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6月15日，我们辗转低达岱山。那天有一北方朋友知道我去岱山，在电话里问我：那座山有多高？你们已经上山了吗？我赶紧解释，我们去的岱山，它并不是一座高山，是舟山群岛的其中一座岛屿，人称蓬莱仙岛。他又说，呵你们是下海了呀。我有些恍惚，为什么不是上山、就是下海？我感觉自己既没有上山，也没有下海，我只是去了一个叫岱山的县城，它在我眼前就是一块长在海面上的陆地。
 
按理说，岱山是座岛，却自称为山，包括舟山、普陀山、大青山、白莲山、渔山等等，都是海上岛屿的名称。在我们南方人看来，也许只要隆起于地面的都可称之为山，而在北方人看来，顶多只能称为小土丘。一座座的岛，飘浮在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上，潮起潮落间总觉着飘摇无定，是不是岛上的人们希望自己有靠山，靠大山的力量来镇住脚下的那片汪洋，才将岛的名字称之为山？这些我都无从考证。但我总觉得这个意思肯定是有的。因为在中国，起名字历来都寄托着某种美好的祝愿和寓意。
 
岱山离杭州并不远，也就三小时左右车程。我说辗转，是我们一路上需要开车又换乘轮船，那天出发后车子又绕道去绍兴和上虞接了人，感觉在路上的过程特别折腾。因为一路的折腾，便感觉岱山很远，远在海洋深深处。我们要开车，要等渡船，必须走走停停，这种感觉多少有点像回到古代。
 
到达三江码头，天空中的云层压得很低很低，这种天气，谁都能一眼看出来，马上就要下雨了，而且会是一场狂风骤雨。然而，雨就是下不下来，你都能看得见雨就停在半空中，在云层里蓄势待发，空气都是闷湿的。但雨硬是不下。
 
    2．
第二天，6月16日，是岛上渔民休渔祭海的日子，感恩海洋、祈求平安，对渔民来说，没有比这个日子更隆重的了。中国海洋文化的活动，也在这天拉开帷幕。我们一早到了海坛，海坛上人山人海。奇怪的是，那一场雨非但没落地，反而云开雾散，连太阳都出来了。明明是个阴雨天，却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明亮亮的晴天。我们在阳光普照之下参加了海洋文化的开幕式和休渔祭海活动。
 
我第一次参加岱山的休渔祭海活动。当主持人宣布祭师上场，音乐响起，一身红衣的祭师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上场，所有的观众安静下来，原来那些由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构成的喧嚣也忽然停顿，所有的交谈停止。祭师是岛上渔民选出来的代表，他往台前一站，身上带些巫气，吟唱一般宣布祭海谢洋大典开始。
 
成千的渔民举着高香鱼贯而入。他们像鱼，像一条条从海洋深处游来的鱼。他们列队站好，一张张脸都是经过海上的烈日暴晒过的黝黑。又听见祭师大声吟唱：请龙王！龙王被渔民们抬至祭位上，十几样供品也被一件件抬上来，摆放在龙王面前。当龙王就位，迎接它的不是万众欢呼，而是令人屏息的安静。祭师再次吟唱宣布：向龙王进香！渔民们一个个有秩序地开始朝拜进香。台下无数轻微的叹息涌起来，汇成一个巨大的叹息，鞭炮声响起，一团团蓝烟在海面上空升腾，弥散，像是一阵阵充满喜悦的灰尘。然后，喧嚣逐渐回来，喜悦幸福之声，弥漫整个天地，有些人开始拿出相机，像抢镜头一样摄下这个庄严而神秘的时刻，有些人干脆站起身来一睹为快。我静坐其中，一切神秘得像寓言。而这份神秘已经成为一个具体实在的事物，神秘在这里可以体验到，而不只是抽象的观念。
 
我的视线一直随着渔们兄弟们的转动而转动。他们身着深沉的古装，在海坛上一个个向龙王朝拜的场面，有点像梦境，超现实的梦境，在电影里才可以看到。要知道，这是在20世纪的中国，在人山人海的广场上！而台上俨然坐着海龙王。庄严的气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场，这个场的呈现是无的到来，它表达着神的在场与存在。某些意义被消解，而某些意义又在迅速形成。海洋的上空笼罩着神的光芒，那是伟大的时刻，在这个时刻里，感动、感恩的不只是那些渔民，而是所有人。你可以不信仰，但你绝不能面对这个庄严的时刻而无动于衷。这不仅仅是信仰，更是文明。
 
从科学的理论去讲，海龙王是不存在的，所有的祭祀活动也是无中生有的，眼前的这场隆重的仪式也只是指向空，但是这个空，却是如此充实。这个无的存在，却已然被我们在场的所有人感觉到。我并不信仰佛教或者其他的宗教，但我无法不相信诸神的存在，我一直对它们心存敬畏。被学校灌输的无神论的教条在这个瞬间灰飞烟灭。我眼前的海龙王，正端坐其中接受着众人的膜拜。灵魂与精神这两个虚词，在这个时刻变得异常具体。
 
 
3．
雨是在休渔祭海活动过后的那天才下的，下得昏天黑地，下得理直气壮。岛上的朋友说，每年都如此，祭海那天不下雨，过后一天必定下雨。对于岛上发生的很多事情，我都无法解释。
 
雨水降落大地，诸神隐匿，大地接受着水的滋润，泛着最原始的光芒。旅游大巴带着我们在岛上继续活动。
 
车窗外阡陌交错、五谷青青，虽然置身岛上，但仍然感觉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行走。车子停下来，我们被引导着往前走，那是大地尽头，不，应该是海的尽头，屹然挺立着一座双合石壁。据说，那是古代的采石场，无数的工人曾经聚集在这里采石头。他们真是厉害，像鬼斧神工，一刀一刀生生把这里的岩石雕刻成了巨大的石雕，变成了一张张石破惊天的脸！
 
此刻的我们，都是充满好奇的游客。很多人转动着镜头，试图从各种角度摄下奇形怪状的石壁。我的相机给了晓林书记，他那时的摄影兴趣比我浓厚百倍，我索性弃了相机自由地走，放眼看去，世界一片混沌。而晓林书记摄下的照片，一张一张看上去清清楚楚。相机成了一个巨大的粉碎机，把双合石壁重新分裂成无数碎片，分解成碎片之后的世界不再混沌，它成了可以被解释和被言说的事物。
 
要是一个人穿行在双合石壁之间，一定是很神秘的。我边走边想。但是我们很多人，成群结队、吵吵嚷嚷地走在一起，神秘的气氛一扫而光。但总有一小段石壁或某个转角之处，大部队消失，世界突然寂静下来，天地之间只丢下我一个人，古老的神秘感就会迅速来临。我会心生害怕，会莫名感觉到我的身边或在我的身后站着一个人，他是谁？他为什么站在那里？我无法说出他，只是害怕。那么多的人走在一起，只是离开几个瞬间，我还是会感到害怕。我胡思乱想地编造起曾经发生在采石场的那些故事，故事里面人物的爱恨情仇，以及他们的生与死。
 
因为那份害怕，也怕掉队，我总是在故意离群之后，又快步追上人群。我很讨厌自己表面明亮内心纠结的性格，像暗自磨着心。神奇的是，岛上居然有一座山叫“磨心山”，听导游的介绍，心里不免涌起些小惊喜。不过那导游又补充说明，岛上的人们多数喜欢称那座山为“摩星山”，意为此山高耸入云，站在山顶可以伸手摸到星星。这段补充很令我失望。
 
后来读复达兄写的一篇文章“磨心的山”，写得真好，最合我心意的是，他也喜欢以磨心山命名此山。他在文中写道：“摩星山听上去与山高相联，有点入情入理。然而，对我而言，我只喜欢磨心之意。月岗高耸也罢，能摸到星星也罢，那只是一种象形，或者面对着山所产生的一种美好联想，最终陷入在佛教之中。而磨心，却更具深邃涵意，不仅与佛教相连，最关键的是精神上的磨炼和性情上的修养……”
 
只可惜，我未能攀上山顶，没有时间去体会磨心的过程。大雨滂沱中，我们到了磨心山腰上的慈云寺。据说，慈云寺有海上布达拉宫的美称，其历史可追溯到乾隆年间。我经过无数的寺庙，觉得每一座寺庙都有自己的魂，并不一定要与其他寺庙去作比。慈云寺靠山临海，置身风水宝地之中，是一处可以清心修身的所在。主持静友师傅接待了我们。坐在慈云寺喝上一杯茶水，水是磨心山上的水，茶是磨心山上采摘下来的茶，喝上一杯磨心山上煮的茶水，心灵应该会得到暂时的洗涤，只可惜人太多，人一闹，心便也乱着。无法静心。
 
但总想着，哪一天能够重来，一个人爬上山去，走走停停，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一看山景，听一听海浪，去慈云寺里讨一杯茶水，慢慢品完，回家。
 
4．
大雨中，我们还是出海了。这是活动安排中的最后一个项目。一到岱山拿到行程单，便被“出海”二字击中。“出海”，是如此强劲有力、如此寂寞无边。我不是渔家女，但我出生在海边，从小听过很多来自海上的故事。回想起来，大凡与海有关的故事，都与寂寞有关。无边无涯的海上生活给了人无边的寂寞，无边的寂寞让人心生恐慌。
 
记得有一次，我经过一条渔船，船头的一只破脸盆里种着一株月季，花开出三两朵，远远看去，就像娇艳的玫瑰。那船上的人，经历大风大浪，却精心呵护着那盆花，省下自己喝的淡水来浇灌花朵，风平浪静的时候，他们把那盆花搬出来，放在船板上，让它汲取阳光与雨露。我的眼眶忽然起了雾。我别过头去，不敢再看那盆月季。
 
我心怀“出海”的豪迈，与大伙跳上了启航的船只。谷频兄说，水是最好的。水确实是最好的。但水太多了，多到一定程度，亦是会令人受惊的。那天坐船去出海的人，个个在海上经历了一番与狂风暴雨博斗和挣扎的过程，虽然穿着救生衣和雨衣，我还是全身湿透了，所有人都湿透了，个个成了落汤鸡，个个很狼狈。是呵，很辛苦。我们来回只不过一个半小时，而那些渔民呢，少则几天，多则几个月。他们在海上度过的日日夜夜，他们所经受的辛苦与寂寞，将如何被言说？
 
次日清晨，我在那家“蓬莱阁”的酒店里醒来。就要离开这个酒店，离开岱山，和大家告别了。鞋子和所有带来的衣服都是湿的，找了套半湿的穿上，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涌上来：那么多人从全国各地聚在这座海岛上，一起参加活动、一起开会、一起玩，一起在雨中把衣衫湿透，然后一个个湿着身子各自回家。这多少让人觉得有点儿荒诞。
 
我赤着脚，走过地板，打开窗，窗外仍然大雨滂沱。滚滚海洋就在眼前。我看见几只船靠在海岸边。船上没有人，是几只空船。我忽然幻想自己钻进空船，启航，驶向海洋中心，直到寂寞至死。正幻想间，看见一个男人出现在船板上，对着天空仰起脖子喝水。雨水打在他脸上，打在他身上，他仿佛毫无感觉，就像一棵树，风来，雨来，从来都不躲，从来都是接受与顺应。他身上的灰青色汗衫千疮百孔，下身的老式宽腿裤在风雨中摇曳。这种裤子在城里是再也找不到了，有着出土文物的气质。我看着他大踏步走进船舱去，也是赤脚。船发出突突突的声音，开走了，载着它的主人飘进雨雾里，飘去我永远不知道的地方，那是海洋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