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岱山
 
                                                                     徐海蛟
 
真正的岱山，是海洋中一颗精巧的心脏，有着奇妙的心跳声。
 
到一个陌生地方，眼睛总是第一位的。它发现不同，看到惊喜，由此，我们赞叹目力所及的世界。岱山在海上，一路行去，首先过舟山跨海大桥，它彩色的桥身像起伏的虹，一路变幻颜色，过桥的路得坐好长一会儿车，但眼睛一直都是欢愉的。接着又由轮渡码头乘上大渡船，把我们连同乘坐的车一道渡过海去，半个多小时过去，我走到渡船外连廊上，有人说岱山在望。我的眼睛急切地想看看这座岛上的小城。我看到了海港，码头，和变魔术般一样呼啦一声铺展开来的城市，衬着蔚蓝的晴天，这是一座现代时尚又带着海腥味的城。
走进岱山后，我发现仅有眼睛是不够的，它太过追求外在的缤纷和热闹，却无法看到事物本质。确实，眼睛既看不到大海深处的部分，看不到风的颜色，也看不到迎面走来的人怀藏着怎样一颗被海风反复吹拂过的心。当我站到了岱东的鹿栏晴沙上，第一次听见渔民号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颤动了一下。我突然明白，并不需要睁大着眼睛探寻这个海上的岛屿了，眼睛应该让位于耳朵，相比之下耳朵捕捉到的美更沉潜更泰然。确实，那个斜阳西沉的傍晚，沙滩上泛起金色光芒，我看到淳朴的渔民们列队站上了一艘有了些年月的木船，他们的皮肤呈古铜的颜色，脸上有素朴的笑容。领队号子一起，其他渔民即刻用自己的嗓音呼应着。这样的声音雄浑、阳刚，又带着些许北温带海洋性气候的潮润，那是声音里面属于南方的部分。在渔歌号子响起的一刹那，我短暂地闭上了眼睛，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海，一艘小木船向大海深处驶来。一群渔民在劳动号子感召下，开始收网。“啊家雷”、“依啦荷”、“也罗嗬”、“啊家罗”、“杀啦啦啦”……一串又一串节奏明快的语气词从他们嘴里蹦出来，一个声音，引领着一群声音，就像一群和声应和着一个男高音的领唱。这样的呼号始终是伴随着劳作进行的，一声号子出去，一双又一双手不约而同地开始用力，拉伸，后拽。而随着身体的动作，他们的声音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回，一会儿拖长一会儿缩短……我承认，那一刻我为这样的渔歌号子动容不已，我听过专业的男高音歌唱家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引吭高歌；也听过儿童合唱团在一束暖光笼罩下，像溪水一般从喉咙里流淌出来的嗓音；我也听过，江边堤岸上，远处传来的缥缈而婉转的歌声……但都没有这一刻的声音般带来别样的感动。这劳动的号子，特别朴素，它是渔民们唱给大海的歌；这劳动的号子，特别实诚，它是渔民们祈愿平安的歌；这劳动的号子，一点都不需要修饰，不需要琴声相和，不需要鼓点合拍。它是自成曲调的，就像天籁里的声响，像流水，海浪，像风吹麦地……这大海中的渔歌号子，激越有力，它在讲述着人与海的故事，讲述着生存和梦想的故事，讲述着勇气和信心的故事，这大海中的渔歌号子，它是多少倚海而生的人献给命运的歌。
第二天，我信步来到东海古渔镇的街巷中，一群身着蓝印花布的渔家女人正坐在巷子里表演织鱼网，她们神情安然，手像穿梭一般在网线中翻飞，嘴里唱起了动听的小调，我不知道小调名字，姑且叫《织网小调》吧。这合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织网时哼唱的小调节奏明快，曲调婉转，满溢着生活的情味。这是岱山的另一个面，是这个海岛温婉柔和的部分。一边织网一边歌唱的渔家女人，她们在祈愿男人平安归来，亦在感念大海的恩赐，歌唱生命的光明和温暖。我从她们的声音里听到了穿越沧桑和风暴后的宁和，听到了月光亲吻海面的脉脉情意。接着，我们走向渔业博物馆门口，我又被另一种声音吸引了。一个小小的戏台扑入眼帘。几位老先生，身着长衫，端坐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走近细听，这是岱山走书，岱山走书又叫文武走书，细细想想蛮有意思，我们古老的传奇几乎出不了“文武”二字，文臣武将，才子佳人的传说，可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用来消融粗糙生活的佐料。老先生的声音高亢昂扬，低沉沧桑，合着乐手们的奏出的曲调，他们讲述岱山的历史和传奇，讲述平常生活以外的英雄和佳人。这样的声音劲道有力，像被海浪反复打磨出的礁石。
在岱山，能够听见的，并非只是来自市井的声音。那天上午，我们站在摩星山上。背后是古寺，半山腰是青碧的茶园，而面前则是大海，像一本书打开来。摩星山一带绿荫匝地，钟磬之声清越不绝，而间杂其中的鸟鸣，则格外清凉灵动。鸟声沉落处，蝉声响起，王建当年走进破山寺后禅院，他的耳朵里听见的也是这番景象吧：“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静与幽，摩星山上都有。当然在摩星山，最该肃立聆听之地当数梵谷清音洞。踏入山门，由放生池边往里走，出现一石壁，上书“梵谷清音”四字。就到了梵谷清音洞。洞并不深，内有观音塑像，奇妙处在洞顶：岩石缝隙处，有水丝丝缕缕悄然渗出，这甘冽的水聚成水珠，然后落向洞底的水池，发出一声轻而空灵的回响。一滴水的下落，就像一个小小的钟磬撞击，又像一只精巧的木鱼敲打。屏息凝神，你会听到不一般的意味，这声音并不响，并不是黄钟大吕，让人幡然醒悟，而是空谷里幽兰的之气，沁入心脾，洗亮尘俗之心。
这样的声音，也让我突然想起前一夜，我们一行人从海边小餐厅出来，乘上车，返回住处。车在海塘边行驶，进而又拐到乡间公路上。夜特别蓝，是那种海港小城别具一格的深邃的蓝，夜幕上有零零散散的星星挂着，但每一颗都很亮。我听着车上的人们高声谈笑，有人在讲笑话，有人在介绍岱山的美食，有人在好奇地询问……热闹而喧嚣。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了一轮月亮，从我左手边车窗外墨色的山峦间跳脱出来。我忍不住叫出了声：大家快看，月亮月亮！在那一瞬间，车里说话的人集体静下来了，仿佛时间出现了短暂的停止。月亮贴着山脊，像一条鱼一样，不断地往前游动，那一刻，我听到了月亮的声音，那是一尾静默的鱼在水草间游动的声音。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月亮，它明亮得像刚在晨光满溢的溪水里洗净脸的邻家少女，这样的月亮是可以让人忘记凡俗的欲念的。
在岱山，还有更多声音应该被听见，至少还应该听听海浪拍岸的声音，听听风吹过芦苇的声音，再听听初阳从海平面上一跃而起的声音。你会认识一个真正的岱山，会发现它是海洋中一颗精巧的心脏，有着奇妙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