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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龙谷的那些事(小说)

                 
 
 
                                     独龙谷的那些事(小说)
                                       
                                                                吴传玖
  1
  “开山喽!”
  太阳终于出现在山顶上,不可一世的光芒将山脊上的积雪往山谷里赶,山脊上,露出了那条黝黑的古驿道。
  他们已经在县城等了十几天,得知县运输队的马帮已做好了上路的准备,就急不可耐地打点起行装来,说一定要赶在马帮之先上路。这么做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就为图个新鲜;尤其是走路,不想踩着别人的脚印走。
  今年气温普降,高黎贡山垭口上的积雪迟迟不化。往年,五月就开始解冻,六月间就可以踏上进山的路了。可眼下已是八月天,说是解冻开山了,可山腰的积雪还老厚老厚;更不要说山顶上了。第一个从山里走出来的独龙汉子古诺麻松说:有雪也可以走人了,山垭口上的积雪只剩下腿肚子那么深,山梁子上的雪可是都变水喽,把山道冲洗得发亮。走吧,没有事。
  除了古诺麻松;他们几位就算是今年首次蹬上高黎贡山垭口的人。
  这几位一行四人,上月底从省里来,拿着军区的介绍信,介绍到了边防军分区。军分区驻地在自治州首府库伦镇。接介绍信的是一位机关老“油条”,读了介绍信就知道四位是“关系户”,是到旮旯里来找希奇录刺激的“文化人”。这些年,这类人物多了去了。写诗歌搞报道的、写小说拍照片的、学植物生物弄标本的、搞地质搞勘探的……什么人都热衷上了往旮旮角角钻。说“寻根”的说“返古”的说“还原”的,啥都有。见多不怪,只要有介绍信,老油条一律一视同仁热情接待下来。他告诉几位:你们来的还真是时候,进独龙江去的人都挑的这个时候,看来你们作过一些调查研究。不过我敢肯定,你们听说的独龙江一定是半年雪封山,对吧?其实不然。实实际际的讲,独龙江的雪:封山期是八到九个月,真正的开山季就七、八、九这三个月。你们呀,还得快进快出,不然,进去了出不来,可就得封在山里头了。你们快去吧,到独立营找杨营长,他会安排你们进山的。
  独立营驻地离州府还有两天车路,而从独立营进独龙峡谷,要走三天的山路。在独龙江畔有独立营下属的一个边防连队。都说内地人进独龙谷有部队同志的照应就会顺坦一些,起码路上也要安全一些;尽管原始森林原本就很安全,没有任何生活在原始森林里的生物会伤害行路人,但毕竟是在渺无人迹的森林里走三天。有兵护送,心里压力会自然减少许多的。若遇上杨营长高兴,再给派上一头报废的军骡驮驮行装食品,那走起来会轻松一些。
  杨营长是个豪爽人,大名荣祖,长一脸大胡子,看着怵人,他说话的声调却极细柔,听他说话,让人感觉着别别扭扭的。他告诉四位:不巧,今年气候特殊,雪不化山不开,怕要等到八月。
  就只好等了,在县城等。从省城到县城这段已经走得很不容易,再返回去有点划不来。好在已是七月底,不几天就八月了。
  他们四个人,三男一女,得分别交代一下。部队有规矩的,接待外来人,要了解其身份,就是关系户也要弄清是什么样的关系。更何况杨荣祖是个极细致的人。他在边防干了二十多年了;在他守卫过的地方,从来没有出过什么纰漏!
  这四位客人里,年龄最大,长得最瘦的这位叫严士杰,是位医生,在省城一家大医院就职。是内科吧?对。搞内科不像搞外科那样容易有建树,因此他有点不甘心。刚上四十岁,认为而立之年都去了十年,仍这么平平淡淡地当个无名医生;天天开处方,把一生都给开走了。他就想在有生之年干点儿名堂出来。不说像扁鹊、华佗、李时珍,也该学学林巧稚什么的。机会居然就来了。一天闲暇浏览些消遣的书,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了一篇署名晓鹰的小说:说一个医生,因为取肿瘤成了新闻人物,上了北京见了毛主席,后来却被另外一种疑难病症给难住了。说是边境某地发现一种怪病——隐睾症,都发生在外地人身上,治不好。一个边防连队百多号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有十来个患这样的病。小说本是虚构的,他却看迷了,竟当了真。他正好是专攻泌尿系的,一下子被这种病症吸引住了。他居然从“作者简介”里记下了作者的住址,不用费事就在省城找到了作者。一谈,晓鹰说他的小说是“真”的,出隐睾症的那地方就是独龙江峡谷……
  第二位姓甘名泉,一个很美很实惠的名字。这是位画家,画了几年抽象派、印象派什么的,画腻了,忽然觉得艺术应该回到原始社会去才棒。早就听说有条独龙江,有个独龙谷,住着独龙民族,早几年来在刀耕火种、刻木记事,还有穿树皮草衣的,跟原始社会差不多,很想去看看,去感受一番。他找到了姜达宏,促成了独龙江之行……
  甘泉找的姜达宏是军区文工团的一位编剧。这位编剧写了几年剧本,写得头发落了一大半,才三十五岁的人,就秃了顶,像个老头儿。他写得太刻苦,就是写不出叫响的剧本来。军队的编剧尤其不好当,很多时候是不能能按“艺术规律”来写作的,都是为了完成“指标、任务”,应景。这就在很大的程度上极大地损耗了他的聪明才智。只能这么干,每每构思起来,先要想到某(首长)喜欢什么样的人物,某喜欢什么样的情节,某又喜欢什么样的风格、什么样的语言;如此等等,每个剧本都得先在这些问题上搞“平衡”。轮到他自己的“创作发挥”,就只剩他头顶上那几根了。这也叫创作!他只能在文联开会,坐在“群众团体”圈子里的时候发几句“志同道合”的牢骚,与同行们共同哀叹一阵,激越一阵,以求心理的短暂平衡。就是在这种圈子里认识甘泉的。这不,他又接到一个写“若干里边防线”的任务。甘泉击掌叫好:独龙谷有边防战士,你何不去写他们,准能写好了。甘泉心里想的是,有你老兄这层关系,独龙谷之行要免受许多皮肉之苦。
  姜达宏把自己的打算(实则是甘泉的打算)跟团里汇报了;团里极力支持。回到家,他又告诉了妻子晓梅。晓梅是严士杰那个医院的内科护士长,闲聊中怎么说起来,让有心人严士杰听去了,就要晓梅帮他的忙。
  姜达宏到军区文化部开介绍信,那位管部队战士文艺创作的裘干事挺在行地对他说:你们搞创作的早该到基层去跑跑了,要出大作品就要深入基层深入战士。
  临行时,甘泉对姜达宏说:把柳宜也捎上吧;我的朋友,写小说的。
  甘泉说,有啥不好办,难道我们三个人还不能证明她一个人?她不过是去体验生活,跟你一样,写点东西,还怕她偷越国境不成?人家可是正二八经出过国的了。
  姜达宏心说:谁不知你甘泉是个风流画家,这柳宜正字不就是你的“偏厦”。(“偏厦”是当地人对“情人”的一种戏称。)
  姜达宏毕竟是文工团的出身,对这类事豁达的多了,也就不置可否:你甘泉愿带就带上吧,路上有个女伴,也多少能调剂调剂气氛。
  柳宜真像甘泉说的是写小说的。她不但人长得风流漂亮,小说也写得不错;专写当地少数民族,在全国少数民族作品评奖中还得过奖。虽说给小说评奖跟作者的长相风马牛不相及,但别人要说闲话,你还硬是堵不住。好在她全无所谓。她对自己的创作也不满意,总觉得自己的东西还缺点什么。味儿不足?又是什么味儿呢?她老琢磨不透。艺术是触类旁通的,甘泉的“返朴归真”论启发了她,感到自己的作品就缺“野味”。这是理论所无法填补的,只有用心到大自然中,到原始森林中去寻扑这种野味。甘泉夸她终于找到了准确的感觉。于是,俩人就约好了进独龙谷去“野”一次。
  从省城到州里,一路无话;从州里到县城,本以为很顺坦了,听杨营长那么一说,心都凉了半截。姜达宏对杨营长说:都七月了不冰雪封山,这倒稀奇;不如让我们上去看看。
  杨营长说话直爽:你们要去瞧稀奇我无权干涉,可既要我们负责接待,那就得听我的安排。你以为那雪山道是想上就上想下就下的呀?不是吓唬你,这条道上死的人多啦!
  他们都无言;只好等。对他们来说,这座小县城也有吸引力。等了十多天,把小城逛了个遍。认识了些人,对“面上”的情况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对即将前往的独龙谷的情况也知道的比原先多了——
  独龙谷因江而得名,是一条狭长的河谷。独龙江发源于西藏察隅县伯舒拉岭的东南,江水在高黎贡山与担当力卡山之间由北向南倾泻每秒流速达六七米。站下游仰望上游,极似白练自天飞下,触目壮观;激流撞击江心巨石激起千层银浪,昼夜轰鸣,令人心惊魄动。独龙江南流至齐朗当,向西拐入缅甸;在我国内的这一段江面长达三百多公里。西岸担当力卡山,海拔五千余米,是两国的界山。与担当力卡夹峙河谷的是高黎贡山,海拔也在五千米以上,由县城进独龙谷必须此山,唯有一条人马驿道。大雪封山后,独龙谷与内地完全隔绝,因之,每年初冬大雪封山前,人民政府都要组织马帮,大量赶运粮食、盐巴、茶叶、布匹、糖等生活物资进山……
  姜达宏他们选的就是这个时候。
  且说这条人马驿道,全长多少,没有人说得清;马帮通常走三天,一般空手行人走两天。马帮第一天宿崎岖——地名古怪——一处小山坳,于参天古木之间有一块小草坪,坪下有山溪。空手行人不大愿在此露宿,走紧一些,天黑前可达雪山垭口的西哨房——独龙江连队的战士们盖的一个“无人旅社”;一大间木板房,隔为两室,权作卧室和客厅。卧室里支一长溜蔑笆就是床了,像北方的炕,但要长一些,老兵留下了几床被褥。客厅挖有火塘,支有三角架,锅盆碗碟皆齐备,米油盐柴菜也备得有;都是兵们开山时出进故意留下的,就为了方便开山时来往的客人。木板房有门有锁,钥匙就吊在锁上方,锁门是为了防风雨野兽的。关于这个“雪山旅社”,晓鹰曾写过文章介绍。每年雪开山的时候,这间旅社都要发生许许多多的故事……离开旅社,再走几乎同等的一天路,摸黑就可抵独龙谷了。辎重马帮则不行,只能走到山下东哨房再露宿一夜。也有那脚力好的战友和独龙汉子,走两天都不须摸黑。最让人惊服的是连队的那位小个子指导员石老旺,一次赶到营部开会,居然一天就蹽完了这段路。他算是创了个奇迹。此前和此后,再也没以有人能一天走完这段路。
  ……
  问题似乎出在柳宜身上。
  姜达宏带领着同伴们进营部的时候发现兵们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柳宜。这本是意料中事。军营尽年轻小伙,难得见柳宜这样的漂亮姑娘。但老姜隐约觉得,兵们的眼光并不完全是那种渴望。欣羡或说是带点邪火的眼光,而像是夹藏着某种仇恨似地。兵们会这么狭隘么?老姜有些怀疑自己的感觉。
  他们匆匆走进营部,见了杨荣祖营长。杨营长跟他们握手寒暄的时候,一下愣在了柳宜面前,那目光也是毫不掩饰的,既惊讶又愤怒,他甚至脱口道:你……好象他跟柳宜是老相识了,意识到自己失态,杨营长把姜达宏拉进了里屋。
  “你们介绍信上只有三个人,怎么又冒出个女人来?咱可不敢放行。”
  “她已经来了,而且决心很大,就让她进吧。”
  “路上的安全谁负责?你们带个女的很不方便。要是两个女的也还好说。恕我直言,路上三天露宿,你们怎么睡?让护送你们的兵怎么睡?弄出故事灭顶让峡谷里的人讲好几年呐。你叫我这个当营长的如何向上级交代?”
  “他们终归是地方的同志,你何必为他们操那份心。”
  “哎——你这就不对了!”杨营长认了真,说:“不管什么人,到了咱这地界,咱都得管一管;何况你们是由军区介绍来的,我更得对军区负责,毫毛大的事也不能出。”
  姜达宏不吭了;心里却更为难。说服杨荣祖不容易,要他说服柳宜就更难。都来到山脚了,还不让人家上山进山,能说服么?他支起耳朵想听听外屋的动静——外屋一点声响也没有,三个人好象在外屋睡着了。他不由探出脑壳来,不看则已,一看吓一跳:在一个长沙发上,甘泉坐着,柳宜则非常潇洒地将头枕在他的怀里,一双穿着印有“KACHAM”字样旅游鞋的脚高翘在沙发扶手上。甘泉频频弯下脖颈,与怀里的头窃窃私语着,并不时发出窃笑。严士杰旁若无人的站在一幅机密度很高的军用地图前,一手拽着遮盖地图地帏布,一手在地图上指点着,自言自语地寻找着某个地方。
  姜达宏高喊一声:各位,请进来。
  他不愿让杨营长也探出来目睹眼前这一幕。从骨子里讲,他毕竟是个兵,脑子里传统的东西太多,这孔明他的创作始终出不了新的症结所在。甘泉曾触类旁通多次开导他;他呢,想开窍,却就是开不了窍,大半辈子就在这种矛盾状态下生活、写作。
  听到姜达宏召唤,柳宜一个鱼打挺从甘泉怀里跃了起来,第一个冲进营长屋。
  一看屋里的气氛,聪明的姑娘什么都明白了。她挺硬朗地对杨营长说:反正我人也来了,独龙江是非进不可,你们不接待,咱自个儿进。
  说完,掉头要走。
  甘示忙拽往她:小柳,别这样,再商量哇!
  柳宜在发牢骚:还商量什么?这个独龙江怎么这么难进?我看人的阻力比雪山还大。
  杨荣祖“嘿嘿”笑了,说:我们是边防军人,要执行命令,守边戌边是我们的责任。
  柳宜气得头一扭,冲出了屋子。
  
2
  通讯员接到营部来的电话,电话讯号很弱,他听得很费劲,似乎听明白了,撂下耳机向连长龚景报告:营部通知,军区有师职干部要来,好象是位女的。
  龚景一琢磨:女的师职干部大都在后勤;听说一位供应副部长就是女的。对喽,一定是她!乖乖,可是位烧高香也请不来的活菩萨。
  龚景琢磨过味来就一迭声叫通讯员:快上前哨排把指导员请回来。
  指导员石老旺就是前文交代过的那位“飞毛腿”
  听说连长有要事相商,石老旺半个小时就蹽回连部来函。俩人一碰头,龚景性急,说:咱们总算盼来了位财神菩萨,一连有救了;我带几个人出山去迎他们。
  石老旺并没显得太激动,淡淡地说:还是我先去探路;说是开山了,今年雪沉,怕还走不了人。
  龚景不再说话;指导员是老资格,听他的,没错。
  早起,石老旺跟龚景打了声招呼,带上身强力壮的一班长刘中良和三班副小黄就出发了。
  他们带了部电话单机,由刘中良与小黄轮流着背,好随时跟连里联系。过了东哨房,开始爬山。走不了几步就看到了雪,白茫茫一片,整座山岭都让大雪罩着,山道钻进雪里,走着走着就踩不致函。刘中良说:指导员,我们返回去吧,这么大的雪,要开山还早呢!
  石老旺说:不行。说着说着发起了脾气:你们晓得个屁!没有大雪封山,哪有咱们独龙江一连的“艰苦”二字。说给外头人听人家都不信,让他们自个儿来看看;亲口尝尝梨子的滋味,他们才不会犯官僚主义。
  刘中良觉得指导员委屈了他,说:大雪封山,我们走不出去,人家也走不进来呀!
  石老旺挺倔,发狠道:老子今天非要踩条路出来不可。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军区首长在营里呆腻了,拔脚走了,你又到哪去请去?这回来的可是供应部的副部长!咱把路给她淌出来了,就等于把她给拽住了。
  刘中良和小黄都不再吭气;他们理解指导员此刻的心情。
  说出来别人不信,独龙江连队的生活真不是人过的。
  不说半年雪封山后那种与世隔绝的寂寞苦凄;新兵头半年哪一个不是哭得死去活来。连队干部是好当的么?得把自我整个的忘却。想想也是,你当兵的毕竟有个年限,苦挣苦熬,两年三年走人了;干部可没有年限。石老旺就在山谷里蹲了九年多;不知还要蹲多久。最要命的是山里物资贫乏,吃的用的玩的,要什么没有什么。大米倒是不缺,雪一开山,粮食局的米就驮进来了,管它陈年老米,吃着粗糙一些,霉一些,好歹有口吃的。可是能一年四季就吃盐水泡饭么?
  缺肉吃。就想自己养猪。可是,在这里,猪根本养不大。独龙人家养猪都当玩似的,长得叭儿狗那么大,跟人睡一个地窝,给人取暖。没人家舍得杀猪吃。连队养的猪全是从内地背进来的优良品种,到了这里,同样长不大;宰两头不够连队吃顿。咨询专家,说大概是水土不服。
  猪仔靠背进来;牛羊也靠人背进来。三天的雪道,是那么好走好背的么?据说,独龙峡谷里的第一头黄牛就是连队第一任指导员背进来的。为背这头畜生,他差点儿把自个儿和命贴下去。为这事,第一任指导员上了《解放军报》,成为六十年代初军队的一个先进人物。直至七十年代中,还有新华社军事组的记者来采访他;一交谈,不得了。独龙峡谷的若干个第一都是他创造的:第一头黄牛是他背进来的;第一棵核桃树是他种下的;第一棵苹果树苗是他培植的;第一所小学是他创办的;第一个共党员是他发展的;第一……奇怪,背进山来的牛羊跟人一样也会害隐睾症。靠它们繁殖,靠吃它们的肉,办不到。也就是把它们背进山来养着,老了死了,还得像军犬一样埋掉;只差竖个墓碑。
  缺肉食还缺蔬菜。峡谷的气候气死个人。一年四季阴雨绵绵,还掺和一两个月雹子;那雹子有的比鸡蛋大,能把人打得晕过去。进了峡谷就等于告别了太阳;能碰上三天日头,那就是全体峡谷人的喜庆日了。什么三大年四大节星期天的,都趱起来,移到晴天来过。这种气候条件下,缺乏光合作用,蔬菜怎么能长嘛。山东大白菜在这里才抽出两瓣绿叶,跟着就开花了;气得山东籍的战士大呼有鬼。他们费心巴力让家里邮来的菜籽没为他们争气。长得好的是洋芋,枝叶疯长,能长成大树,茂盛极了;可是挖出根茎来,只有花生米那么大,水叽叽的,没有一点淀粉……
  连队吃什么?漫山遍野有野菜,蕨蕨、竹笋、木耳、竹叶菜……全是助消化刮油脂的中草药;拿到内地给人减肥是上好的山珍,可让战士天天吃,吃得心慌心跳,感觉骨头也被刮细了。战士正是长身体的年轻小伙,又要训练又要执勤,每天付出的卡路里比常人要多;他们需要足够的油脂、蛋白、糖、维生素以及……独龙江连建连三十多年,就没有出过一个胖子。
  作为连队当家人的连长指导员,啥不愁,就愁“生活”——毋宁说生计。到石老旺这拨干部,当家几年,练出来了,钻头觅缝就寻思吃。有段时间,他们把兵们组织起来狩猎,捉些山麂、岩羊、野兔回来圈养,岩羊野兔不吃不喝,小黄麂见人就蹦,生生的在围栏上撞死。奇迹创不出,又想到跟老乡联手,搞围猎。围了几次,事情闹大了,违反了国家保护野生动物的政策。连长指导员一个背了个处分。石老旺心宽,说:处分背就背吧;一个处分背着,两个处分挑着,仨处分就顶头上一个,一连百多号人还得吃饭,你还得想方设法稳住大伙的肚子,再稳大伙的心。现如今的战士,敢想敢说敢为的多的是,他要给你闹起“反饥饿”抗议来,可就不是个人背个处分的问题了。
  石老旺个子小,鬼机灵,点子特多,跟连长谋划说:不让狩猎,咱打渔。依山傍水的,靠不了山总可以靠水吧。独龙江里的鱼多得像石头。
  连长粗中有细,吃一堑长一智,提醒指导员说:好几个山寨的老乡都视鱼为图腾崇拜,他们是不吃鱼的;他们不吃,也就忌讳别人吃。
  石老旺点子多就多在“善解人意”。渔汛到来之际,他又找龚景碰头谋划,统一了意见,接着给全连作动员:训练学习统统停下来,连部就留一个电话兵应付营里来电,麻子打哈欠,全体总动员,开赴几个江边村寨搞助民劳动。
  田头地角火塘边,一连的官兵们靠劳动靠汗水靠友情跟老乡交上朋友。老乡们对兵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候,石老旺出来说话了:阿秋姆(大妈),阿肯(大爹),阿墨阿罗(兄),你瞧我们的兵,饿了几天了。他们是汉人,汉人从远道来,在家吃惯了鸡鸭鱼;山里没有鸡鸭,他们吃不下饭,饿瘦了,饿得没有力气了,就想吃鱼。
  是喽是喽,汉人有汉人的习惯,你们抓鱼去吧。
  老乡们心好,质朴,宁肯人负我,不愿我负人。
  助民劳动一完,一连全体官兵就下了独龙江,一篓一篓的鱼往连部扛。连部成了渔场,一股股鱼腥气弥漫了连部上空。就在他们官兵同庆,准备好好消受几餐鱼宴的时候,不知咋弄的,消息已走露出山。营长杨荣祖给龚景打来电话大发脾气:你们捕食江里的鱼违反了群众纪律,违反了党的少数民族政策;捉的鱼沦死活,统统给我放回江里去。
  鱼没吃几口,已沾了一身腥,石老旺气得想撂挑子:你们谁进来给我当当这个家看!
  想想鬼火冲,石老旺拟个电文,越级报到边防军分区。报告惊动了分区政委,说:实事求是,实地看看去。就带了参谋干事进独龙谷来了。
  在一连住了三天,政委体会深刻,告诉石老旺:已经捕了的鱼尽快吃掉算啦;以后别再去捕。连队地理环境确实特殊,生活确实困难,该向上级反映的我们去反映;要钱要物的事我一个分区政委也做不了什么主哇。对你们我就只有一个要求:立足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政委回去后,独龙江连增加了十箱脱水菜罐头的配给;这是边防分区职权范围内解决的,剜肉补疮,把配给其它边防连队的罐头扣下一点来补给独龙江连。这自然比一无所有好一些,但毕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就这样也让石老旺觉得愧对兄弟连队的同志。有消息说,分区的确给上头写了报告,不过,为一个连队的供给,没人顾上考虑;也有人不相信:咋会有这样的连队?地图上看不出来嘛!海拔也很低嘛!后来不知咋搞的,老天下大雨,凡边防一线连队的伙食费都增加了一点。人均伙食标准高了;不过,对独龙江连来说,增加几角钱没有什么意义。就是再多一些似乎也体现不出“改善”来。钱,对他们帮助不大;在山里,拿着钱也买不到东西,钱还不等于零哪!出山去买吧,再新鲜的菜驮进山来也蔫了、烂了。钱白扔了,劲白费了,东西给浪费了。这说的还是在开山季;雪封山的半年里,又吃什么呢?还是罐头好;存的住,耐吃。听说现在的兵工厂能做出几十个品种的罐头来。
  石老旺一咬牙,与龚景联名直接给千山万水外的北京写了信。信寄出去半年多,他估计这位副部长此番下来,跟他这封信有关。
  他的苦心,刘中良与小黄又岂能全知。
  
3
  踏上山路,甘泉才真正体会到“粑粑是面做的,小锅是铁打的”。到大森林时在“寻根”也好,寻“野味”也好,并不是那么浪漫那么轻松的事。“返朴归真,回归大自然”并不容易;跟脱胎换骨似的。柳宜被杨营长气跑后,他更觉着此行已经失去了意义。一路心神不宁,且又脚下苦,既担心柳宜,又担心走不完这山路。
  昨晚他在县城旅馆找到了柳宜,要也别耍小孩子脾气;别跟杨营长一个大老粗计较。
  柳宜属那号服软不服硬的女子,可脾气一量上来了就是搬不弯的牛角,软硬不吃。不念经甘泉怎么劝,她就是不听,就是不愿再跟他们同路,说是要自己一个人进山。说着说着她撇下甘泉,跑县文化馆找同行诉苦衷去了;弄得甘泉左右为难。
  姜达宏和严士杰自然更帮不上腔。他俩原本跟柳宜就不熟,她既不愿再同路了,只得由她去。姜达宏心头多少有些不畅;毕竟是同路从省城来的,人家一个女子,半道把人家撂下了,咋说也不地道……
  他们现在是一行五人;少了个柳宜,添了两个杨营长派来当向导和护卫的战士。
  甘泉心里不痛快,牵挂着柳宜,就拿姜达宏撇气:你们当兵的怎么这么不近人情!
  姜达宏碍着俩战士的面,没敢高声与甘泉争辩,就说:人家营里也是照章办事;我原先在昆明时就对你讲过,柳姑娘没有介绍信怕不能到边境;是你说没问题的。
  甘泉斗气:早知如此,就不该找你。
  姜达宏被噎得难受,心说:是你找的我,这会儿倒来怪我;真没见过你这号的!
  他嘴上却什么也不再说。他晓得甘泉心里不痛快,找碴发泄呐;让着他点。
  一旁的严士杰有些抱不平了,责备甘泉:达宏费了不少心;人家部队里也尽了责,不好再怪人家的。
  甘泉想想没趣;他不大愿跟严士杰抬杠。对这些医师们,他从来就没放在眼里过,这辈子没进过医院看过医生。他从来笃信生命的“自抑力”:生老病痛,都是自身运动调节的过程,用不着吃药。实在需要用药,自个儿看书找,到药店买,也用不着劳驾医生。现在的医生,有谁在用心给人治病哟!你找他,是熟人,张口要什么药给你开什么药。病症么,你自个儿心中有数;是亲朋好友,什么药好给你开什么药,还可以开上病假;是陌生人,真心投医的,病急了呗:那你别急哇。既来之则安之,把最好的药给你用上吧。好药都很贵,吃不好再来……他甘泉敢藐视医道,也确有他“打铁全靠本身硬”的硬气。什么病痛到他那里,只要放下画笔,埋头睡上几天,全好了。
  他有他的道理。
  他听说严士杰是到峡谷里去寻“隐睾症”的,忍不住想笑。你说现在这人!搞艺术的想走捷径;混迹官场的总想走后门;做生意的老在盘算伪劣商品;这搞医的也在钻头觅缝辟蹊径!可笑又可恨甘泉瞟了严士杰一眼,心说:“隐睾”这种奇症岂是医道可以化解的。他断言:这是一种心理病症,而绝非生理病症。晓鹰那篇小说他也读过,人家说的很清楚的,当地人里就没有这种病,所有的病症都是从外来人中找到的;又以青年人居多。你要从生理上讲,土著和外来人不都一样嘛。而且,军营里的小伙子们一个个身强力壮;他们的生存条件,他们吃进体内的营养品再怎么说也比土著强的多,优越的多。只有心理原因,外来的年轻小伙显然跟土著有着不同的心理素质。他不愿跟严士争论;隔行如隔山,他们不可能争到一块儿的。这样的话题要跟柳宜提起并争论一番,该多有意思。
  想到柳宜他又感到有些心灰意冷。此行独龙谷既已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只盼早进早出,回去多少有个交待即可。当然,他心里藏着另一个愿望:柳宜也能顺利进谷,他们在独龙谷相会,那才叫诗情画意,美丽加浪漫。峡谷相会并非不现实,依着柳宜的脾气,偷渡国境的事也敢干,独龙谷一定进得来。
  也就是这点愿望推动着甘泉走进深山的。
  此刻,他们已走进了高黎贡东麓最有名的原始大森林——卡巴筒。
  脚下的路变得平崭松软,走起来很舒服。原来路上铺满了千百年来下落的树叶,跟走在地毯上似的。这条腐殖质路在密匝匝的树林间延伸穿行。树林太密,枝叶遮挡了日头,林子里射不进阳光来,显得暗无天日,阴森森的,行路人稍不留意就会撞上某一棵参天大树。甘泉感到,这路永远也走不出去。
  大自然的神秘氛围触动了甘泉作为艺术家的神经,他的心又慢慢从柳宜身上暂时回归。他开始感受到了大森林对他生命本体的挤压,这是一种让人感到超然一切的挤压,令人心震颤。大自然的原始原貌那么真切地裸露在眼前,只有心才能感受它的存在。密匝匝的森林那么静,静得令人耳鼓发胀,走路的吱吱声竟那么尖利刺耳。森林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森林。此刻他只有这一个感觉,一个绝妙的构思蓦地在他脑际闪现:一根叠一根的垂直线条,似人非人,似树非树,构成一幅山一样的形状,似山非山。然后是色块,挂在线条上,似绿色似黑色,满满的涂在所有的线条上。绿色象征生黑色代表死,生生死死就是艺术的永恒。画名就叫“世界——生命”,或“生与死”,或“阴阳界”,再或其它的什么,只要中跟生命有关的。甘泉为此一刻捕捉到的灵感激动起来。作为一个画家,搞艺术的,面对这样永恒的主题,面对这样绝妙的构思,岂有不激动的。他甚至觉得,这在自己的创作道路上,也许就是一个新的突破的开始。他恨不得即刻就在路边坐下来,撑起画夹,画它个痛快。
  老实说,这些年他画的很苦;活的也很累。这在外人是无法理解的。都看着他红红火火,今儿在这里搞个画展,明儿在那里出本画集,俨然一位功成名就的大画家。还常被一些慕名者拉去演讲创作,演讲人生,又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政客。人们颂扬他、恭维他,都赞他的画如何现代,如何有气势,如何有灵气,如何有魅力、有生命力、有意境、有……他心里明白,有狗屁!赞他画的人都是不懂画的人,有的是附庸风雅,有的是别有用心,有的则纯粹在扯淡!
  人们恭维和吹捧的是成功者。而他知道,自己的成功是在画外!作为画家,这些年来,他为此深深痛苦。
  这一点,有谁理解?
  他老婆也是搞艺术的,歌唱家。先唱民歌,后唱“通俗”;如今又拜了一个“驼骆”教授学唱意大利美声,每天象只母鸭子般在家里吊嗓子,“哦呷呀呀”地吼叫,听得他心烦。老婆怎么说?老婆说,艺术就是一种让自己心烦让别人享受的高雅的技术。她举一仿三,譬如你画画,你天天画呵画,画得烦死了,那一定就画成功了。你拿去展出吧,一定被人看中;你拿去卖吧,一定有人肯出好价钱。我唱歌就是这样的。唱烦了,人们偏要给你鼓掌,逼着你一遍又一遍唱。这就是成功;成功的喜悦能冲淡一切烦恼。
  老婆的哲理真他妈可以成为经典!
  他还在家画个什么劲儿?反正咱俩君子协定,互不干涉内政。你与“洋驼骆”继续操练美声唱法;我呐,到大自然中去练画。咱们都为艺术献身,互不相嫉,互不相扰。
  大自然果然没有辜负他。
  他之所以邀上柳宜,并不全因为她长得漂亮。当然,这是一个基本点。尤其搞美术的,对人的美丑是很挑剔的。脸蛋只占人的一个极小的部位……这只是外部美。最主要的还在气质,就是“内部美”。这种美又要与人体美相和谐,才是真美。一般人看不到或说不注意这种美的。甘泉看中的,正是柳宜的“内部美”。
  每次与柳宜相处或交谈一段,他都有一种赏心悦目般的享受。他看柳宜说话、动作、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和谐,那么美。他就想,凭柳宜这样美丽聪颖,小说一定写得真纯、自然、机敏……处处都显示着作者的美好气质。其实,他只读过柳宜的一篇小说。而且,要说真话,他并不喜欢那篇东西。
  他对柳宜说,我要为你画幅象,把你放置在原始大森林中,让你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构成天然和谐的美;美的极致。
  柳宜说,那我也把你放到原始森林里去写,让你以历一番原始的人生……没说完她就咯咯的笑。
  他甘泉的心就怦怦地抖。
  现在可好,他给柳宜许的愿无法兑现了,一想到此,他就生杨营长的气。这些兵,在野地方呆久了,也就变野了,没有人情味儿!居然将如此动人的一位女性拒之门外!
  甘泉一生气,脚下倒走的快了,刚才还鼓胀胀的创作欲望,眨眼间又被其它的欲念给替代了。而关于“生命”的思索也发生了变化。不知不觉地就超过了姜达宏他们几个,走在了最前头。
  牵骡的小兵招呼他一声说:画家老师,您走悠点儿。前面有叉路,别拐到大森林里就出不来了。
  甘泉说:你吓唬人呐。咱们走大半天了,也没见什么叉路,山里不就只有这么一条道么!
  不牵骡的兵帮着牵骡的兵说:真的不是吓唬人。再朝前走,就要见到雪了;满山遍野都是雪。就算没有叉道,你也找不到脚下的路了。一不小心,会掉下深谷里去,那更不得了。
  甘泉嘴上不服,心里还是有几分虚,只好慢下来,仍让战士走前头。
  走着走着,果然就见路边山脚背阴处,有一堆堆积雪。越朝上走,积雪越多,渐渐地铺展到路面上来,把路给埋了。
  这时,就见牵骡的小战士把手里的缰绳绾起,甩鞍架上,把骡子往前一赶,说:骡子识道,它带着我们走,就不会走叉了。
  甘泉慨叹道:你们当兵的还真能。不过,只听说“老马识途”呀!
  俩小兵齐声说:骡马本是一家嘛。咱们这匹骡子,在这条道上少说走了一百遍。它的军齡比咱俩长多了。它可是有档案的军骡呐。再走两遍,它恐怕也该退休了。
  小战士的话把严士杰和姜达宏也给逗乐了。
  等大伙都走到头里去了,甘泉就停下来往前面远处看。隐隐地看见前面山坡路上好象有人在走。那情景很美:立陡的山坡象一块调色板,一层薄薄的积雪将山坡涂成银白钯,几个蠕动的人影构成几点色彩,有红的黄的绿的、显得格外鲜活艳丽。鲜活的色彩在流动变化,很有一种象征美。凭甘泉对色彩的敏感,他特别注意到那一点黄色。看着看着,他突然认定那黄色就是穿着米黄色风衣的柳宜。是的,是柳宜。另外的色点自然就是跟她结伴同行的人。甘泉一下冲动地对着前方高呼起来:
  柳宜——
  
4
  天渐渐黑下来了,他们脚下的路更无法辨认。石老旺对刘中良说,你拉着我的衣服,让小黄拽着你,再使把劲,我们就能上山顶了。喏,你们瞧,雪山旅舍不是都看见了吗。
  暮色中,雪山顶上的一幢木棱房,就象海市蜃楼般出现在他们眼前。尽管是在雪地里边走边探路,他们的速度还是够惊人的,已经走了常人要走一天半的路程。
  刘中良本想对石老旺说,指导员,歇一歇吧。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熟悉指导员的脾气,这会儿,他肯定还会说,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就到了。爬雪山,最最忌讳的就是中途坐下来歇气。你瞧,这会儿,雪风刮那么紧,走路的人,手脚是凉的,头上、脖子以下都在流汗,只要一停止走动坐下来,人越坐越乏,越不想站起来,两阵雪风刮过来就会把人冻成冰雕。
  走吧。刘中良拽一把小黄“:你拉紧我,坚持住,跟指导员走就是了。
  他俩没理由不跟着石老旺走。刚才在雪地里蹚,走得最累的时候,石老旺不由分说把小黄背上的电话单机给抢去了。
  石老旺说,也难为了你两个,没有走趴下,爬雪山,靠的是毅力。
  他俩想从石老旺肩头抢回电话单机也不可能,石老旺噔噔噔几步又窜到前头去了。身手那么轻捷矫健,令人惊羡。刘中良怎么也弄不懂,瘦筋干巴巴的指导员,从哪儿来那么旺盛的精力,那么大的干劲?就象铁打的人似的。
  刘中良忘不了他第一次真正认识的石老旺。那是他刚当兵进独龙峡谷那天,走半道上就想往回缩。他怎么也想不通,当兵当到这么个地方来!第一晚在崎岖宿营,二十几个新兵全部不愿打开被包,都挤缩在一堆,哭的哭,闹的闹,都说要返回去,这个兵不当了。
  带兵的就是石老旺,当时他是连队副指导;跟他一块出山接兵的还有当时的三排长龚景。
  龚景性情有些急躁,兵们一闹,火啦!抽出腰里的五四手枪吼道:你们谁敢造反当逃兵,老子毙了他!
  新兵哪见过这阵势?只是电影里见过,那是国民党。冷丁地在深山坳子里碰上“国民党”了,都不由一怔,哭声变小了,闹声没有了。龚景象一尊凶神,一手叉腰,一手用枪划点着新兵们。
  石老旺没想到龚景来这一手,想拦也来不及,就有意地往龚景前站了站,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兵们的视线,不让他们再看见那黑黑参黑参的枪管。他一边给龚景使眼色,低声道:收起你的枪,耍什么鸡巴威风!
  面对石老旺,龚景有火也发不起来,挺委屈地把枪收起来,说:没见过这种兵!现在的兵,都他妈一茬不如一茬。
  石老旺说,得了,你少就两句废。
  他转对蜷在草地上的兵们说:这地窝儿叫崎岖,是进独龙谷的必宿之地。你们都看到了,四周高山密林,只有一条道,往前走,通向独龙谷。谁要往后走,也行,看你能走回去不?
  兵们谁还敢吱声!只听石老旺讲。
  石老旺挺风度地一划拉手臂说:你们都别鸡巴装可怜;都站起来吧。几个人跟我去周围扒松叶,铺在地上,软和。几个人跟龚景排长去小河箐里烧晚饭。其他人呐,去捡些干柴,树枝,能生火的给龚排长送去,不好烧的就都送草坪上来,围个简单的围子,待会儿睡觉好歹有个遮拦。好,行动,趁天亮抓紧把这些事干完。
  兵们被这么一指派,顿时觉得有意思起来,这不就跟郊游哇,野餐哇什么的一样么。
  晚上,临睡前,石老旺在地铺的两头烧了两堆篝火,架些湿树枝,故意燃起很浓的烟雾。他说,一来防野兽,二来防蚊虫。这一带山里的小虻蚊忒厉害,一咬一个疱,不用烟薰着点儿,露宿一晚的人第二天都要成“疱人”。
  等兵们都安安静静地躺下后,石老旺要龚景也去睡。他告诉龚景:今晚就不排哨了,叫大伙卵子扌麻抻了睡,只管放心,有我站岗放哨,屁事没有。
  说着,他拿上长把手电,挎上他那架“三洋牌”收录机,又四处转悠去了。
  入睡前的新兵们能隐隐听到从篝火那边传来石老旺收录机的音响。他又在放那首他心爱的歌:“说句心里话”。是军营歌星阎维文的看家曲。声音既深沉又亲切,耐人寻味——
  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说句实在话,/我也有爱,/常思恋那个梦中的她。/既然来当兵,/就知责任大,/你不扛枪,/我不扛枪,/谁来保卫咱妈妈……
  歌声将兵们送入了梦乡。
  这一晚,是刘中良睡得最香甜最踏实的一晚。一觉醒来,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兵。
  石老旺在刘中良心里不再是个小矮个儿,而变得高大起来,刘中良在心里告诫自己,跟石老旺学着点儿。自然,对石老旺,也就特别留意;一存了心,就发现了问题。原来石老旺活得很窝囊。怎么说呐,兵们都替石老旺抱不平,可,又有什么用?这种事情!
  他石老旺活的个什么劲儿哟!
  ——石老旺这个人除了个儿稍矮外,其它身体各部位都长得很匀称,很健康,很结实。模样儿也颇俊秀,人称“子弟兵”。加之聪颖机灵,且心好性善,就有很多人喜欢他也敬重他;也就有不少姑娘爱慕他。独龙谷里的姑娘更是对他分外垂青。他在前哨排代职那一段,前哨排与马库。青朗当等几个山寨军民关系真的就如一家人似的。只是他那会儿尚年轻,除了“事业”,不愿想更多的。因此就把好多如花枝般的山里姑娘给冷落了,给耽误了。从内心深处来说,他不愿把自己永箍在山里;既然不愿在山里落户,也就不宜找个山里姑娘做终身伴侣。他是理智的。
  那年他被送到军校深造,在金陵城里住了两年多,竟也结识了不少江南秀女。也就有那痴情痴性的女子楞要跟他好,跟他走;并发了“海枯石烂”的誓。石老旺还能有什么清高的。那种深山沟沟里的生活把他薰陶得见了这样的江南女脸就烧、心就蹦,连姑娘的手也不敢摸一下。姑娘在中山陵前的小树林里搂着他的脖子说悄悄话:我跟你去云南;我愿去。
  石老旺心惊肉跳,老老实实告诉她,他们边防部队是在一个极偏远、落后、蛮荒的地方。他怕姑娘听不明白,又是比喻又是形容的跟姑娘讲原始公社的面貌。姑娘白晰的脸庞涨红了,秀气的眼睛直扑闪,说:你吓唬不了我,就是原始公社又怎么样,不更好么?更朴素,更真实,更有味儿……
  石老旺被姑娘一厢情愿的遐想给迷糊住,就象俗话说的,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了。
  于是,从军校毕业,他不仅带回了一张优异成绩的毕业证书,还带回了一位“江南美女”。
  杨荣祖见了石老旺的未婚妻,把石老旺拉到一边说:石老旺哇石老旺,你人小屌大有本事,给咱“山兵”挣脸呐。不过,老哥我也替你担份心呐。这样花瓶一般的女人……你好自为之吧。
  石老旺不是那号浮躁的人,他之所以把姑娘带到贡山来,就是想让姑娘冷静下来,设身处地思考问题,婚姻大事,不可凭一时冲动。
  姑娘的表现很让人动心。她根本不在意周围环境发一了如何天翻地覆的变化,眼睛里只有她的石郎。她紧紧依偎着满面羞涩的石老旺,向凡来看望他们的军人们表演她的“生死恋”。
  营长教导员见状,乐不可支地说:好哇好哇,千里姻缘一线牵,我代表边防军人,表示欢迎喽!
  就象媒妁之言,这个江南女就算被军营正式接纳了。
  婚礼在营部举行。仪式开始前,杨荣祖司仪请总机班的同志把连队的电话接通,让在两头的话筒前都摆上麦克风、扩音器,就象开电话会议一样,让远在独龙谷的前哨连全体干战参加上石排长的婚礼。
  那一晚军营好热闹;独龙谷连队尤其热闹。他们还把独龙老乡也给请来了,象过春节,跟着扩音器传来的婚礼的热闹声,又吃又喝,又唱又跳,为他们的石排长足足狂欢了半宿。
  不是说人生如梦吗?石老旺体会的就是这样的梦一般的人生。人生是漫长的,梦却是短暂的。石老旺梦醒来已是悔之晚矣!
  婚后不到一年,“江南女”的“新鲜感”、“好奇心”、“美好寄托”统统化为乌有——她要工作、要吃饭、要穿衣、要读书看电视、要上街购物与人交往、要洗衣、要洗澡、要上厕所……一切都那么难;一切都跟金陵城相距那么遥远,那么格格不入。她才实实在在感到经历了一场梦;一场令人痛心疾首的梦。眼下她已身怀六甲,想想儿子还是女儿就要成为一个“山里人”,她怵了;慌了;虚了!她说什么也要回金陵城去;要石老旺也跟她一块儿回去,现地不到这个鬼的峡谷来。
  于是,这一对山盟海誓过的年轻人开始有了冲突。
  即使争吵,石老旺依然那么坦诚,他说:我当然也想进金陵城呐,可人家要吗?咱这里放吗?就杨营长那一关也过不去。我能不管不顾象逃兵一样的溜掉吗?
  石老旺从军校毕业回来后这段时间被暂时留在营部工作,没有正式任命职务,一阵代理参谋,一阵代理干事,不事就找他干,没事就闲散着。他难得这么清闲,小两口在一块儿的时间也就多一些;也就因此引来了营部机关一些人的议论。听着这些议论,杨荣祖跟教导员商量说:还是让老旺回独龙谷连队去吧,他适合带兵。把他两口子分开,让他们冷却冷却有好处,免得他让她给溶化了。咱边防军人可不能当女人的俘虏。
  就是在这个时候,石老旺小俩口的争吵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江南女”犯了倔,跟石老旺摊牌:你不走我走!没留一点儿商量余地。
  石老旺一筹莫展。就在他去县城车站追她的时候,营部书记在身后追着他喊:老石,你的命令来了,到独龙谷连任副指导员。
  他停住脚,不再往县城跑。
  回到空落落的新房里,看到门上窗上墙上到处贴着的红“喜喜”字,想着几月前那热闹的婚礼场面,他心里陡地生起一股寒意。想到来的时候,她曾说过“海枯石烂”;走的时候又说“冰川溶化,铁树开花”,都是一样的决心,他就觉得,这女人真不可思议!尤其是大城市的女人。
  进独龙谷前,他给她写去长长一封信。两层意思:一是希望她理解他;实在理解不了,就好聚好散。这年头,离婚也不是什么难事。第二层意思,希望她一定生个儿子,儿子姓石,将来还当不当兵,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写完这封信,石老旺觉着眼皮直跳。他猜到,她读完这封信一定大泪滂沱。他俩的结局看来只有散伙。
  杨荣祖得知石老旺小俩口发生变故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江南女”早已乘车离去多日了。当营长的有些后悔;悔不该棒打鸳鸯。他一直认为,石老旺妻的离去是因为得知石老旺要进独龙谷任职。本来嘛,那样的女子能到贡山来生活,已经相当难得了,你还要把人家的男人调进更偏远的独龙谷,不有点儿太过分了吗?但后悔也没有用。那边人去了一下也追不回,这边命令也来了,军令如山,他石老旺还得先执行了命令进独龙谷接工作。至于家庭的事,再大也先搁着。
  杨荣祖就用自己的理解安抚石老旺说:天下好姑娘多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给我硬气点儿。
  石老旺狠狠挖了杨荣祖一眼,发狠道:我他妈这辈子阳萎了不会再找女人!
  气话气话!杨荣祖理解的笑啦。
  杨荣祖咋不理解石老旺?石老旺是他接来的兵,看着长大的。他杨荣祖大半辈子就搁山里了。类似石老旺这样的遭遇,他遭遇过两回了!
  石老旺没有估计到,江南女这回可是真的“海枯石烂”不变心了。她根本不给石老旺回信,把石老旺彻底忘了。而石老旺呢,在雪封山的半年时间里,差不多天天往山外打电话打电报,询问营里的收发,有没有他的信?有就拆开,在电话里念给他听。收发回答他总说没有。
  雪一开山,他就迫不待请假出山,到县里挂长途往几千里外的金陵城打。找不到她。杨荣祖知道事情麻烦了,主动关心,给了他探亲假,让他到金陵去找她;好生跟她谈谈,该认错的认错,不要再死犟。
  石老旺不领杨荣祖的情,顶了一句:她要我调回金陵,你放吗?
  杨荣祖噎了一下,遂骂道:你***自个儿瞧着办。
  石老旺马不停蹄赶到金陵。他那口子开门见是他,问:找谁?
  他硬撑着堆起笑,说:莺莺,还生气那!
  莺莺仍旧一脸霜色问:找谁?!
  石老旺一急,笑没啦,有些撒野地吼:我,石老旺,你老公!
  石老旺的声音惊动了屋里人,满荡荡一屋子人,有石老旺认识的,也有石老旺不认识的。热热闹闹聚一堆,围着一张堆满美味佳肴的桌子,桌子四周插满了喜气洋洋的彩色蜡烛,一个在襁褓中的红脸婴儿“啼啼”地笑着,让人们传抱着,恭维着。
  石老旺眼尖,一眼就看见酒桌上的大蛋糕,用红色奶油描绘的几个家尤其显眼:佳佳百日乐。
  莫非——莫非是他的儿子满一百天了!
  石老旺泪都要急出了:莺莺,好莺莺,你让我进去,让我抱抱我的儿子哇!
  莺莺转身而去,门让另外的人给重重地关上了。门缝间挤出几个男人的声音:哪里跑个丘八来搅兴头。
  ——这以后将近半个月的假期里,石老旺就办了一件事:跟莺莺协商离婚。
  他只有一个条件,抱儿子走。
  莺莺不答应,并把儿子转移到别人家藏起来,连面也不让石老旺见。
  石老旺那个气呀,不知道往哪儿发!最后只得寄希望于法庭。哪晓得,法律无情;不,有情。法庭判定儿子归属母亲,(这是天经地义之情)石老旺负责每月的抚养费,到儿子成人;愿一次给也行。莺莺说:那样更好,但我料你拿不出那么多钱,你还是每月寄来吧。
  女人的心狠起来,真狠。石老旺认为莺莺给他上了最深刻的“人生课”。
  离开金陵前,他原本想提出最后看一眼儿子的要求。但一见莺莺那霜似的脸,一咬牙,把泪吞肚里,半个字未吐,走啦。
  现在掐指算来,他的小佳佳快六岁了。
  刘中良他们几个老兵私下常议论:指导员该找个更好的姑娘,气气那个莺莺。
  龚景当连长后敢跟石老旺平起平坐讲话,就半开玩笑半劝导地说:指导员,咱家乡可是出美女的地方,我给你介绍几个,由你挑。
  石老旺一脸严正地说:我早都藏起卵子阳萎了,你别给我掺和着害了人家姑娘。
  说得龚景哭不是笑也不是。
  老营长杨荣祖一直心怀疚意,又跟第三任的教导员商量:跟上头说说,把老旺调出来吧,他年纪不小了。在山外总比在山里好一些,遇到合适的,咱也好给他撮合撮合。
  石老旺听到风声,不客气地跟教导员说:你们别操那个心。独龙谷我还呆得惯,哪也不想去了,让我呆到转业吧。
  刘中良一帮兵都为石老旺的一番话给感动了。他们深知石老旺不愿出山的真正原因:他不愿丢下连里百多号兄弟。都晓得独龙谷苦,那就有苦同当吧。
  此刻,他们振作了一番精神,果然就登上了山顶,来到了“雪山旅舍”前。
  石老旺往四下里一眺,满有豪情地诵道:嗬,好大的雪哟!
  紧跟着登上山顶的刘中良却惊呼出声:指导员,雪山旅舍里有人!
  5
  听甘泉呼唤柳宜,姜达宏不由停足下来,往后看看,又往前看看。身后是莽莽林海,他们刚刚“游”过来。眼前是茫茫雪岭,耀眼刺目,一片洁白。无影无形,哪里有什么柳宜!
  严士杰也伸头朝甘泉呼唤的前方张望,同样什么也没看见。越来越厚实的积雪向他胸臆间逼来一股股寒意。他感到胸口有些发堵,身体很乏。这是轻度高山反应的症光。他耽心,再往上走,症兆就会加剧,那就很糟糕。
  他对姜达宏说:咱们歇憩一会儿吧。
  姜达宏说,行。又招呼前面的战士说,歇会儿吧。就在路边找地方要坐下来。
  两个小战士正跟驮骡后边走的欢实呢,听身后的客人喊,就都回头说,还是走吧。不怕慢就怕站,天快黑了,得赶天黑前走到山顶雪山旅舍。不然,天一黑,这段雪路就没法上去了;那就要在雪窝里蹲一宿,非冻死不可。
  小战士的话把他俩给唬住了,不敢再歇,赶忙又提起精神来走。
  严士杰呼呼地喘着粗气,走得很吃力。他虽是当医生的,自己的身体可不怎么样。说起来这也是一种常见现象。医生是为别人看病、治别人的身体的,自己的身体倒不见得就健康。都这样几乎成了一种规律。当老师的,教学生那些做人的道理头头是道、条条有序,恨不得每一个纯洁的少儿将来都成完人。可当老师的未必就循此做人之道;也未必就是完人。当领导当首长的,给部下定纪律定规范,有章可循有法可依,他自己未必都能做到。足球教练未必是球星;导演未必是影星;作曲家未必是歌星……
  严士杰的身体因此很差。在省城医院,他一年里也难得有一次走出大门溜达溜达的机会,腿伸的肌肉八成都成萎缩状。第一次走这样远的山路,也真难为了他。他一步三停,老拿眼瞅牵骡扬汤止沸战士,满心希望小战士注意到他,体恤到他,他他骑上一程骡子。不过他很失望,即便战士注意到要照顾他也不可能,骡背上驮两个沈甸甸的大筐,全盛着他们的行李,他要骑上去。行李咋办?只有自个儿关照自己,咬紧牙关走下去。朝前看,雪山上的一座鸽笼般的房舍已依稀可见,路不太远啦。
  这么用希望鼓动着自己,就感到呼吸已不太急促,身上也还是有力气。就这么着,他还回首招呼甘泉:快走哇,要到雪山旅舍了。
  他不象甘泉那样,对此行一会儿懊悔,一会儿兴奋。他自始至终认为此行大有必要,会有收获,会很值得。当然,目的性是非常明确的,就是要找出“隐睾症”的“症结”,扎扎实实弄几个过硬的“临床”。
  昨晚跟杨荣祖几个营领导辞行,闲聊起来,他已有心地摸到了一些情况。
  几个营领导里头,杨荣祖在独龙谷呆过近十年的时间。就这十年里,他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结婚不需要多的理由,可离婚总得有个理由,他却没理由,就这么坚决地、莫名其妙地离两次婚。其他营干当然替杨荣祖抱不平,认为“那些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就是嫌咱边防军陪她们的时间少嘛。”
  杨荣祖倒豁达,笑说:由她去由她去,也就那么回事呗。
  怎么回事,他没说。严士杰心想,这种事是男人的难言之隐,也是女人的难言之苦,当然不便明说。他的经验告诉他,夫妻“莫名其妙”离婚的,都跟性生活有关。他于是断定,杨营长八成患过“隐睾症”。看他现在谈论起夫妻间的事里,那气色不差,病症显然已经好了。而且,他的第三次婚姻还比较稳固,证明他的病症确实好了。他怎么就好了呢?莫非这种病症能不治而愈,只要离开独龙谷?杨荣祖说,他在独龙谷呆了十年,出山来也有十年了。
  严士杰以医生的本能想当然地问杨荣祖:你吃的是些什么药?
  啥药?杨荣祖挺纳闷:咱这国防身体,从来也没以出过纰漏,跟药无缘。
  严士杰理解地笑笑说:你的病症是什么时候开始好转的?在你离开独龙谷后多长时间?
  啥病症?杨荣祖好生奇怪,看看其他在座的人,又看看严士杰:莫非严医生看出我有什么病么?给瞧瞧给瞧瞧。
  他张着大口伸着舌苔往严士杰面前凑。虽说自己从未感觉过有什么病,对省城大医院来的医师还是有几分崇敬,他们能从脸色上看出你隐埋的病。杨荣祖尽管自诩为“国防身体”,但这些年随着有了点年纪,又眼睁睁耳张张地看着或听着不少老战友老上级,说声不行就不行,就去了。原先跟他搭档的朱教导员不就这样吗?比他的国防身体还壮实,可突然就说肝疼,不在意,疼了小半年。碰上军区巡迴医疗队下边防巡诊,替他一查,说已是肝癌晚期,都出现“腹水”了。急忙忙往军区医院送,没住半月,脚一蹬,死啦!朱教导员只比他杨荣祖大一岁。
  严士杰认定杨荣祖在故意掩饰,宽容地笑笑说:好了就好。我是想参考一下你的用药,好参照着给其他同类病人用药。
  杨荣祖越发地给搞糊涂了,以为自己真的患下了什么病根,严士杰当着众人面不便说,就拽着严士杰说:走,严医生,咱俩到卫生所去谈。
  严士杰更越发认定杨荣祖有“隐睾症”。这种病当然不好意思当着同僚下属的面说,就笑着跟杨荣祖去了卫生所。
  卫生所只有个年轻医助在值班,杨荣祖将他支出屋去,叫严士杰坐下,说:严医生,说吧,咱有啥病。就是癌症,你也不妨直说,咱能正确对待。当兵人嘛,死了屌朝天,咱不怕。
  严士杰似笑非笑看着杨荣祖说:既然你不好意思开口,我替你说吧。你患有隐睾症,还没彻底好,是不是?
  杨荣祖一时间未懂睾为何物,张着嘴傻愣了半天:啥屌病“阴搞”?
  严士杰进一步揭穿,将症状复述一遍。未等他说完,杨荣祖仰面大笑起来:严医生你真逗哇!大老远跑来,就为看这卵病那!你是不是看过晓鹰那小子的小说?
  杨荣祖大笑出泪,直笑得严士杰有几分恼怒。严士杰就从生态环境到人的生理病理特症入手,给杨荣祖细述此种病症的由来的客观性及自己准备实施的治疗方案。
  严士杰一本正经的讲述,听得杨荣祖晕乎乎的。他的医学水平等于零,自然无法反驳面前这位权威。但他还是说:没有就是没有,要不要我脱了裤子让你瞅瞅,别吓了你。
  严士杰说,那倒不必,只要你不讳疾忌医,我能给你治,一二个疗程保你全好。
  得了,我的严医生,你该不是江湖行医吧!
  杨荣祖这么说让严士杰脸上下不来了,就质问:那你为啥两次离婚?都没什么明白的理由?
  你问我,我去问谁,那俩娘们儿都一个德性。她们不愿呆在山沟里,不愿跟我过了,我还能拽住人不成!杨荣祖提起这段往事就上火来气。
  严士杰按着自己的思路追问下去:那您现在的夫人怎么就呆得下去呢?
  人跟人不一样哟!照你说,咱边防军人都他她打光棍才合逻辑?想想,又说:用你的话说,独龙谷连的连长指导员都患“隐睾”。喏,指导员石老旺也离了婚;连长龚景快三十了,没对上象。他二人都壮得牯子牛似地,会隐睾?别糟蹋人了!这个晓鹰,老子啥时上省城找他算帐!
  严士杰说:人家是写小说。
  杨荣祖说:可你信了;还专程按图索骥来了!
  严士杰无言以对……
  此刻,想着昨天的这番谈话,严士杰觉着又好气又好笑。这姓杨的营长也太犟了,典型的讳疾忌医。他不正视自己的病,总不能也不顾及部下的病吧?等从独龙谷出来,再跟他理论一番。看来甘泉说的也不全无道理,这兵当久了,就无情。也在跟杨荣祖的话没白谈,至少无意间给他提供了两个“病例”——石老旺,龚景。这两人在独龙谷呆的时间最长,患隐睾已是无疑。最有力的佐证是:石老旺婚后不到半年,其妻就跑了。离婚后,他也没再娶,明里怪人家姑娘呆不惯边疆,实际上看来还是“难言之隐”。
  脑子里一想事,身上的劳乏就不大觉得,高山反应的症状也没加剧。严士杰紧跟在牵骡兵后面,问道:小同志,一路上忘了你姓啥?你认识石老旺吗?
  牵骡兵回头看一眼严老夫子,说:我姓江,独龙江的江。你说石指导员哇,独龙谷的大名人,咱独立营、边防分区的大名人,谁不认识呀!
  严士杰又问诊一般地问:他离婚了?
  早离了。我们来当兵时就知道他是离过婚的人,让娘们儿耍了。
  不是他“耍”了人家吧?
  搞皳不清。只听老兵们说,他那位娘子是南京城的美女,在咱这儿咋呆得惯哟!
  咋没再娶呢?
  没娶。山里的姑娘他看不上,山外的姑娘他不愿看,这么着,愿意当光棍。
  不是石老旺有啥病吧?
  嘻嘻,医生,您三句不离本行。等你见了石指导员就晓得咯。个子是矮一点,可人长得铁砣砣一般。这一带山里,有名的飞毛腿,独龙汉子都怵他。
  那龚景呢?
  龚连长哇,他特怪,发誓不谈对象,说一定得等石指导员再结了婚他才谈对象。为这事,石指导员常跟他吵。
  这是为啥?
  义气呗。独龙连的干部都跟龚连长学,一个都不谈对象,独龙连是名副其实的“光棍连”,在咱边防分区都是出了名的。
  两人的对话吸引了姜达宏,他插了一句:有这等事!
  姓江的牵骡兵满严肃地说:不是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吗?咱边防兵都是远离家乡的光棍,就要互相照应着点儿。
  也没有这么个照应法!
  也是一种心意哇。你想,石指导员婚姻受那么大挫折,全连人都替他难过。龚连长和其他干部都是后起来的,都比他小,谁好意思自己结婚?那不等于碜了指导员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严士杰和姜达宏异口同声起来。
  姜达宏这时望着前面渐渐逼近的雪山沉思起来:这倒是一个好题材,好主题,该从什么角度去表现呢?写一种新型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代感,地域文化特征等等要素都要凸现……这会不会就是一篇有突破的作品呢?他一下有了种抓到宝物的惊喜感;在他的创作体验中,还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忘情地对严士杰说:老严,但愿咱们不虚此行。
  严士杰颇有同感道:是哇是哇,此行不虚。
  6
  推开门,石老旺警惕迅速地朝里扫了一眼——火塘边,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在生火做饭,听见门响,都抬起头来看石老旺他们。
  女的石老旺不认识;男的还没抬头石老旺就已认出来了,招呼道:阿罗麻松,(麻松大哥)你不是上县城去了吗?怎么还在山上?
  独龙汉子古诺麻松见了石老旺,忙站起来让座,笑着说:哟喂石指导员,你们也要踏雪出山哇!我已经从县城返回来函。
  哦——石老旺说,你成了今年的开山人喽!
  古诺麻松响响亮亮地笑起来,说:今年算我抢了指导员一步先。
  石老旺也就嗬嗬嗬地笑起来。
  古诺麻松不晓得给石老旺介绍一下身旁的陌生女人,这位女子此刻正用一种不太友好的目光盯着石老旺他们。
  石老旺瞥这一眼的同时,心“咯噔”了一下:怪哟,这个女人就象莺莺!同时脑中升起个更大的疑团:这两个男女怎么可能结伴进谷来呢?从外表看,她跟莺莺一样是大城市的时髦女郎,跑独龙谷干吗来了?她胆真不小,敢只身进谷;敢跟独龙汉子结伴!
  当他们的目光相撞时,女子挺大方地开口道:还是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柳宜,是省作协的。古大哥是我请的向导,我要进独龙谷去写点东西。
  听柳宜讲着,石老旺跟刘中良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直嘀咕:你说现在这人怪不怪,省城翠湖畔那幽静舒适的地窝儿呆着,什么东西不好写,要跑独龙谷来写?进谷饿你三天肚子,看你还有没有这副心肠!
  嘴上却说:欢迎欢迎,柳作家是独龙谷的稀客,请还请不来呢!
  石老旺说着一屁股坐下,与柳宜面对面,中间隔着正窜火苗的火塘。
  刘中良和小黄都挨着指导员坐下,有意远离着柳宜。
  古诺麻松掀开架火塘上的饭锅说:不晓得你们出山,米下少了,分两锅煮吧。
  石老旺探头望一眼锅里说:别费事了,多掺点水吧,煮粥喝。我想这位柳作家也走累了,干饭难下咽,喝粥好。哦,对了,吃完是还得再煮一锅,还有人要来。
  古诺麻松说:嘿,雪还没开山,已热闹起来了。连里咋格能一下出来这么多人?
  石老旺说:不是连时里有人出,是城里有人进山来。怎么,你们从县城出来,路上就没遇到其他人?
  古诺麻松用铁钩子捅着火说:我们天不亮就起身了,一路上,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那他们比你们晚,也快到了。小刘,到门口去看着点。
  刘中良答应着出去了。这边,石老旺小黄划柴禾淘米撬缺罐头,帮着古诺麻松准备晚餐。
  划着柴禾,石老旺用独龙话悄声问古诺麻松:阿罗麻松,你咋格带这么个嫩秧鸡进山来哟?
  古诺麻松说:嘿,我本来要跟县运输队的马帮的,县文化馆的老苏来找我,不叫我等马帮了,要我陪这个姑娘进山。她原本要一个人进山呐。你不要小瞧了这个姑娘,棒扎得很哩!今天走一天就没有歇过一口气。
  哦?石老旺不由偷觑一眼柳宜。
  柳宜正翻着一个帆布提包,往外搜吃的。
  越看柳宜,石老旺的心越咯嘣咯嘣跳得慌。真是,万千世界,地球太小。这位柳姑娘怎么跟莺莺长成一个样子呢?尤其她说话时在,鼻子一耸,嘴唇一翘,更象。要不是在雪山旅舍,石老旺也许就真把她当莺莺了。
  柳宜已察觉石老旺在偷看自己,心里骂着讨厌,表面上装着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在包里乱翻一气,翻出一本笔记本来,埋下头就写起来。
  石老旺心里一阵躁动,觉得这位女作家很不一般。她虽说貌象莺莺,可细看,神态气质却大不相同。此时此刻,很想跟这位女作家聊点什么。正要启口,忽然又意识到什么,急忙收回目光,专心劈起柴禾来。
  粥饭一会儿就熬好了。古诺麻松还煮了一锅“竹叶菜”。(雪山上一种形如竹叶,味如豌豆尖的野菜。)石老旺开了听红烧猪肉罐头倒菜锅里,味道变得鲜美极了。柳宜拿出来的是一袋涪陵榨菜。这一顿晚餐吃得格外有滋有味,一大锅粥,一会儿就让他们五个人给扫光了。
  趁吃饭的时候,石老旺喊刘中良进来问:见到人影了吗?
  刘中良跺着发僵的双脚说:看不见。他们今晚怕要住山下了。
  石老旺着急起来:那咋成!首长年纪大了,又轻易不走这么远的路,住雪窝子挺危险呐。这样,吃过错饭咱俩下山,无论如何要迎住他们,把他们带上山来。
  俩人商量的话,柳宜听进去了,不由对眼前这个小军官有了些好感。听他讲话,挺有人情味儿的;挺会体贴人;挺细心。跟营部那个假里假气的大胡子营长比,简直判若两种军队的人。就插了句嘴说:何必为他们耽心,你们营里给他们派了驮骡,还派了护送的兵,出不了事。
  石老旺瞧着柳宜,脱口问道:原来你认识他们,咋不跟他们一路走呐?
  柳宜揶揄道:你们大胡子营长不准那。怕我偷越国境;怕我冻死在雪山上拖累你们当兵的。
  石老旺不由笑啦,说:瞧你说的,你不是比他们还早到一步吗?
  柳宜也就顺竿而上,自豪地说;就是呗,看谁靠着谁了!
  古诺麻松挺实诚地插了一句:这位姑娘才巴实哩,路走得好哟!
  柳宜脸一红,放下碗,冲古诺麻松吐吐舌头说:多谢古大哥仗义相助。没有你一路引导,还帮我背行李,我怕也走不动喽。
  古诺麻松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柳宜脸上收回目光,转对古诺麻松说:阿罗麻松,今晚怕要委屈你,只能跟我们在外屋烤火了,里屋通铺,除了让这位柳作家睡,我们还有客人。
  古诺麻松依然憨憨地笑着说:我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我在外屋给柳姑娘站岗放哨。
  柳宜为石老旺的话一惊,心说:怎么,都睡一个通铺哇?
  石老旺见她争成那样,知道她误会了,就解释说:只是你跟副部长睡铺上,其他都在外屋。
  那也不行那!柳宜更急了。这叫什么话!后半句话她没说出来:莫非副部长就不是人吗!
  石老旺继续解释说:你都见了,这里虽说是旅舍,可条件就这,里外两间屋。里间一通铺,睡人;外间一火塘,伙房兼客厅。往常这条道上没见过女同胞来往。这怪我们当初盖旅舍时没有远见。你算是这座旅舍的第一个女客,正好陪陪远道来的副部长。通铺宽的,你们在上边翻跟头也不会掉下来……
  柳宜又急又气打断石老旺的话道:越说越不象话!不瞧你是个当兵的,我要骂人了!
  说着,她用求助般的目光看着古诺麻松。
  古诺麻松则跟着石老旺的话说:就是喽,雪山上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这条驿道自开通以来就很少很少有女人走过……
  石老旺突然醒悟过来,大声道:瞧我,说半天,误会了。我们要接的这位副部长是个女的呀!
  这一说,柳宜也不由红着脸笑起来:误会了误会了。
  石老旺诚恳地向柳宜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又招呼刘中良:走吧,我们接首长去。
  石老旺走后,柳宜纳闷起来:没听说有什么副部长来呀?他们一行四人,一路从省城到峡谷分区又到营里,都没遇到过第二拨进独龙谷的人。他们在县城等雪开山的几天时间里,也没见有什么人来过,难道营里来了位副部长也是军事秘密?这么一想她替甘泉他们愁起来。营里要送女副部长进山,肯定就顾不了他三人,要么叫他们在营里再等。可昨晚甘泉明明白白跟她说了的,他们今天启程,营里给派了兵派了牲口,还劝她同路;她楞赌气,才自个儿找了向导,走自己的路。
  今天一路下来,她算领教了,什么叫走路,什么叫爬山,什么叫“万水千山”“千难万险”。她有点儿替甘泉他们着急起来。他三人,论走路,没一个成器的。走今天这种路,没向导没护卫,非出问题不可。尤其那严老夫子,不走叉了气才叫怪!就是给他匹骡子骑,也要把他给颠散了架。有了这番走路的切身体会,他对毛胡子营长的怨气少了几分。看来,人家杨营长也是好心,怕她受不了这个苦。
  这么东想西想的,她又回到此行的初衷上来。当初是受了甘泉的鼓唆,要进独龙谷找感觉来的。不没进谷,就这么在县城呆了几天,又走了一天山路,结识了几位过去不曾见识过的人,她的感觉有了些变化。觉得原来的想法在什么地方卡了壳,有点儿不对路。进独龙谷寻“野味”,不说是荒唐,也未免太俗,太浅薄,就跟说进饭店吃饭,到动物园看动物似的,是一种极浅层次铁思维,还作家呐!还要创新突破呢!可笑!
  她就有种上当的感觉。上谁的当呢?想来想去,就一个人——甘泉。
  沿着这条思路,设身处地,站在任何一个兵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她都觉得,她跟甘泉的行为有些过了。在省城不为过,可来到贡山,再进独龙谷,恐怕就不能跟甘泉那样相处。她也知道,甘泉是想有点儿什么的;但她自信能把持住自己,不至于落入甘泉的圈套。
  在这么个特殊的环境里,她只觉得思想很乱;忽一会儿这,忽一会儿那,一下子也说不清是怎么啦。有一点她是清醒的,就是认为刚结识的这个小个子军人在她的笔下极有可塑性,,是属于“纯洁”型的人,可依赖的人;但跟古诺麻松又不同。用个比喻,就象玉跟璞石。又觉得这种比喻有失恰当……随着这种思维惯性,她不由自主在本子上飞快地写起来。一个小说人物形象正从她笔端涌出。这是她过去的作品中从未有过的形象。她越发觉得,此行不虚。待进独龙谷后,要进一步对石老旺这类人进行挖掘剖析,扎扎实实地弄几个“典型环境”里的“典型性格”出来……
  古诺麻松和小黄静静地烤着火;开始他们还有一句话一句地闲扯着,见柳宜那么专心致志地在写,不忍打忧她,就不再说话。
  这时,放在小黄身后的电话响起来了。
  喂,是连长哇。嗯,我是。指导员带着一班长又下山去了。首长他们还没上山来……咹?哦——好;好。小黄放下电话,对着火塘自言自语道:哪里有什么副部长来哟!也不晓得是哪个大舌头传的电话,偏又遇个大耳朵,全弄拧了!
  7
  晚上,情形有些复杂起来。
  怎么睡?
  姜达宏一行有五个男人,加石老旺一行,再加古诺麻松共九个男人。九个人都围在外屋火塘边,显得太挤,几乎没地方搁脚。就都觉得应该睡里屋的大通铺。但没有人这么说,都眼睛瞅着柳宜。
  柳宜何等样机敏的人,早觉察出问题的复杂来。可要让她把里屋的通铺腾出来给男人们去睡,自己一个姑娘家坐火塘边熬一夜,未免说不过去。
  都挤挤地站在火塘边,没人吭声。
  火苗剥剥地炸响着,牵骡兵小江说:石指导员,今晚外边有雪,骡子行牵进屋来,不然非冻死不可。
  火塘边再拴匹骡子,一半人都要被挤进里屋去呆着。
  小江乞求般地巴望着石老旺拿主意。这满当当一屋人,看来也只有听石老旺的安排了。
  火苗还在咋响着,木板门吱地开了一条缝,风趁机使劲往屋里窜,夹着微细的雪粒子,往人们的身上扫来,令人打个寒颤。不远处,那匹跋涉了一天的军骡咴地一声长啸,接着踢踢踏踏猛踹地上的积雪,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它累了乏了冷了……
  石老旺有些鬼火冲。当他和刘中良在雪窝里碰到姜达宏他们时,他还一个劲儿问:副部长呢,怎么把副部长给拉下了?问得牵骡兵和姜达宏他们都莫名其妙,一个个傻瞪着石老旺。小江问:石指导员,你说的是哪个副部长?石老旺说:你们营部来电话说的呀,说是位女的师职干部。我想就是军区那位供应部副部长。话一出口,他看看眼前这三位客人,再想起呆在雪山旅舍的那位女作家,猛省道:妈的,电话传差了!四个干部说成师职干部,有个女的倒没错。他感到很大的失望,要不是冲那位能解决问题的副部长,也不至于亲迎到雪山上来。等弄清了姜达宏等几位的身份,他心里多少感到些欣慰。毕竟还是有人在记挂着他们独龙谷,来的医生、画家、作家,虽不及副部长那样能解决连队的大问题,但多少会有帮助的,尤其医生,省城来的大医生,这位严大夫还是头一位呐……
  这会儿,他不再犹豫,对柳宜说:柳作家,要委屈你了。
  大伙的目光不约而同射向石老旺;柳宜甚至现出几分惶恐。
  石老旺用极随意的口气说:时候不早了,大家早点儿睡吧。走山路最要紧是吃饱睡足。
  柳宜故意咳了一声,提醒石老旺注意到她的存在。
  石老旺依然很随意地说:我和刘中良在外间值哨,边照看骡子,其他人跟柳作家进里屋通铺去挤一挤吧。
  其实,此刻他心里翻涌着一股说不清的味儿。柳宜在他眼里老被感觉为莺莺。老觉着有千言万语要跟她述说;有一肚子火要对她发。可柳宜不是莺莺!他枉自多情,枉自多情,枉自烦恼。偏偏又在这样的场合与她会面,又有极特殊的情况让他感到棘手。你说这一晚该怎么过?明天的路还长呐,也只有这么安排,让柳宜睡男人堆里。而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越发觉得柳宜就是莺莺。心里就堵得难受,就想发火。没有人能体察到他的这种心境的。刘中良似乎是个例外。
  刘中良开始也为指导员犯难。这么大一屋子人,掺和个娇美的女人,该怎么睡哟!听指导员这么安排,觉着也只有如此。于是他对小黄和两个营里来的兵吩咐道:你们进屋去把床铺好,给柳作家单独留床被,其余的两人用一床。刚够。请客人们早点睡吧,我去把骡子牵进来。
  骡子一牵进来,这些人说什么也得往屋里让。里屋就一通铺,进屋就上铺,已容不得他们再有什么顾虑了。
  柳宜瞪着眼要急出泪来:我不睡啦,给你们守外屋!
  石老旺说:那不行。咱们这屋没闩。山里一到晚上野兽多得很,你不见,连骡子也要牵进屋来,你难道不怕?
  柳宜心里说:你还晓得我怕野兽!可你让我挤在一堆男人中间睡觉,那不也等于……
  石老旺正要说什么,甘泉开口了:我说石指导员,这么安排不大合适,没法睡呀!刘中良说:我不。
  这是他第一次顶撞指导员。
  石老旺却也并不恼火,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也睡吧。就和刘中良相靠着打起盹来。
  这时,屋里的鼾声骤然停了,有人从屋里出来。石老旺想起兵们都是憋着尿去睡的,心里感到歉疚,睁开眼看是谁。却见出来的人是严士灰,就说:哎,严医生,你咋不睡呢?
  严士杰说:我年纪大了,神经衰弱,越是累越睡不着,还是烤烤火吧。嗨,真羡慕年轻人,你们几个战士,都倒下就睡着了。
  说着,就拿眼瞅石老旺,又说:听说独龙谷里有种病,我这次就是专为这个来的……
  石老旺实打实地说:医生看病,那是自然。难为严医生能想到独龙谷,不辞辛劳而来。
  严士杰诡谲地笑道:这种病很怪,只怕石指导员也有。
  石老旺爽朗一笑,说:不怕严医生见怪,我这个人经历浅,跟什么人都打过交道,还就没跟医生有过来往。
  严士杰正要说什么,又有人从里屋出来——是甘泉。一副颓丧疲乏的样子,嘟哝道:没法睡,睡不着。
  甘泉无奈睡了古诺麻松边上,两人伙用一床被。古诺麻松上床就往被里钻,把大半边被子都裹去了。不一会儿,就呼呼入睡。甘泉只拉得一个被角盖住小腹。越过古诺麻松宽大且发着一肌汗酸臭味的身躯,他轻唤了一声柳宜。柳宜这一晚自然违反了自己的习惯,没敢脱衣睡,还紧紧地裹着被子面壁而卧,把背对着古诺麻松以下的一溜男人。甘泉细声问:你睡着了?还是没有回应。甘泉自觉海参崴趣,想翻个身也睡去,可身子动不动竟无法翻过来。古诺麻松和小黄都是上床就打呼的人,象两块大石把他嵌在中间。他极难受地叹了一声,闭起眼,想凑合着睡一夜。忽觉通铺摇荡起来,暗影中起来的人象是严老夫子。甘泉朦胧的意识里突然起了个很丑的念头:莫非你严老夫子有那份贼胆?就睁着眼睛打鼾,盯死了严士杰依稀可辨的身影。严士杰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却向外屋走去了。甘泉不由感到几分失望。
  见甘泉也出来了,石老旺笑笑说:烤火吧。咱这里就这条件,怪原始的。说着推推刘中良:你进去睡吧。
  刘中良已极困,眼皮直打架,听指导员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起身进屋去了。
  甘泉坐到刘中良的位置上,心烦意乱地说:那个独龙汉子,睡得怪香!
  严士杰笑说:我料想你甘泉也睡不着。又说:几个年轻战士也睡得挺香的,好奇怪!
  甘泉说:他们跟独龙汉子不一样。
  石老旺觉出甘泉和严士杰的话里藏着另一种意思,并已隐隐感到这层意思,就毫不客气地说:我们的战士都很率真,心里不想事,累了乏了,倒下就能睡。他们可不敢跟你们知识分子比。
  哪里哪里!严士杰说:从生理上讲,人都一样,困了睡,饿了吃。要不一样,那就是病了,就要医治调理,就象我这次来独龙保就是……说到这儿,他突然住口了,眼睛盯住了里屋门。
不知什么时候,柳宜也轻手轻脚地走出来了。她在严士杰和石老旺之坐下,把手往火苗上伸,一句话也不说。
  甘泉显得有些激动地说:小宜,你也睡不着哇?
  石老旺瞟了柳宜一眼,心说:你要睡得着才怪哩。
  柳宜始终不吭声,低着头,脸被火苗映得通红通红的。
  外屋坐了四个人,又显得挤起来。石老旺对甘泉说:咱俩调调位,小心你身后的骡子尥蹄子。
  此刻,这匹正要退役的军骡静静地站立着,早已闭着眼睛养神。
  石老旺正起身与甘泉调位的时候,屋里又走出一个人来——姜达宏。
  火塘边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都笑起来。
  柳宜霎时间又恢复了刚离省城时那股劲头,笑得很响很动听。
  石老旺受了感染,慨叹道:委屈你们几位远客了。明日进独龙谷,还要更委屈你们,住上一段,你们会懂独龙谷的。
  这个短暂的雪夜不知不觉就要过去了。屋外的山风已渐渐停息下来,一丝白色的亮光从门缝间射进来,象一线白练挂在人们身上。在暖暖的火塘边静息了半宿的军骡醒过来了,踏了几下蹄子,打了一人极响的响鼻。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新的旅程已展现在旅人们的脚下;遥远的独龙谷哟,已在翘首企盼着远方的来客。我们这篇故事又将要从头开始了。
  石老旺推门而出,望着天边的鱼肚白,喊了一嗓子:
  “开山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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