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别泥
一次别泥
宋瑞斌
人在岛上,
岛在海上,
海在陆上。
陆地是海洋的群岛,
地球是太阳系的岛,
太阳系是宇宙的群岛,
宇宙是人心的群岛。
——题记
从宾馆大厅走向旋转门,李主席从吧台小跑着追过来,说带上。他眼里的话仿佛说,一切都在杯里。食指插进提手,我接过一个塑料杯,说好,带上。我已经把总第148期《群岛》,第四届海洋文学大赛资料、文集、诗集,秀山的草帽和休渔谢洋的雨衣,还有用过的一次性牙刷、拖鞋,房间钥匙卡的外套,都带上了,意外又得到一个杯。杯身印有六个绿苹果,七个白苹果,杯盖上的汉语拼音是吉祥,盖是银白色,不是白银。果汁儿?不是;白酒、啤酒、葡萄酒,也不是;乳酸奶,更不是;油墨染料,纯净水……像在波尔多玛歌酒庄的酒窖里欣赏葡萄酒,举与眉齐,看一眼再看一眼,晃晃、摇摇、闻闻,沉甸甸的,金黄色,不是黄金。
泥,杯中盛着泥。第一次得到“泥’的礼品,约800克泥浆。对,我不说瓶,说杯,像举酒杯说一切都在酒里,正是秀山岛的海泥。
杯透明,不漏,不碎,无味,海泥凝和、怡和、融和,卷起的群岛,凝缩的波涛,存储的岱山;灌录的光盘、磁带,一个通达心灵的磁头。
像报到时那样,他没说什么,像什么都说了,比说了千言万语更感动我。泥是岱山的封面,舟山的插图,浙江的标签,中国的符号。雨雾迷蒙的路上,是灯塔,指向远方。
宁肯相信只给我一个人的,一份专为我的心愿预谋的礼物。
他怎么知道我的心愿?
秀山岛的泥场,还没看,心头一愣,泥?什么泥?进了泥门,眼前一亮,“秀山秀水,我为泥狂”,“真的好想泥”。猛然抬头,一顿:中国泥岛,滑泥主体公园,滑泥节,怎么泥?很爱泥,可能吗?为泥狂,至于吗?好想泥?又何必?踏大理石路面走向木栈道,路边排列着正方成格的泥池,像晒盐池。宣传牌上风帆滑泥,木桶滑泥,美女泥浴,攀泥,泳泥,行走泥,竞技泥,比赛泥,是泥是泥还是泥……滑泥?头一次听说,滑过雪,滑过冰,滑过草,划过水,滑泥?泥能滑吗?
走过浅水区迟疑地登上观景台,潮水正好退到远处,像退下襁褓或脱下衣衫。泥滩毫无遮拦,赤身露体,像刚出生一样新鲜、生动。从观景台随大流走下去,中国作协叶会长,双手抓泥尽情随意地抹在胳膊上,激情澎湃地跟记者讲秀山岛海泥天然无污染,含有多种对人体有利的微量元素,矿物质,美容美肤,“真的很爱泥”。
滑雪滑冰滑草滑水甚至滑翔,泥怎么滑?
山杰省作协许晨主席,脱下皮鞋撸下袜子,挽起袖子、裤腿,说着作家就是要亲身体验,旁若无人跳进泥地,熟练地滑出去。我与文友们好奇而不解地站在木栈道的边沿儿,矜持地看着。头一次见,的确头一次。担心弄脏衣服,有失风度,不太雅观。许主席如闪电晃在眼前,被他滑开的泥,颜色灰黄,我不由地弯腰伸食指一试,仅仅一试,像触电,柔润、柔滑,奶油膏汁一样柔软。
李主席招呼大家离开,我恋恋地走在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完亲泥栈道,离开主泥场。从观景台走下,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千载难逢擦肩而过。即便再来,不知何时;即便再来,风雾天气,潮汐涨落,难遇泥滩;即便再来,没有文朋诗友相伴。走到大理石路时,看着路边学滑泥的泥池,猛醒,长年脱离泥,远离泥,脚踏不到泥,被封存和密闭在水泥之间,土加水为泥,水泥不是泥,柔软鲜活的生命悬浮着扎不下根,自由之身进入模具,性情被窒息,封闭,预制。冲动迷失,热情缺失,本真丢失。我突然生出一种冲动,觉得与千年等一回失之交臂,将终生悔恨,我悔恨的事已经够多了。同行的人尾随进入洗手间,想到不知何时才能再来,我毫不犹豫地脱下鞋袜,挽起裤腿,不顾劝阻、反对、拦挡,疯了一样跳下泥池。无师自通,三两下掌握了滑泥要领。
像滑在冰上,滑在水上,滑在雪上,滑在草上。不,滑在泥上!每一个脚印都留下深深痕迹,脚印打开了反锁的记忆,柔软的手牵引我的刚性追随,每一步都在摘下面具,脱下虚荣,剥去伪装,露出本真。抛开温文尔雅、告别成熟稳重,横扫暮气沉沉,从情感低谷越上热情海洋,久违的激动、冲动,久违的不顾头,不顾腚。海泥从脚底下酥酥痒痒,如温柔的指尖儿点穴通透,明心开窍,直冲头顶,直达内髓。耳边咚咚如鼓,眼前歌舞欢唱,泥里有魔儿,让我晕眩;泥是火焰,我要涅槃。坚决不长大,永远不成熟,做海泥的宠儿。
同行的人大声催促我“快上来”“大家走了”,我已经身不由己,充耳不闻,闻而不能自已。呵,青春!被岁月之风刮走的青春,如海边的风呼啸而来,从生命底层,血液内里来了。及到抬眼看时,大客车不见了,同行的人都走了。泥场空空荡荡,出奇的清静,只剩我一个泥猴。
我的心还在滑泥中激动着,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像无头苍蝇四处狂找。第一次来,路不熟,因随团队行动,也没带手机,没随车人电话,向前跑,红花绿树的灌木;回头看,单纯如一的海泥。一边指责自己虚荣、爱面子,为没随许主席滑泥悔恨、愧疚,一边焦急,没见一个人影儿。一个跟头踉跄跌的我真有些癫狂:不走了,滑下去,抹泥涂泥浸在泥里,滑下去再说,滑到哪里算哪里,滑到何时算何时,滑够了再说。干脆脱净衣服,一丝不挂,索性赤条条地疯狂一次,滑泥。
转身走向泥场时,李主席派人找回来了。
午饭时,我特意和许主席站在快船头上合影。电梯里幸遇叶会长,问我马甲的泥怎么没洗?我笑笑没回答,几秒内一言难尽,以泥代言:不洗,泥是岱山的印章、徽纹,洗?
走出宾馆旋转门,雨哗哗直下,车等在门口送至快船码头。三江门下船时雨雾迷蒙,顺搭舟山区作协来主席车送定海车站。至宁波机场,飞机似乎明了我心,晚点六个小时。提着泥杯,站在栎社机场候机厅大门外,望着渐入夜色的岱山方向,细雨迷蒙,如见仙雾浮荡。摩星山,与星星摩肩接踵的山,伸手摸到星星的山,大雾迷漫的山顶寺庙,迷路的上海女公安;曾经的渔火、灯影,落日、朝阳,海上明月;东沙古镇、雨巷、老宅,礁石、湿地、沙滩,沧海、巨礁、小岛;中国唯一的灯塔博物馆,收藏着灯塔的起源与现在;似听到“祭海”的锣鼓、礼炮、鞭炮,拉网捕鱼的渔歌、号子,归港的汽笛,拍岸惊涛……
仿佛预见了世人的虚伪,嘲讽做作,校正对原始的远离和失真,造物主预留出秀山的一方海泥。泥是土变得,土是沙变得,沙是石变得,石是岩变得,岩是山变得。山变岩,岩成石,石碎沙,沙为土,土作泥……月色与阳光搅拌,岁月与风雨碾磨,潮汐与岸滩糅合,天地的磨盘,宇宙的轮回,天水的淘洗;一次潮汐,一层泥,潮涨潮落,一层泥几多岁月?一杯泥,几座大山的精灵?多少礁岩的血肉,几层沙石的筋骨?经过怎样的天地造化和轮回迁徙,凝聚荟萃在我的手中指上?秀山岛的泥,对我没有比泥更好的礼品,这是岱山,我带着岱山。重吗?不重;不重吗?谁能说出那个轻字?
一杯泥一个岱山,一抹泥一座秀山。心在海上飘逸,如见千年一逢的美意好心如海市蜃楼,不由地一阵感动,深呼吸,深深地呼吸一口,再一口。
机场规定按行李托运,劝我不要为一杯泥付包装费四十元。不!八十元也要带这杯泥。
一次别离成为一次相会,带上岱山,带着泥,不知能走向哪里,走多远,我知道从哪里起步。提着泥,提着一个航标灯,一个灯塔。我不打在包里背着,也不放在箱子里。中指勾着泥杯,成了出行的固有姿势和行走的习惯动作。仰望青海高原塔尔寺,俯看武汉的长江水,穿过贵州的黄果树瀑布,驻足宁夏的毛乌素沙漠,筹备会展,出席会议,亲朋聚会,师友相会,不等落座,我便炫耀的一脱外衣,露出沾满泥的马夹,像挂满了大小错落的勋章。
我带着泥,泥带着我?抑或泥伴着我?我不说瓶,说杯,杯盛着激起情感的浆液。海洋的颜色,岱山的颜色,心灵的颜色化作一个提醒融在泥里,像一支曲子,藏着我的灵魂,暗淡的日子,慰藉寂寥的心灵和缺乏质地的精神,像国家元首随身带的密码箱,杯里有我心灵的密码,情感的按钮。
在朋友的手心手背、额头脸上抹一点泥,不厌其烦的讲泥, 实际讲自己的心路历程。给实习大学生打开瓶盖儿,猜泥,看泥,抹泥,每人随意在脸上抹,像抹胭脂,讲泥,诉说“泥”,诉说泥的温和、柔和、软和,诉说率真的保持或回归。
没到岱山的,到了。
医学说我的湿疹是免疫力低下,无法根除。刺痒、木痒、烧痒、窜痒,痒痒比痛还难受。剩下约五分之一杯泥,做药试抹,还没用完,湿疹消失了。
心有泥,一点通。这样的海才有这样的岛,这样的岛才有这样的泥。是奖励还是惩戒?我只能算是下了泥,暴露了自己一直掩饰的,竟然得到一杯泥。得到时我没说一句感谢话,好像认识很久。
高铁,飞机,朝发夕至,夕发朝至,一次次提速,交通圈越来越小,出行越来越便捷,人们越来越不愿见面,手握不到一起,触碰不到对方的体温,扑面而来的孤独成为时代病;电话、手机、电邮至QQ,语音、视频、微博、微信……通讯越来越无距离,抹去距离,人们联系越来越少,当代人自我封闭司空见惯,成为流行病。“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情怀,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见面的惊喜,促膝长谈“共剪西窗烛”的温馨,在哪里?情感被电子屏幕捆绑、束缚直至绑架,思念被紧箍、压抑成电子符号,性灵失迷、茫然,麻木迟钝,丧失了感受的软度、机敏,少见激动和冲动,永别了明彻、温暖的目光,丢失了忧伤、牵念的诗意,千方百计遮掩本真,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泥水不沾。生活在人造自然,与自然隔膜,扩大自我的精神盲点,内心孤独的阴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暗,滑向无助的冷淡、冷漠甚至冷酷。
时代在寻觅泥,人性在呼唤泥。
在我们面前,诗意是什么?矫情、矫饰;真诚是什么?包装、伪装;热情是什么?作秀、作假。秀山的泥,发出无情的审问:泥脏不了你,脏的是你,你脏了泥!离开泥,背弃泥,渺视泥,嫌泥脏,是真情的离弃,自我的背叛;岱山的泥,发出无声的呼喊:泳泥、涂泥、抹泥实则是精神的清洗,心灵的冲涮,情感的涤荡;舟山的泥,发动了一场灵魂的裸奔,心情的撒娇,人性的蹦高。
正是泥高贵、高尚、高洁的品质。
北京至青岛,青岛至宁波,宁波至舟山,从三江门码头至岱山再至秀山,辗转几千里,为了什么?为了“泥”,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泥”;忘不了什么?忘不了“泥”;得到了什么?得到了泥。泥是岱山之行的记忆,真诚与热情的象征。四届全国海洋文学大赛,148期《群岛文学》,岱山作家网,群岛论坛,文心书吧,《群岛》上空灿烂如星的作家、诗人……车转船,船转车,来路回路,精心推算的潮汐,节奏紧凑沉着,漫不经心的随意,深含良苦用心。事无巨细的缜密,琐碎纷纭的严谨。多少心思精力,几多汗水,几多热情。
眼一瞥,成为知己,手一握,便是朋友。“真的很爱泥”,“真的好想泥”,泥杯,也许送给了所有参会的人。
泥,你;你,泥。巧妙的谐音,达意的辩白。“为泥而来”,情意、禅意?泥不是骨,是肉;不是肉,是血;不是血,是诗意的奉献,直达内心深处,胜于所以和一切。
一次别离,来自一次相遇;一次别泥,成为永久相知。一次别泥,一场坦白与本真的面试,一次诗意与友情的殿试。一颗远道而来的心与心相遇,相遇和别离因“泥”而诗意。我找出封存多年的竖写绿线信笺,在天地间点抹上泥,给国外的朋友写信。在信的末尾,以规定格式,写着:此致,“泥”。
让我不顾头,不顾脸,不顾一切的把自己一次次抹黑、刷新、清零,然后重启吧!
让我再青春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