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城山水
岛城的四月天,东风温润,捎带着海水和鱼货的清鲜。一城的山水,在春风的爱抚下不觉伸了个懒腰。多少年前,也是这样的四月天,也是渔船扬帆远航的日子,毫不吝啬的春风将呱呱坠地的我带到了这温情脉脉的海中蓬莱,水上仙洲,我的故乡——岱山。
我睁眼甫见的,是岛城温润的山光;我侧耳倾听的,是岛城多情的水声。故乡的山水,既有平柔温婉的韵致,像是憨顽牧童的短笛清音,像是水样女子的一支船歌;又有潇洒豪迈的风情,像是庆获丰收的雄健鼓点,像是抲鱼人嘹亮的渔歌号子。
最好的风景当然在海边!岛城有处绝美的平沙绕着海隅,她的名字恁是动人——“鹿栏晴沙”。这名儿的得来,许是因为多少年前,曾有一群梅花小鹿,在此间奔逐嬉戏,欢快地将轻巧的蹄印点在轻沙上。一个名字,仿佛将千百年前的鹿儿蹄声传递到了今时今日,留给后人无尽的遐想。
前人题写此处好风景,不仅留下了美名,还留下了“好将白地光明锦,写出潇湘落雁图”的诗句,扣住了此地漫漫平沙之“白”。这的确是一片稀有的白沙滩,沙滩不但色美,而且沙质细腻如脂粉,踏行其上,由着海水在你的指缝间嬉戏玩耍,能够洗净一身尘世的繁琐。此时回望身后那千万年来都在此间徘徊的潮水,不由顿生“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世不相关”之感。
这一带平沙的尽头曾有个石穴,名曰:白马洞。印象中,此处从未栖居过诗意的白马,只有残损的白马雕塑一尊。写到这里,我的嘴角不禁浮现了一抹笑意。孩童时代的春游,这沙滩是最常来的,而白马洞探宝的故事,曾是儿童时代的我最乐此不疲的游戏。到底这昏暗的洞穴和龙宫的宝贝之间有什么联系呢?我想,我是再也回不到八九岁的那个“我”的时代了,这是属于成长的一点小秘密,不妨藏在这海上的白马洞里,在回想时点亮我嘴角的一朵笑花!
“送君南浦”,是古诗文中极美又极忧伤的意境,偏偏故乡亦有南浦湾。清人刘梦兰写过“蓬莱十景”诗,题写故乡的十处好风景。有一首诗,题为《南浦归帆》,我最喜欢。诗曰:
“南浦湾环水一汀,
夜航多在此间停。
归来稳泊芦花岸,
船尾茶烟斗月青。”
从父辈的口中得知,这“南浦湾”许多年前曾是个非常热闹的鱼市。每到傍晚,成群结队的船只装载着新鲜的鱼货,从近海归来,停泊此处。南浦湾夹岸多芦花,夏秋之际,一片芦花印着带水汽的斜阳,在两岸抖开。而渔人就在这芦花岸边,亮出白的带鱼,金的黄鱼,红的虾公,青的蟹母……买卖吆喝,声声不绝。直至鱼货清空,便带着一日的所得登船煮饭。也许,在这群人中,还有些狂脱蓑衣,挈鱼换酒的醉翁。毕竟渔人最知大海的慷慨,今日有今日的渔获,不妨一醉,再待明日,这是渔人的洒脱。可惜现在这鱼市已绝迹了,只有两三只小舢板船还在这里泊着,唯有蒹葭苍茫依旧,成为孩童游戏的竹马。
故乡的海边没有高山,岛上最高的山——磨星山,海拔也只有两百多米。此山不陡不峭,秀丽温柔,山中却藏着乾隆年间的古寺——慈云庵。登磨星山,因其低缓,故少有跋山之苦,更多的,是观景的逸致。有人喜欢在冬日飘雪的日子登山,观山顶的白峰积雪,年少的我却独爱在夏日的急雨时,独赏磨星秀色。
站在半山的小亭子里,凭栏远望,但见四围山色像是被晕染过似的,绿得氤氲;不远处即是茫茫东海,海上来往的几艘渔船或客船如一叶叶横放的苇草,在波涛间起起伏伏;海天之际,茫茫白雨模糊了数个小岛,只留下淡淡的轮廓剪影。近处,可真是热闹极了:雨点击打着脚下的卵石,声音脆而响亮;和着雨声听树叶翻飞,恰似聆听一曲悠扬的木叶短歌;山泉从高处奔流而下,夹带了无数的山花山草,随这首琤琤然的长歌轻蹈一路;鸟叫声依旧在山间回啭,声音像雨尖儿一样细润;偶有山寺的钟声在雨中蜿蜒,总觉得故事就藏在这钟声之间。而我,就像迷雾森林中的行者,迷失在这海天之间的半山之中!
几年前读日本女作家中里恒子的《时雨记》,竟潸然而至于泪下。不仅是被书中的爱情打动,更被那一场场似曾相识的山雨所打动。苏子曰:“人间有味是清欢”。年少时不懂何为美,只会言愁。成年后蓦然回首,发现美已经遗落在少年时的那些个夏天,磨星山的那些场雨后,半山腰的那些幕与山水清音的邂逅中。
故乡也有极有气魄的美景,例如岱山西端的双合石壁,就是沧海桑田的变迁留给人世最明显的物证。千万年前的海底世界,今日却变成了富庶的岛城,唯留下这形如刀割的石壁,成为远古的印痕。站立石壁之巅,下视雄伟挺拔的石峰,形如刀割的石幔,清可见底的石潭,你不得不感慨造物者的鬼斧神工。时间似乎能够带走一切,却唯独留下了它。
岛城不仅山水美,人也美。岛城的人憨直厚朴,有着门前东海的胸襟和气度,对待外客的热心也是出了名的。若是你到岛城来,不仅能赏得山水之美,亦能读到人情之美。
感谢上苍,让我降生在这东海间的山水福地,让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这样山水润泽的桃源中度过。感谢故乡,用如此洁净的山水洗濯我的面目灵魂,让我多了一分山水的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