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隐:落魄才子的真实与虚幻
(一)
你循着徐福安期的足迹,踏波而来;你携着清莲乐天的梦想,筏舟而来。
在翁山废县与昌国设县群岛史籍最冷清的300余年里,你云游的脚步轻轻地落下了。
纷繁喧嚣的现实人生,生不逢时的世情羁绊,也许悠远悲怆的渔笛,更听得懂你荡气回肠的倾诉;也许奔涌浩渺的波涛,更理得清你光风霁月的情怀。任海浪蘸湿一身青衿,青衿里满是你灵动的诗歌;任海风摇落一船星辉,星辉里跃动你智慧的睿光。你是诗人,才华横溢,桀傲不拘,孤芳自赏;你是寒士,穷涩终生,寄人篱下,老死无成;你是弃儿,游离于朱门红墙末落王朝的藩篱之外;你是隐者,退避于衣食住行世俗理想的夹缝之中。
你是一本旷世的传奇,飘逸而哀怨;你是一段岁月的长河,峥嵘而潇洒;你甚至还是一个老百姓飘散千年的寄托,如梦如幻,生生不息。你有一个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名字:罗隐。
(二)
你或真或幻的存在,仿佛让人忘记了公元833年正月富阳县新登村官宦寒族罗家的一声清脆的婴啼,据说,罗隐尚在母亲腹中时,富春江上朦有青白两气,待罗隐出世,白气则消(青气传为吴越国大将杜建徽)。而在岱山县秀山岛,你的出生更是神乎其神:
弟弟看护垦荒地里的庄稼,与老虎精变化的女子结了婚,生了个孩子。一次老虎精被哥嫂揭穿身份,老虎精恢复原形,咬死哥嫂和丈夫,当它要咬孩子时,祖母急忙拖过一只谷箩,罩住了孩子。骂道:“畜生!连自己的亲骨肉也要吃吗?”老虎流下了眼泪,大吼一声,上山去了。这孩子就是你,因为是隐藏在谷箩下才保住小命的,所以祖母给你起名叫罗隐。
这个故事隐隐约约流淌在海岛人童年的记忆中。传说中你是入过“月华”的人,拥有一副“讨饭骨头圣旨口”,少时上学途经神庙,菩萨会朝你起立,预示你有帝王之相。
祖孙俩相依为命,靠向邻居借食过日。祖母在灶头切菜,时时自语:“张家不肯借盐,一遭;李家不肯借米,又一遭……”灶君菩萨耳朵背,把“一遭”听成“一刀”,心想,罗家这样要杀多少人?千万不能让罗隐当皇帝。玉帝听了灶君的禀报,就派雷公电母把你身上的“龙骨”拆掉。幸好祖母叫你咬住马桶盖。天兵天将怕脏,没有拆你的牙齿。
当不了皇帝,还保存着一张“圣旨口”,说什么成什么。你可以改变许多自然法则,还帮了很多人的忙。但最后的结局是在天兵天将的围击下,你被自己的“圣口”压在小岛悬崖的崩壁之内。
(三)
中国的文人大多有自己的政治理想,你不学扬雄闭门读书而不问世事,既立身于混乱政治和奸佞邪恶的乱世,就该“兴将刀笔润王猷,东去先分圣主忧”;你痛惜弥衡、阮籍生不逢时,英雄无着;你钦佩诸葛之才,也不得不为“出师未捷”掬一把惋叹之泪。心怀匡世济民之才,却生活在一个“天子未能崇典诰,诸生徒欲恋旌旗”的时代,徘徊在危如累卵、大厦将倾、风雨如磐的李唐王朝的政治窄门之外。
这就是盛行诗文的文化大唐,文人的悲哀注定了整个晚唐的悲哀。从27岁到39岁,十试不第,你曾寄予王朝的厚望,换来悲伤和惋惜,在激烈的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化为绝望,化为几声无奈的冷嘲热讽。在崇尚“三十而立”的时代规则中,你显然已经被堵在高墙之外了。于是,你又开始了长达十六年的浪迹江湖。足迹踏遍吴楚燕赵巴蜀,始终未得一官半职。你一生最灿烂的时间,也是你一生最潦倒的时间,你试图再圆一个已经一去不返的春秋贤士传食诸侯的云游大梦,你在期待燕昭王、信陵君之类惜才、爱才、用才的知音出现,你在期待“苏秦六国都宰相”的幸运之神也会降临自己身上,但是你始终是“万里飘零身未了”。
公元887年,你淡出长安东归钱塘。怀才不遇的迟暮感造就你最强烈的自负,在名利场中角逐,无不是以微贱之躯献猸达官贵族,而你却不愿成为苟且偷生的利禄之徒,宁为随风飘荡的“断根蓬”,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旷达不羁和面对现实的自我慰藉,成为你走出仕途碎梦回归现实生活的可怜的动力。
(四)
你生活的时代已经远走,你抱憾的李唐、讥讽的权贵已经散作尘埃,只是你曾经抵达的蓬莱仙岛秀山岛还在,你曾经酣情饱墨题刻过的“摇摇岩”还挺立着。那是唐光化三年(900)年前后,你为吴越王钱鏐的幕僚,充任镇海军节度掌书记和军节度判官期间,秀山岛亦属你的管辖范围。翁山自废县以后,海盗猖獗,为免海盗骚扰,秀山百姓自发组织一只夜巡队,用长竿挑以灯笼,每夜在海堤四周巡逻,海盗以为岛上设有军防,不敢造次。消息传到了钱鏐耳里,于是,你奉命视察而来。
你一袭青色的幞头袍衫,信步在桂竹屿的“摇岩岭”巅,桂竹屿又名寺钟山,秀山本岛延伸在海中的一个岬角。与对岸舟山本岛的三江、黄沙周仅一潮之隔,山上有一座清幽的保袈寺,算起来是秀山最早的寺庙,光绪《定海厅志》载:“凡遇阴晦,隐闻钟声。”东海浩渺,江涛不息,梅山峻秀,兰山青葱。你生长在江边,却未见识过真正的大海;你赏过兰花,却第一次见到荒僻小岛上暗香浮动的幽谷仙子。大小兰山,双悬于海光涛韵之中,兰山之兰,绿叶紫茎如楚骚。茂密的兰叶轻如绸带,阳光的荫影流泻在叶芽上,淡淡清香在流影之中弥散,婀娜的身影触手可及,宁静中携几分噪动,透析出一份生命的原始张力和高洁的情趣。这古老寂寞的物种,就像自己一样,历经沧桑变故,在远离世俗的淡泊中,独守一方瘠土;在现世的浮燥声中,更显孤芳自赏。
你轻履的脚步迈向一堆突兀于山表的白石岗,石扶石,石倚石,奇模怪样。乍看似一堆混凝土,沙石和水泥随便绊和在一起。而周边草丛中还有不少一堆一堆的小块岩石,牵牵连连的。有鸳鸯石、蛤蟆观天石,有砚石、墨石,当地人称为“糯米饭石”,传说是陨石,是火山岩,又或是仙子用来填兰山港的石头。你驻足在“摇摇岩”前,此石下大上小,远望之,如一巨人静坐;近细察,分上下二部,下为一巨大基石,基石上顶椭圆形巨石,与下部基石如离如合,若坠若浮。
你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倚石而远眺,群岛连绵,岗峦苍郁。只见鸥鹭成群戏于海天之间,鸥鹭忘机,暂安陶然之乐。隐居自乐,曾是你壮志未酬时的一种诗意驱遣,怪不得安期生要隐于蓬莱,徐福要抵蓬莱寻觅仙草。与鸥鹭为友,舞于群鸥,虽须发鹤年,而自由自在,无机诈在心,无尘念在胸,无触网之虞,无惊弓之虑,人与自然本该就这么和谐相处。
你的惊叹已无法抑制文人骨子里那份诗兴,那份激情。是兰香,是鸥影,将你诗意的胡须捋起;是大海,是群岛,将你久违的激情焕发。尽管你已是六旬开外的老者了,砚石作砚,墨石为墨,“摇摇岩”就是你酣情饱墨的诗笺。于是,你将“摇摇岩”点成了“书字岩”。
“风流独有罗昭谏,彩笔留题百尺岚。”平湖举人柯汝霖见过你的题诗么?千年的风雨剥蚀,你题刻的痕迹只能成为一个隐约的谜。然而历史的真实,总能像民间传说一样,穿越时空,勾起诗意的链接,让我们在你的诗集里苦苦寻觅,也许真的就有那么一首,是你在登眺“摇摇岩”后喷涌而出的:“日夜潮声送是非,一回登眺一忘机。怜师好事无人见,不把兰芽染褐衣。”
(五)
作为文人,你间或也有消极低沉的情绪。笔意放纵,而不是醉生梦死、声色酒肉的颓废;设墨酣畅,却不是超脱尘世、遁入空门的虚无。胸中有丘壑,却难与统治阶级合拍,揭其疮疤,只愿为百姓争一个清平世界。在绮靡无骨的晚唐时代,你铮铮傲岸之人格,浩然刻露之文格,如冬季独俏风雨的寒梅。
你活在了海岛百姓的口碑中,活得那样潇洒。
一个真实的你,介于文人与隐士之间;一个虚幻的你,介于百姓和神灵之间。真实的你留给了秀山一块“书字岩”,虚幻的你留给了海岛人飘散千年的理想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