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秀山，与沙滩共度晨昏

                                                   施立松
 
 
在万丈光芒里奔跑，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周遭的一切，都是失去了色彩，声音，和重量，身体好像失去了地心引力，不受控制地飘起来。只有光，只有眩目的光芒。
嗯。我在梦中。我再次醒来，不知身在何处。阳光满屋，明晃晃的，视野里没有焦点。闭上眼，涛声阵阵涌来，不轻不重，不紧不慢，漫不经心似的，心平气和似的，像一个人，缓慢而坚定地说着什么。
神思渐渐回笼。我是在秀山，三礁沙滩边，一个叫前景君廷的度假酒店。
几个小时前，我在涛声里醒来，那时，天色昏暗，一缕晨曦弱弱的，试图撕开夜的口子，四野悄悄，涛声是天地间唯一的天籁。哗哗——噗——哗哗——噗——，不高不低的声音，像一根灵巧的手指，一下一下勾动心弦，又像狂拽酷霸叼的男人突然说了深情甜腻的情话，让人迷瞪瞪的，直想朝他走去。
我套着宾馆特备的洞洞鞋，挑了件红衣裙，向沙滩走去。我想天蓝海碧，当容得下热烈的红，沙滩柔软的黄消弭得了红的锐利。
 
沙滩，秀山岛有十来个，而且，每一个都美轮美奂。哞唬、三礁、九子三个沙滩首尾相连，像给秀山东部镶了一道金边。昨晚我们一群人一起走了哞唬沙滩。
哞唬，此名极妙，不用解说，想当然即可。在海边生活多年，知道海浪在特定的地形下，会发出如虎啸似牛哞的声音，暗夜里听来，仿佛一虎一牛，相对而坐，闲闲叙谈，你一言我一语，不抢白、不慌张，中间的沉默似酝酿，似思考，似回味。
那时，圆月当空。夏夜，明月，大海，沙滩，微风，轻云，多美妙的组合。这群以码字为生为业为趣的人，原本就对一切美好的事物没有多大的免疫力，哪经得起这一番美妙的撩拨。何况，那月光沿着海平线上施施然走来，踏着细碎的浪的波纹，步步生莲。而浪花的絮语，轻悄，纤细，如同一朵诗在指缝间发芽。一行人撒着欢儿去踩水，可着劲儿去狂奔，赤着脚儿去划沙，有高声笑的，低声吟的，放开嗓子吼的，也有温温婉婉唱的，斯斯文文说的，追追打打闹的，挽手笑看的，勾肩搭背聊的，心底里，都只想融入波浪中，开出一朵朵洁白的浪花罢。
从沙滩的这头，走到那头，数百米，称得上是世间最美的路。赤了脚走着，脚心被沙细细地研磨，慢慢地，心底里便似有一砚越来越浓的墨，只需细笔勾勒，便可成就一腔山水。走在沙与浪的边缘，被那喁喁情语般的浪涛声迷醉，侧了耳去听，涉水的哗哗声，却像懵懂少年，为打扰了这对情侣的缠绵厮磨而乐不可支。远处，月在波浪间闲庭信步，浪花弄影，不时有鱼的鳞光一闪而过，像流星消失于天际。抬头，云破月来，湛蓝的天幕上，星星羞涩着，醉眼朦胧。
身旁有小夫妻带着二三岁的小女儿在漫步，女孩突然挣脱父母的手，追着退去的浪，一不小心被翻上来的浪头盖了一头，满身湿嗒嗒的，那小夫妻大惊失色，忙不迭去要去抱女孩。以为女孩会哭，却不想，她竟咯咯笑着拨开挡了眼的头发，小短腿还狠狠地踩上几脚。
沙滩中间，有人把篝火晚会用的木柴垒得高高的，像一座柴山，又像冬天里落光了叶片的树。坐在沙滩上，透过支楞着的木柴看月亮，仿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静等佳人款款而来。
沙滩旁的烧烤摊，烤鱿鱼的香味像长了眼睛似的，直往人鼻孔里钻，害得刚刚立誓要减肥的我们，喃喃着“美食不可辜负”，苍白地妥协在烤串下，然后跟着远处谁的歌声，含含糊糊地唱道：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离开沙滩时，夜已深，大家仍意犹未尽。各自回房后，又各自走到面海的阳台，看一弯沙滩如锦带，温婉地挂在秀山的夜的脖颈上。而涛声，走势蜿蜒，如一支小曲，原本只是平淡的叙述，却一波三折，起伏不休，任由礁石制造一个又一个声音的徒峭回转。
一盏清茶喝到淡，栏干倚遍，感觉自己的躯体开始透明，并随着海月一同浮升，一同俯瞰这片静谧而温馨的大地，又如同一叶扁舟，被潮水的韵律推涌着，在水天一色的月光里，飘向一个宁静的境地。良久，良久，才恋恋不舍地在涛声里眠去。
 
沙子从洞洞鞋的洞里偷偷地钻进去，不磨脚，却也不舒服，索性丢了鞋，光脚奔跑。长长的沙滩，只有三两个人，沙难平坦如砥，沙色暗黄到偏赭，轻轻走过去，身后只留下淡淡的一道脚印，不一会儿便了无痕迹，想留下“脚印一串串”都难。这就是所谓的铁板沙，沙粒细小，近乎于泥，沙粒间的契合度极高，似铁板无懈可击。
海平线上，出现一道浅浅的白痕，慢慢地，白痕越来越宽，又添了几丝红晕，好像工笔画师在画荷，刚晕上一层淡到无的粉。那会是日出的地方吗？难怪，昨晚有人在微信群里问日出时间！
看海上日出，这是我一直想做却因懒散而不能如愿的事，不想却在秀山岛上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沙滩上席地而坐，双眼紧盯着那一道越来越深的粉，生怕错过太阳隆重登场。忽然，像是谁不小心溅落了一滴墨，迅速晕染开来，明亮的粉被一片乌云遮得严严实实。不远处，来了几个年轻人，难得的不吵不闹，只静静地围坐着，看看天，看看海，发着呆。正当以为又看不成日出的时候，几道金光四射开来，仿佛金光玉瓶“哗”地一声碎了，碎片溅了一天一地。这日出，来得如此干净利落，让人猝不及防。
躺在沙难上，头顶的蓝天和白云，正演绎着一出青花瓷似的古意盎然的轻灵大戏。原来世间最豪奢的，就是这一片片白如雪绵如絮的云，这一方蓝如月清如水的天，这一阵阵含着淡淡咸腥味的，可消融万色千声的风。被雾霾笼罩过的，被烦情俗事纠缠过的浊重身心，顷刻间便如被清溪濯过般轻盈了起来。胸腔里鼓荡起一种洁净敞亮的怡悦，想呐喊，想欢呼，想蹦跳，想手舞足蹈，想得意忘形。
深深地吸一口气，那清新的滋味，便唤起记忆深处的柔软，眼底便起了盈盈的泪湿，仿佛蓝天是此岸，白云是彼岸，而我们只是流淌在时间之河中的一滴水，清澈，莹亮，自在，从容，豁达，优雅。我们在红尘中悲欣交集，在俗世里兵荒马乱，早就忘却了自己曾经也是干干净净的一滴水，也曾有过一颗未染尘埃的初心。
 
    黄昏，我们来到九子沙滩，在沙滩边的书吧里品茶闲读。夕阳用蓄积了一整天的情感和力量，在天边制造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晚霞风暴。原来从素净到绚丽，从青花瓷的雅到花团锦簇的妖，只在一瞬间。斑瓓的霞光，让人有片刻的眩晕，仿佛灵魂突然从封闭、昏睡、无奈的生活里超拔出来，进入一个充满了性灵的世界。那个世界以它的丰富，浓冽，变幻，热烈，辽阔，高远，让人心甘情愿地迷失，沉醉，而后深深地叹息。
绮丽的风暴席卷着，平静的海面一丝不苟地复制着天边的辉煌，青山、白楼、绿树、碧海、金沙，在霞光的洇染下，妩媚如妖羞的新娘；一艘小舢板犁开晚霞喧哗的海面，一只白翅的鸥鸟驮着一片金黄飞掠而起。贴着书吧的窗棂，一群人举着相机手机摄像机，不停地“咔嚓咔嚓”着。他们都在见证，也都在记录，这一场风暴的每一个细节都将通过网络传播出去，不难想象，那将惹来天南海北一阵阵怎样的惊呼。
都说黄昏是一个故事即将落幕。但这即将来临的落幕，并没有终点的唏嘘，也没有即将凋谢的不知所措，而是忙碌后的怡然自得，繁华落尽后的简淡宁静。时光好像就这样子慢了下来，这一场晚霞风暴带来的静谧，为我们拓展的超乎日常的空间，让时光慢成如歌行板。此刻，我们才发现，我们与慢时光只隔着在秀山欣赏一场晚霞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