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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评论

咫尺应须论万里 ——厉敏散文集《飘荡的情怀》序

 读完厉敏《飘荡的情怀》,我觉得这林林总总的八十篇文章,时间与空间的跨度很大,写法各异,长短不一,但有一个总体的文本特征——小品。小品是一种最个人化、生活化的文本样式,文如其人,人各一面,一媸一妍,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无不带有个人特有的神情与姿态。或说小品如家居,三楹室,数株柳,把卷临风,在豆棚瓜篱下神与物游;一壶酒,几碟菜,举杯邀月,与三两知己谈说古今。如王羲之所云:“或取之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托,放浪形骸之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受拘束,没有定规,更不需要考虑什么小放牛与主旋律。“行到水穷处,卧看云起时。”“水流心不竞,意与云俱迟。尽兴惬意而已。王子猷山阴访戴,阮嗣宗穷途恸哭而返,也许是最好的人物小品。自然,小品也可以如鲁迅所说,是匕首,是投枪,净末旦丑,俱是角色;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那要看是什么环境什么心境什么语境。当代小品没有严格界定,多大的脚穿多大尺码的鞋,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不必强求一律。厉敏这些文字,按当代小品分类,可分为生活小品,旅游小品,人物小品,历史小品。……以小品名之,大概是不会错的。
考小品之始作俑者,大抵是田夫野语,故老放谈。庄子的文章“寓言十九”,不妨亦可以小品目之。而小品之盛,莫过于魏晋六朝。从曹操“尚通脱”开始,文人们徜徉山水,游心翰墨,诡言怪行,张扬个性,尚玄谈而傲物,作白眼而看人,辩才无碍,长醉不醒,惊世骇俗,激浊扬清,可以如神龙昂首天外,也可以如灵龟曳屋涂中。在灿若珠玑的魏晋六朝小品中,陶渊明无疑是具有开创意义的真正的大师。他的《桃花源记》、《归去来辞》、《五柳先生传》、《自祭文》等,固然是小品的圭臬,他的诗歌真率、古朴、自然、淡远,为中国文学开拓了一个属于个人的性灵天地,让人性回归人性,让文学回归文学。如果说“水管里流的都是水,血管里流的都是血”,那么“写人生”与“写自我”并无质的区别;“言志”与“适性”可以并存不悖。这个非载道的传统是从陶渊明的小品与诗开始的。
感谢厉敏,由于他的《飘荡的情怀》,引发我对于小品的若干联想与思考。“品”有二义:一是品类,二是品评,品类是文的主体呈现,品评是对文的客观鉴赏,兼生相得,构成创作与批评、美与美感两个不可分割的层面。文之有品评,或始于曹丕的《典论·论文》,钟嵘论诗,更直以《诗品》名之;至于司空图的《诗品》把诗分为二十四种风格,既是品评又指文的品类、品格,品文与文品兼而有之。而小品之所以名之“小”者,盖随意、洒脱、轻巧、精炼,即明人所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在“舂容大篇”“高文大册”之外,别开生面,更富个性色彩与娱情作用。当人们脱去西装革履,换上休闲服装;走出深院大宅,呼吸田野空气;卸落浓抹油彩,恢复本表面目,这才是小品的品类特点与品评视角。试就厉敏的《飘荡的情怀》,更申述之。
首先,小品是自然本色之文。《飘荡的情怀》写的全是本色人生,凡人琐事,杯水风波,芥末悲欢,却质朴、厚重、真切、自然,仿佛进入“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的语境。那些人物,那些世相,历历如在眼前。愤世嫉俗却又随遇而安的阿金先生,行为怪诞却又正直厚道的大伯父,精明而又宽厚的老外婆,胆小而又固执的姨夫,还有书生气十足的“我”……都是生活原型中的“这一个”。这些可以称之为人物小品、生活小品的文字,个性黑白分明,细节活灵活现,呼之欲出。鲁迅先生所谓“不溢美,去粉饰,少做作”,我想,这正是厉敏为人的本色,也是他作文的本色。
我与厉敏相识三十年,第一眼印象是“秀”,或说“内秀”。他妻子的外婆初次见面竟与我有同感,评价也只有一个字:“秀”。据作者猜测,“大概是说我长得比较秀气,有几分读书人的味道。”世事论桑,人生多故,厉敏依旧不改书生本色。“往日重寻”和“凡人碎语”这两辑文字便是见证。《惜别》写师生情,他把教师比作守林人,看着“一窝窝的小鸟在这里出生,又从这里起飞。”既有别离的惋惜和伤感,又有放飞的充实和快乐,那情景我曾无数次经历过,读罢掩卷,胸中似有浪花涌起,重重地拍击礁石,眼眶也湿润了。其他如《苜蓿的感觉》写友谊,《月儿》写初恋,《沙滩上的学校》写第一堂课,《我的乡间小屋》写早年回忆,都有一种自然率真的情感渗透其间,一种充沛丰盈的灵气流转其间,更有一种挥抹不去、鲜活灵动的细节块垒其间,也许,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真善美吧!要言之,厉敏为人为文,平民是他的人生定位,小品是他的文本定位,两位一体。他在《平民生活》一文中说:“平民最大的乐趣就是自由……你穿什么都行,宽松的,休闲的,花花绿绿的,不必整天西装西装革履,那么一本正经。再没有比在家吃饭舒心的了。老婆今天烧了几个好菜,便去拎几瓶啤酒,悠闲地品尝,要吃多久就吃多久,用不着敬酒客套起立坐下。平民还能自由自在地说话……用不着咬文嚼字,用不着虚情假意。高兴时就哈哈大笑,笑得周围都受感染,笑得自己也流出眼泪。愤怒时敢于骂娘,骂他个乌龟王八蛋,骂他个狗眼看人低。”我不知道这是在说做人还是在说作文,只觉得读着解气、通脾、开胃、舒心,用孟夫子的话说:“于我心有戚戚焉!”当代小品多属平民小品,而不是官样文章,可以有梁实秋“雅舍”之雅,也可以有张中行“琐话”之俗。这是一种人生境界,也是一种文学境界,或说简直是禅境波罗蜜多,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三藐三菩提。陶渊明诗云:“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人大抵就像在丘山与樊笼之间飞翔的鸟,鸟如果知道自己之所以为鸟,也就恢复本色,回归自然,人也不例外。
 
 
其次,小品是天巧人工富有创意之文。大千世界,人间万象,无奇不有。西方人说是上帝的安排,中国人则归结为自然,或说天机、天巧。创意包括“天”“人”两个方面。庄子《秋水》云:“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夔一足,牛马四足,蚿多足,蛇无足,这是天机;给马勒辔头,给牛穿鼻子,给良弓按上机括,给飞鸟安置樊笼,此乃人工。考究小品之义,略与小说相类,而与大道相反。大道贵同,小品求异;大道归一,小品多元;大道主理,小品主情;大道包容一般,小品彰显个别。故创意对于小品来说,贵在发现,厉敏写海边的海桐树,写洋山的石头,写武夷山的茶,写井中世界,写渔家女,写苜蓿,写月儿,写大伯父、外婆、自己,都无关弘旨大观,亦无深文大义,却小得厚实,小得精微,小得空灵,小得机智,发现与感悟兼得,文情与哲理并茂。《井里的历史》记小事一椿,兄弟三人挖井,挖掘的除了砂石、瓦砾和土,不过是两枚铜钱,一粒子弹头,一些螺壳、贝壳之类,却不时交替出现小贩与土匪逃兵、垦荒农夫与筑路劳工、港口海船与商旅等历史画面,时间与空间被高度压缩,又极度放大,意识流与蒙太奇构成奇异的井里井外世界。“我有幸站在井中,站在历史的轴线上,近距离地感受厚重的历史分量,体验穿越千年历史的快感。”天马行空,地眼见泉,“于是我们就开始在井壁垒石。”行文便戛然而止,悭吝得不再多说半句。这本集子中写得最好的文章是《秤的艺术》,那段记述辉叔把秤卖鱼的文字,绘声绘色,穷极形相,挥洒如意,精妙绝伦,有如庖丁解牛,合乎《桑林》之舞,恢恢乎于游刃而有余……这样的技艺如今已成绝艺,如此的美文或将成为广陵绝响。小品的创意需要机巧,需要性灵,不仅需要用眼睛去观察(发现),更需要用心灵在体验(感悟)。心灵无限,小品也无限。水有龙则灵,文无体则灵。小品以无限写有限,以有情写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所谓“得鱼忘筌”、“得兔忘蹄”、“得意忘言”,在得鱼、得兔、得意那一刻,也就像庖丁解牛完成那个劲儿;“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人工天巧,臻于极致。小品写作是个精细的手工活儿,如北京天桥的绝活,东北的二人转,川人的变脸,山西陕北的剪纸,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创意是不二法门。凡自然的草木鱼虫,书法的隶楷行草,工艺的根雕木刻,戏曲的生末旦丑,美食的蒸脍烤炙,建筑的水榭回廊,触类旁通,都是小品姐妹行。明乎此,也就懂得小品之三昧了。
再次,小品是美文。自魏晋六朝以来,历代美文多数是小品。苏轼引用欧阳修的话说:“文章是精金美玉,市有定价。”袁中道论小品说:“不知率尔无意之作,更是神情所寄,往往可传者托不必传者以传,以不必传者易于取姿,炙人口而快人目。班、马作史,深得此法。今东坡之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其高文大册,人固不深爱也。使尽去之,而独存其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此话切中肯棨,豁人耳目。苏轼博学高才,自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他流传最广的《赤壁赋》、《日喻》、《记承天寺夜游》以及记传尺牍,无不是小品的菁华,美文之楷模。美文不分古今中外,一要讲章法,二要有诗意,最后落实到语言,达到情、事、理的有机融合,语境与意境的高度统一。驾驭文字的能力是写作小品美文的第一要义。时下文风不正,产生两种结果:一是神侃闲聊,思想乖张;一是语言乏味,面目可憎。前者是反讽,后者是痼疾。这类痼疾习见为常,比比皆是。尤其是上下句的承接,前后文的连贯,常常出现“梗阻”、“短路”,影响文脉的通畅,灵气的贯注。虚词该用处不用,不该用处接二连三地用,令人啼笑皆非。厉敏长期从事语文教学,斟字酌句,一丝不苟;布局谋篇,自成法度。厉敏爱诗,写小品也像写诗那样,重视气骨、神韵、风采,讲究情致、性灵、趣味。其中一些文字,秀逸隽永,富有诗意,信手捡拾几例,可见一斑。
 
南京的雨花石很有名。这自然使我联想起南京古称“石头城”的别名来。而南京确实有个地方叫“石头城”的,在清凉山西边,离石头城不远。偌大的南京城到处都印着历史的踪迹,可赏玩的地方很多,每一处总给石头留着位置呢。尽管这些摆设的石头千奇百怪,五彩缤纷,但南京人都美其名曰:雨花石。
——《金陵访古》
从“雨花石”到“石头城”,引文张弛有节,开合得宜,既营造怀古气氛,又引发揽胜情趣。不到一百个字,“石头城”出现三次,“石头”出现二次,“雨花石”出现二次,读来却不觉得繁琐累赘,而竟有一种复迭回旋之美,摇曳错落之美;下一节更以高僧讲经、雨落为花的传说补足,显得气韵文脉顾盼生姿,潇洒脱俗。
 
这时天暗下来了,那片皎洁的月亮挂在空中,似乎是那么薄,透明了似的。月光异常纯净,没有一丝的杂色,均匀地洒在夜空中,船缓缓地在月光中穿行。我想月儿此时一定也正凝望着那片月亮。
——《月儿》
不知这是写人还是写月?写当年的离情还是写今日的绻念?时空间隔,人事错舛,字里行间分明还有许多潜台词,几许惆怅,几许伤感,兼有些许失落,均出之以宁静语境与平和心态,却又产生复迭对比的强烈效果。写月即是写人,写人也是写月,结句“我想月儿此时也正凝望着那一片月亮”,比较古代咏月诗词名句,“但愿人长久”,“海上生明月”,丝毫不见得逊色。
 
没有了男人的女人认定了这是命运对自己的安排。其实,她们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们在梦中已无数回地演绎了今天的这个结局。所以,当事实来临时,她们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丧失理智,而是坚强地面对,顽强地操持着一切善后工作。这份顽强和勇毅,只有生活在四面环海的岛屿,经历了大喜大悲的女人才能拥有。当女人擦干了泪水以后,她们继续着自己的生活之路:将成人的儿子送到船上去,将女儿嫁给渔民。
——《渔村女人》
粗线条,大构架,坚硬而富有质感的词汇,平静而波涛汹涌的语境,读着这样的文字,即使不荡气回肠,也会唏嘘久之。这种文字格局显得理性、概括、睿智、果决、大气包容,情溢乎辞。“渔村女人”这一寻常词语,仿佛汇聚海岛的精气神,摇撼渔家的魂魄心,显得精光四射,一字千钧!
其他如《下渚湖之行》船行芦苇和竹子之间的那段描写,只要感受一下行文从容不迫的律动,语句错落有致的节拍,就会心驰神往;在专注的视角与开阔的视野之间,物我一体,形神俱化,一切都是即景的、写实的,一切又都是即兴的,空灵的,那些由方块文字拼接的图景,变幻灵动,都成了激活联想的因子。再如《苜蓿的感觉》结尾的那几句平淡对话,日常口语,似闻其声,如见其人,那语气、语意、语境都值得咀嚼,充满回味。
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诗云:“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得吴淞半江水。”这虽是画评,又是恰当的诗评文评。小品也是咫尺论万里之作,匠心天地,笔意造化,既工远势,又切近景,纳须弥于芥子,一水一石,皆通灵性,一章一篇,自成风采,这正是我所寄希望于厉敏的,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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