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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意岱山

又见沙洋

 
                    
重逢是苦涩的,是因为,别离是甜美的。
严格意义上说,我有两次下海捕鱼的亲历。一次在普陀虾峙岛,另一次,便是在岱山的沙洋。前者系集体组织的活动,后者是个人交情所为。我再次受“交情”的引领,来到沙洋海坛,观看颇具地方特色的“休渔谢洋大典”,那是2009年6月16日。阳光很好的这一天,令人充满感怀和追忆。而这一天,通过海坛的出口,转个身,仅仅是转个身,便进入了沙洋的渔家之门——1984年五月的一天傍晚,我和一位曾在这里当过知青的高亭朋友,受到了主人的热情款待。这一说,过去了足足二十五年。在那如风似梦,绵长而又短促的岁月里,我跟着自己的脑袋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发觉人生原来是圆滚滚的——起点即终点,终点又将是起点,因为滚圆的人生还缺只角。
沙洋人待客有其独特的一套。夜饭之后,坐于院子的葫芦架下聊天,女主人给我们泡来了白糖茶,用的是大瓷碗;在我的印象中,大部分的渔农村还保持着婚礼上用糖茶敬奉长辈的习俗——象征性的,目的是为了收取给新娘子的“茶钿”。而我们喝的这大碗糖茶,是渔家待客的最高规格吧。有趣的是,热水瓶放于一边,女主人时不时地过来往碗里添水。我向来不喜欢喝甜液,不过出于礼貌,还是抿了几小口——那浓度,在嘴里简直化不开。所以要一次次添水,添到淡而无味为止,就像喝上等的龙井。很多细小的、叫不上名称的飞虫可能也被这样浓的糖茶所吸引,像芝麻一样飘浮于碗面上,吹也吹不走——都粘牢了。五月的葫芦还没有长大,垂挂于架子上很不起眼,但藤叶十分茂盛,几乎遮蔽了一方上空;矮围墙外面,是一片花生田,一片花生田外面又是一片花生田——月光下的花生田,你看看,月光下的花生田——时至今日,我才弄明白,被称为岱山一宝的“沙洋晒生”就出自这一带——这“一宝”的形成,离不开月光的恩泽和神灵的护佑吧。月光明摆着;神灵在哪里?——躲藏于花生叶的背后,我想。是啊,我多么希望,在那样的夜晚,此时此刻,就着烤花生喝两瓶啤酒。可惜,这不是吃鲜花生的时节。那时,好像晒生不多,寻常百姓家并无留存。不像现在,岱山晒生到处可见,一年四季都能买到。不知怎么回事,每每在定海买来一斤岱山晒生,总能吃出一小撮生货。
在渔民兄弟家里宿夜,是为了第二天赶早出海。我和高亭朋友睡在一张老式的、挂蚊帐的大床上,为即将到来的出海有点兴奋,起来抽了根烟,看看窗外的月光,又抽了根烟。由于潮水的缘故,好像是,刚刚睡迷糊就被叫起床了——五更时辰,我们——小小的一伙,穿越一片又一片活灵活现的花生田,登上海堤,走过宽大的沙滩,与几个已在那儿等候的渔民会合,然后一起上了渔船。
一对船儿几乎同时拔锚启航,向着洋地行驶——去围捕大黄鱼。这事放到现在,你肯定会对这种无望的行动而发笑——哪里捕得到大黄鱼?是的,那时沙洋外面的海域还有大黄鱼,渔民兄弟告诉我们,眼下虽说已过了捕大黄鱼的旺季,但捕它几条吃吃总归是有的。他们描绘了这里围捕大黄鱼最“辉煌”时期的情景,在我听来,恍若隔世,因为当时大黄鱼的稀少已人人皆知。一路上,我问这问那,对捕鱼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渔民兄弟的解答,让我这个平生头一次下海“捕鱼”的城里人,对海上作业的艰辛和危险多了一份认识。让我十分感动的是,言谈之中,听得出这次他们是专门为客人而出海捕鱼——按理说,消耗大量柴油,搭上好几个劳力,去捕几条吃吃的鱼,是得不偿失的。但这笔账,渔民兄弟是这样算的:你们难得来一趟,不去弄点鲜货来,心里过意不去。
到中午时分,围捕了两网,捕上来两条大黄鱼——都有毛两斤。眼见大黄鱼被渔网裹挟着快速地拖上船,我的心情,或者说,我的思想,是很难用文字来名状的,因为在这两条色泽鲜艳、活蹦乱跳的大黄鱼面前,所有的文字都显得苍白无力。一位渔民兄弟叫我趴在船板上,侧耳听听看,海里有没有“咕咕咕”的声响——他说,他们过去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探测下面有没有大黄鱼的。当然,没有听到。他也没听到。我们,都听不到。也许,我们这辈子,再也听不到了。我们能听到的是,大黄鱼怎么不见了?
至于鲳鱼、梭子蟹,倒捕上不少——有三四十斤吧。
返航回来,还是由于潮水的缘故,船不能靠岸,我们只能赤脚涉过浅水滩。这一走,让我领略了这片宽大沙滩的美妙。出发时,天是黑的,难辨沙滩之色;眼下刚到晌午,一天之中最富有魅力的阳光照在沙滩上,使之像一块巨大的优质钢板,熠熠生辉。你一定见过金色的沙滩,或许,你还见过全都是鹅卵石的海滩,但你见过黑幽幽、水灵灵、亮晶晶的沙滩吗?走在这片沙滩上,你的鞋子不会陷落,你的脚底不会粘沙,你的感觉呢,那是妙不可言。
因为要急着赶回高亭,女主人忙着为我们张罗“早夜饭”。两条大黄鱼中的一条上了饭桌。这条鱼,当时的市价为三四十块,差不多得花去我一个月的薪水。有个做水产生意的朋友向我透露,当前每条毛两斤的新鲜野生大黄鱼,每斤收购价是一千八九百块,可谓金贵。一条大黄鱼,满满一大盆。红烧,除了酱油,没放其他作料。眼看着从滚滚的海浪里捕捞上来,又眼看着下锅烧熟,还眼看着一筷一筷吃到自己的肚子里——现在想来,那是一次真正的“绝吃”,因为在以后的二十五年里,我经历过无以数计的大小饭局,吃过不计其数所谓的野生黄鱼,那味道,别说媲美,就连一次“比较接近”也不曾有过。
又见沙洋:
——月光下的花生田;
——黑幽幽的大沙滩;
——大黄鱼游荡于苦涩的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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