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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沙古渔镇采风作品小辑(一)

                                           东沙古渔镇采风作品小辑(一)

2000多年的岁月如鱼般穿梭,搅得整个东海海面波涛汹涌。古风中的东沙,注定将中国渔业史上帆樯林立的浩大场景留在这里,绘制成古意浩荡的著名风景——“横街鱼市”,让你追念抚古追昔。如今,当你踏入石板铺就的悠深的小巷里,仍能感受到古老的渔镇那鲜活的文化底蕴。细细解读东沙的历史,默默品味古镇的山水、建筑、民俗、风情,你一定能从粗犷里发现那一丝轻柔,从豪放里品味出那一缕婉约。
 
 
东沙,藏在海岛边的古渔镇
 
复 达
 
东沙位于舟山群岛岱山岛东北,北濒岱衢洋,三面环山,镇区坐落于周边海湾的东角——史称“东沙角”,镇由此得名。其建制可上溯至唐宋时期,兴于清康熙年间。因有舟楫之便,渔盐之利,尤是“前门一港金,后门一港银”的渔业资源,十八世纪初期开始,东沙角便渔船云集,形成渔港,成为海上大集镇。虽然岁月的沧桑消逝了它的繁华,却终究掩盖不了历史的痕迹。至今,作为古渔镇的东沙,正渐行渐近地走近在人们的面前。
 
横 街
 
东沙人称东沙为中国惟一海岛古渔镇。古渔镇的岁月就刻在称作横街头的街面上。
横街有大小之分,分别为一两百米长,十来米宽,呈“丅”形。像其他旧时小镇的街道那般,横街显得有点狭窄。两边的木结构房屋肩并肩,连出了一条条街路,汇成了一座集市。一楼为店铺,一扇一扇的木板门早上卸下,夜晚竖上。两楼的木板房里便是卧室。店铺既作为家,又是为渔民和收购鱼货的人提供生活所需的场所。
这样两条至今看起来很不显眼甚而冷落的街道,却贯穿了一段辉煌的历史,让古渔镇久久地定格在岱衢洋边上,成为东海的一颗璀璨明珠。
想象一下,百十年前的大黄鱼鱼汛期时,江浙沪和福建一带的几千艘渔船云集在岱衢洋,船只风帆猎猎,渔民欢声呼叫,岱衢洋一片欢腾。船小,鱼丰,又无现在那样的渔运船,所捕的大黄鱼只能就近销售。于是,二十多座渔埠头成了一座座通关的隘口似的,渔船排起了长队,鱼贩行的人大声吆喝,渔船的老大讨着鱼贩子的近乎,渔埠头首先在忍痛中感受着欢快。于是,两三万的渔民纷纷到岸上逛街购物,吃横街的小吃,买东沙的香干、大饼油条,喝酒坊酿出的老酒,裁布店里的布送老婆孩子,仿佛岱衢洋的大黄鱼与横街的闹盛相互辉映,为横街的繁荣提供了天然的条件。于是,横街上天天早晚摆满了一筐筐一篰篰铮亮透鲜的大黄鱼,渔民、小贩和顾客的嘈杂声,咸涩的鱼腥味,夜间通明的灯火,贯穿于横街的上空,托起了横街作为集市的空间。清朝王希程有诗感受曰:“海滨生长足生涯,出水鲜鳞处处佳,才闻喧阗闹市散,晚潮争集又横街。”于是,横街鱼市成了岱山“蓬莱十景”之一的景点,商铺林立,金鳞跃目,银光闪烁,人群熙攘,热闹非凡,年年如此,直至鱼衰船散。
作为东沙古渔镇标志的横街,已沉寂了几十年,原有的木结构房子也渐次改了水泥钢筋的,方方正正的石板路已找不到痕迹,鱼的腥味早已被轻轻的海风所吹拂,有的只是寥落的人影缓缓移动在依旧狭狭的街道上。岁月的沧桑将横街镌刻在了时空的某一板面上。
当我再次漫步在横街还有点冷清的街上时,眼睛却不由一亮,对横街的记忆好像逐渐恢复了起来。街上的石板路正在一段一段的复古,门面的木板墙一堵堵地遮掩了水泥的灰黄,一家家小小的店铺吐露出了鱼的气息,各式布幡招牌也在屋檐下飘舞起来,旧时横街的影子仿佛朝阳照耀下那般不停地拉长。
凝望着渐渐鲜活起来的横街,我不知道这一落满历史风霜的集市能否如前那样的繁华和张扬。从岱衢洋上大黄鱼资源枯竭的现实看,横街的鱼市几已绝迹。然而,历史终究是要颠覆的。横街能得以保留和恢复一些旧有的风貌,让人感受古渔镇的风情,从而联想到它旧时的辉煌,横街的存在就显出了它的意义。透过横街,就看到了东沙这座古渔镇的风貌。
 
石板路
 
我的印象中,大凡古镇的路都是石板铺就的,方正,平直,烙着历史的痕迹。东沙古渔镇的古板路,却更让人感到一种亲切,一种久违的感觉。
东沙的石板路,仿佛有点毛坯似的,粗糙不平。那石板,虽四四方方,面上却并不光滑平整,像是来不及凿平似的,板面上带着点起伏的颗粒,形成浅浅的坑坑洼洼。一下雨,石板上便会留有斑斑点点的水印,宛若一朵朵灵动的水花,一路的石板,便如有满目的水花在跃动抑或静静地绽放,等待人们踩上去后溅起一滴滴晶亮的水珠。这样的石板,大多呈现淡淡的粉色,粉色中点染星星点点的黛黑斑点,宛若长满了黑痣一般。想来是较为松脆的缘故吧,容不得精心雕凿,像刀刮过似的那样平顺,只能以粗糙的面目一块块地镶拼一起,成为一条条纵横古渔镇的路。
东沙的石板路就有了一种张力,亲和,自然。虽然坚硬,虽然不怎么平整,却是古渔镇的一种标榜,一种风情,令人不由自主地朝石板路的纵深行走。穿街过苍,踢踏踢蹬的脚步声便回响在石板路的上空,仿佛走在石渔镇那已隐去的时空之中,却又感觉古渔镇的影子就在自己的脚下延伸。
东沙的石板路该是伴随古渔镇的兴起而一条条生成。石板路造就了古渔镇的繁华,古渔镇的繁华则注定了石板路的成长。渔竭,则镇衰,石板路仿佛也失却了主心骨,渐渐地远离古渔镇,替代的是冷冰冰的水泥路面,将石板路留在了古渔镇的记忆之中。
不错,说到东沙,我的脑海里就会涌现起石板路的缕缕记忆。高中的两年学习,我作为跨乡镇的极少数之一进入了东沙中学的学习,除了假期和星期天,便天天踏着石板路,穿越石板路铺就的街巷,到学校求知。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当时的石板路淡定中带着点苍老,给人一种干巴老旧的感觉,仿佛已进入暮年似的。我的一位腿有残疾的同学,走路一拐一瘸的,虽家住古渔镇里,却对家门前的石板路并无多大好感,渴望着自己脚下的路能像其他城镇那样平整顺直,方便行人,也合符时代发展的需要。或许因为他的腿走在石板路上不方便,他的愿望有点个人的私念,然而,住在古渔镇里的人,在当时却大多都有这样的一种心态,他们更多的是在安于现状中得到一些设施上的改善。这是特定社会时期的一种社会心态,像许多大陆上城镇里的人一样,东沙古渔镇里的人们没有更深更远的考虑,在他们看来,改变石板路或许就是改善生活条件的首选。于是,经过十来年的默默酝酿,石板路终究离开了古渔镇的主道和支干街巷,古渔镇像是被割裂了血脉一般呈现出了苍白的面孔。
然而,石板路是古渔镇实实在在的一种体现,也是东沙成为古渔镇的一种象征,步入古渔镇,首先得从石板路开始。丢失了石板路,就丢失了一种历史的沉淀感。
东沙作为古渔镇,不能没有石板路。
现今,新的石板路又延伸在古渔镇的街道上,虽然缺乏一种老旧的味道,但终究又让人感到那脉古渔镇的韵味,亲切,淳朴。想信随着岁月的历练,那些石板路同样会变得老旧沉淀起来,成为古渔镇肌体上的一个自然组成部分,灵动在大街小巷之中。
 
老 宅
 
一幢幢连片的老宅最能体现一座古镇的风貌,每座古镇就是由老宅汇融而成。没有老宅,哪有古镇?可惜现今的东沙,老宅所剩不多,如古董一般地诉说着古渔镇的苍老。
东沙的老宅大多深藏在小巷之中的屋宇间,像是小家碧玉似的,不愿横陈在大街之中。许是东沙古渔镇的腹地较小,商业繁华,主要的道路多成了街铺,使得民居密集而建,老宅便如鹤立鸡群似的矗立在一片瓦屋之间。
走在石板路铺就的小巷小弄时,只要见到围墙的中间开了道门,门顶上的两头拱着瓦灰或者黛黑的翘角,里面的屋舍便是整齐的四合院或三合院,即使不是,也是古色古香的两层瓦房。自然,有的老宅只是那么一栋,用围墙与周边的房舍相隔,自成一体。这样藏在小弄小巷里的老宅,在东沙古镇里需要寻找,当然随意走着时,也可能在不经意间就呈现在你的眼帘,令你的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步入进去,探寻一番老宅的秘密。
东沙的老宅大多以两层楼为主,砖瓦木结构,独立成院,显见当时房屋主人的实力不同于古渔镇里的其他人群。老宅的外墙上已斑斑驳驳地吐露出了苍老的模样,白色的墙壁上处处渗透着灰黑的痕迹。灰色的瓦片一垄垄地覆盖在屋顶上,显得一种沉重。屋檐底端的柱头上褪去了细细的花纹,耷拉着头似的。粗大的屋梁横卧在柱顶上,落满厚实的尘埃,静默地支架屋顶百多年历史。可谓梁不倒,屋犹在。比横梁更粗壮的屋柱顶天立地似的,底下的圆鼓状基石光滑沉稳,顶上或与横梁之间镶嵌梁枋,精雕细琢出种种图案,或盘绕一圈莲花状的墩头,将横梁紧紧地箍着。一扇扇门板似的木板,丝丝入扣地拼镶在方形圆角的屋柱间,撑起了一堵堵雕着图案或格子的墙壁,剥落的油漆将木板的原色裸露了出来,令人感到一种苍茫。这样的深宅大户,看上去色质淡雅,仿佛为了不事张扬似的,给人一种深厚淳朴之感,慢慢品味,犹如一篇篇精美的散文,余韵驻心。
当然,除了这样典范性的老宅外,东沙古渔镇的各条街巷上还随处可见两层的木结构楼房,山嘴头、横街、兰田、沙河口等地布排着一幢幢的旧宅,临街而建,多为各类商铺,米行,盐铺,面馆,布店,银楼,典当,小吃店,客栈,鱼货行,等等,古渔镇商业的繁华就在这些面街的两层楼木结构房子里飘溢出来,汇成了一条条闹猛的街巷。现今,两边为灰白墙壁,正面上下层均为木梁和木板支撑的老宅,在东沙的街巷间依然一栋栋散落着,将古渔镇辉煌的岁月点点滴滴地镌刻在这样的街巷间,给人感喟的同时又产生一种复旧的愿望。
东沙的老宅继承了明清建筑风格,街铺则拥有民国小镇的风味。虽集镇的腹地不大,一片片一排排的房屋却显得错落有致,构筑出了阡陌相连的街路巷弄,撑起了古渔镇的一方天空。漫步在商业味痕迹浓浓的街巷上,品赏藏在屋舍之中的深宅大院,不由不感叹没有这样的老宅,就没有东沙的古渔镇。
老宅是东沙古渔镇的魂。老宅在,东沙古渔镇的气息就弥漫在各方街巷之中。
 
晒 鲞
 
晒鲞是一种传统的鱼货加工方式,更是东沙古渔镇渔市兴盛的一种直接体现。
每年的大黄鱼捕捞期间,三千多艘的各地渔船齐集岱衢洋,将一网网一舱舱的大黄鱼就近运到东沙的货运埠头,横街鱼市立马繁忙不堪,小小的渔镇也在忙碌中欢腾起来。
这样的时候,最忙最欢的要数鱼厂的老板。东沙古渔镇最兴盛时的大小鱼厂达到一百六七十家,这些鱼厂老板便在货运埠头和横街上纷纷收购大黄鱼,自然还有墨鱼、小黄鱼等,将东沙古渔镇的繁盛接力似的延传下去。我想,要是没有这样的鱼厂来容纳每年几十万斤的大黄鱼等海鲜,东沙古渔镇的立镇之基或许就将化为泡影。鱼市的形成是产销互动的结果,缺少了任何一方,都将无市可言。正因为凭借临近岱衢洋这个大黄鱼的旺产地,海货的销售又畅销,东沙的鱼市才得以繁荣。
大黄鱼鲞就铺晒在一块块的晒场上,墨鱼鲞、鳗鲞、龙头烤等也不时在晒场上露身,晒鲞成了古渔镇的一道风景。
这些大大小小、以大黄鱼鲞为主的鱼鲞,自然出自各家鱼厂。鱼厂多建在镇子的周边,沙河口、山嘴头、高厂墩等都建有规模不一的鱼厂。每家鱼厂皆独立成院,除几间瓦房石屋外,工栅一样的厂房都四面敞开,飘荡着一缕缕的腥气。厂房内的地上挖着几只直径几米的洞,放置板木两三公分厚的木桶,俗称“落地桶”,收购来的大黄鱼就腌在桶里。占地最多的当属晒场,偌大的晒场大多铺满了石板,也有夯实平整的地面,场上布排一排排的石条,用来搁放晒鱼鲞的竹簟。鱼厂便显现了古渔镇繁华的一大标志。
晒鲞的过程并不十分复杂。将大黄鱼一一从背脊上劈开,冲洗干净后,放入落地桶压上石块,腌上三五天,待有阳光的日子里,将大黄鱼背朝上地整齐排列在竹簟上。一张张竹簟密密网网地搁在石条上,像一张张卧放的帆布排在偌大的晒场上,一爿爿的鲞犹如一枚枚的大黄鱼化石印在帆的身上,晒场于是呈现一片鱼鲞的世界,一派丰收的景象,蔚为壮观。这样晒在竹簟上的大黄鱼,每天上下午各翻晒一次。翻晒鱼鲞的人员前后排队跟随,把鱼鲞先一一从右至左翻转,再由背向内翻,然后又翻为背向上的模样,如此轮流翻晒,仿佛一道道机械性的动作,却又顺畅自然。待晒至第五天,翻晒鱼鲞的人就将大黄鱼的眼球逐个戳破,便于鲞干燥。我不知道为何要待第五天的早晨才将大黄鱼的眼球戳破,早几天将它们的眼球戳破,不是可以少几天翻晒的时间?也就用不着需要八九天的晒鲞时间。想想,这样的时间节点肯定是多年晒鲞的经验积累,如此也才晒出干燥坚实却鱼香扑鼻被称作老鲞的大黄鱼鲞来。鱼鲞晒干后,便装进一只只的篰篮,堆叠在仓库里,四周用厚厚的草席覆盖,防止受潮。大黄鱼鲞的香味便一直萦绕在古渔镇的上空,直至深秋时节,本地的“兜客”和外地的“水客”前来收购兜售。这样的销售时间,缘于当地民众将大黄鲞当作冬春季节滋补身体或馈赠亲朋的习俗,我想可能还有大黄鱼鲞在梅时季节和炎夏天难保管的原因,兜客和水客都了知这一点,为省得自己保管,就选择在秋冬季节前来收购。大黄鱼鲞便有了在原产地半年飘香的时间。
晒鲞的的情景已成记忆,回想起来,却历历在目。每当大黄鱼汛期时,古渔镇到处可见晒着的白花花鱼鲞,可谓“停泊晒鲞,殆无虚地”。于是,大街小巷飘扬的鱼腥味将古渔镇的气息浓浓地烘托着,烘托成一种丰盛的景象。可惜,如此情景已一去不复返。
至今,所能见到的只是山嘴头的一栋瓦顶石屋里,还剩存着几只腌鱼的落地桶。那落地桶泛着灰白的颜色,像是布满了枯竭的盐花似的,高出地面二三十公分的桶沿犹如张着圆大的口,仿佛在诉说什么。我想,这几只落满灰尘的落地桶连同那曾作为鱼厂的已破旧的房屋,应该诉说些什么,让更多的人铭记古渔镇曾经的辉煌,思索古渔镇衰落的缘由。这也是作为一种历史陈迹所给我们的启示吧。
 
大河小河戊辰河
 
东沙不能没有水。
地处岱山岛东北角一隅的东沙古渔镇,镇小,巷多,屋舍密集,人口众多,有旧诗形容为“栉比鳞次聚东沙,挖压蓬山一万家”,加上大黄鱼汛期大量渔民和鱼贩者的涌入,用水便成了一个突出的问题。水的问题不解决,东沙想来只能成为一个不起眼的古渔村,何来成镇?
没有水,只得掘井,挖河。
井,古有沙井、义井,却是远远不能满足人口的增多。倘若再去掘它十几口,想必也难以解决用水问题。何况东沙位于岛的一个角落上,面海环山,海边掘出的井水多不能饮食。
就只有挖河蓄水。咸丰三年(1853),大岭墩下便挖成一河,占地三亩,名为“大河”。大河的挖成,给东沙的民众带来了福祉似的,居民们只要出力,便可无忧无愁地挑上水,喝水仿佛已不再是问题。然而,三十多年后,喝水又成为民众议论的热题,像是遇到了久旱天气一般,水再次在人们的心中酝酿成一种渴望。终于,在光绪四年(1878),有人出资在大河旁边又开一河,俗称“小河”。后来,人们将大河与小河合并,统称“老河”。大河小河的挖成,将山上的雨水蓄积起来,加上自身所灌注的脉脉细泉,老河的水便源源不断地撒在每一个东沙古渔镇的人心上,缓缓流淌。
到了民国时候,渔市的不断兴盛,水的不足又显出一种捉襟见肘似的,每天早晚两个时辰,老河的边上排满了挑水的人,一行行肩挑水桶的队伍像是大旱天抢水的情景。十多米宽的河阶上,水桶舀水的卟嗵卟嗵声接连不断,击碎了河水的平静。这样排队挑水的结果是,每天的河水总要下沉两三个步阶。遇到真正的旱天,老河像其他地方一样,水源也枯缩了似的,积蓄的进度跟不上人们挑水的脚步,河底也会朝天,仿佛在哀求人们让它歇上一歇。于是,民国十七年的时候,在老河相隔不远的山脚下又挖一河。因那一年为农历戊辰年,故称戊辰河。
戊辰河大约只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却筑得精致,很有一番风味。河状呈四方形,周边青石筑砌,东面为步阶,每格步阶皆由两块长长的条石拼成,方正,光滑。为防止挑水的人不慎跌入河中,步阶直延伸到河底,在最末一个台阶底端,又筑砌一堵被东沙人称作“城墙”的壁墙。那壁墙比河沿略低一点,步阶一般长,像是与步阶相照应似的。据说由青砖砌成,墙上有镂空图案,却因漫在水中见不到它的面目。露出水面的有点圆形的横脊已呈黛色,像是一处沉在水中的古城遗址,只显露些微的一角,令人遐想。
有了两只河,东沙古渔镇平常的饮用水基本可以自给。然而,一到大黄鱼汛期,水的紧张又会提到嗓子口上,排队的情景又天天重演。通向老河、戊辰河的石板路上终日湿漉漉,甚至连石板也被踩得光滑顺溜,透出一番亮光来。鱼厂则纷纷各自打井,将有点咸涩的水用来冲洗大黄鱼。水,一直困绕着东沙古渔镇。这样的情景,直至解放后在小岭墩建了水库,造了水厂,东沙的用水才得以彻底缓解。
凝望着眼前几乎溢满水的戊辰河,回想东沙古渔镇旧时排队挑水的一幕幕,心里不免感喟不已。水的问题解决了,古渔镇的繁盛却已不再。老河也好,戊辰河也罢,尽管仰天盛着满满的水,却已成一种陈迹般丢在古渔镇的边上,依着大小岭墩默默地在那里喘着微弱的气。游览古渔镇的人或许会不经意间发现这两座河,却又会以为仅仅是那样普通的河而已,难以去联想河水与古渔镇的直接关系,以及那一段排队抢水的岁月。
戊辰河的水是那么静逸,静逸中透出一股冷落。水中的壁墙像是透着一种深沉,深沉得有点苍凉。露出水面的两三格步阶坚挺在冬日的夕阳下,光洁墩实。河旁屋舍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水面上,给河水添上了一番多情的景状。戊辰河就那样穿越时空般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想,戊辰河在,隔壁的老河在,东沙古渔镇苍老的影子就在。
 
美 食
 
像许多百年老镇一样,东沙古渔镇必是有其喜好的饮食习俗,也必定留传几种值得称道的特色美食。
不错,地处海岛一隅的东沙古渔镇,因渔而兴,过客匆匆,所留传的特色小吃和食品,自有其吃食便捷、香郁葱茏、美味可口等特点。了知东沙古渔镇的人说起东沙的一些小吃和食品,至今依然赞不绝口,甚而现在还在继续盛销的诸如东沙香干等,第一次品尝的人也即称赞有加,可见东沙的美食给人留下了多么美好的回味。
东沙的小吃品种多样,馄饨、大饼、薄饼、豆糕、豆浆、油条、小笼包、光面等,在它繁荣时香气扑鼻,生意兴隆。这些小吃中,光面该是最久盛不衰的。东沙的光面,以其色香、汤鲜、面嫩而闻名岛内。面条是店家早晨擀面、刀切制成的,细狭,软薄,柔实,称作“刀切面”。将面条放入沸腾的锅中,没一会,拿长柄的铁丝勺子把面条捞起来,放入白瓷蓝边的兰品碗中,倒入适量的汤料,再撒些葱花,一碗香喷喷的光面就端放在了你的面前。这样的面,其实就是阳春面。称其光面,大概就是除了些许葱花外,碗中就是光溜溜的面条。不像有的面条里放入块排骨,或者放入一只荷包蛋,一抹咸菜肉丝,几枚蛤蜊和蛏子、几尾小鱼什么的,叫做排骨面、荷包蛋面、咸菜肉丝面、海鲜面等,这些面在东沙古渔镇里也有,但光面更适应广大居民和外来渔民,几分钱一碗,既能填饱肚子,又能享受其中美滋滋的感觉。面馆的门前,常常是门庭若市,生意一片火红。东沙光面的那种美味之感,至今依然挂在许多享用过的人的嘴里。只可惜制作这种光面的人渐已老去,面馆也已失却了踪影。东沙的光面,与古渔镇一般成为了一种记忆,刻印在东沙的点点滴滴史迹中。
东沙的香干却久久地飘着香,即使在今日,也倍受岱山岛许许多多人的推崇,将之作为地方特产频频摆上宴请的桌席上,予以推介。香干也即豆腐干,却要比其他地方的又厚又大,厚度两公分左右,有旧时的两盒火柴盒那么大,想来是船上渔民和偏远村落的人携带方便才这样制作的吧。因其吃起来香味十足,岛上的人便称其为香干。东沙的香干中要数鼎和酱园制作的名声最响,据说该酱园对水作品制作专门编写成了一本书,尤其对香干制作的工艺等加以详尽介绍,其生产的香干可谓色泽光亮,质地柔韧,闻着香气浓郁,吃着味道鲜美,大受民众称赞和青睐,百十年来一直经久不衰。可惜后来由于种种原因,鼎和园香干几近消隐。直到本世纪初,现今的这一代在当地政府的鼓励支持下,鼎和园香干才逐渐恢复生产,且有了真空包装,让真正的东沙香干再次飘香在餐桌上,将古渔镇的风味风韵犹存似的烙印在人们的心里。
有美食,自然是少不了酒的,何况南来北往的人在东沙古渔镇云集逗留,酒更是必不可少的。海岛古时交通不便,作为一个颇具规模的集镇又不可没有自己生产的酒厂,于是,清嘉庆九年(1804),王茂兴酒坊便应运而生。酒坊所做的自是南方人喜喝的黄酒,俗称老酒。王茂兴老酒清香醇厚,口感适中,深受来往东沙古渔镇渔民的嗜饮。这样颇有名声的老酒,我想镇上的居民自是也该喜喝,即便古渔镇逐渐衰落,酒还是得喝下去的,却不知王茂兴酒坊为何至今连其踪迹也难觅。
东沙的美食主体,其实应是鱼。因了横街渔市的兴盛,镇上居民的食鱼习俗又由来已久,鱼自然成为食桌上的主打菜。每种鱼的食法,既可因人而异,各取所好,也可有所选择地讲究。大众化的食法,大多为红烧、清炖刨盐和晒鲞蒸煮,到年底若鲜鱼多,又往往晾晒后用酒糟保存,待来年拿出来蒸熟就可食用。特殊一点的食法也有,比如大黄鱼可烹饪成桂花黄鱼、咸菜黄鱼、酒淘黄鱼。对于鳓鱼,则喜好它的鱼鳞,“鳓鱼鳞亮晶晶,去了鳞不成形”,可见鳓鱼鳞的鲜美和人们喜吃的程度。腌制鳓鱼的卤更别有风味,沾海蜇、香干、油豆腐,甚至白切肉等,皆有极佳味道。带鱼除红烧、刨盐、油炸外,将其洗净后吊在竹竿上晾上几天,称为“风带”,或蒸或煮,皆柔实细腻,香味飘逸。到了冬汛期,刚刚捕捞上来的带鱼透亮新鲜,有的家庭就将它放入锅中,煮成带鱼饭,油稠清香。棱子蟹则可烤、蒸、炒,还可用盐水腌成抢蟹,将其捣成糊状,成为蟹糊,切成块后撒上点盐粒,便是蟹股,都是主客喜欢的食法,佐酒下饭常常离不了。每种鱼各色各样的食法,极大地丰富了东沙古渔镇的美食内涵,且许多食法至今依然流传着,助推东沙古渔镇的历史印迹脉脉相传。
东沙古渔镇的美食已成一种文化,韵味十足地留驻在人们的口中,默默地在心里融化,如潮张潮落般地与东沙古渔镇相伴相依。
 
博物馆
 
东沙作为海岛的古渔镇,是该有座博物馆。
现今的东沙倒确是有座博物馆。
这座博物馆名曰中国海洋渔业博物馆,突出的是海洋渔业,与东沙古渔镇的历史文化并不怎么相连。想必是前些年县里要建造几座海洋文化方面的系列博物馆,其中一座便是海洋渔业方面的,将它放置在哪里建造,决策者们自然一致地想到了东沙。把海洋渔业博物馆放置在东沙古渔镇,就成情理之中,也更加奠定了东沙古渔镇的地位。
中国海洋渔业博物馆位于古渔镇的人民路上,临近旧时交通繁忙的山嘴头。现今的人民路已恢复了石板路面貌,木墙壁、木窗和木门组成了一条古色古香的街巷,街上商铺林立,斜插在商铺上的红黄蓝布幡和旗帜欢快地飘舞。就在这样的意境中,海洋渔业博物深而不露似的藏在其间。
从门面上看,海洋渔业博物馆像是一间店铺,惟有抬头一望,从悬挂的那块横匾上才知是座博物馆。那博物馆的房子原本就是古渔镇的老宅所改建。后来,又在它的后面兴建了二期工程,房屋的风格与前面的一脉相承,同样古朴,具晚清时的风情。从穿堂似的门口入内,仿佛别有洞天,进入了一个新的古宅,让人顿感博物馆精致中含着大气,一片清新。
博物馆内多以海洋渔业方面的实物为主,从渔场的分布到渔类的各种标本,从渔船的发展历史到渔业生产的演变,从渔村的风俗习惯到海洋文化的展示,洋洋洒洒中仿佛娓娓道来,蔚为壮观中又不失典雅之气,将一部海洋渔业的发展简史实景式地演绎在展厅之中,令人耳目一新,眼界大开。不大的博物馆,竟有如此众多的实物陈列,确是意想不到。更让我感兴趣的是,在一楼参观快结束时的一个展厅里,终于见到了涉及东沙古渔镇的一小部分内容,便是大黄鱼鲞制作的过程。这是一组以人物雕塑般形态出现的情景,将大黄鱼从鱼货埠头挑上来,到进入鱼厂,劈鱼,腌鱼,晒鲞,装篰,各个环节一一以动态的形式刻画了出来,惟妙惟肖,生动逼真,一幕幕的晒鲞过程仿佛历历在目,将古渔镇繁盛时的景状一下子拉近在眼前,那样亲切,又那样令人感到一丝怅然。
中国海洋渔业博物馆已成东沙的一个崭新景点,与现今的东沙有关,却又与古渔镇的内涵并不紧密。
其实,照我看,整个东沙古渔镇本身就是一座博物馆,一座海岛渔镇博物馆。
当你漫步在横街上,望着一栋栋木板搭建出来的街面店铺,想象渔市兴盛的情景;当你穿梭于一条条弄堂似的小巷里,脚踩石板路,不经意间步入深宅老院之中,感受古朴的建筑风格;当你站在老河和戊辰河边上,凝望依然清冽的河水,回想排队挑水的景象;当你坐在小吃店里,喝着透鲜的面汤,聆听老人唠叨着过去情状的话语;当你步入羊府宫,面对已斑驳的屋宇,感受渔民祭海的虔诚;然后,当你站在大岭墩、小岭墩或高厂墩上,沐浴着阵阵海风,嗅闻着海风中吐露出来的丝丝咸腥味,继而眺望海边的山岙里构筑的密集的屋舍,整个镇子全景式地呈现在眼前,鳞次栉比却又错落有致,大街小巷编织成阡陌交通,这样的时候,你心中升腾的定然是一连串的感慨,渐渐地汇聚成一点,这样的古渔镇本身便是一座博物馆。
不错,东沙古渔镇原本就是一座博物馆。一座蕴含古渔镇历史与文化的博物馆。东沙人号称的海岛惟一古渔镇,虽未去印证,此刻,却已在我们心里得到了认同。既是海岛惟一,又何以不能成为博物馆?
进入东沙古渔镇,即是迈入了一座古渔镇的博物馆。
 
                    听涛的东沙
 
                              厉敏
 
 
如今人们一踏入东沙,往往联想起江南水乡中的一些景致,一些风姿绰约的小镇,这其实是一种错觉。狭窄交错的小街小弄,白墙黑瓦的江南民居,石板路两旁的旧商号、老店铺,似乎与江南的小镇别无二致,可是,你别忘了它身上散发的腥味,别忘了它的胎记——它并非江南水乡中一株滴水的莲花,而是扎根在海岛沙滩里一棵日夜听涛的海桐。
江南小镇,风软雨酥,烟雨迷蒙,如织的游人皆沉醉于暖风细雨之中。而你,却是镶嵌在东海上一个孤岛的一角,一个月亮湾似的沙滩上,日夜听得见海浪的拍打。那永不停息的涛声有急有缓,有时如悠扬的乐曲,舒缓而有节奏;有时却如击鼓进军,雄浑而豪壮……东沙,你可知道,你面对的是一个海水横流的汪洋,一个鱼群喜欢欢聚的牧场。这里只有浑浊的海水和开阔的洋面;这里可以耐心地听涛,那来自远古的涛声。
你这日日听涛的东沙,绝不是一位婉约动人的水乡女子,朴实而又有几分风韵。你是一位闯荡江湖的汉子,豪侠粗犷而充满生命的活力;你历经沧桑,经受过生与死的洗礼。你曾经繁华得如同十里洋场,而今已是一位渐归沉寂的老者,看世间云卷云舒;这一转身,不过三四十年的光景,你终于卸下华丽而喧嚣的外衣,把一片宁静留给世人。那些风格各异的建筑,砖雕木刻、飞檐斗拱、灰墙黛瓦,隐约透露出你当年的神韵。
听得见涛声的东沙,你的格局虽然颇似江南的小镇,茶肆酒楼、古街小巷,但曾经在此进出的,不是摇着画扇的文人闲士和逗留眷恋的游客;而是一掷千金的四方豪客、出入风浪的壮士,还有那些精明闯荡的商贾。听听那涛声吧,东沙!你可是枕在波涛上的一只舢板,经受过潮起潮涌的人生跌荡;你行走在大海上,伴随一生的永远是波澜壮阔的场景和惊涛骇浪不息的拍打。只有走年闯北、阅尽沧桑的人,才能走入你的内心,聆听到那久远而无边的涛声。
东沙,东沙,请听听那不息的涛声!这个举世闻名的渔场,由来已久;那可是一座挖不尽的大黄鱼“金矿”。金灿灿的大黄鱼绵延数百里,这个每年都会再生的“金矿”,给多少家庭带来了衣食的福音。三百年来,每年四五月汛期,江浙闽成千上万艘渔船云集此地,竞相捕捞。你看,洋面上千帆竞发,桅樯如林;船歌不绝,渔火璀璨,这是何等壮观的海上景象!只有你,这听涛的东沙,才能融入这样的环境,才听得懂这壮阔的涛声!
不绝于耳的涛声,东沙!你因渔而兴市,多少年前,你不过是一个沙滩上的小渔村;现在,你变成了热闹非凡的大渔都、大商城。数千艘渔船在家门口的渔场云集会战,你海湾边的山嘴头码头、栈货坑码头、青龙头码头……停满了满载而归的渔船;载客船、驳货船、小舢板更是川流不息。卸货、交易、加工,海风在弄堂了盘旋,鱼腥味洋溢在小镇的每个角落。“横街渔市”日夜繁忙,几十米直径的落地大桶到处都是,腌满渔货。啊,东沙!你这浑身浸透了腥味的东沙!
涛声随船队涌入东沙,听听!数万人一夜之间如潮水一般在东沙的大街小巷涌动,吆喝声、呼喊声、劳动号子此起彼伏,响彻海湾上空,回荡在渔镇的每个角落。海岸上错落地垒起了数不清的落地灶,日夜火光冲天,烤网、汰网、晒网;渔镇狭窄的巷弄石板地拷草、扎绠、结网,渔夫、渔嫂忙得不亦乐乎;装鱼卸盐、运输给养、小贩兜售,船埠头人头攒动,人满为患。这散发着腥味的涛声,把小镇变成了鱼的海洋,交响着人声涛声的海洋!
涛声还在涌入,东沙!那连绵不断的涛声,奔涌在渔镇的街巷,发出阵阵回响。渔镇大小横街上排列起南北杂货铺、钱庄银楼、茶坊酒肆、船用货栈、客店浴堂等几百家店铺,小小的渔镇顿时风起浪涌,商海的狂浪掀起一阵又一阵巨大的波澜。鱼腥味弥漫在大街小巷,又飘入家家户户;现在人们早嗅惯了这种气味,这种让他们兴奋的气息!入夜,船埠码头、大街巷弄奔走着各色小贩,他们走街串巷,流动叫卖,长夜不息;文武走书、木偶戏、跑马戏团、越剧京腔、杂耍卖唱等各种街头表演此起彼伏,鼎沸的人声涛声激荡在小镇的夜空!
江南小镇的格局,几百年都不会有多大的改变。如今,她依旧会精心梳妆打扮,花姿招展地招引四方的客人。而日日听涛的东沙,这个靠海吃海的地方,却经历过太多狂风巨浪和世事变迁。这里的洋面曾经是群雄逐鹿的古战场,而东沙则成为演绎世事变幻的大舞台;如今盛极而衰,大起大落;时世易移,悲欢交替。只有镇民血液中依然流着浓浓的腥味,只有那哗哗的涛声听起来还是那么清晰。东沙,你在涛声中涌起,又在涛声中沉潜。
当初,是谁划着扁舟,千辛万苦,远涉重洋,漂泊到这块域外的飞地?又是谁为了给秦王嬴政寻找不老之药,在海雾中迷失航向,却意外地发现了这座海上仙山?曾经从东沙的山嘴头眺望,看见过高丽朝贡的船只来到这里靠岸停泊;看见过装载着丝绸瓷器的大明船队,飘扬着彩旗,雄壮地从这里驶过,然后向外洋征发。如今这些画面都已随涛声远去,烟雾般消散殆尽。
江南柔软而缠绵的雨落在水乡的小镇上,让她们更增添了一份柔美和温婉;而东沙渔镇迎来的是一场台风裹挟的暴雨,那么豪壮而爽快,一阵狂啸之后,古街的青石板被洗得清爽发白,幽深小巷中的民宅、层层叠叠四合院依旧,只是多了些岁月的斑痕;老河、戊辰河仍依偎在镇边,映照着波诡云谲的天空。东沙,你这曾经喧哗着涛声的东沙!曾经的辉煌已被涛声淹没,盛装的时代已定格在历史的空间。你现在铅华洗尽,面对未知的世界,思考着存在的含意。
周边的涛声依旧奔流,东沙!这东海的波涛,不会停歇它的脚步,川流不息是它的宿命,谁也无法阻挡它的潮流。渔镇的岸边,依然雪浪翻滚,风推拥着它们前进,直达岸边,然后它们昂起身子,一头扑向礁石,哗——哗——哗——。东沙,你是否听懂了这自然的节律?古朴而斑驳的街巷,刻满涛声的印记;而身后又分明地听见现实的涛声破空而来。沉浸在涛声腥味中的东沙,涌动着感恩的心潮,在历史的轮回中让我们铭记每一次的机缘。漫步在青石板的街头,不同时空的涛声汇聚碰撞,发出巨大而悠远的回声。它激荡着我们的内心,回味这大海古老的旋律。
 
 
不一样的东沙古镇
伍弱文  
 
 
古镇依着这一片海而建,在海的东边,叫东沙。古镇是浙江省岱山县一个幸存的海岛古镇,与江浙一带的陆地小镇很不一样,它的镇中心没有小桥流水,是实心的小巷小街和后院,它只是前面是海,后面是山,它在水一方沧桑着,在海风里开放,在海雾里含蓄,多了海的气势,多了山的韵致,多了岛的独特。
这一片海,叫岱衢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岱衢洋里冒出了数不清的大黄鱼,大黄鱼洄游到这里产卵,每年春夏之交形成大黄鱼渔汛,金光灿灿的大黄鱼,把海都染黄了,大黄鱼“咕咕”的叫声,彻夜不息。岱衢洋从此成了大黄鱼的故乡。大概从秦代开始,徐福的船队停泊在这里,徐福想把这里做为继续东行的中转站,便把三千童男童女和百作工匠中的一部分留了下来,这些留下来的人,靠着大黄鱼的滋养,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扎下了根,和当地的河姆渡羽人一起,打桩捕鱼,搭篷晒鲞,渐渐形成了一个临海小渔村。小渔村依着岱衢洋,传递着它的故事和传奇:寻找不死之药的徐福的故事、羊府大帝的传说、泗洲大帝的传说…… 
  东沙小渔村枕着岱衢洋,岱衢洋抱着东沙古渔村,岁月匆匆更替,一下子从秦代走到唐代。唐代,这里是高丽使臣来唐朝时的必备中转休憩站,这里已有供使臣住宿的驿馆,已发展为小集镇了,这里有了更响亮的名字:东沙镇。东沙镇从唐代走到明代,镇与海,温情脉脉,唇齿相依。明清两代,朝廷先后两次海禁,吃大黄鱼为生的海上居民,被迫内迁,东沙镇,成了一座空镇,渐渐地,木头做的房子,都化做了尘土。几百年时间,或是几十年时间,一个木房子建筑为主的渔村渔镇的消失,像一阵风,很难留下踪迹。
  等到开禁的时候,已是1688年(清康熙二十年)。
  海禁一开,东沙古渔镇上,跟着冒出了数不清的渔民和鱼商,冒出了数不清的鱼行和商店,冒出了一个叫横街的丁字形鱼市。远近的海客津津乐道地传递着这样一条极富煽动性的简短新闻:东沙这块地“门前一港金(大黄鱼)”。渔民在岱衢洋里意外地捞到了密集的大黄鱼,鱼大价好,渔民的腰包很快鼓起来,第一批到岱衢洋来捞鱼的,都成了殷实人家,他们在东沙古镇的废墟上,又开始造房,造二层的楼房,楼上住人,楼下做店铺。鱼商、丝绸商、米商、木材商、百货商陆续登岛,在这里营生;柴炭、毛竹、铁器、绳索等商行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东沙古镇很快恢复了生机,横街渔市日夜繁忙。冒出来的这些带海味的二层房子,依山而建,黑瓦灰墙,飞檐翘梁,木头上雕着花,房与房之间层次分明,尽管房屋主人一再费尽心思藏愚守拙,藏富不露,但外人一看就知道这里殷实人家多,更加上古镇的天主教堂、老银行商号这些特别扎眼的欧式建筑对人们视觉和心态的冲击,当时的人们开始艳羡地称古镇为海上“渔都”。
  大黄鱼快乐地欢叫着,古镇上的人们得意地欢叫着,古镇的鱼市日夜不停地欢叫着。每逢渔汛,江苏、浙江、福建诸省的渔船不召自来,都冲着金灿灿的在黄鱼而来,一夜之间,聚集东沙,“船以千计,人以万计”。
  疯狂的捕捞,海也会淘空,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人们突然发现,大黄鱼少了,大黄没了。岱衢洋是古镇的第一层肌肤,大黄鱼是古镇的第二层肌肤,没有了大黄鱼,古镇开始快速地枯萎,又一次走向破落:渔埠上的渔船一天比一天少了,横街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深院大门的铜环上生了绿锈,瓦檐上长了青草……商人不再来投资,远处的渔民不再光顾,本地的渔民,活络一点的,陆续往外迁走,“我悄悄地走,正如我悄悄地来”。东沙古镇因大黄鱼而兴盛,因大黄鱼而败落,鱼去海空,人去楼空,剩下一些白发翁媪,守着风光不再的家园,守着不老的横街街口。 
  东沙古镇,等我二千多年了,最终,等来了我。我没能赶上大黄鱼渔汛而成为富翁,还算有幸,我能成为古镇的行者,我能来捡拾古镇的陈年旧梦。我抵达古镇时,我带着几多的欣喜,我抹掉脸上的雨点,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和古镇站在一起,没入古镇黄昏的暗暗天光。
  湿湿的古街道,依然漫洒着一层海的咸涩。曾经,这里铺幌招摇,人声鼎沸;曾经,依镇临海的二十多座渔埠头上,渔船排起十多里的壮观长龙,渔船上的渔工,从各船络绎而出,上横街喝老酒,吃香干,顺带捎些布和日用品回去;曾经,横街最兴盛时,三千多艘渔船集骤岱衢洋赶大黄鱼汛,收购大黄鱼的鱼厂有近二百家,古镇有几十万斤的海鲜吞吐能力;曾经,这里可遥遥看到岱衢洋里的桅樯如林,帆影点点;曾经,可不时听到“渔船拢洋了!渔船拢洋了!”的急切呼喝声;曾经,这里发生过无数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的故事 ……
  我看完中国渔业博物馆,看完横街,意犹未尽。我有些恍惚,有些苍茫。山嘴头、兰田、沙河口,我都想去走走。我想去老河、戊辰河边看看古镇居民担水的古石径,我想去看看腌鱼的落地桶,我想去摸摸晒鱼的竹簟,我要到红祥棉布店、聚泰祥绸缎庄、严永顺米店、三阳泰南货、鼎和园香干、王茂兴老酒、高元春饼店等这些经历了百年海风吹打的老字号里去坐坐。我嗅到了古镇久远的独行味道:鱼鲞的清香、香干的脆香、老酒的醇香。我听到了古镇不一样的声音:渔船渔网倾倒鱼时的“啪啪”声、菜刀切入鱼时的“吱吱”声、渔民腰间的铜板碰响时的“叮当”声……
  如果我生在清代,或是生在民国,长在东沙古镇,我一定也是一个出色的渔民,打鱼、运鱼、劈鱼、腌鱼、晒鲞、装篰,会是我的生活内容。我抚摸着四合院里的水缸,我抚摸黑瓦间的青草,我一遍遍地呼唤着“归来吧,大黄鱼!”我不甘心古镇的没落。咕咕叫着的,一群群的大黄鱼会回来吗?拍岸而来的,悠悠的渔歌号子会重响吗?我要在古镇住下来,我要点亮临海的窗灯,照亮大黄鱼回乡的路;我要执着地陷入一种冥想:多年后,大黄鱼回来了,古镇又鲜活如初。
 

一步千年
 
      邵顺文
 
清晨我来到盛名远扬的浙江岱山东沙古镇,身前的景致让我眼中一亮:一条长长的青石小径,两旁各矗立着一排古式古香的屋子。屋顶上镶嵌着青云般玲珑的小瓦片。厚重沉实的木门上,涂着红色的油漆。每家每户的正门两侧,分别挂着黄色的或者红色的旌旗,标志醒目的旗上,苍劲有力的毛笔大字随风摇曳,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在旌旗的下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盆景,时值冬季,这些盆景正在向我们传递着春天的气息,传递着千年古镇的勃勃生机。
这是东沙古镇引以为豪的一条街道。当我踏上这条街道第一块青石的时候,耳畔飘来韵律优美、节奏悠扬的配乐散文。题材是关于东沙的,大致记述了东沙的过去,描绘了东沙的现在,也展望了东沙的未来。走在这条千年古街上,聆听着关于古街的介绍,感觉像听到一个深谙渔事风情的导游精妙绝伦的解说词一样,熨帖舒畅。
风从这条街道的一端轻轻吹来,一拂千年。慢节拍的,款款的,无限情意的,不温不火的——这轻轻的抚弄,仿佛东沙人不紧不慢、不卑不亢的性格。朝着街道的另一端走不远,一个渔民画室吸引了我的注视。画室不大,但是布局合理,颇为得体。画室里陈列着各种手法的渔民画,有的清秀俊美,有的浓墨重渲,有的淡定洒脱,缤纷绚烂,夺人眼球。一幅反映渔民捕蟹的彩色画卷上,一只肥美的螃蟹占据了整个画面的四分之三篇幅,绿色的螃蟹,鲜活灵动,霸气十足;另一幅表现渔家女爱情世界的图画中,画家用浓妆描绘了渔家女胸饰的图案和渔家女羞赧的脸,反映了豆蔻年华的渔家女萌动的内心和她清纯美好的爱情愿景。
街道上有一家火柴天堂,店里搜集着不同时代的火花,有关于人物的火花,有关于戏剧的火花,有关于神话传说的火花,有关于经典故事的火花,小小的屋子,被大小不一、神采不一、主题不一的火花散发出来的喜气洋溢着,人进屋,宛如进入了一个心旷神怡的殿堂。
中国海洋渔业博物馆是这条街道上的一个亮点。据说,这是国内唯一一家以“中国”开头的海洋渔业博物馆。馆内珍藏着千年海洋渔业文化的述载。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渔民与海洋搏斗、生生不息的发展历程。从渔民的服装、渔网、渔船、渔结、渔家风俗风情到海洋渔业捕捞鱼类标本展览、海洋贝类生物展览等,应有尽有,博大,丰富,详实,璀璨。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海洋贝类生物的展览中,还有一大批属于日本友人割爱捐赠。这博物馆,可以算是海洋渔业的一个跨越时间与空间、穿透远古与现实的微缩。
中国海洋渔业博物馆向前不远,有一个海洋产品的零售部。我跨进门去,看到零售部的柜台上展出了琳琅满目的贝雕工艺品。这些工艺品制作精致,细腻传神,但是价格并不高。照看这些工艺品的是一个年纪约摸七十岁左右的老妇人。她的办公桌上整齐地堆放着一摞报纸,最上面的一张是《舟山日报》。在这条街道上,其他几家店铺也订阅了这份报纸。老妇人留着齐脖的短发,头发一半黑,一半白,黑白相间,像是刚刚开化的雪野。她见我过来,热情地站起了身,如数家珍地向我推荐这些产品。我告诉她,我喜欢一只贝雕的鱼。她马上乐呵呵地拿来一张旧报纸,虔诚地帮助我把这尊雕塑包好,复又放到一个手提袋里,递给了我。聊天的时候,老妇人还告诉我,虽然她已经退休很久了,但是,每天看到很多客人过来游览,她很乐意为东沙、也为旅客做点什么。
千年古街上,还有一处我不会忘却的地方,那就是群岛作家陈列室。几个月前,我来岱山东沙的时候,这处陈列室还在计划中,但是这次再来,计划已经变成了现实。室内陈列着群岛作家们最近出版的作品集。我端详了一下,里面有许多作家我非常熟悉,像散文家复达,小说家周波,诗人李国平、徐嘉和、孙海义等的作品,我都在不同的场合拜读过。在群岛作家陈列室看到他们个人作品专辑,我感到格外亲切。岱山是一个海岛城市,整个县由400余岛屿构成。岱山作家协会拥有一本自己的杂志,杂志名曰《群岛》。这本杂志办得颇有品味。这是岱山作家的福气,也是岱山作家们心血的凝聚。
东沙是一座古镇。这个镇不大,但是镇子的历史却可以与中国任何一个渔业古镇媲美。穿越古街,关于东沙的历史,你会了然于胸。这条古街是东沙千年的一个回放,而在古街之外,现代化的进程正如火如荼地推进着。镇党委书记周波既是一个有名的作家,更是一个创新、踏实的领头羊。近年来,他在如何深挖东沙的历史与旅游资源,如何让东沙焕发新的生机方面,做出了不少值得称道的手笔。
“一步千年”。这句话是我在刚刚踏进东沙古镇的时候,从喇叭广播的配乐散文中听到“一去千年”这个词语以后,脑海内蹦出的另一个词语。这个词语,对于表达有着千年海洋渔业历史的东沙的期冀来说,应该是再确切不过了。在东沙的这条古街,我们重温了上一个千年东沙蹒跚前进的影子。历史老人蹀躞而去——一路走,从不回头,只留给我们惊奇与沉重的思索。下一个千年,东沙将以怎样的态势前进,又将以怎样的风采晓之世人。
东沙就是东沙,它将永屹于经济发展与文化发展大潮的前头,充当地域经济文化发展的领雁;东沙还是东沙,它依然是一座内敛的、涵蕴的、温煦的渔都,无论它怎样发展,其骨子里的谦逊与秀慧一点也不会改变。
下个千年,我们无法看到。但是,我们有理由期盼,并满盈信心。
 


东沙古渔镇,我的这袭悠长的思绪
                               
 
 石志藏
 
星罗棋布的舟山群岛是一方引人入胜的海天空间,岱山列岛则是群岛中的一串耀眼明珠,而历史悠久的东沙古渔镇,又是岱山岛历史上的重要商埠。
四月,是一年中踏访东沙古渔镇的最好时节,那天,我终于跨海涉洋来到向往已久的东沙。初到古渔镇,绵绵密密的细雨中,我没有打伞,蹑手蹑足地走在渔街上,更多的是读,就像钻进书本读一部渔史,倘若必须说话,也轻声细语,绝不敢大声喧哗,远道而来的我,生怕惊扰这位老者。就这样,在街上,在巷子,在天井,在古渔市……,东沙渔镇像一位饱经岁月沧桑的老渔民,详和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包括他的历史,他的每一个传说,他的故事,和他罕为人知几乎尘封的细节……。
东沙古渔镇的街巷,多是像江南老街一样用红石板铺成,湿漉漉的石板泛着光亮,折射出岁月深处太多的渔文化元素。石板上,我仿佛仍能感受到渔民粗脚穿着草鞋的移动,鱼卤的点滴,交易中银元不慎落地的光亮和“叮当”……,而两侧临街的两层楼木结构房子,多用杉木作板壁,然后,用酱色油漆涂饰,风吹日晒,极像渔民的红脸膛,街房虽然显得低矮,却给人以质朴、厚重的感觉。这些建筑多为晚清风格,底层作店铺,楼上用于住人,卖买经营饮食起居尽在其中。邻里乡亲有事,或有客自远方来,站在街边,不论何时,一声叫唤,主人便可推窗迎客,或几言数语解决问题道声“再回”,或“噔噔噔”下楼迎接客商烟茶招待,便利之极。
横街俗称“横街头”,位于古渔镇的西北侧,历史上这里曾经是水产交易最繁忙之地,交易的品种以名贵的岱衢族大黄鱼著称。当然,又有鳓鱼、鲳鱼、目鱼、马鲛鱼、鳗鱼、梭子蟹、虾、海蜇和贝类各色海货,根据季节,鲜货、干货不一,史称横街渔市。浙东谚语曰:种田四月半,柯鱼四月半。它的意思是,每年的农历四月半,是农民和渔民种田、捕鱼最繁忙也是最辛苦的季节。当地的老人说,从前这个时候,应该在岱衢洋、大戢洋、猫头洋、大目洋捕鱼,然后在码头卸鱼,鱼市卖鱼,还有“鱼厂”加工。鱼厂,是将新鲜的大黄鱼、乌贼等劈开、盐渍、翻晒加工的作坊,捕、供、加工、销售“一条龙”。老人又说,那个时候我们在家里,都能听到码头卸鱼时,大黄鱼嘴里发出的“咯咯”、“呜呜”的叫声,好闻的鱼腥味,则是充满整个东沙街巷。“吃饭时,闻一口鱼香,饭就‘咕’地落肚了。”一位70多岁的张大娘感慨而又幽默地说。时值午饭时分,经大娘这么一说,我的肚子也有了反应。
东沙渔市的繁华,《中国渔业史》、《定海厅志》、《岱山县志》等史志上也多有记述,每逢渔汛,东沙“捕鱼晒鲞,殆无虚地”。清代诗人王希程的诗,则用文学的手法进行了描述,他说“海滨生长足生涯,出水鲜鳞处处皆;才见喧阗朝市散,晚潮争集又横街。”我在东沙的海洋博物馆的老照片上,看到过几千爿竹列晒鱼鲞的盛况。竹列鳞次栉比,场面宏大,象展览会一般。据说,竹列晒鲞,以黄鱼、墨鱼(乌贼)为多。此情此景,令我这个在东海边长大,从小吃喜欢吃海鲜的人浮想联翩,鱼鲞浓重吊人食欲的香味仿佛又从哪里飘然而来,令我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
历史上舟山渔场丰富多样的渔业资源,吸引了宁波、福建等周边地区的渔民前来捕鱼,而横街渔市的繁华又迎来了全国各地的客商收购鱼货。他们干脆住在东沙的客栈里收货,又派人到陆上各城市设“咸货行”,搭建销售渠道,买进卖出,生意兴隆。“一业兴,带来百业旺。”清朝、民国时期,东沙渔镇上店铺林立,“严永顺米店”、“三阳泰南货”、“鼎和园香千”、“王茂兴老酒”、“高元春饼店”、“聚泰祥棉布”以及客栈、饭店,还有许多为渔业服务的竹木行、柴炭行、铁器铺、绳索、皮革等商行,比比皆是。清光绪年间,镇上又开设了民营的当铺、钱庄,后来官办的银行、邮政也接踵而至。1868年设岱山民信分局,民国时期设立了中国通商银行和中国银行的分号。1933年出刊的上海《申报》报道说:“东沙角一隅,居民三千,大小店铺四百余号,其商业密度实为罕见。”各行各业,克服交通险阻,跋山涉水,过江跨洋,皆为利而往。
踯躅在东沙古渔镇的街巷,闻着尚有余味的鱼香,任凭细雨默默淋湿头发,我闭目仰面遐想,试图遁入历史的深处……。那朝那年,古镇的渔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浓重的叫卖声,悠长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南腔北调声,人流中卖烟卖火柴卖点心的夹杂声,还有风尘女子上街揽客被人占了便宜的发嗲声……,再加上街巷中弥漫着的经久不散的鱼腥味和咸味、汗臭味,好一幅“色香味”俱全的中国古代的市井风情画。
置身于东沙古渔镇这段湿润柔软的时光,被淋湿的不仅是我的这袭悠长的思绪,还有这幅已然变成锈色的市井风情画……
 
 
 东沙流韵
 
鲍安顺
 
 
我去东沙岛是个阳光晴朗的日子,据当地导游说,东沙古镇是全国唯一的海岛古渔镇,位于舟山群岛岱山岛的西北角,落于周边海湾的东角——史称“东沙角”。东沙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是我国著名的渔场岱衢洋。东沙是个古老的渔镇,也是久负盛名的渔港,从清朝早中期到新中国建国初期,东沙一直是岱山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早在十八世纪初期,东沙角便渔船云集,形成渔港,成为海上大集镇。如今古镇的风貌一直保存得比较完整,多年来,吸引世界名地的游客纷至踏来。东沙不仅是旅游观光的风景之地,也是文化资源极为丰富的人文之地,归纳起来主要有五大类文化,分别是建筑文化、海洋文化、商贸文化、民俗文化、美食文化。
先说建筑文化。在东沙现存百余处清代古建筑,建筑式样有四合院或三合院式民居,其中现存富裕人家的厅院,房屋立柱大多取自福建北部山区的樟、柏、杉,平直的石板铺地,屋墙用大理石等上等石材贴盖。民居中有庭院式书香门第的董家老宅和汤浚故居,有兼作渔货加工厂的俞家老宅,还有古老的祠堂、古朴典雅的庙宇、功能各异的商号、近代欧式建筑、宫式古庙羊府宫等。
那天我走出羊府宫门,右拐,沿一条石板路上行,来到一个面海背山的山岙渔村,这儿是从清末、民国到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渔民宅院建筑群落,建筑错落有致,整体格局仍保存完好,具有历史梯度建筑风貌的海岛渔村风格。缓步石板曲径,一堵堵爬满青藤的屋墙,让人感受海岛渔村的情韵风味。翻越小岭墩,山脚有一条石板古街,两边都是清末至民国时期的店铺建筑。这儿名叫桥头,原名即石桥镇。一百多年前,这儿被南浦一分为二,船只可直至桥下,帆影飘入浦中,桥头买卖兴隆;后来变成陆地,但古街犹在。桥头现在是东沙商业中心。
东沙的老宅大多深藏在小巷之中,是因为东沙古渔镇的腹地较小,商业繁华,主要的道路多成了街铺,使得民居密集而建,老宅便如鹤立鸡群似的矗立在一片瓦屋之间。老宅大多以两层楼为主,砖瓦木结构,独立成院,白色的墙壁上处处渗透着灰黑的痕迹。有的老宅,横梁之间镶嵌梁枋,精雕细琢出种种图案,或盘绕一圈莲花状的墩头,将横梁紧紧地箍着。这大都是深宅大户的建筑,雕饰看上去色质淡雅,给人一种深厚淳朴之感。在东沙古渔镇的各条街巷上随处可见两层的木结构楼房,山嘴头、横街、兰田、沙河口等地布排着一幢幢的旧宅,临街而建,多为各类商铺、米行、盐铺、面馆、布店、银楼、典当、小吃店、客栈、鱼货行等。
东沙的老宅继承了明清建筑风格,街市则有民国小镇的风味。渔镇不大,一片片一排排的房屋错落有致,构筑出了阡陌相连的街路巷弄,撑起了古渔镇商业气氛浓郁的景象。为此有人说,老宅是东沙古渔镇的魂,弥漫着东沙古渔镇建筑文化的特殊芳香。
东沙的海洋文化极其丰富,作为海岛的古渔镇,有座中国海洋渔业博物馆,从门面上看,海洋渔业博物馆像是一间店铺,原本就是古渔镇的老宅所改建,风格古朴,具晚清时期的建筑风情。博物馆内多以展示海洋渔业方面的实物为主,从渔场的分布到渔类的各种标本,从渔船的发展历史到渔业生产的演变,从渔村的风俗习惯到海洋文化的展示,海洋文化的气息蔚为壮观。馆内不仅陈列众多的海洋实物,还展示大黄鱼鲞制作的过程——鱼货从埠头挑选采购,到进入鱼厂、劈鱼、腌鱼、晒鲞、装篰,各个环节都以动态的形式刻画了出来。
导游告诉我,东沙是舟山海洋历史文化浓缩之地。作为国家级海洋综合开发试验区的舟山,如何弘扬开发有深厚底蕴的海洋历史文化,某种意义上说,重点打造寸土寸金的渔岛海洋文化,营造“百年东沙角”的战略发展目标。导游还说,东沙建制上溯至唐宋时期,兴于清康熙年间。因有舟楫之便,渔盐之利,尤是“前门一港金,后门一港银”的渔业资源,十八世纪初期开始,东沙角便渔船云集,形成渔港,成为海上大集镇,从而振兴了这儿的“海洋渔文化”。
东沙的“海洋渔文化”极为丰富,是有较大开发潜力的文化旅游资源,有人说,在浙江东海上,只有这儿的海洋文化和古镇文化得到完美结合,这是整个中国都看不到的独特风景。
当我漫步东沙,沐浴着阵阵海风,嗅闻着海风中吐露出来的丝丝咸腥味,当地有老渔民说,他捕了一辈子鱼,叫不上名的还很多。在东沙,著名的鱼有黄鱼、带鱼、鳓鱼、鲳鱼、目鱼、虎头鱼、马鲛鱼、鳗鱼、梭子蟹及各种虾、海蜇,另有香螺、海瓜子、蛏子、蛤皮等贝类。有人说,东沙古渔镇,本身就是一座博物馆,一座海岛渔类博物馆。
人在东沙,我恍若置身在海岛上那商贸文化的昔日辉煌中。东沙确实有过辉煌的商贸历史,百年前的大黄鱼鱼汛期时,江浙沪和福建一带的几千艘渔船云集在岱衢洋,风帆猎猎,渔船排起了长队,鱼贩行的人大声吆喝,渔民们欢声呼叫,岱衢洋一片欢腾,二十多座渔埠头成了一座座通关的隘口,两三万的渔民纷纷到岸上逛街购物,吃东沙小吃。夜间通明的灯火,贯穿于横街的上空,清朝王希程有诗感受曰:“海滨生长足生涯,出水鲜鳞处处佳,才闻喧阗闹市散,晚潮争集又横街。”于是,东沙的横街鱼市成了岱山“蓬莱十景”之一,商铺林立,金鳞跃目,人群熙攘。
据史料记载,明清两代曾实行两次海禁,海岛一度荒芜,直至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起弛禁,各地渔民先后进入岱衢洋捕鱼,渐使东沙渔船云集。随着渔业的兴起,招来了四方居民和百业工匠,人口集居,日久成市。《中国渔业史》也记载,东沙渔港形成于清康熙年间,1917年渔汛,停泊在东沙洋面的渔船计有12601艘,渔民达8万多人,各鱼业加工厂通宵加工鱼货,千万盏围灯像天上无数的星星。与鱼货买卖相伴随的是一批商号的诞生,如“严永顺米店”、“三阳泰南货”、“鼎和园香千”、“王茂兴老酒”、“高元春饼店”、“聚泰祥棉布”等,还有许多木材、柴炭、毛竹,铁器、绳索等商行。1933年,上海《申报》曾登过一则消息说:“东沙角一隅,居民三千,大小店铺四百余号,其商业密度实为罕见。”从中可见当年东沙商贸之发达。
导游绘声绘色地告诉我,近几年来,东沙相继成为《地下秘密战》《苦瓜弄》《徐福东渡传奇》《东方欲晓》等多部影视剧的内外景拍摄地,被一些影视界行家称为“原汁原味的海上影视城”。可见,东沙商业旅游和文化开发的契机正在显现,构成了大发展的良好态势。
东沙的民俗文化耐人寻味,因为在东沙古渔镇,为弘扬海岛方言文化,营造古渔镇氛围,投入建设了岱山方言馆,是东沙镇政府近两年新建的第21家特色店铺,采用古装饰风格,设置圆盘、转板、竹牌等多种背景,分别标注各类岱山方言和相应的普通话注解。通过参观方言馆,提高人们对方言的关注和兴趣。
东沙泥鱼节,是让人们体验“土文化”里的海钓古韵风俗,充分挖掘“土文化”。活动利用自身丰富的泥鱼资源,打造“钓泥鱼、玩巷战、游古镇”系列旅游品牌性活动,共同享受钓鱼带来的乐趣,随处都能感受“渔”特色,一个船坞,一只小舢板,都有一段鱼腥十足的故事。一支桅、一张篷,都足以让人联想起古渔镇的生活情趣,见证东海渔业发展的兴衰,彰显鲜明个性和旺盛生命力的民俗活动的内涵。还建设渔歌号子体验店、渔味店、船模店、渔民画客栈等,大多与渔民民俗文化紧密有关。导游说,东沙古镇方圆五平方公里,整个就是一个文化博物馆,让游客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民俗文化气息。
东沙燕窝山景区的中国台风博物馆,现场演绎台风的生成消亡过程,全方位了解台风知识,也可亲眼观看台风来临时惊涛骇浪的壮观场面。另外还有盐业博物馆、灯塔博物馆……不同的博物馆,向游客诉说着不同的海岛文化。开设特色店铺和博物馆,不仅是对古渔镇文化的一种传承,也是让旅客更好地品味到东沙的韵味,提升旅游人气。
在东沙,各地文化在这儿交汇,佛教、道教、基督教多种信仰并存。镇区内寺院宫庙众多,较有名气的有资福寺、报恩寺、净观寺、羊府宫、五都府、真神堂等。
东沙的民俗文化也是随着东南沿海各地的渔民、商人、前来定居者等带入并融合而成的。早在东沙渔港开埠时起,大陆的调龙灯、舞狮子、跑旱船等民俗活动就传入东沙,最热闹、最具海岛特色的要数“迎神赛会”,且行且演,礼炮相接,鼓乐不绝,热闹非凡。其中还有庙会戏、舞花灯、说走书、演杂耍、扭秧歌、打花鼓、打腰鼓等。每遇重大节庆或是渔汛季节,这些浓浓的民俗风情充满着古镇的大街小巷。 
如今的东沙,美食文化让人感觉到一种似水流年的生活情趣,因为古渔镇有许多传统的特色美食,其中极为盛销的东沙香干,让人品尝后称赞有加,回味无穷。东沙的小吃品种多样,有馄饨、大饼、薄饼、豆糕、豆浆、油条、小笼包、光面等,这些小吃中,光面是最久盛不衰的。东沙的光面,以其色香、汤鲜、面嫩而闻名岛内。面条是店家早晨擀面、刀切制成的,细狭,软薄,柔实,称作“刀切面”。将面条放入沸腾的锅中,没一会,拿长柄的铁丝勺子把面条捞起来,放入白瓷蓝边的兰品碗中,倒入适量的汤料,再撒些葱花,一碗香喷喷的光面就端放在了你的面前。这样的面,其实就是阳春面。
东沙的美食主体,其实应是鱼。因了横街渔市的兴盛,镇上居民的食鱼习俗由来已久,鱼自然成为食桌上的主打菜。每种鱼的食法,既可因人而异,各取所好,也可有所选择地讲究。大众化的食法,大多为红烧、清炖和晒鲞蒸煮,到年底若鲜鱼多,又往往晾晒后用酒糟保存,待来年拿出来蒸熟就可食用。特殊一点的食法也有,比如大黄鱼可烹饪成桂花黄鱼、咸菜黄鱼、酒淘黄鱼。对于鳓鱼,则喜好它的鱼鳞,“鳓鱼鳞亮晶晶,去了鳞不成形”,可见鳓鱼鳞的鲜美和人们喜吃的程度。腌制鳓鱼的卤更别有风味,沾海蜇、香干、油豆腐、白切肉等,皆有极佳味道。带鱼除红烧、刨盐、油炸外,将其洗净后吊在竹竿上晾上几天,称为“风带”,或蒸或煮,皆柔实细腻,香味飘逸。到了冬汛期,刚刚捕捞上来的带鱼透亮新鲜,有的家庭就将它放入锅中,煮成带鱼饭,油稠清香。棱子蟹则可烤、蒸、炒,还可用盐水腌成抢蟹,将其捣成糊状,成为蟹糊,切成块后撒上点盐粒,便是蟹股,都是主客喜欢的食法,佐酒下饭常常离不了。每种鱼都有各色各样的食法,极大地丰富了东沙古渔镇的美食内涵。
鱼食中,一道简单的龙头鱼煮豆腐汤,可说是岱山人的家常菜,其以鲜美、爽口而享誉沪杭甬各大饭店,并冠以“飞龙卧雪地”的美名。另外有些鱼类加工成咸干品,别有风味,其制作工艺历代相传,沿袭几百年,非常讲究。鳓鱼加工成腌制品或醉糟品,上海、宁波一带称舟山香鱼,老上海的人有一碟子香鱼下酒和饭,总会会津津乐道。三矾海蜇头子、皮子,现在更是宴会桌上的佳肴。除海鲜外,东沙还有鼎和园香干、三洋泰薄脆、三里香大饼、胡氏阳春面等特色小吃享誉沪甬一带。
人在东沙,情痴意迷,感受着海风吹来的爽适怡然,体会着东沙古渔镇丰富万象的生活与文化,回味的感受流韵生辉,生命的体验芳香怡人,那些游历的记忆,那些听来的传说,那些让人回味无穷的所见所闻,还有留香于口的美味佳肴,在我的身心融化,潜移默化地渗透到我的灵魂深处,如潮张潮落的海潮一样,让我的生命与东沙古渔镇相伴相依——情感与海上明月共升,思想的迷离像一只眷恋的鸟,飞过海滩、椰林、蓝天……
 
 
 
 汤浚,家住东沙
 
常客
 
他用二三十年的时间跋涉在科举的路上,在最后一刻终于高中榜首。照道理,大器晚成的他应该欣喜若狂才是,但他却在为官大约3年后,自摘花翎,隐身乡野,埋头为故乡修了一些志书。字里行间读下来,我读懂了他身上的5个字:耿直有正气。

橹声越摇越近了。
100年前,东沙镇是岱山乃至东海的中心所在,新道头是东沙旁边的一个渔村。这橹声,是朝着新道头去的。
那个时候,汤浚大概正在新道头的家里看书,他家家底厚实,所以不必像穷书生一样考完试就埋头田间海边为生计操劳。我想,二三十年来,汤浚基本上过着这样的生活,一次次赴省城应考,一次次抬头看榜,然后一次次摇一下头,叹一口气,收拾行李打道回府。不过,这一次考不上也没关系,已经46岁的人了,身经百考,早已习惯了失落和怏然,“世路如今已惯”,只不过下意识性地去应付一下考试,重温一下中国古代书生的习惯性行为而已。
我忽然想起在中学时候学过的一堂课———《范进中举》。吴敬梓笔下的范进,在中国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面前,几十年来如同遇到了一道越不过的高山。考啊考,考到了穷困潦倒、备受白眼的时候,忽然天降红光,在54岁的时候中了举人。这好像一个人几十年的压抑、困惑、无奈、忿闷、怨怒、愤恨已经积聚得像大海一般浩瀚,在刹那间它们忽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于是潮高三丈,万浪竞前,奔腾之处,摧枯拉朽,任何东西都无法将它们抵挡。课文中的范进,在历经大苦之后,突遇大喜,终于被这凌厉的冲击逼疯了。
公元598年,隋文帝杨坚诏京官五品以上,按照“志行修谨(道德),清平干济(才能)”两个科目举荐人才,科举制度从此确立。
许多事情,一开始做的时候总是好的。不过,这本1000多年的“老皇历”越翻到后面越让人闻到了腐臭味,虽然它为历朝历代擢拔了大量人才,却也使数不清的书生成了啼笑皆非的人物。范进算一个,汤浚也算一个。
汤浚的经历像极了范进,他从10多岁的时候投身科举,一直没有享受到皇恩浩荡的待遇。1906年的时候,汤浚大概彻底死心了,这不仅因为他当时虚岁已经43岁了,更因为当朝在这一年宣布废除科举制,停止一切乡试、会试,书生“学而优则仕”的路,看起来被厚厚地堵死。
如果不是命运要捉弄一下汤浚,那么我想一定是它为了汤浚今后作出一个不凡的举动而埋下伏笔。因为,事隔三年之后,朝廷为了解决生员的出路,又下令补考一次,名曰“拔贡”,是为国子监选拔一批学生,国子监,是清朝的最高学府,也是清朝的后备官员库。我猜测,汤浚重新去赶考完全是书生的下意识行为,他可能不知道1000多年的科举制度马上就要寿终正寝了,但在晚年的时候,他不可能不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给本来就颠三倒四的科举开了一个玩笑。科举开了他几十年的玩笑,他在最后开一次科举的玩笑,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橹声终于消失了。新道头岸边的渔夫们吃惊地抬起头来:来者相貌不凡,隐隐然有紫气东升,一定是有大事要发生。来人是朝汤浚家走去的,肃然进门,扬手捧上一块匾额,上书斗大两字:文魁。
这一次,科举终于还给汤浚一个公道,他在拔贡考试中,考了全国第一名。仕途豁然开朗。

看清朝末期的历史,是容易令人动怒的。那么多的屈辱条约宛若冷酷的铁棒,时不时击得人眼冒金星,内心流血;那么多的秀美江山,随着那些一页页翻过的发黄纸页,支离破碎,任人割占;那么多无助的百姓,在战乱和酷吏的逼迫下流离失所,饱受欺凌……这一切,怎不让人咬牙切齿?!
我的祖先,100多年前随着逃避苦难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步步是血,终于在海边为自己安下了家。这里,远离战火,远离酷吏,远离种种烦心事,出门见海,以渔为生。日子苦是苦了点,总算还能活下去。那个时候,清王朝已经进入风雨飘摇的晚期,内忧外患,大厦将倾,腐败的官员加紧搜刮人民,只管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哪管百姓死活。
我将书本重重合上,因为我无法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下去。
和我一样感到愤恨的,还有这个叫汤浚的清朝小官。眼看民不聊生,他的心在阵痛,在流血,他已经无法再若无其事地把官当下去,于是只好从历史中缓缓起身,摘掉花翎,甩掉官靴,把官印轻蔑地放在大堂上,连手也懒得拍一下,转头就走入了布衣之中,留下一大群目瞪口呆的文武官员,愣愣地站在大清的官场上。
从历史记载来看,他具有中国古代正直文人天生的一种傲骨,他对国家对人民忧心忡忡,却因为人微言轻,无力改变大局。改变不了,却还能做出一种选择:不同流合污,欺凌黎民,至少也能将一个人的良心留在历史上。大清晚期虽然黑幕重重,但有良心的官员不会只有他一个人,我的这位同乡用辞官行动,向清朝腐败软弱的当局表示出无言的抗争,这多少让我感到了痛快。
清朝焦头烂额的事比任何一个朝代都要多,所以满朝文武官员,不必对一个小小州官的行为过分惊讶。就让100年后的人们回头看看吧:一股正气徐徐而起。

汤浚考得拔贡头名后,便被朝廷试用江西直隶州州判。不过,他很不当一回事,他在赴任前写过几首诗,非常能说明他当时的心境。“名场赚得头如雪,怕向人前问实年”。这是对自己作为爷爷辈考生的自嘲;“科名流毒中人心,已被儒寇误到今。一梦卅年犹未醒,此行何处觅金针?”这首诗,大概已经为他的宦途作了最好的注释。
从东沙翁志峰等人近年所撰的文章及相关历史记载来看,汤浚是正直而且清醒的,他“目睹灾民遍野,风烟四起,官场里却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他预感清王朝好景不长,决心弃官返乡,过隐居生活”。
在腐败成风的官场里,一个正直的官员德越高,越受排挤,才越广,越受疑忌。汤浚不会见风使舵,拍马溜须,更不会黑了良心,鱼肉百姓。坏事不会干,好事又越做越难,独身难善,独臂难擎,到头来还难免性命之忧,倒不如一走了之。官途难遂心意,故乡的路走起来却熟门熟路。事总归是有得做的,拔贡第一,当然满腹经纶,为当地写一些志书绰绰有余。
“民国9年(1920年),定海县继任知事冯秉章发起重修《定海县志》,来函邀请他到定海修志,任修志局主编。汤浚欣然允诺。在定海,他与同仁钱崇琦、王昌科等先后修成《定海厅志续补》、《定海县新志》等四部志书,同时还集成一部《翁州诗徽》。汤浚晚年着手进行《岱山镇志》的编修。因属个人修志,这部志书耗费了汤浚大量心血……可谓是民国初期浙江地方志中的一部佳作。”
岱衢洋浩荡的海风养育了汤浚,他的个性,正是海边人民千百年来代代相循的个性。历史证明,无论哪个朝代,难容正直的官员,灭亡也就顺理成章。清朝的官场既然容不下,那就让家乡人民来记住他吧:汤浚,拔贡头名,家住东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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