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山碰海
打篷望海,我往浙江省岱山赶去。
我去岱山碰海,去追赶海潮,一步千年。岱山是很有来历的,四百多个岛屿,漂浮在海上雾里,星罗棋布,亦真亦幻,似仙岛琼阁,古称蓬莱。在岛外的古人眼里,岱山是东海上的三座神山之一,山上遍种奇花异果,山上奔跑的是白鹿白象,山上生长的是不老之药,而且,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可以看到很多仙人在神山间飞来飞去。
先不说岱山那些出土的新石器、骨角器,先不说那些出土的瓦瓦罐罐,先说说岁月覆盖着的岱山的悠远历史:据专家考证,岱山最早的原住民是迁来的河姆渡羽人,他们能驾着小帆船,像鸟一样在海上滑翔,远远看去,就像长了羽翼的仙人一样。
秦代时,秦始皇派徐福率童男童女三千人和百作工匠,携带五谷种子,乘船去东海的三座神山求取长生不老之药,徐福到岱山后,设坛祭海,求仙问药。世间哪有长生不老之药?徐福肯定在这里没有找到长生不老之药,但他是否找到了岱山三宝:沙洋花生、东沙香干、倭井潭硬糕?他是否找到了大黄鱼?是否找到了蓬莱仙芝茶?大黄鱼、蓬莱仙芝茶和岱山三宝至今是岱山人津津乐道的本地珍品。
唐代大诗人李白一生好慕名山,喜梦游仙境,他的“蓬壶来轩窗,瀛海入几案。烟涛争喷薄,岛屿相凌乱。”的诗,不是对神奇岱山的精彩描述么?
往事越千年,思绪又轻松地回到现实中来。我细心地抚摸过刻有“海坛”二字的大石头,再往前走,眺望着岱衢洋上苍茫的且特别地浑黄的海浪。
鹿栏沙滩海边,五彩的焰火随风起舞,激越的鼓点敲打长空,这不是岱山渔人在祭海么?原来,6月16日,中国海洋文化节照例开幕,文化节开幕式的重头戏就是谢洋祭海。
“祭海?祭的是什么海神?”我问身边的当地人。
有人回答说:“祭海龙王、海龙王娘娘、羊府大帝、妈祖及海上诸神。”
海的某个隐秘处,或是天涯,或是更远的天涯,真有海龙王么?当然,真正的海龙王是没有的。海龙王的形象,不过是历代渔民对海上故事及传闻的综合幻想,是一种千百年来民间约定俗成的精神仰望或回忆。以前的舢板和木帆船,抗风暴的能力差,渔民的命如船,有时在海上漂着漂着,风浪一来,一下子就没了,能不畏惧大海么?人们把对大海的敬畏,具体地体现在对海龙王的敬畏上。古人认为,一般深不可测、风浪凶险的地方就会有龙王出现。岱山民间对海龙王的传说,说得鼻子有眼的,很有趣。相传,岱山四处地方有海龙王:一为长涂岛的高鳌山的“娑竭龙”,一为秀山乡与定海干缆镇交界海域的“灌门老龙”,三为岱山后沙洋的“棕缉老龙”,四为东沙角的“青石龙”。
兀立千万年的泥螺岛上,肃穆的海坛,耸入云天的定海针,一左一右的雀楼,张扬,铺展,沉静。定海针是大海的神灵伸向尘世的眼晴,它俯瞰着坛上膜拜的芸芸众生,俯瞰着岱衢洋里低语的海浪,俯瞰着欢快鸣叫的海鸟,俯瞰着磨心山慈云极乐寺的溢出的暗香浮动,俯瞰着日出日落,俯瞰着流年流水……
海祭的目的,以前主要是渔民求平安,对渔民来说,平安是福,平安是金,平安是生活的全部。现在的海祭,多了一层回报海洋、感恩海洋、注重环保的新理念。
开洋海祭,是对海的敬畏和呼唤!
谢洋海祭,是对海的牵挂和酬谢!
海祭仪式,包括请龙王、读祭文、落蓬挂帆、升开安旗、谢洋放生等程序,期间不断敬酒、敬香、敬祭品,间或撞钟击鼓,配以大型舞乐曲艺节目。
大海,大海,什么是你最后的愿望?
祭司献上五色果、五谷和全猪、全羊等祭品,然后端起一碗黄酒,说:“一敬酒:岁岁平安!二敬酒:鱼虾满舱!三敬酒:感恩大海!”
渔家儿女着古装,迈古步,奏古乐,成群结队走向祭台,劲歌狂舞,献上虔诚。
听,渔歌号子响起来了——
“行船哪怕对头风罗,
晒鲞哪管太阳红罗!
要摸珍珠海底钻,
要抓大鱼急撑篷罗!
嗨嗨嗨嗨嗨……”
整个海祭仪式有条不紊,隆重,壮观,庄严。参加祭海仪式表演的有上千人之多,俨然一场隆重的渔民年度文艺会演。
蓝天白云烈日下,海祭现场,人山人海,五彩旗帜招展,流光溢彩,美轮美奂。人们用这种特殊的祭海形式来实现人神对话。用这种形式来见证着大海与渔民的和谐,见证着渔民对远古的追忆及对未来的祈盼。
亦或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缘,我应岱山县政府邀请,参加了这次海洋文化节开幕式,目睹了这次谢洋海祭盛典。
说实在的,海祭的场面,骤然,让我深深地震撼和惊喜,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胀胀的迷失,我的灵魂隐约地迷失在岱山县这个古渔都散发出的朴素光泽里。
岱山渔民有一首判断海上气象的歌谣云:“东风带雨不拢洋,挫转西风喊爹娘。东风带雨不拢洋,老大拖来斩肉浆。”这歌谣足以说明大海变脸时的险状。波光粼粼的海,是渔民的家园,又是渔民的战场,风平浪静的海,瞬间会昏天黑地,浊浪排空,只有渔民才懂得大海真正的喜怒哀乐。渔民是海的儿子,风里来,浪里去。出海,拢洋,都称得上是一种向海讨生活的悲壮之行。在无垠的大海面前,人是那么的鲜活,又是那么地脆弱,曾经,不知有多少海的儿子命丧在捕鱼的海上而没有能回到热烘烘的家园,岱山历史上“十口棺材九口草(以草代人葬入棺中)”的民谣,就说明了以前渔民海上捕捞有极为危险的一面。未来,又不知有多少恶风险浪等待海的儿子去征服。
祭祀旗幡招展的方向,是海风的方向。海风逍遥地拂过来又逍遥地拂过去,拂过岸畔的巨大的钢铁渔船,拂过远处影影绰绰的岛屿,拂过茫茫的洋面,空气中似乎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湿润气息,空气中似乎还有盐的咸涩味道漂浮。
祭祀的气氛,肃穆得让人心静神清,让人眼晴湿润。利用神灵教化人心的力量就是一种看不见的精神的海。我早已没有了那种对海的狂野的征服欲望,我已走不出这种古老的仪式的召唤,此时,如果真有海神,我愿恬淡地皈依海神,我愿谨慎地生活在海边,去小心翼翼地起锚、摇橹、拔篷、拉网。
渔民守护着海,海养育着渔民,生生不息。渔民通过祭仪,传递着先民渔猎时炙热的体温,传递着世世代代对大海的感恩!渔民通过放生仪式,反哺着大海的饥渴。
我曾问过一个老渔民:“你后悔做为一个渔民吗?”他回答说:“后悔?哪能后悔呢,生在海边,天生是打鱼的命,再说,做岱山的渔民是挺幸福的。”
我又问:“岱山有哪些鱼呢?”
他笑了一笑,轻轻的唱起了一着渔歌:“春季黄鱼吱吱叫,要叫阿哥踏海潮。夏季乌贼加海蜇,猛猛里格太阳背脊焦。秋季杂鱼由侬挑,网里滚滚舱里跳。北风一吹白雪飘,风里浪里带鱼吊。一阵风来一阵暴,愁煞多少新嫂哎嫂……”他唱完后接着说:“不过,大黄鱼现在很罕见了,要是在二十多年前,麦黄时节,大黄鱼汛时,在海岸上就可听到千千万万条大黄鱼咕咕的叫声,船在海中行驶时,大黄鱼把海面都照黄了!”话语中,他透露着无限的惋惜,透露着深深的无奈。
后来,我在岱山的东沙古镇,听到了不少“大黄鱼现在没有了”的类似的惋惜描述。东沙镇是一个没落的古渔镇,这里曾经因大黄鱼渔业发达而盛极一时,从清代中叶至新中国建国初期,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台湾等东南沿海数以万计渔民聚集在岱山的岱衢洋围捕大黄鱼,在岱山停泊晒鲞,拥挤不堪。1933年上海的《申报》曾这样描述:“东沙一隅,居民三千,大小店铺,四百余号,其商业密度,实为罕见。”岱山海域是大黄鱼的第一故乡,现在,大黄鱼故乡没有了大黄鱼,横街渔市少了大黄鱼这种知名的老乡鱼,确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如果继续滥捕滥捉,不给海洋以休养生息的机会,有朝一日,我们就真的只剩下这一片海了。
这次,在岱山,我赶上了一场渔民与神灵的约会,我赶上了一场渔民与海的狂欢,我出海捕鱼,我采贝拾螺,我挑担采盐,我踏沙裸泥,我在海塘里种菜……我曾经沉积的很多很多的海游之梦,在这里得以实现。
这一夜,我坐在一块无名的礁石上,搂抱着颤栗不止的海,搂抱着深沉、浑厚、阔大的海,屏着呼吸,我在听海,听潮,我确实迷上了大海沉重的潮音!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云霞,没有星光,没有灯塔,潮水一涨一退的,很有节奏,很有耐性。那种哗啦啦哗啦啦的海潮声,让我莫名地悸动、慌乱、兴奋,这声音直接触碰着了我的心灵。
海水从哪里来的?又要流到哪里去?我切实地碰到岱山的海,我如一股细流,融进了岱山的海,这一切,难道没有神谕、没有巧合、没有机缘吗?一个浪涌来,又一个浪涌来,倾听,潮音之外,整个大海在发出浅浅的听不真切的低吟,发出暗暗的离合的神光……
踟躇,守望,蓦然,这海,这岱山,浓睡不消残酒,一半岛礁带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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