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灯塔去
到灯塔去
郭梅
听海观涛,与满天繁星对话,对偶尔一到的游客来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哉和浪漫;而在守灯人的辞典里,也许压根没有“辽阔”“壮美”“浪漫”等等漂亮的词句,他们有且仅有——责任、责任、责任!!!
农历六月十九,岁在丙申。凉风习习,一个美好的月夜,我第二次走访在岱山中国灯塔博物馆,发现自己对岱山印象最深的,是灯塔。
虽然从小生长在沿海的浙江,读大学时还被不少同学理所当然地认为属于海边人,其实我和大多数浙江“内陆”人一样,对大海根本谈不上熟悉。记得第一次看海,是在高考后的那个酷暑,和同学们一起到普陀山,踩沙滩、吃海鲜,穿着泳衣摆个POSE拍照,就算是到过海边了。而岱山的云天海涛,却直到五年前才第一次有机会亲近。
在去岱山之前,我对灯塔的认知是十分有限而肤浅的。我只知道那是一种航标,也是颇得画家、摄影家青睐的创作题材,象征光明和希望,似乎还染着些许浪漫和瑰丽。小时候集邮,曾经很喜欢一套灯塔邮票,造型、色彩均美甚,搬家时不慎遗失,还心疼牵挂了许久,但邮票上具体是哪几座灯塔,却记不清了。而和灯塔相关的文艺作品,熟悉的也屈指可数,其中,印象较深的有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没有航标的河流》,那是根据老作家叶蔚林的同名中篇小说改编的。还有,著名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一部准自传体意识流长篇小说,就叫《到灯塔去》。另外,因为鲁迅先生,不少和我一样略上点年纪的中国人知道了一个荣获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名叫显克微支的波兰作家,他的一个短篇代表作叫《灯塔看守人》——有意思的是,当年我从图书馆借阅这篇小说时,不无惊讶地发现译者竟是施蛰存先生,那位曾被鲁迅骂作“洋场恶少”的老作家,“新感觉派”的代表人物。当时,老人家还健在,就在我读的大学任教,而且是我的杭州同乡前辈。一个现代文学专业的博士师兄是施老的弟子,我还曾跟随他不无好奇地拜访过施府。现在想来,也许对外国文学颇为隔膜的我便是因此而记住了显克微支和他的《灯塔看守人》吧。不过,也就仅此而已,无非是模模糊糊地知道,灯塔可以设置成堪称完美的小说故事场景罢了。
换言之,在2011年第一次去岱山听海、拜访灯塔之前,我所有的直接或间接的人生阅历都还不足以引发我对灯塔的好奇和敬畏,而真正让我对灯塔及其看守人具备基本认知并肃然起敬的艺术作品,是2011年五月下旬一个晴朗的春日,在岱山下三星灯塔下的一次现场小品表演——两位演员和我们一路寒暄着上岛,还时不时地停下脚步耐心地等待气喘吁吁的我们。没有剧场,没有舞台,没有乐队,没有灯光,更没有启闭的大幕,也没有观众席。我和摄影家、作曲家、画家们站着围成一圈,就在高高的灯塔下面,观看灯塔工的妻子上岛看望丈夫的寻常故事。人物,有且仅有两个,就是灯塔世家的男主人公亮子和他的妻子叶儿;故事,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讲的是叶儿第N+1次上岛探亲,带去的除了衣物和食品,还有一包泥土——岛上缺少的不仅是人们一般容易想到的淡水,还有一般人想不到的泥土,因为台风一刮就没了。“泥土是个宝,岛上很稀少,不管谁上岛,必须带一包”,这不成文的规定,也被自封为灯塔婆的弱女子叶儿奉为圭臬。亮子因为岛上泥少缺地气,脚浮肿得厉害,叶儿就拿自己背去的泥给丈夫做特殊的足浴……我和文艺界的朋友们虽都是看惯正规演出的,平时的艺术眼光不无挑剔,但却无不被这“原生态”的表演感动得泪满双颊,而且,至今仍历历在目。当然,让我们激赏的,决不是表演的“档次”,而是守灯人的执着坚守和无私奉献。
虽说平时惯于舞文弄墨,但灯塔工的艰辛,我委实倍觉难以用文字来形容,只能老老实实地复述几个细节——守灯人退休了,往往喜欢找个最热闹的十字路口站着,一站就是大半天。做什么呢?看人!因为,人多啊,好看,看着开心,听来令人酸鼻。当然,木讷、拙于言词也往往是守灯人的“职业病”。台风来了,最可怕的不是交通断绝回不了陆地,而是岛上淡水没了补充不上去。时隔五载,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当时带队参观灯塔的海事局王书记告诉我们,他记忆里刻骨铭心的一个细节:狂风巨浪中,王书记率队驾船送水,但风浪太大怎么也靠不了岸止不住锚,岛上的师傅已年过半百,腿脚并不利索了,但沿着海岸拼命追船,追呀追,只为一桶我们看来最是稀松平常的淡水!——一看就是条硬汉的王书记还忍不住动情地强调,当时岛上的淡水只能勉强盖住一个小桶的底,而且已经长绿毛了,灯塔工还舍不得倒掉,因为只能靠它维持生命!还有,从机房到灯塔也许只有区区20米,但在能把大树连根拔起的台风中,这20米却是如走钢丝摇摇欲坠的生命线,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波涛汹涌的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年累月的孤独、寂寞,见不到亲人的痛苦和无法照顾亲人的内疚,是守灯人挥之不去的“伙伴”。叶中央、赵盛仕……几乎每一个模范灯塔工都受过亲人伤残甚至非正常死亡的重大打击,叶师傅曾经为守灯失去了妻子和女儿两条鲜活的生命,而赵师傅则为守灯耽误了儿子小海的病情,致使其智力受损。而且,海岛通讯十分不便,赵师傅在岛上是“独行侠”,有一次病得快不行了,不得不点燃篝火求救,这听起来像是发生在古代题材武侠小说中的情节,却的的确确是当代灯塔工赵盛仕的亲身经历,令人唏嘘。还有,在根据叶中央的模范事迹改编的电影《灯塔世家》里,灯塔工的妻子因为台风而不得不靠电话里医生的指导分娩,最后失血过多,给岛上添了一座新坟。这根本不应该发生在现代社会的惨剧,却并非完全出自编剧的虚构,看了让人黯然神伤。影片中这位爱上了灯塔工的女教师书秀,和小品里的叶儿一样,可爱,更可敬。
岱山归来,我才明白,灯和灯塔,对大众来说,是光明,是希望,是巴金、张抗抗等作家笔下的美文《灯》,也是一个从古至今具有丰富象征意义的美好意象;而对灯塔工和他们的家属来说,则更多地是坚守,是隐忍,是责任,是守望,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自我牺牲。
海岸边、灯塔下,听海观涛,与满天繁星对话,对我们这样偶尔一到的游客来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哉和浪漫;而在守灯人的辞典里,也许压根没有诸如“辽阔”、“壮美”、“浪漫”、“水天一色”、“直挂云帆济沧海”等等漂亮的词句,他们有且仅有——责任、责任、责任!!!
没有坚守,就没有光明,没有希望。
唯有坚守,才有光明,才有未来。
那一天,那一刻,在下三星灯塔下,我蓦然悟到,灯塔的第一关键词,不是光明,不是希望,更不是浪漫,而应该是——坚守。
灯塔的颜色,或红或白或黑,或红白、红黑、黑白相间,我曾经想当然地以为那纯属审美元素。去过岱山才知道,灯塔外观最主要的功能是引起过往船只的注意,故而首选醒目且不会和周围环境混淆的色彩——白色的灯塔最为常见,就是因为它晚上也醒目,而海边的灯塔少见蓝色,也出于同理。于是,内心不由得涌起强烈的感动和敬畏——我们的先人和严峻甚至恶劣的大自然环境相抗争,在顽强生存下来的同时,不曾忘记美,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不曾忘记创造美和享受美,于是,一座座灯塔阅尽千帆历尽沧桑,在指引航向昭示希望的同时,也给予人们美的享受和美的力量。而一个如此热爱美,乐于并善于创造和欣赏美的民族,本身就是美的极致——自尊、自爱、坚强、坚忍,美得端雅、美得大气、美得诗意!
灯塔,如诗,如史。
灯塔,如史,如诗。
在显克微支的笔下,史卡汶斯基一个是命途多舛的波兰七旬老人,在人生的暮年渴求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度过余生。很偶然的,他来到离巴拿马不远的阿斯宾华尔岛,并在此处获得了灯塔看守人的职位,灵魂开始了真正的皈依。他除了每天给海鸟喂自己剩下的食物,就是在夜晚来临的时候爬上几百级石阶去点亮那给大海中行驶的船只以希望和光明的灯塔。可是,很偶然的一件事打乱了他的平静——他收到从纽约寄来的一个包裹,因为他曾将自己半个月的工资捐给一个波兰侨会,侨会就给他寄来几本书作为报答,其中有波兰大诗人密茨凯维支的一本诗集。诗句唤醒了老人对故国的深切怀念,那一夜,他竟激动得忘记点亮灯塔,于是,他被免职。在故事的结穴处,他怀揣诗集离开阿斯宾华尔岛,就像怀揣着光明和信念。显然,在这个故事里,我们读到了爱——一个漂泊异乡的老人对祖国深沉的大写的爱,沉甸甸的,温暖,明亮,一如灯塔。
于是,我想起了关于灯塔的最古老的传说——“古希腊女教士希洛点燃的火炬照亮了每夜泅过海峡来的利安得尔的眼睛。有一个夜晚暴风雨把火炬弄灭了,让那个勇敢的情人溺死在海里”,巴金先生强调,“熊熊的火光至今还隐约地亮在我们的眼前,似乎那火炬并没有跟着殉情的古美人永沉海底”。确实,希洛的火炬长明不息,因为,它是国际航班协会的会徽图案。
灯塔,极古老,而又永远青春。
我第二次到岱山的时候,突然悟到,灯塔的关键词不仅是“坚守”,更是“爱”——因为“爱”,所以“坚守”。
灯塔,代表光明和希望。
灯塔,将坚忍、坚守和最柔美的爱与情完美结合,让人顶礼,又令人迷醉。
也许,岱山人会喜欢两部以灯塔为题材的外国影片吧,即2005年的法国片《守望者》和2009年的美国片《灯塔看守人》,它们都胜在抒“情”。
《守望者》的故事发生在1963年,在阿尔及利亚战争中负伤退伍的安东尼被政府安排到布列塔尼小岛上看守灯塔。排外的当地人不喜欢他,他的搭档依冯起初也不喜欢他。在共同孤守荒塔的过程中,依冯逐渐发现了安东尼的可贵品质,慢慢转变了对他的态度。当地的少女们被安东尼的英俊外表所吸引,都很喜欢他,引起男人们的嫉妒,加深了对他的厌恶。最后,安东尼不得不离开这个充满敌意的地方,但此时他与依冯的妻子玛蓓已经产生了深深的爱情……
《灯塔看守人》的背景则是1912年美国马塞诸塞州的鳕鱼岬:蓝天碧海,没有人烟,远离红尘,却有在黑夜里熠熠闪光的灯塔,还有一个讨厌女人的守塔老人。翻滚的海浪卷过来一个也讨厌女人的年轻人,他说:“如果你看见我和女人打情骂俏,就请打我。”老人答:“如果我和任何女人说话,你就淹死我。”不久,鳕鱼岬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老妇人原是守塔老人的妻子,只因一时误解而分开。老人讨厌女人,却在心中永远留着妻子的位置;老妇人拒绝着老人,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在乎他,于是,美丽的故事逐渐展开,最后老人和年轻人各自遇见爱,两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也许法式浪漫和美式浪漫有所不同,但两部影片都令人心底慢慢涌过感动的潮水,让人体会到纯净的爱,和爱带来的幸福与快乐。两部影片的编剧和导演不约而同地选择灯塔作为主人公爱的见证,余韵悠悠。
夜悄悄地深去。农历六月十九日,我第二次走出灯塔博物馆,但见月如柠檬,斜挂在湛蓝天鹅绒般的晴空,月中重峦叠嶂,桂枝依稀,似见嫦娥轻舒广袖,慢啜桂酒,幽怨地回望人间,倾诉着“碧海青天夜夜心”——好在,她的身旁虽然没有后羿,但毕竟尚有满天星子相伴左右,静谧地默契着,相对无言——上一次真正看到满天繁星,怕是在十余年前的青海湖畔吧?!于是,静静地注视星空,略带贪婪地享受难得的海岛宁谧。耳边又听得当地文友说,岱山人很喜欢灯塔博物馆,拍婚纱照往往要到这里取景,在灯塔下发出爱的誓言也已经成了当地的新时尚。
也许,还可以在黄昏时分,驾一叶扁舟到海上去拍摄,那画面,便酷似莫奈《远方的灯塔》了,激情内敛,深沉隽永,一定是相册里最耐看的一幅,美极了——我微微地笑着,悄悄地这样想。
五年来,一直将岱山和岱山的灯塔放在心底,一直想应该写点什么,却一直未曾动笔,也许,便是在等待这一次与灯塔的重逢吧。
下一次去岱山,不妨带上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到灯塔去》,或者菲莉斯·桃乐赛·詹姆斯的《灯塔》,我又想。
也许,只有在岱山,在灯塔下,才能更好地体味伍尔芙对女性气质的独特理解。而《灯塔》作为继阿加莎·克里斯蒂之后的又一位“侦探小说女皇”菲莉斯·桃乐赛·詹姆斯创作于85岁高龄的巅峰之作,情节与中国读者所熟悉的《东方快车谋杀案》和《阳光下的罪恶》颇为相似,但故事以灯塔为凶案背景,让读者在灯塔下享受推理的乐趣,则显然是作家的匠心所运。
到岱山去。到灯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