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着群岛脐血的吟唱
——读“风起钱塘文丛”之《内心的尺度》
李越的散文是真实率性的自然流露。读他的《内心的尺度》,我常常有一种被“回忆”唤醒的感觉,扑面而来的是真切的心境,感受到的是诗意的语调。尤其是“遗忘的沙粒”,其所描述的种种窘迫、尴尬的生活处境相当细腻,表现了他记忆中大海与岛屿的伤痛与苦难。这和他的经历紧紧相关。他出生在岱山的一个小渔村,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一个海岛中学任教,留在他年少时和年轻时的生活都是艰苦而孤独的。李越曾说自己十八岁之前一直没有离开过小岛,又出生在贫困的六十年代,荒凉的环境,艰难的生存,以及风暴、灾难和死亡,都在他的灵魂里打下了深刻的烙印。“远离大陆形成的深刻孤独,不息的大洋风、冷雨、浓雾”,逼着他去想一些空虚深奥的问题,并从中体味着浓重的悲凉感。这些经历,使他与“海”存在着一种“宿命性”的关系,也产生了李越独特的精神生活与精神气质。反映到他的散文中,则是大量地借用了有关海岛的意象——包括鱼、礁石、海潮、风浪、“伤感于异乡落寞的秋色”等,并加以深刻的描述。
“自然”是他写作的一个重要母题。比如“鱼”,他把它当作是一种“纯粹”的美,是“飞翔的精灵”;比如大地,他赞美大地一样美的女人、母亲,甚至渴望“做一位农夫”(《大地情结》)。在他看来,“野性的、洋溢自然般生命力的爱,才是最动人的绝唱。”(《不会写情书》)但这种自然,包括海,又不是生活表象的罗列,而是自己内心所存在的生命痕迹,并努力试图用文字将它们复活,为生命留作纪念。在他那里,“每一张脸都是一部浓缩的历史”,“海”已是一个“包容了我所有欢乐和痛苦的载体”。
“对已逝青春的深情呼唤,对不可能重来的乡村生活永久的怀恋和伤悼”(《偷瓜记》)也是作者的写作母题之一。在《八月轶事》中,作者对少年世俗生活的追忆,对乡村风情那种清丽脱俗的美的描述,是作者对故乡一种潜伏于心灵深处的情结,它让人看到鲁迅《社戏》的影子。作为海的儿子,他以群岛游子的视角,描述了生活在城市中人们的迷茫与无着,和城市人对那种原始的、自然的人生的向往,然而,这种向往其实只是一种“美丽的隔膜”。说到底,渔村、乡野,只是他们心灵深处一种诗意的寄托,一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生活情境。内心深处,其实是脱不开城市,离不开灯海、舞厅和女友灿灿烂烂的笑。作为诗人,他是城市里的孤独者,又是乡村中的孤独者。他注定是孤独者的角色。这确是生活中一个令人尴尬的悖论。
观照当前的散文创作,写人生苦难的作品俯拾皆是,但大多是深挖各种原始欲望、残酷的生存竞争、无聊的日出日落,这种原始生态的描述方式,固然是一种呈现;不同的是,李越却在类似题材的把握上,将它们置于一个特定的背景之中,并加以浓缩,加以提炼,融入了自己的体认与思考。比如在《生活笔记》中,作者无论是写猪还是写鸡,一直写到狼,都惊心动魄,张扬着一种对自然与人之间的情感追问,并上升为一种哲学层面的思考。写父亲,他写得很深沉、很动人,用了不少特写镜头的手法,以细节来刻划,给人叙述了一种“捧着一个个漫长而历史沧桑的生命故事”。
佛家认为,生活是一种生存的苦难,李越也体会到这一点,“生存的奔波中,人的精神时常处于麻木的状态,时间凝止了。”而在这样的时光里,他却是与先人们对话,“恍惚的感动里,我看见祖先们的容颜和名字落叶般飘飞,连同他们的爱与痛苦,光荣与梦想,一层层覆盖了大地。于是,这落叶变成了黄金和石头,沉重地垒积在(诗人的)躯体里,碰得人甜蜜而又疼痛。”(《倾听与冥想》)因为他知道,“落叶铺就的道路,就是通向故乡的永恒之路。”但作者的脚步并不在这里停止,进一步发出“我还能回去吗?”“林庄还会像接纳落叶一样接纳你”的疑问。这种疑问,给人以思辩的追问与哲理的张力,直抵人灵魂的深处。
而这种生活的苦难与沉重,又给我们撩起了隐于时间和制度深处的历史真相,“那个残酷的悲情时代,饥饿使人疯成了原始的动物,幸福仅仅在于能填充空空的肚腹。”(《为一个愿望伤害》),在那个故事中,那少年只想吃块烤蕃薯,只想认个错,并期待一个大人对孩子的宽容与慈爱,但现实却把这一愿望当作了一种“天真”并击碎了这种愿望,使得一个少年纯真得淡如白水的愿望在肉体与心灵中遭受了一生的痛苦。这种伤害和打击,与其说来自饥饿,还不如说是“祖国”大地上的一种“恶”,但“灰暗并不说明没有希望,颓废也不表示永远绝望。”值得欣慰的是,“他仍深爱着他的同类。”这是人心中最美丽、最慈悲的部分,“我爱这苦难又美好的尘世,不为彼岸,只为现世的幸福与安宁。”(《心灵散步》)于是,在李越笔下,对处世哲理和人生真谛的探求就呈现出一种开放的、开朗的、光明的胸怀。
诗人海子在《夜色》这一短诗中曾说:“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李越的散文,也记录了自己精神的流浪。他感到生活的咸涩,“血在阳光下开出花朵。”他觉得自己“是城里逃出的精神流浪儿”(《诗人之死》),认为自己作为诗性的人已经死去,“热情和痛苦,罪恶和美德”都将远去。这是作者一种内心的独白,有着强烈的主观色彩。当作者面对生活如此赤裸而冷森,并剥离着人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神话之后,他也曾想到了过堕落,他也选择过逃遁。但在面对群岛,面对“大海”时,他又开始痛快淋漓的吟唱与呼喊,以保住自己那一份内心的光荣与尊严,来拯救自己。
对青春的伤悼也是他歌咏的内容之一。在《逝灯》中,李越记述了自己曾经少年的骚动、青春的梦,包括恋爱,甚至嫉妒。在那时,“明媚、光洁”的脸庞,“闪电般切入”,他甚至渴望这种“明朗光洁”的梦与追求,来照亮他“异乡落寞”的心。而《雨天书简》则是作者在现实世俗爱情中的一曲恋歌,其间,充满了一种生活所给予作者的写意表达。《桃殇》则是怀旧的,是一曲对现世爱情的凄美挽歌,很哀伤,有一种诗意的物哀美。淡淡的,让人想起沈从文的《边城》来。《天凉好个秋》是《故乡》淡淡的侧影,追叙了一种少年的情思,然而只是勾勒,水墨画一般,烟雨朦胧中,给人一种似梦般的回味与恍惚,荡漾着李清照凄风苦雨下冷月敲窗般的孤寂。
生活确实是一种残酷的生存游戏,在《悲情时代》等篇什中,作者的描述与思考确有给人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没有年代的日记》就是如此,在封闭的心灵、压抑的情感中,呈现着一个思想者真实的思想与痛苦的灵魂,以致于语言有些晦涩,使人在乡村情结的孤独和漂流中,有了一种鲁迅《野草》那样的令人咀嚼的味道,而这种心灵的呻吟与歌唱,为的是“记忆”,为的是“曾有过的耻辱和痛苦。”
我们看到,在市场化写作越来越明显的趋势下,对当下生活的描述,不少作家都定位于最浅表层次的感官快乐,什么隐私写作,身体写作,脱光写作,提供给这个时代的是畸形的审美趣味,而远非时代本身。因此,李越的文字,并不与“圆润”、“绮丽”、“冷静”一类的字眼相连,不与媚俗、功利这些时下的东西为伍,却让语言真正承担起应该承载的东西,比如思想,比如想象力,比如阅读快感。而这些,在时尚的阅读中已是越来越稀有了。
作为诗人的李越,在散文的创作中也保留着诗歌的激情与悟性。在语言表述和技巧上,沾染了诗歌语言的浓重痕迹,形象、凝练而富有张力。“夜从桉树叶上蛇一样滑落,亲爱的,我的灵魂也从白天的泥沼里爬出。”《逝灯》的开句,就给人以诗的魅力。“无数个降霜的夜里,乌柏、山毛榛、枫树和苦楝树们纷纷剥落了它们青葱的面容,以铁瘦的姿态与季节对抗。”(《倾听与冥想》)城市,在他的眼里是“水样的凄凉”。某种意义上,李越的散文浸染了传统人文的诗性血脉,是一种“诗”。《海的消息》随便那一句,都是诗,开首第一句:“六月里你来信问海的消息,我忧郁的眸子便荡满波涛了。”如丝绸般富有动感,这不是句子,就是诗。“父兄们总在夜晚跳离陆地,将灵魂交与亘古的波涛。”至于“沙地。暗红渔舟。”“石阶残留着隔夜的雨声。当我走过石城门,一脚踏进荒凉,如踏进唐宋的画里。”(《海的消息》)这些句子,优美而典雅,深受古典诗词的影响。
但李越的营养又是多样的,《时光废墟》就让人感受到了艾略特《荒原》的深刻背影,表述凝重而隐晦,其中对母体、对祖先的深刻追问,表达了自己对生命来自何处的追寻,母亲作为一种意象,与自然、宇宙相连,也是一种对世俗虚幻幸福的追求。他告诉人们,人终究脱离不了母体,脱离不了这个自然,“九九归一”,人从何处来,又会从何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