守“规则”就行了。
海伊复又走出楼道,看见自家五楼的厨房亮着灯。同层的周妈出来倒垃圾,“刚回来呀,梅梅早回去了,饭都做好了,你真有福气!”
海伊说是是是。
等周妈回去,他推上车子又出去了。上哪里去呢?他骑着车子在街上瞎逛。在另一个单位的马路牙子上坐着。
饿急了,找点吃的。路边有一家饼铺。卖饼的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
他买了两张烙饼。小姑娘嘴挺甜,“哥,再来两张,好吃,回家放冰箱里。”
饿急了的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就把两张饼消灭了。
剩下一大摞饼,海伊莫名其妙全买了,准备回去放在冰箱里冻起来。一是他喜欢吃烙饼,二是他想起了在外边打工的妹妹,而妹妹在外边也这样难吧。
这是海伊认识满妹的开始。
海伊回到楼下,正碰见出来的客人,乔梅的同学许曼丽一家。许曼丽在一所中学当老师,她说,“哎呀,人家吃完了,你才回来,又加班啊,金融危机你们还加班,厂子还真不赖!”
“可不,这阵子天天加班。”
“快回去吧,你家乔梅给你留出饭了。”
许曼丽欲走,想起什么又凑过来,热乎乎的气息里跳动着热情,“该要个孩子了,没有孩子拴不住人,家庭不牢固。”
“是,是,该考虑了!”
海伊装得什么事情也没有,热情地送走许曼丽。回到家里,两个人又各自无话。乔梅是留了饭菜,但那是给别人做样子的。海伊自然也不会吃。乔梅收拾残局,尔后看她的电视,又是韩剧吧。
海伊把烙饼放进冰箱里,留下明天要带的,其余冷藏了起来。他回到自己屋,打开电脑查一点资料。什么时候,两个人的工资也各自存起来了。他们各自拿着自己屋里的钥匙。夫妻已经是有红皮本的“邻居”。
“冷战”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原因发生的,海伊已经记不清了。两个人一旦没有感情的时候,心凉了,就什么也不想了,连回忆也不愿意。正应了那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登上红地毯的并不都是幸福的。可是,每一个人都还愿意走进去。离婚的都还想再找,男人女人在一起才能组成一个家,这个家既挡风避雨,也有磕磕碰碰,碰不下去的,就散伙了!前些年,要离婚就像是有了污点,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现在大家“开放”的、“思想解放”的对离婚也不当回事了,车间里今年就有两个离婚的,而且天车工百灵是第二次了。
海伊高中毕业那年,因为家里供不起,就上了技校。他的学习成绩足可以考上一个好大学,但是家庭出了变故。父亲做生意赔了,欠了几十万元的帐。没有办法,父亲去了山西小煤窑,妈妈带着他和妹妹东躲西藏,不管怎么说,妈妈还是有远见的,大学没有上成,没有让他辍学。小学当老师的妈妈说,“不管什么学,只要咱上着就是文化人,过了这一段,上上自考。反正你们得出去,不能土里刨食!”
海伊上学上对了,那时候一般的大学生进城市很难,别说留在省会。他既不是特殊人才,又没有背景,就因为省会国有大企业需要他们这样的技术工人振兴民族工业,他没有费周折直接被厂里的大轿子拉进厂。他上了技校,而后又两年高技,本来可以留校当老师的,但是因为家里缺钱,他选择了收入高的工厂,来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省会。十几年前,踏进省会,门槛是很高的,决不是想进就进的。他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他没有因为进工厂而后愧。
在工厂他遇到了百灵。
乔梅本想“制裁”他,像美国制裁朝鲜和伊拉克那样,把需要的物资封锁了,不给他提供机会,从精神和物资上折磨他,最后他向她屈服。她知道他喜欢她的身体,每次一起时他都要用舌尖给她把身体舔个遍,像一个小虫子在身体上游走,没有等到他“走”完,她就控制不住了。他们的每一次都是圆满的,都达到了极致和尽善尽美。她问他,“你怎么那么棒啊?”“你烙一次饼就知道了,细活儿细作,要不火大了就糊了。” 乔梅把光光的身子贴住海伊,“那你就好好烙,多烙几个花样。”
乔梅的“制裁”没有奏效,平时热爱她身体的他离她渐行渐远了,却把自己“制裁”了,尤其是看了那些言情电视剧,回到床上的时候,她激情澎湃睡不着。开始,她故意穿很撩拨人的衣服或者洒些海伊喜欢的香水“引蛇出洞”,海伊没有感觉。往常他乖乖地就上钩了,但这一招不灵了。她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的时候,海伊抱上自己的被子走了。
她骂了一句,“犟驴!我骂你八辈祖宗!”
乔梅的霸道是有名的,搞对象时掩饰着,温柔体贴,小嘴甜得如抹了蜜。婚后就暴露了,饭不做衣服不洗,家也是海伊收拾。她每天的事情除了上班就是玩麻将看电视。这些无所谓,关键是乔梅漂亮的外表下,却是暴躁的脾气,有漂亮的外表,但没有文化和涵养,想骂就骂想摔打就摔打,不顾场合不管面对谁!家里来了同事,她不乐意,满脸不高兴,他的许多同学和朋友和他疏远了。热情的海伊交往甚广的海伊,现在只有家和单位“两点一线”,生活单调没有色彩。最不能容忍的是她对他家人的态度,就结婚那年回老家过了一个年,以后春节再也没有回去过。家里父母亲盼他望眼欲穿,他被乔梅像羊一样关在栅栏里。她说了,“你要回去,就别再回来!”他不知道,她怎么对他的家庭和农村背景有那么大的“仇恨”和“敌对”,这也是城乡差别吗?可是许多的城里人对广袤的农村怀着深厚感情。
海伊母亲病了,来住了一段院。乔梅嫌弃老人,每天指桑骂槐,把老人活活气走了……
有一天,积蓄了长久怨气的海伊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冲她喊,“你整个的一个法西斯,比法西斯还法西斯!”
“你还挺会说话,法西斯?说泼妇不更干脆?”
日子没有办法过了。天天拌嘴吵架,找不到一点幸福感。当新婚的甜蜜过后,他才发现彼此是那么的不适应不和谐。晚上总是失眠,休息不好影响到工作。海伊上班注意力老不集中,有几次差一点儿出安全事故。他回味当初自己的选择,真是错了。找对象看外表,中看还要中用……
天车工百灵和乔梅是一个厂的。她们的母亲厂在离省会一百多里的大山里,一个生产弹药的军工厂。她们两个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但走近了却是来到省会。那一年,她们厂招工来了几十个,分在省会几个国营大厂。相距都不远,她们俩的厂最近,单身宿舍紧挨着。
乔梅在省会没有别的朋友,没事的时候就来找百灵。
百灵和海伊一个车间,海伊虽说是一个工人,但海伊身上的精、气、神和棱角让她迷恋。百灵漂漂亮亮白白净净水灵灵的让小伙子们眼热。她比海伊早两年进厂,但海伊一进厂就因为爱好文体活动能写会画进了团支部。他们在一个团支部,海伊是团支部书记,她是文体委员,经常在一块组织活动,两个人心照不宣,都有好感,顺理成章的应该走到一起,偏偏那年国庆节放假乔梅来约她回家时,发现了俊气的海伊。乔梅有心机,三番五次,不知道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就把事情促成了。百灵想都没有想到被乔梅抢了先。她明示过,就因为她比他大一岁,他回家和妈妈商量,妈妈说“女大一不是妻”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就把她的感情否决了。海伊“稀里糊涂”选择了同样漂亮比他小一岁的乔梅。
“女小一是不是妻呢?” 海伊心里有苦说不出,只能在肚里憋着,日久成了一块心病。美好的爱情让人幸福,不合谐的婚姻就是一种折磨了。年轻时我们往往不懂得爱情,等踏进婚姻的围城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所爱和真爱。走上红地毯的人啊,并不一定就拥有幸福和快乐。
工作服脏了。海伊端着盆到水管上洗。大家的工作服都是自己洗,洗了在车间外的晒条上晒干。
百灵也来了。他看着忧郁的海伊堵住了他,“告诉我,你家的‘法西斯’又欺负你了吧?”
海伊装得若无其事,“好着呢!天天伺候我,舒舒服服,温柔着呢!”
百灵抓过他的工作服,一边揉搓一边细声说,“德性!我们俩自小一块长大,她的脾性我比你了解?你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敢说!”
海伊沉默,看着灰色的厂房,还有高耸的大烟囱。百灵的长发在蓝色的工作帽里包着。有几缕不老实在她洗衣服的时候借机出来兜风。
“乔梅是个大傻瓜!乔梅是个大傻瓜!”她一连重复了几次。
“你别挑拨我们的关系!”
“挑拨?用得着吗?我们一块长大的,谁的为人谁不清楚啊!当初人家采取什么手段就把你的心迷了,怪你鬼迷心窍,好赖人分不清!这年头,善良的心灵总是不如虚伪的外表诱人。”
百灵鄙夷的表情像一把小刀在他脆弱的自尊上刮,一层一层,刮进了他的心里。
“不敢承认吧。我告诉你,他们那一家子,姊妹六个,五个离婚的,知道为什么,家教不好!” 百灵快哭了,“我为什么说这些,因为我不愿意看着你这样。你不说,我看不出来吗?你啊,有点傻——”
海伊不做声,任凭她说。也只有她在实心实意关心他。
百灵把洗好的工作服晾在晒条上。她的动作很美,手臂一起一落像蝴蝶在舞蹈。
海伊不做饭,就去街上买饼。他喜欢吃满妹烙的,味道和他妈妈做的相近。另外,小姑娘和他妹妹年岁差不多,长得也像,出门不容易,就当是帮助她吧。
每次海伊来了,满妹都是甜甜地喊,“哥,来张饼。”
“你怎么老叫俺哥?”
“想叫,马路上这么多人偏叫你,缘分呗!见了你就想叫,你长着哥哥的样子。”
海伊站一边,果然没有叫别人。不过,他们算熟了。
中午没有带饭。
海伊没有心情吃东西,别人出去的时候,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块油布,来到车间外,铺到地上躺着,看着高耸的大烟囱愣神。
百灵端着一个饭盒过来了,“到处找你,猫这儿了。”
“有事儿?”
“知道你没带饭,做点好事儿。起来吃吧。”
“我吃过了!
“鬼话!不会说瞎话就别编。你躲不过女人的眼睛,而且我还知道,你和‘法西斯’最近闹矛盾了。”
“是我不想吃,与梅梅无关。”
“还梅梅,酸不酸呢你?不说你的事了,赶紧吃饭,我还想去更衣室休息会儿。”
海伊不动,想自己的心事。
“行,不吃。热脸贴在冷屁股上,我自己去享受了。”
海伊猛地坐起来,被百灵一说肚子还真饿了。再不起来就不尽人情了,有人关心是好事。他环顾四周,没有别人。
“吃吧,像做贼似的,没有人说你?”
揭开饭盒,里面是喷香的葱花烙饼。看着烙饼,海伊突然就笑了,笑得百灵发毛。
“你嫌了就别吃,我还饿着肚子呢?”
海伊也不客气,几口就吃完了。百灵说,“哎,你慢点儿,没有人跟你抢,伤胃!”
吃完了,他说,“好吃,以后多对我做一点儿这样的好人好事。”
海伊看着高耸的大烟囱,给百灵讲他的小时候和烙饼的故事,以及乔梅。
“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烙饼。”
“心灵感应。老天爷特意告诉我的,而且老天爷也说你和那个人的缘分尽了。”
“你没发烧吧?是不是得了甲流感?一个劲儿说大话?”
“胡说啥,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我要是甲流感,把你也传染上了!”
中午的厂区很安静。他俩后来都不说话,看着车间那棵紫槐上的牵牛花想心事。那开白边的牵牛花是海伊从家里带来的籽儿。一朵一朵的很美丽,最多的时候一天开过二百多朵。
“你的好茶呢?”
“瞧你,还得寸进尺啊,吃了烙饼,又琢磨我的龙井。”
百灵爱喝龙井,跟她爸学的。她递给他一杯刚冲的已经温了龙井,她早已泡好了。百灵心细善良,乔梅有她一半就好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爱吃是因为我们那里亲人出门都喜欢带,既体面,又好吃。小时候吃不上,看见别人吃白面烙饼流一尺长的口水。小时候我就认定了,烙饼是最好吃的山珍海味!现在有条件了就要吃个够,撑死了也不冤!比肯德基好吃百倍!”
“嘻嘻……有吊死鬼,没有撑死鬼!”
百灵仰起好看的嘴唇,嘴唇上像是贴着秋天的两枚红叶,又像是晚上亮着的霓虹,又像是一团燃烧的火,这火足可以把灵魂燃烧起来。她调皮的样子让他心里咯噔了好几下,心跳突然加速了。她等着他吻他。他的确被那团火点燃了,但是他克制住了。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碰过乔梅的身体,他这个年岁正是激情燃烧的时候,他却失去了权利。乔梅拒绝他,他甚至在夜晚撕了她的内衣,但她咬了他一口。此后,他寒心至极,连一点温存的欲望也没有了。
危机中的企业最关心的是市场和职工的饭碗。为抢新产品,全厂几个主力车间开展生产大干,海伊所在的车间里马不停蹄整整忙碌了一个月。生产大会战结束,车间给了每个班组一点嘉奖,组里利用这点钱聚会,大家一起喝酒。
胖子说,“今天晚上谁他妈的也不能草鸡,喝了这酒,就能度过金融危机,就他妈的关不了门!”大家知道关门对企业意味着什么,真关了门,他们就得全体失业!
平时粗言粗语的胖子,这句话挺有煽动性。几个月不开资的人们希望早一点走出困境。拖家带口的,上班图啥,除了为国家贡献,现实一点不就为养家糊口为了生存!而对海伊来说,要走出的不仅经济困境,还有情感上的…….
海伊喝了有半斤酒。平时滴酒不沾的他,被半斤酒打倒了。他骑上车子东倒西歪往回走,倒在了满妹的饼铺。满妹认出了是他。
“哥,你醒醒!哎呀,喝这么多酒,我给嫂子打电话。送你回去吧。”
“别,别——”
“那我送你回去。”
满妹把海伊送回家。海伊吐了许多秽物,连衣服也脏了。勤快的满妹帮他洗了,涮了。仿佛这家早已熟悉了。
乔梅看见,冷冷地说,“真有本事,勾搭上一个卖大饼的。”
“你少诬蔑人!她还是个孩子,好心帮忙送我回家。”
“怎么啦,我就说,还敢拿到大街上!”
满妹流着泪走出他们的家……
从华尔街漂洋过海带来的金融危机带来的是疾风骤雨,潜移默化地侵蚀进我们的生活。看不见说不出,可是它确实已经渗进来了,不是经济学家预言的,不是大学教授研究出来的。不仅是经济上的危机,还有情感上的危机,考验着这个时代脆弱了的感情脆弱了的誓言脆弱了的道德底线。
乔梅的钢厂也大量裁员了。钢铁企业在风口浪尖上舞蹈颠覆。裁员是迫不得已,其实是很笨的,有点幼稚和可笑。当时经济效益一片大好的时候,为了上规模,增加了大量人员,现在一旦形势不好,人又成了累赘!钢厂下岗的不仅是乔梅这样的普通工人,连公司领导班子也集体换掉了。关几座钢炉,换几个总经理董事长下几个员工也没有挽回败局。下岗了的她无所事事,也没有什么特长和爱好,在家里与一帮邻居打麻将,再就是想法和海伊生气。海伊在读电大,喜欢看书学习,没有精力也不愿意与她长期纠缠。她自己慢慢也就懒了,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
“冷战”在家里继续,而且他们的关系像耶路撒冷一样越来越冷,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复苏的迹象。乔梅不总结,也不检讨,她认为男人就得百依百顺,就得事事处处听她的。她总是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没有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事情就是这样,你在心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别人也不会在意你。爱和被爱都是相互的,都是需要双方付出的。
乔梅心里极不舒服,长期的压抑和矛盾她需要发泄出来。她要教训那个“臭不要脸”的满妹。她明白,他们走到这一步其实与一个卖饼的小姑娘没有什么关系,像南斯拉夫萨拉热窝一样不过是一个导火索,一个战争的借口。
头脑发热的乔梅领着几个人凶神恶煞地闯来,他们抡着木棍铁棒砸满妹的饼铺。砸满妹饼铺的时候,乔梅像一个神气的将军,“给我砸,砸她个稀巴烂!哪个臭不要脸的呢!”
满妹那时候去厕所了。乔梅还想打满妹。这时候,有人报了“110”。乔梅带着几个人钻进生活区,溜了。
一个天天买饼的老人说,“什么玩意儿?社会渣子!”
海伊下班来买饼,看见了破烂的饼铺,满妹正含着眼泪在收拾。满妹看见海伊哽咽着说,“哥,——”
海伊问,“谁干的?”
“你别管了,我不卖了!”
“那咋行,你不挣钱了,你不想给你父亲治病了,你不想上学了!”
海伊没有看不起这个来自陕西的打工妹。在他眼里,满妹就是自己的妹妹,就是被乔梅砸了手机的妹妹。这个城市有多少像满妹这样的打工妹啊。海伊帮满妹收拾,收拾完了。海伊用手机给百灵打了电话,把满妹带到了百灵家,“晚上你就和百灵姐做伴吧。”
百灵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么——百灵姐?她确实听清了,是这样!原来,他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姐姐。百灵心里潮潮的,下了一阵毛毛雨。他心里并不是没有自己!
海伊知道他和乔梅走到了尽头!
满妹回她的山里了,带走了她的饼鏊子,也带走了对城市非常不好的印象。
几天里,海伊回家总是阴着脸,像要下大暴雨。
海伊买了一把长长的刀子,走回自己的家。他在水房里一下一下的蹭刀,在屋里当空挥舞,然后高举着走向乔梅。海伊的表情是冰冷的,像恐怖片上的。乔梅听见磨刀的声音,心就酥了。他听海伊说过他杀年猪的事。海伊的爹在外地打工,没有人敢杀。16岁的海伊拿起了杀猪刀,一刀下去就把猪杀了。平静的他其实有一股彪劲儿,从他做那事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这是个有内力的汉子,是个内敛有骨气的纯爷们。婚后,她把他揉成了面条,失去了男人的刚性。如今消失了几年的形象又出现了。今天也许她走不出去。她知道,她伤了他的心,他一定报复她。可是,她也是爱,只不过想独自占有他罢了!她是娇生惯养,她是眼里容不下别人,连婆婆公公都容不下,她只接纳他自己,她不想让别人进入她的生活。
海伊一步步走近,那满脸的杀气,那亮闪闪的白光!乔梅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眼睛快蹦出来了。是她,将来城里看儿子的婆婆赶走,婆婆回去后大病一场;是她,将他给小妹生日买的二手手机摔烂的(一个二手手机啊!);是她,把婆婆乡下千里迢迢捎来的带着老人母爱的散发着故乡情的香椿扔进垃圾桶里;是她,不让他过年回家和老人团聚;是她,笑话他是一个工人,笑他满身油垢挣钱少没有车花钱不阔气,那个曾经占据她心灵的如今“一分不值”的他正一步步走来…….
海伊一步步走来,从厨房到客厅也就十几米。
屋里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救命,救命啊——”
海伊把那把“刀”丢到沙发上,进了自己屋。后来,清醒过来的乔梅想捡起那把刀,她要当作罪证,到派出所告他,突然发现“刀”很轻,原来是一张长长的刀一样的白纸,一张离婚协议书,难道是幻觉?我的神经是不是有了毛病?
……
第二天,海伊和乔梅去了法院。走出来时,两人各拿了一个绿本本。
海伊不再看乔梅。乔梅在背后幽幽地说,“其实,我是刀子嘴豆腐心,我……”
“刀子嘴豆腐心是软的。难道赶走婆婆把小妹买的手机摔烂,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的豆腐心是铁石心肠。都说好女人是一所学校,你把好人改造成了孬种。”
……
当天,海伊找了车间的一帮弟兄,七手八脚就把东西搬走了。临出门,胖子对屋内的乔梅说,“弟妹,噢,前弟妹,我总有一句话不说难受,海伊这么好的男人,你早晚得后愧。”
财产是对半分的,海伊没有要房子,那间房子对他伤害太多,也没有什么好的印象,他选择了钱。他用这钱在郊区买了一个二手房,余下的买了一个临街的门脸。他要去把满妹找回来,让她好好地卖烙饼。中国的烙饼和饼文化需要传承。名字他都起好了:满妹饼铺。如果自己的妹妹愿意,就让她一块过来卖烙饼。或许,金融危机让企业关门,他下了岗,就出来和她们一起办一个饼店,滚雪球一样,最后发展成全国连锁店,让许多山里的孩子们来就业,他要让中国的烙饼像肯得基一样红遍全球!
至于他还结不结婚,他没有想。
乔梅守着一个大空房子,受不了孤独和寂寞,徐曼丽牵线很快帮她找了一个,是个老板,但有一个九岁的男孩。但是总是没有特别甜蜜的感觉,比来较去,还是和海伊一起时幸福,只是她把他丢了。当继母的日子很难受,九岁的男孩对她总是含着敌对的眼光。他就是不叫妈,她也不想突然就有这么大的儿子。本来她准备和海伊一起要个孩子的,可是……
她把原因归结到金融危机,狗屁的金融危机,都是你带来的晦气。姑奶奶一点儿也不“危机”,可以买高档的衣服可以穿名牌吃山珍海味!跟一个工人有啥,吃苦受累,还不幸福?她挽着大她十几岁的老板丈夫进出省会的各大商场疯狂购物,填补自己精神上的空虚!只是,大他十几岁的老板丈夫晚上从不像海伊那样精心呵护她,在她刚刚有兴致时,每次都是潦潦草草就结束了……
老板丈夫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给她买上了车。她开着红色的捷达故意在晨光厂附近转悠。她在招摇中享受一种快意。
有一天,她终于在街上看见了百灵,有她就够了,她会把看到的一切告诉海伊的。珠光宝气的她带着墨镜走出车,优雅地向百灵打招呼,“百灵——”
百灵话里藏针,“哎呀,换了老公,又是车又是名牌,就是不一样!”
“你也买啊?现在车又不贵!”
“我是穷命,拖拉机都养不起,再说坐那玩艺儿头晕!骑自行车还锻炼身体。”
“你们厂怎么样啊,金融危机影响这么厉害,像我们和好多企业都倒闭了,你们呢……”
百灵自豪地说,“我们厂好着呢!”
她知道乔梅的心思,也知道她想了解什么,“我们厂这几个月市场不错,天天加班,星期天也不休息。今年全厂员工到青岛休闲度假,全厂职工体检,八月十五每人两桶花生油,没有一个人下岗。现在省长市长三天两头往这跑,还要拽我们进什么装备制造基地。”
“那,还真不错!我们钢厂是彻底完了,最近要搞联合重组,估计再折腾也没多大戏。”
“噢,你家海伊可是当调度了!”
百灵是故意那样说的。他俩离了婚,就谁的也不是了,海伊属于他自己。在企业干过的乔梅知道,当了调度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是干部了。她心里突然一酸,像喝了半瓶山西老陈醋。
回到家,乔梅没有做饭,她格外想吃烙饼。这都是与海伊生活养成的吧,她自己动手和面烙饼,但做出来的和海伊不是一个味道。九岁的儿子不吃,将筷子一扔,“什么破饭!让我妈妈回来做!” 过去,乔梅经常这样扔筷子扔东西,当时她没有考虑海伊的感受和委屈,只想自己发泄发泄。她现在感受到的委屈和海伊当初是一样的吧,海伊当初也应当就是这种感受!眼泪禁不住要流出来。她控制住了,在别人的屋檐下,总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乔梅出去买肯德基。在家,她处处要看着爷俩的脸色。她越想越委屈,用过饭便约出徐曼丽,开车去市里最大的一家美容院美容。徐曼丽知道那地方要花钱的,在电话里推辞,“我还辅导孩子做作业,改日吧?”
乔梅直截了当地说,“我请你,花多少钱我买单。”
徐曼丽不好再推辞,便顺水推舟,“行,你傍大款,我沾光。”
在美容院做完了该做的一切,乔梅又美了甲做了足疗,而后请徐曼丽去喝茶。两个女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梅梅,说实话你和海伊离婚我挺惋惜的。海伊人多正,别看他现在不起眼,过几年准成事。现在扎扎实实、正正派派的好男人真不多了。”
乔梅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不能光怨我!”
“有一句话做姐妹的得说你,你美容美发美甲,就是不美心!人家妈妈好不容易来一趟,你活活把老人家气走了!你这不是伤人心,对于一个孝心的男人,你这是拿刀子扎他的心!五讲四美尊老爱幼都没学好,还结婚?你怎么会处理好各种关系?”
尽管言重,但句句在理。乔梅被说得开了点儿窍,“不愧是当老师的,你怎么不早说呢,晚了!”
“女人最终是靠心栓住男人。别看你现在风光,难受的日子在后边呢?后娘不好当,后老婆也不好做,你是守着地雷在过日子,说不定那一天就爆炸了!”
“没有那么严重吧?要你这么说,离婚又结婚的人就不进入‘围城’了?”
两人不欢而散。
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自己的老板丈夫也不那么热情了,本着女人的敏感,她从他的衣服上闻出另一个女人的气息……
半年后,海伊提为车间主任,正处级,是厂里最年轻的干部。组里为海伊开欢送会。胖子说,“我从来不说假话,我给你预言一下,不出十年,你准进厂班子!”
他还是喜欢吃烙饼,他觉得烙饼没有什么不好。中国人喜欢吃烙饼的人不少,圆圆的烙饼带来了吉祥和美好。当主任后,追求他的人很多,提亲的也不少。他一个也没有见,以工作忙为由拒绝了。偶尔,他的桌上会有一张香喷喷的烙饼或者一杯龙井。
在低谷中呻吟、挣扎的企业出现了一丝转机,随着国家经济政策的拉动,厂里积压的产品陆续销出去一些。厂里接到一批订货,这是金融危机以来最大的一批订货,可以使企业扭转被动局面。厂里生产能力有限,交货期短,不得已到社会上寻找合作伙伴。有一批协作件出去委外,协作厂家在东北。为保证质量,必须有一个精通业务的人去盯着。总经理亲自点将,要派一个得力的人去。想来想去,想到了海伊。海伊上任后第一次接到这么大的任务,心里没底。他犹豫的表情被老总捕捉到了,只说了一句话。
“你是共产党员吗?”
在困难面前党员这几个字就是力量和勇气。海伊立即从丹田里升腾起一股豪气,“是,请领导放心!”
他和车间副主任交代好几项工作,特别强调了安全和质量,从公司财务借了钱,立即准备出差。
海伊回家拿了几件衣服,就匆忙赶往火车站。进站口,百灵亭亭玉立地站着,她手里拎着一个写着北国超市字样的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东西。
“呀,你怎么在这?”
“和我男朋友回家。”
“哪儿呢?我看看给你把把关。” 海伊左顾右盼。
百灵轻轻地给了他一拳,“我说,你是个木头。我巴结领导,给你带点路上吃的。”
海伊脸红了,“吓我一跳,还真认为百灵鸟要飞了。谁告诉你的?”
“心灵感应,给你带点粮草!”
“哈哈,没了‘法西斯’,飞来了美丽的百灵鸟儿。”
“贫嘴!再贫,送给候车室门口哪个要饭的。”
塑料袋里装着的是百灵自己烙的烙饼,还有他爱喝的龙井、几袋方便面火腿肠黄瓜西红柿。海伊真的什么也没有带。离开母亲没有了家,他忽略了这些生活细节。海伊感激得想说什么,什么又没有说,他看见百灵唇上的两枚鲜艳欲滴的红叶,还有脸上荡漾着的一种温暖。
两人不知道说啥了,互相对望着。百灵给他买了两份报纸,一份《参考消息》,一份《燕赵晚报》,“当了干部天天要‘参考’,咱燕赵大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你要不负众望,一定慷慨而归!”
海伊真诚地说,“谢谢!会的,绝不愧对江东父老美丽的百灵鸟儿。”
沉默一会儿,百灵鼓起勇气说,“有一件事老想说,回来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现在就说吧,我想立即知道!”
“这地方?” 百灵很为难。
“就这儿吧,我出去最少半个月,老琢磨事容易走神。”
百灵那天穿得很时尚,浑身散发着朝气和活力。她像一个成熟的丰满的飘香的麦穗站在地垄里,许多人的目光像收割机一样一遍一遍地把她收割。她成了候车室的中心,成了一个吸引眼球的磁场。候车室的男人们女人们都往她身上瞅。
“说啊,快检票了!”
百灵把他拽到一边,她把嘴贴到他的耳边,一字一字地吐,“我还是个处女!根本没让谁碰!我___给我最爱的人留着!”说完,那受了委屈的眼泪就冲破泪的闸门汩汩地闯出来了,洇进了海伊的心里,在他心灵的原野上驰骋、跳跃!
海伊听清了,他看见百灵清泉一样的眼睛里,汪着两泡甜甜的水。他突然想起胖子说的百灵婚后老爱打的事情,原来是为“守身如玉”挨得原来丈夫的暴打!傻傻的百灵,痴情的百灵,为了自己的真爱付出了多少艰辛。这几年她是怎样熬过来的,该吃了多少苦,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啊!而自己……
他一把揽过了百灵,把她紧紧搂住,“等着我!”。百灵哽咽着说,“我以为这一辈子等不到你了,乔梅是个大傻瓜,她不懂得怎样爱一个人,她把到手的幸福丢了,我不能丢!”
“你也傻,我们都傻!如果当初……”
“什么都不要说了。好在,爱可以重新开始!”
海伊带着他的梦想他的亲爱的烙饼踏上了开往北方的“和谐号”去勇敢地“闯关东”。身后,他听见百灵在站台上颤颤地喊,“一路平安!记着,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