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趟岱山
 
                                                 杨邪
 
到岱山，我是来看风景的，但我又不仅仅是来看风景的。
 
岱山是舟山市下面的一个县，位于浙江东北部海域，下辖舟山群岛中部的近四百个岛屿。
从地图上看，这应该是一趟惊心动魄的旅行——在宁波市镇海区或北仑区下海，朝东北方向，隔了七七八八的岛屿和宽阔的海面，才是中国第四大岛舟山岛；舟山岛北面，隔了七七八八的岛屿和宽阔的海面，才是舟山群岛中的第二大岛岱山岛。
小时候，有关舟山群岛，我听到过最多的并非如今尽人皆知的普陀山，而是沈家门。沈家门在舟山岛，是个繁华之地，人称“小上海”。从长辈们的口中，我得出的印象是：从宁波到沈家门，要坐轮船，要大费周章。
我从未去过舟山群岛，仅凭一张地图，想象自己这一趟去岱山，无疑是要比从前长辈们去舟山岛更艰辛的了。然而事实上，非也！
今非昔比，现在，从我所在的温岭去岱山，只分两步：第一步，从温岭坐高铁去宁波，一个小时零几分钟；第二步，从宁波坐大巴去岱山，两个小时多一点点。值得一提的是第一步与第二步的衔接——从宁波站下高铁，走出地面，抬头就是汽车南站，简直是无缝对接，人性化到家了。
真所谓天堑变通途，许多年前，“舟山大陆连岛工程”完工了，全长近五十公里的跨海大桥连接了宁波市的镇海区与舟山市的舟山岛，大巴可以长驱直入海中洲。而从舟山岛去岱山岛，则需要半个小时的轮渡，不过巨无霸渡轮载着大巴，旅客下车去渡轮二层休息，像去茶餐厅一样悠闲地坐坐，就打发时间了，浑然没有坐船的感觉。
三个多小时，我便来到孤悬东海中的岱山了。
到岱山，我是来看风景的，但我又不仅仅是来看风景的，甚至，岱山之行，我可以完全在自己的视网膜与海马回上过滤掉绝大部分风景。
舟山群岛是每年台风肆虐的地方。岱山呢，显然不能独善其身，而且由于岱山岛面积不及舟山岛的四分之一，相对地势更简单，它所遭受的摧残应该更甚。可到了岱山，真是出乎我意料——车行驶在岱山岛街区，我眼中的景象与普通内陆城市街区别无二致，只是街上人流、车流稀疏一些罢了，但这种稀疏，恰恰让人放松、舒心，感觉上，这是个怡然自得的小城，一切都有条不紊。那么，备受台风蹂躏的痕迹呢？
待到我们来自四面八方的一行人汇聚一起，坐落一室，岱山的朋友们在案头摆上葡萄、西瓜，端上花生，沏了绿茶或红茶。有朋自远方来，地主的热情原本在情理之中，可岱山是海岛，葡萄西瓜之类娇滴滴的瓜果，真是难为了他们！花生也是啊，不是炒花生而是拿新鲜花生水煮后又晒干的那种，得多麻烦？绿茶红茶倒好办，然而沏茶的淡水呢，莫非动用了海水淡化工程？太奢侈了，也让客人们太不好意思了！
可是，我的不好意思只在内心保持了不到一分钟。
因为对于西瓜，我起码算得上是半个行家，我一看瓜瓤就惊讶起来了。
“这西瓜太好了，绝对是纯天然的！”我情不自禁嚷了起来。
“是啊，这是我们岱山的沙地西瓜，不喷激素也不喷农药的！”有位朋友自豪地回答。
我连忙尝了起来，我尝到了从前在农村生活的时候自家院子里西瓜的味道。
接续着，岱山人的自豪感由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们说一定要尝尝葡萄，这些葡萄是岱山本地的葡萄，有机葡萄。
他们说这花生采用的是本地沙地花生，加上本地晒的海盐煮熟，然后放烈日下晒干的，可以直接食用。
他们说，这绿茶与红茶都是本地茶园的产品，好茶不一定非得西湖龙井。至于淡水，岱山有几个水库，一般每年的降水收集起来就足够生活用水了……
原来岱山在生活上完全是自给自足的！而朋友又说，岱山曾经是有一些工业的，但现在基本上没有了，除了造船与海产品加工。
工业，仿佛永远是每一个地方的经济支柱，可在岱山朋友的口中，显然工业是个贬义词——对的，在岱山，除了造船与海产品加工，真的不应该发展工业！有工业，必然有排放，有污染。在这里，工业真的可以是个贬义词！
岱山的朋友中，有一位微信昵称叫作“在岛上”，趁着间隙，我好奇地打开他的个人相册，简直让我嫉妒不已——“庭院之李子成熟收获了”这几个字下面就是图片，硕大的李子，诱人地三三两两挂在枝头；我一天天倒着翻下去，花卉略过，光是瓜果就有蓝莓、海棠果、无花果、吊瓜、山楂、白枣、苹果、开心果、柠檬、石榴、梨、火棘果、富贵果、长寿果、桑葚、猕猴桃、柑橘、橙子……
我问在岛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瓜果？都是你家的？”
“对呀，你看，我都加了‘庭院之’三个字！”在岛上说。
是啊，我注意到了。然而岱山与我所在的温岭，经纬度都差不了多少，凭什么岱山有这么多瓜果？
我说：“怎么会有苹果呢？”
在我的概念里，苹果的产地一般都在黄河流域。
在岛上说：“当然有啦，苹果都快成熟了！我还种了荔枝呢！”
“荔枝？荔枝也有？”
我简直要惊呼了！怎么会有荔枝？荔枝最有名的产地是岭南，最北边的产地起码也得是福建了，浙江怎么会有荔枝，而且是在浙江东北部？
“对呀！不骗你，荔枝长得很好呢！”在岛上说，“因为我们岱山比较特殊，属于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
在岛上一脸的得意。他的微信采用“在岛上”这个昵称，我好像有理由怀疑他是在炫耀自己了！
 
在岱山，风景可以故意略去，而海鲜则是重中之重，倘若回避，显然属于恶意了。
我们一行人在“鹿栏晴沙”漫步沙滩时，感慨于它的与众不同——沙子居然接近黑色，特别细密，而且赤脚踩下去，竟然没有脚印。马上，有位岱山的朋友眉飞色舞，说这里的沙滩可以直接开车，轮胎不会凹陷。不过，我们当中有人对于混浊的海水感到困惑，并且举了岱山北边的嵊泗列岛为例，说那边的海水是蔚蓝的。没想到，这个貌似让人尴尬的问题，一旦解开，竟是惊喜——岱山的朋友又来了自豪感，他说，海水混浊是地理位置的缘故，因为岱山正好处于长江入海口、钱塘江入海口，泥沙涌动，但恰恰由于这个因素，这一带海域成了鱼类活跃的场所，所以名为岱衢渔场，是中国最大的渔场舟山渔场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知道，长江的入海口，历史上有过复杂的变迁，到唐代，冲击岛崇明岛形成，从此河口分叉，现今长江的主要入海口，应该在上海崇明岛东南侧附近。对于岱山海域因何混浊又因何吸引鱼类的这个说法，那位朋友的解释未必全面准确，例如崇明岛附近的洪流如何拐向，例如他省略了暖流寒流以及海底地形等等，但岱山海域的得天独厚，是毋庸置疑的了。
当晚我们在一个农庄晚餐，品尝了各种时令果蔬，而名目繁多的海鲜，更是让我们大开眼界。
我所在的温岭是一座三面临海的海滨小城，我几乎每天都在享用着当地美味的海鲜，每一回到了杭州，即便是最著名的大排档的海鲜，都是被我嗤之以鼻的，因为那些海鲜，其鲜美程度，根本无法与温岭的媲美。但面对岱山的海鲜，我还是不由得汗颜——比如有一盆最普通的鱼叫水潺，我夹了一筷，其白净、细腻、鲜嫩，绝对完美！
恐怕是刻意安排吧，第二天中午，我们在一个山庄午餐，那些琳琅满目的海鲜，竟然比前一晚更繁多。岱山的朋友一一介绍每一种的名称与特点，还顺带介绍它们在海洋里的生活习性，以至于连我都像是一个从未见过海鲜的人，哑口无言，而末了地主还抱歉，说是休渔期，大部分鱼类只能来自海钓的成果，招待得不够周全。这像是抱歉吗？太不像了，但时间确实是在休渔期，这抱歉确实又是真诚的呀！接着的晚餐，我们转战海鲜夜排档。夜排档人头攒动，挤得满满当当的，是另一种亲切的氛围，而海鲜又是另一番层出不穷的景象了！
在岱山，当然是要当一回“渔民”的。我们选择在第三天上午出海。
出海之前，我有些犯怵。因为对于海洋，我是极其畏惧的，每一回站在海边，被它的浩瀚无垠与惊涛骇浪所震慑，我想象着风浪、船只的颠簸、海洋生物的凶猛，想象着那种无限的大、无限的深……我无法战胜自己所想象的一切。
我对海洋的畏惧不仅停留在表面。其实我曾经几次坐上被渔民称呼为“小艇”的木壳小机帆船，或者坐着类似快艇的旅客渡轮去某个岛屿——随着海水越来越蓝，感觉自己所坐的船只越来越渺小，而前方波涛汹涌，以致让我错觉海平面在不断抬高并发生倾斜……每一次从海上归来，我都暗暗发誓，此生再也不踏上任何一个岛屿了！而两年前，我在温岭出海冒充过一回渔民，当时渔船在海上颠簸，同行的一干人都是脸色难堪，其中有俩人抱着垃圾桶轮流呕吐，我一直强忍着，最后在渔船返港距离码头不足几百米的时候冲进了厕所，肚子里翻江倒海，吐得稀里哗啦……
我一直以为，世界上不畏惧海洋的，恐怕只有在海洋里遨游的生物和在海面上自由翱翔的鸟类了。然而在岱山，做了一回“渔民”之后，才发现，不畏惧海洋的，还有人类，包括我自己！
这一次出海，风平浪静，非常惬意，我这才恍然大悟，两年前的那次出海，其实时机不对。那会儿是在台风来临的前一天，海上风力已经达到禁止渔船出海的级别，当时的那种情景，差不多是颇有渔民们实施远洋捕捞的味道了。
在岱山，在渔船上，我终于跟朋友聊起了台风。小时候，有一回刮台风，我在河岸上，几乎是一路爬回家的，而院子里的大西瓜，被台风吹着跑了几十米远。
经常处于风暴中心的岱山呢？岱山的朋友却是见惯不惊的样子，他说，人类接受了海洋那么多的馈赠，就必须接受海洋的坏脾气，不必人定胜天，要学会与海洋和平共处，刮台风了就躲到屋子里喝茶、看书、睡觉呗，台风过境了，太阳照常升起！
是啊，许多道理是何等的浅显，但是芸芸众生往往参悟不透。
 
现代科学研究认为，地球上的原始生命起源于占地表面积百分之七十一的海洋。当然这并非定论，也未必就不是一种假说。不过人类与海洋之间的联系，一直是密不可分的，这是事实——撇开那些“蓬莱仙岛”之类虚无缥缈的美妙传说，就凭曾经出土的许多距今四千年前的文物，便能证明，岱山历来是人类坚守的繁华居所。
而岱山显然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那就是它的博物馆了。
在岱山县城，有七座博物馆。这是中国博物馆最多的一个县城。由于时间限制，我们一行人只来得及参观了中国海洋渔业博物馆和中国灯塔博物馆。海洋资源是人类得以高质量生存的保障。而灯塔，仿佛是一个象征——在漫长的时光长河里，人类需要它指明方向。
其他五座博物馆中，我以为，最富有创意的当是中国台风博物馆，它应该是一部自然灾害史和人类与自然的搏斗史吧！而最让我好奇的当是中国盐业博物馆——我们的车有一次经过该博物馆边上，我目睹它的整个建筑，是几粒盐的结晶体的形状。人类“煮海”“晒海”的历史是相当悠久的，想必这个博物馆是意义非凡的了！
这么多博物馆的存在，说明岱山是一个特别在意记忆并且愿意小心翼翼保存记忆的地方！有意识地做到这一点，岱山是多么难得！
岱山，如此淡定、安详。
岱山人，如此自足、自豪。
但匆匆离开岱山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叹息——朋友说，今后岱山还要建造跨海大桥，轮渡很快将取消。而唯一的遗憾是，岱山的人口是负增长的，这是因为，岱山本土的少年、青年，他们出去求学，然后绝大部分都不回岱山了！
“是吗？”我愣怔了一下，立刻又意味深长地笑了。
“年轻人，当然向往的是外面的大千世界，尤其是光怪陆离的城市！但是，当他们经过了时光的历练，当他们终于学会让自己静下心来，他们就会想到岱山回到岱山的！”我几乎脱口而出。
岱山的一位朋友最后送我至车站，离别之际，面对他，有一个尴尬猛然显现。
我说：“希望以后有机会你能够来温岭——”
话说了半句，说不下去了，我发现在岱山遇到了难题。幸亏我有一点点的幽默，我佯装恼怒地一挥手——
“不对！你来温岭干什么？难道是看海？难道为了品尝海鲜？算了吧，你待在岱山多好哇，就不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