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与 人
海 与 人
李越
再一次感受了海带来的昏眩,在田涂村,在蛇移门港。
跳上船头,一切全晃动起来:红黄相间的高楼,码头,大铁锚,渔夫和渔妇,耸立的桅杆,连同初冬午后暗色的天空,象突然掉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身边的明忠兄脱口赞了一声:好一个海上去处!南北西三面山脊雄奇,如三条手臂紧紧围护,剩一条海道直通东方,那边是蚊虫岛,盘山岛,鼠浪湖岛,三星山岛,是辽阔动荡的大洋……
犁开幽暗不明的海水,船开向钓鱼岛。风刮起来了,海瞬间变成了一头猛兽,小船在振动,在喘息,众人的心也跟着悬荡。我收回目光,看见船首乐老伯的背影,并不高大威严,却稳稳地挺着,脑海中立马蹦出一个词:章鱼。我看见过老渔夫的双脚,十根脚趾扇形撑开,如章鱼的吸盘牢牢吸住舱面。也有人叫他村长,书记,主任,国平兄说他还是全国劳模呢,特别是最近十年来,又开发了夜排档一条街,飞来峰景点,休闲公园,文崇休闲钓鱼岛等,将田涂这一有名的贫困村打造成了东海第一渔村。在这平常的背影上,该负载着怎样惊心动魄的人生遭际?但乐老伯一句也没说起,只是热情地握住我们的手:噢,作家!你们是有文化的人哪!说得我们一阵感动。
沿钓鱼岛陡峭的石级向上攀登,浪在脚下拍出苍凉的音节。远处是隐约的岛影,云一团团从头顶掠过。我想去搀扶,乐老伯摆摆手,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一路介绍着景点,说钓鱼最好的季节在夏天,一到冬季,海水不清,风又大,没多少鱼可钓了。在山顶的石凳上小憩,我递上烟:“老伯今年高寿?”乐老伯说刚好七十。我说该是享天伦之乐的年纪了。乐老伯吐一口烟:“闲不住啊。人总得弄些事情做做,做不动再说。”在渔村,到古稀之年还做着这么多事,确实少见,而我们六十不到,却常感叹自己老了,心里不由生出惭愧。我细细端详着乐老伯的面容,要比一般的老渔夫年轻得多,额头很少皱纹,眼睛依旧明亮,皮肤也不是古铜色的。我想一定是汲取了海的精气、海的激情,才葆有了一颗活泼泼的心灵。
回来的航路上,细雨飘飞,冷雾阵阵。我躲入驾驶室,看乐老伯招呼着众人不要靠船舷,要站稳脚跟,身体微倾。他的背影让我温暖,这是父亲的背影,一代代渔夫的背影。我也曾有过一段海上生涯,去船上当伙头军,弄得灰头土脸;暴雨倾泻,在大幅摇晃的舱面上,我愤怒地砍烂了一堆鱼,慨叹命运的不公……但我最终逃离了海,象一个小偷逃得远远。我深深品味了闯海生涯的艰辛,但比起乐老伯和父亲,比起至今仍向大海讨生活的兄弟们,我是没有资格谈论他们的,如同没有资格谈论与他们性命相伴、给过痛苦也给过幸福的大海的。忽然想起航道上那块黝黑的礁石,波浪一次次将它淹没,又一次次挺出,傲视四周的风雨。一个人要铸成礁石般的忍耐和坚强,又谈何容易?人与海,就是一部关于生与死、短暂与永恒的宏伟交响曲!
踏上码头,远处的山,港内的桅林,翻飞的鸥鸟,全融入四合的暮色里。只有那个背影仍稳稳地立在船头,象大铁锚扎在心海,让我在生活的风浪中站稳脚跟,不再昏眩,也不再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