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东沙古渔镇
这是一座这样的古渔镇:石头小镇在月光之下泛着片片白光,街巷互相缠绕,就像线团一样,错综复杂,没完没了。小镇的空气里到处弥漫着咸鱼的潮湿香味和鲜鱼的腥味。小巷里悠悠的石板上,和着蒙胧的月色咯吱咯吱走来了一排挑着大黄鱼、鳓鱼的汉子,大老远就可听见他们的吆喝声:渔船拢洋了!渔船拢洋了!一下子,所有的鱼厂都传出了声声喊叫:起床!快起床!于是,鱼厂的小窗户里透出了点点灯火,响起了开门声、叫喊声和呼呼地磨刀声……沿街的古商铺纷纷打开了店门,探出了一张张笑逐颜开的脸蛋,准备起了又一个不夜的营生。小镇从半夜里醒来了,开始了一季的热闹和繁华。
这就是我心中的东沙古镇,这就是现在还留守在故里的老人们期待着有一天在梦境中出现的东海古渔镇。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心境慕名来到东沙古镇,寻找我心中的古镇古韵的。然而,我在这里也仅仅只能从小镇街景上的那些空间、老屋、旧庙和墙壁上,追寻到昔日的一些古渔镇遗韵。但我已相当满足了,因为作为一个外来人,我看到的远比我梦中保留的想当然的记忆更加完整和完美。
这是一个暮秋的中午,我披着迟缓的阳光,步入了早年有“蓬莱十景”之一美誉的东沙“横街鱼市”的。那些古时的商号、民宅、赌场、妓院、书院、义塾、祠堂、庙宇,那些尚存在老辈记忆里的一切,几乎一个不少地停留在原来的大小横街的位置上,只是没有了声音,像一座停摆的老钟。走在横街上,所有的符号都像踩着蹒跚步履的老人指向了那个曾经热闹非凡的过去。我突然想到了一扇门,时间之门,居然被这个繁华的现代社会关上了。
我走着看着,猜想着这两条人字形结构大小横街的地理组合的含义。古街很长,一看就知道是“横街鱼市”的主街了。街面一溜是一米见方的青石板组成的石板路,已经被一代又一代人的脚步磨得光滑平整。石板的缝隙间,毛茸茸的鲜苔见缝插针,隐约可见不久前的雨水,以及在里面度过短暂生命的蜉蝣。由此可以推知此处昔日的繁华与今日的冷落。与青石板相呼应的是街两旁尽是的商号店铺,建筑风格都为带有浓郁的“杂家”海味,用料讲究,樟柏树条,平铺大理石或花岗岩,既有中式的又有西式的,风格多样,杂而成全。最吸引我的那些木匾上的字号,多为粗重的行楷,质朴简练,“夏家鱼鲞行”、‘“兰田鱼厂”、“严永顺米店”、“三阳泰南货”、“鼎和园香干”、“王茂兴老酒”、“聚泰祥棉布行”、“高无春糕饼店”……我仿佛在空气中闻到了混合在一起的许多气味:鱼鲞的咸味,鱼行的腥气,香干的芳香……w
我口中不由得冒出了清代文人王希程的诗句:“海滨生长足生生涯,出水鲜鳞处处皆。才闻喧阗朝市散,晚潮争集又横街。”诱发着我关于 “横街鱼市”的所有繁华的想象:沿街林立的商铺,挂上睁亮的马灯,店内人群熙攘,店小二忙前忙后,一头的大汗,店老板一脸的喜气,招呼着脸熟的和陌生的:来了,进屋坐,进屋息会……;“胡氏阳春面”里坐满了一身渔腥味的捕鱼汉子,淌着古铜色的胸襟,就着“王茂兴老酒”,呼哩呼哩地狼吞虎咽着青是青,白是白的阳春面;街头的青石板上行人摩肩接踵,挤满了车载肩挑、左提右捧的卖鱼、买鱼和运鱼的汉子,围成一圈,挤成一堆,叫着喊着笑着骂着,一个年长的老妇人冷不防被身后的人挤了个蹶,正要骂人,回头见是一队运鱼的汉子一边换着肩,一边高兴地喊:让让!贼骨亮的鲜鱼来了!担子刚刚放下,老妇人也顾不上骂人了,忙不迭地围上前去挑起了鱼来……
而街后的鱼厂里又是另一番景象:运鱼的汉子说着笑着源源不断地挑来了一筐筐黄鱼、鳓鱼、鲳鱼……排成了长长的队伍。劈鱼的伙计,擦拭着忪醒地睡眼,提着鱼刀,从四周的小弄堂里匆匆而来,纷纷搬过箩筐,走到了劈鱼板前。鱼厂的老板,提着渔灯,大声地叱着:“老劈到这边,新劈到那边,新劈让老劈,老劈带带新劈……”;拨鱼胶的的师傅,好一会,才慢悠悠地到来。老板见了,立马迎上前去,嘴没开口,已提过烟:“师傅,夜里又要辛苦你了。”师傅也不接话,凑上老板提上的火,燃上烟,坐到椅子上,咝咝地吸完,才慢慢地从怀里掏出把精制小刀,骑到长凳上的鱼胶板上,轻快干起活来……
其实,每一个小镇都有它形成的理由。历史学家说,城镇的诞生通常同商品有关。人们逐水而居,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四通八达的水道运来的货物,他们便根据达成的默契来进行交易。住宅和公共建筑就像庄稼一样在土地上茁壮生长。因此,东沙古渔镇的形成,也可归根于它濒临岱衢洋这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东沙是岱山县境内的一个小镇,位于本岛的西北端,北濒历史上盛产大黄鱼的岱衢样,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据现有史料考证,东沙建置可上溯至唐宋时期,一直属蓬莱乡或昌国乡、定海县,时而称岙,时而称庄,直到清代,始建置为镇,称东沙角镇。1953年岱山设县,驻地东沙,成过县城。对于东沙的历史,史书上有很好的概括:“宋称盛,元发达,明遗弃,清复展。”从历史的沿革上,我们不难发现,东沙真正意义上的辉煌起步于清康熙年间。明、清时为防海盗两次驱逐岛民,舟山诸岛沦为了海盗和野兽出没的荒芜之地,直到1688年康熙召复,海禁重开,象山、奉化、温台、镇海、慈溪各地渔民竞相进入岱衢洋打桩捕鱼,徙居东沙,搭棚晒鲞,自此成为了中国东海岸渔业的重要集市。 因此,东沙的兴起应该归功于大黄鱼。那时的岱衢洋面盛产大黄鱼,东沙古有“前门一港金,后门一港银”之说。据《中国渔业》和康熙《定海县志》记述:“岱衢渔场首列石首鱼(大黄鱼),长年有之,但四五月最多,最高年产约四万吨。”据记载,民国六年,停泊在东沙渔港的江浙和福建一带的渔船有一万多艘,渔民达九万之多。
我一直认为一座城市,你所喜欢的不在于它的奇境,而在于它能对于你的一些提问给予一个答复。东沙古渔镇大小横街两旁的建筑,清晰地答复着历史学家,它们用自己的每一个细节为史书里的那些蹩脚的名词一一作出注解。在小渔镇上,每一块石板,每一幢房屋,每一条弄堂都是一个索引,它们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只有细心的人才能发现其中的规律。
比如,埠头是最先突显的部分。那些在岱衢洋上一口风,一口浪,背井离乡远道而来的苦累不堪捕鱼人,突然在前面看到了一个埠头,该是一个怎样的心情?于是,纷纷下船上岸,并用石头、黄土和木桩搭建起它们最初的暂居地,为了用鱼换取米盐等生活用品,又扩建了摊铺。然后是大小横街,这条在漫长岁月中逐渐形成的商业中心。而后,华丽的宅邸、银楼、布行、当铺、邮政、私塾和妓院,像梦一样接踵而至。东沙于是成了一个移民之地,各种口音、风俗、装束,随着这里盛产的大黄鱼鲞的运出和各种日常用品的进入,迅速聚集。
于是,东沙的许多老屋都保留着外地人故乡的建筑式样。孙家大院、郑家大院、董家大院和陆家严家王家……有的布局简单扼要,造型古朴,雕饰精美;有的整体素雅、端庄,传统的二层楼房,独门独院,柱子粗而直,石板铺院大理石贴墙;有的是古典风范,飞檐画廊,精雕细琢,富有明清色彩;有的中西合璧,推开石库门,眼前是个小小的天井,雕花的木窗,别致的砖楼,古朴的厢房,精致的回马走廊,而栏杆却是铸铁的;还有天主教堂、老银行商号等一派欧式建筑。
对于建筑的分析和归类,我们能确凿地看到展现东沙东沙古渔镇形成的全过程:山上的岩石被打开和分类,大的石板用作了铺就小街和厅堂、天井,小的石头当作了盖房;走福建的“大南截”船运来了南边的樟柏树条,木匠们眯缝着眼,用刨子在上面刨出了花朵一样的木卷儿;聪明的慈溪人运来了大米,酿出了“王茂兴老酒”,变成了捕鱼人上岸后的一次次温热的谈话;“聚泰祥棉布行”从江浙、上海一带运来了锦缎,光泽如无风无浪时平静而光滑的海面一样炫目,成为了妇人身上最让捕鱼汉子雄起的衣裳;“高无春糕饼店”、“鼎和园香干”成为了黑夜里一个个图案精细、人影晃动窗格后的衣袖和饰物急促的喧哗声…
然而,时间和空间总是相矛盾的。在时间的深处成群的文明点在不断地消失,而新的文明点则纷纷闪现。就象我们在不同晚上看到的星空,变化万千,难寻规律,永不重复。因此,当我们走入东沙时,企图在空间里寻找它时,这个神奇的东海古渔镇正在从世界上悄然隐去,如同许多文明的遗址一样,慢慢地消失。永不再现。这座小镇在时间中承受着剧烈地磨蚀,而最近修改东沙命运的,最致命的打击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才出现。先是岱衢洋里大黄鱼的灭亡,然后是东海渔业资源不可避免的枯竭。大海不再拥有勃勃的生机,海面万舸争流的壮观场景和市镇上花团锦簇的繁华从此幻灭。 如今,东沙像一枚陨石,遗落在了陌生的时光里,而万川之月,仍照耀着古老的渔镇,显得恬静和美好。我们在山渚头和铁畈沙的渔埠头见不到当年通宵卸鱼、装盐、运送给养的不绝景象了,看不到海边渔船云集,十里渔灯的盛景了……这种唯美只能留给我一样的寻访者和旅游者了。同许多古镇一样,当地政府正把旅游业作为这里的支柱产业,因为它是我国东海岸硕果仅存的古渔镇。于是古镇的意义被彻底改写了,随着中国渔业博物馆、中国书雕城、中国台风博物馆等不断涌现,渔镇的这种接续是当年来这里寻梦的人们想像不到的。其实,历史老人是十分公平而公正的,一种文明的兴起,往往是以牺牲另一种文明为代价的。这对东沙来说是福还是祸?可以肯定,我们再也不能看到这种早已消亡的文明了。这也许是东沙这座百年古渔镇留给我们的最伟大贡献!这也是许多像我一样生活在世俗、浮噪和迷茫都市里人,来东沙这座古渔镇捡回儿时那份遥远的自然朴素记忆,苦苦追寻那个早忆失却的精神家园的理由。
哦,我的东海古渔镇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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