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号子
渔民号子
朱晓军
号子将渔民融为一体,彼此忠诚与信赖,从而强大起来,可以捕到靠一已之力捕不到的鱼。他们靠这种方式生存下来,养育了后代。
“哦嗬——也嗬来,啊家里啦——啊嗨,啊左来——也左来……”
随着粗犷、浑厚的《起锚号子》,一只锈迹斑斑的四角铁锚像笨重的海龟,一步一步向船头爬去,平坦沙滩上留下两道深深锚迹。满脸沧桑的老渔民戴着草帽,穿着白布汗褡和烟色的像裙子似的肥肥大大裤子,唱着号子,拖拽着锚绳。
“蓬莱号”渔船纹丝未动。这是一艘饰有凸起鱼眼的木船,两根桅杆分别吊着折着的褐色帆篷,搁置于远离海水的沙滩。它看上去年轻,或许还没有过处女航。渔船离开海水就了无生气,犹如一条被剖腹的鱼翻在岸边。
我伫立在岱山的鹿栏晴沙,四肢的肌肉随着号子的节奏收放,有种莫名的激奋。这是2016年大暑的前一天,午后阳光斜泻而下,烤得人汗流浃背,却没人放弃观赏而离去。岱山是舟山的第二大岛,岱山县由379个岛屿组成,面积为5242平方公里,其中93.77%为海域,堪称陆地小县、海洋大县。
20多年前,一位作家到舟山开笔会,回哈尔滨后逢人就讲舟山的海、舟山的岛屿、舟山的海鲜和渔民号子。13年前,我移居距舟山两百多公里的杭州后,不仅经常看到舟山的新闻,吃到舟山的鱼虾,还时常遇到舟山的人。可是,我去过土耳其的棉花堡,迪拜的帆船酒店,南非的桌山,中国台湾的九份,还没将舟山列入行程,离家越近的风景越看不到……这次若不是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陆春祥相邀,说不上要拖到何时。
岱山有着新石器时代的大舜庙后墩遗址,有着4000多年前“渔猎煮海”的足迹,讨海是一种繁重的、需要用力一致的群体性体力劳作,没有号子将一片混乱,一盘散沙。据说舟山的渔民号子初步形成于宋代,穿越了千载的时空。
“蓬莱号”上的渔民让我有点失望,他们年过半百,皮肤松懈,肌肉萎缩,背佝偻着,脖颈前伸,像张松松垮垮的弯弓,行动似乎也有点木讷与迟钝。起锚前,老哥几个手忙脚乱,磕磕绊绊才把那块一臂宽,不足两人长的跳板拽到船上,能吼出雄浑有力的渔民号子么?难道就凑不上七个后生?也许还真就凑不上,我到汕尾的一个渔村采访过,“渔二代”像父辈追逐鱼似的,跟着金钱的脚步去了城市,留在村里的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没想到号子一响起,这一张张松塌塌的“弯弓”陡然拉开,似乎每一段骨骼,每一块肌肉都潜藏坚韧的张力。也许他们已忘却了表演,忘却渔船还搁置在沙滩,回到二三十年前,海水摇晃着渔船,浪龇着一白花花的牙,一波波地涌来。他们表情肃然,弯腰握紧缆绳,挺胸后仰拉动……
这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看过的《哈腰挂》——抬木头。天空飘着雪花,西北风呼啸着,工人像深山老林的抗联似的穿着黑色或黄色棉衣,戴着长毛的狗皮帽子,打着绑腿,在一根八米长、一抱粗的圆木两侧对称站立,四人一组,俩人一杠,枣核状的杠子穿过绳套,绳套下是一根被称之“把门”的木杠,“把门”中间悬着一对搂钩,搂在圆木的两侧。“哈腰挂——嘿,哟嘿——嘿,蹲腿哈腰——嘿,搂钩就挂好——嘿,挺起个腰来——哟嘿,嘿嘿——嘿吔……”这些喝酒,吸烟,骂人,说粗话,打闹起来没深没浅的汉子似乎迎来人生最庄严、最郑重、最正经的时刻。
他们一个个表情凝重,蹲腿弯腰,杠上肩,憋口气,挺起身,双目瞪圆,青筋暴凸,“推住个把门——嘿,不要个晃荡——嘿,往前走哇——哟嘿,哟嘿——嘿,哟嘿——嘿吔,老哥儿八个——嘿,抬着个木头——嘿,上了个跳板——嘿……”这声音从丹田喷出,低沉而有力,男人的气力、血性、彪悍淋漓尽致。他们一手把着肩头的杠子,一手拽着把门,步子一致,在轻微的悠荡下抬脚,平伸,落地犹如打太极拳似的行云流水。我不禁跃跃欲试,要求抬一扛。当地朋友说,“他们不会答应,怕伤了你的腰。”
抬木头时,有一人晃动,木头和其人都将随之而动,有人拍了家雀(被压趴),平衡崩溃,将会出现伤亡。当地朋友还说,这些人倔得很,八人抬不动就减至六人,六人抬不动就减为四人。有时八人抬不动的木头,被四人抬上十几米长的跳板。抬木头关键的不是力气,而是默契。
“一拉金嘞格——嗨哟,二拉银嘞格——嗨哟,三拉珠宝亮晶晶,大海不负抲鱼人——嗨嗨哟……”
“蓬莱号”船上的篷帆在“嗨哟”中一顿顿地升起。我以为升帆不过是布,拉起来像窗帘似的轻松,哪知帆上缀有像折叠扇似的骨架,重数百斤,船上渔民要齐心协力才能拉起。岱山渔民号子的特点是用岱山方言演唱,外地人不看歌词单,除“嗨哟”之外,一句也听不懂。我问陆春祥能不能听懂岱山话。作为浙江桐庐人,他也听不懂。尽管听不懂,游人都宁愿忍受火辣辣的阳光,也不肯躲到阴凉处。
舟山的渔民号子可以称之为活化石,从新石器时代到宋代,渔民历经数千年的摸索,才找到这种传递指令与回应的方式。这是了不起的创举,号子将渔民融为一体,彼此忠诚与信赖,从而强大起来,可以捕到靠一已之力捕不到的鱼。他们靠这种方式生存下来,养育了后代。
“三寸板上是天堂,三寸板下见阎王”这是渔民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是幼小的。尽管有渔民号子,能齐心协力,海难仍然时有发生。看渔民号子前,我们看了渔民的祭海表演,在“涨潮喽,祭海喽”的紧张得有点发颤的喊声中,祭旗缓缓升上,铜钟、铜锣、大鼓、螺号、唢呐响起,龙王牌位与供品抬出……“一敬酒,跪拜龙王,祈祷渔丰民安……二敬酒……三敬酒。”渔民是虔诚的,即便表演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渔村是庙宇最多的地方,渔民对神充满着敬畏,他们不仅供奉马祖,供奉观音,供奉关公,供奉上帝,供奉释迦摩尼,还供奉自己的祖先……不论对哪尊神灵都恭敬有加,不敢得罪。他们的忌讳亦多,吃鱼忌挖鱼眼,忌翻过来,帆船与翻船同音,要称篷船,升帆称之“起篷”。船最怕洞,他们忌讳“洞”字,忌讳穿草鞋或蒲鞋上船……
渔民是勤劳而勇敢的,他们最瞧不起的就是怕死鬼,不怕死对他们来说是最高评价。一代一代地过去,许多渔民死在了海上,可是他们的后代没有退却,一代接一代地去讨诲。
“摇嘞摇橹伙来——摇橹也伙,嗨唑也啰伙来——也合哩啰来,合作也啰,喔啰啰吆伙来——阿啦个家哩吆……”
起锚,升帆,摇橹出海,船上的渔民两人一橹,尽心尽力地摇着。
现今的渔船已没有了篷帆,起锚也不用人力拖拽,已流传千载的渔民号子失去了实用价值,像上海滩的黄包车从现实中淡出。“渔二代”多数已放弃了讨海,他们已不会摇橹,不会撒网,不会唱渔民号子。人类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作,也失去了许多的挑战与乐趣、忠诚与默契。
两天过去了,游览了上船跳渔村、摩星山、渔都古镇等等让人流连的景点,我最让难忘的还是渔民号子表演。导游说,舟山的渔民号子在八年前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当地政府为抢救这一古老的艺术,开展过“寻找渔民号子王”的电视选拔赛,还在中小学开设了第二课堂,教学生演唱。
可是,渔民号子失去了工具性,失去了生存环境,能保存下去吗?几年前,我看过《哈腰挂》表演,调子没变,声音已绵软;动作有那么点意思,没了抬木工人那种神韵,尤其是表演者那细胳膊细腿,配以舞蹈动作,那种男人的粗犷、彪悍、血性与征服力丧失殆尽,甚至有了点娘气。《哈腰挂》原本是鲜活的,有生命的,领杠——领唱者要根据势态发出指令,如“注意脚下——嗨,稳住步啊——嗨,慢着走啊——嗨。”该轻松时,领杠也会插科打诨,讽刺挖苦,嬉笑怒骂。表演的《哈腰挂》已像标本似的固化,它已弱得离开扶持就要消亡了,
岱山之所以选择让年逾半百的老渔民来表演渔民号子,也许考虑他们有过起锚、升篷、摇橹和撒网的亲历,能还原历史的场景,能将号子原汁原味地表演出来。非物质文化遗产远比物质文化遗产难以保护,离开原有的文化土壤,离开了那一代人,很容易被风化。即使费劲巴力地保留下来,也会像翻新的古建筑已失去原有的神韵。
我想找机会领女儿去岱山听听渔民号子,最好的保护就是让下一代见识那真实的“遗产”,而不是舞台上演员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