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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意岱山

东沙旧忆

 
     
    这是一条深陷的旧巷,潮湿、阴暗、逼仄。你甚至不知道它迂回曲折的终点在哪里。静默的时光,在角落、粉墙和老树吐春的枝条留下了它动之以情的拭痕,难怪胡同里偶儿会有一只猫在轻轻地踱步,没有了主人,它依然守着恍如隔世的平安与散漫。   
在这里撞怀的不是雨季里那细如松叶的雨针,不是那个撑着黄纸伞躅躅行进的背影,也不是走街穿巷打着拨浪鼓的货郎担,我们永远回不到从前了:排门里传来一声吆喝。女音,尖细如拽。光线渐次暗淡,看不清内屋里堆放的器皿。一个穿蓝白对襟衫的豆腐西施在滚烫的油锅里炸油豆腐,“滋滋”的爆裂声里,一只只大小匀称的油豆腐上下游弋。火舌殷殷,在变成温度后将铁锅里的白条塑造成黄金的面目,外酥里嫩。让人咂舌。你走上去,问了声价。当然,价钱对你来说已无关重要,你只是想到了小时候,在学堂隔壁的小贩那里赊过茴香豆和弹子糖的事,有时也有油豆腐,二分、三分、伍分,或以个计数的,或以杯盏计量。从大人地方讨得的零化钱还没捂热,就兑换了眼前这百吃不厌的零食。
我依稀记得,那些低矮,平行,紧凑的店铺在渔汛里喧嚷拥挤的光景。屋檐下滴答着水珠,即使是晴天,也不曾断续,好像屋顶上有一潭不为人知的蓄水池。若里到了晚上,风吹着这些零星的水滴会追随在人的身后,听外婆说:你若是背后做过害人之事,那些受惊的魂儿会借这些凉嗖嗖的滴水来向你讨个说法。这朴素又灵异的解释,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深深烙于心间,多少年过去了,贫困、无辜、委曲,再大的伤痛也让我沉着下来,平熄了内心仇恨的怒火,没有抱屈的萎缩,相信那些小小的雨滴已经在为真相验明。冥冥之中,神灵总是在护佑着好人。
这里的渔汛因季节不同而各具特色。你可以用鼻子来嗅出弥漫在旧巷里陈年的腥臊,但对一个世代打渔,久居深巷的人来说,浓烈的鱼腥永远是那么值得回味,有时,还会来几口深呼吸,微醺。沉醉。这是来自大海深处经久不衰的气息,闻到它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母语的诞生地。
有人在门口剖鱼鲞。花蒲里是刚从船头流来的货色,金灿灿的黄鱼;银晃晃的带鱼;绿影影的“杂剥皮”,还有几只肉膛肥厚的冥乌和三尺多长的狗鳗。奇怪,我一直到现在还搞不懂,夏天时它叫乌贼,但等到冬至一过把它唤作冥乌了。
显然,一看身手,剖鱼鲞的老汉是捕鱼出身的。他用一根洋钉将鳗头钉在长凳上,拿着一把锈钝的三角刀在石阶上“刷刷”磨蹭了几下,算是开了锋。接下来是渔翁解鱼,技法与身手不比庖丁差。他将鱼翻过身来,不是剖肚开膛,而是从背鳍下刀。只见刀尖滑过,洁白如玉的鱼内平整地摊了开来,贴骨处,像是被木炭熨斗熨过,多一毫则不易让连肉之骨在风晒成干,这样如遇“南风吹吹,小酒咀咀”的天气,肉质得潮,发脓,影响到口感,实为可惜了。
他开始动手剖冥乌鲞。其实三角刀就是专门为剖乌贼而锻造的,旧来就有“三刀”的说法。一般从头部入刀,辗转反侧(我始终觉得这个词用来剖乌贼要比“难以入眠”更具形象化。先伸刀头,后辗转,再反侧,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这一剖鲞手艺理应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不知收集者是如何想的。
老宅在记忆与现实中凝滞。那些曾经走出店铺的也人们也不知了去向,弄堂里持续着一种被遗存的静谧,我和朋友们边走边看,有一户人家的门板上写着“天垂馀庆,地接长春”的联语,字拙句顺,纸已残损,粘贴的痕迹和时光的印染却入木三分,让我想起年轻时也曾为乡邻作墨的情境。吾少时能写一手好字,常有人送来纸墨和倭井潭硬糕,后者作为酬答。这些字有些被勒入石板,在青山绿水间伴随着入土为安的人们,有些在爆竹声里被挂在门庭之上,祝福新年。
房门被锁上了,听说这里以前住过一个大户。后家境败衰,人去屋空,被政府征用。我们从旁边的弄堂侧身而入,墙根下几朵月季花开的正艳,扎根于石板缝底,而枝身却攀越低墙,在打探这些来历不明的游赏客。这边有一个边窗,木质窗格雕刻着传统的祥云纹饰,由于年久没有修葺,荒败的触目惊心,整个小径因之含混。慵倦。好像历史还不愿退出它耐久的场景,它在这里向行人展示,流逝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时间里那份固执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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