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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评论

《站在舌头上》序

最近诗歌界有一个新的称谓,“新归来者”,我觉得有些意思。“归来者”指的是“文革”结束后重新写作的曾被打成“胡风集团”和“右派”的一批诗人,他们的代表是艾青、公刘、绿原等。而“新归来者”则指上世纪80年代写诗的一批人,在90年代纷纷下海经商,停笔多年,不乏有人囊中饱满,新世纪好些人再次返归诗歌,写作并资助诗刊的出版和诗会活动,其中有默默、李亚伟、潘洗尘、阿吾等。有好事者还策划了“归来者诗群专刊号”,关于“归来者”,顾名思义就是:“曾中断一段时期的诗歌创作,然后又重新回到诗歌。”(当然这里指的诗歌归来者多半是在70、80、90年代初开始写作的那部分诗人。)但这个定义有所欠妥,因为其中多年来跟我交往比较密切者,例如赵红尘、阿吾等,我知道他们其实并没有中断诗歌写作,只是没有拿到网络或纸面“发表”,秘不示人,诗成了个人“隐私”。然而,当年生活在浙江现在栖居广东的朱涛,却名副其实印证了“新归来者”的命名。
朱涛,上世纪60年代出生于浙江舟山群岛,他82年开始诗歌写作,如今说起来也算“老江湖”了,是新时期最早的一批诗人之一。其作品散见于《诗刊》、《上海文学》、《中国作家》《、诗歌报》、《星星》、《诗刊选》等全国各种报刊,85年参加诗刊社举办的全国青年诗人笔会,受到艾青等老一辈诗人的接见和题词,86年加入中国作协浙江分会。
  朱涛当年的诗歌深受西方存在主义影响,擅长通过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等手法,表达内心自由的需要,时代的苦闷和特定的情绪与思想。努力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真诚而独特、正直正义和人性的世界,他始终认为诗歌就是个人心灵的全部表达,他不媚俗也不故作姿态,因而当90年代文学被商业浪潮席卷不堪一击之时,他不是沉浸在哀怨痛苦之中不能自拨,而是另辟蹊径投身于社会洪流中储蓄力量,他开始经商,承包过青少年宫,办过打火机厂纸杯厂,最终成为一个地铁工程承包商,足迹从东南到西北,中原至华南,历时20载,生意越做越大,但他的文人气息依旧,诗人情结仍存,从他身上可见,诗歌是一种“毒”,是诗人内心永远无法戒掉的“瘾”,如果你不再写诗,夜深人静之时抚摸那结痂的伤口,就感到刻骨铭心的隐隐之痛。
因此当他在文学创作中断20年后仍能拿起笔创作,也就不足令人为奇了。2005年他重返写作后,似乎像岩浆奔涌一发不可收拾,短短2年,写了160首诗歌,20余篇随笔,作品被很多网络转载,无论是思想深度及写作技艺,都达到了他自己的新高度。
  我曾把一些诗人的诗稿转交出版社或给人欣赏,被看好的,往往多为很早就开始写作,至今仍在写的人,可见写诗一要练“童子功”,二要有人生阅历。再就是早年写作的习惯,潜移默化,使人比较有耐性,也更为沉静,注重打磨语言的光泽。不像后来网络平台起步的写手,过分追求写作的快感,仓促出手的“短、平、快”诗作居多。
  朱涛这本诗集中的作品大致上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写实性的,这些诗不仅是诗人对现实的观照,更具体化为诗人的“亲历”,《西湖迷漫》、《路过南京》、《云浮之石》、《进入潮州》、《到花都去》、《祈福之夜》、《广州迷雾》、《在东莞迅速成为夜色的一部分》、《送妻子去上海探望异乡就医的父亲》……光看标题,就明白这都是他曾经踏足过的地方,他无非诗意地记录了现场感受。然而朱涛的诗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立体”,他直面生存,勇于在生活中拼搏扑腾,呈现事物的本相,不逃避存在或黑暗或明亮的部分,却又浑身浸淫江南才子与生俱来的书卷气,他总是忘不了千里之外千年之前,将异时异地的文化元素“拼贴”到此时此地生命体验之中:
 
  爱人在那里
  家就在那里
  哪怕
  一箪食
  一瓢饮
  几缕清香,数抹烟霞
 
                  ——《祈福之夜》
 
 
  花都无花
  这并非我的错
  是花不开
  抑或花本不曾开
  或者错在开始
  不该去一个叫花都的地方
 
  我对某些词总怀有
  偏爱
  譬如朝露,美丽易逝
  但与我们的人生相连
  譬如波澜
  纵使放纵,却不觉汹涌
  因为蕙质兰心
  至于扁舟野鹤
  残雪断桥
  早已深入骨髓
  与对水的感情
  一样复杂
  故国三千里,一声何满子
  说着说着就回到了唐代宋朝
                    ——《到花都去》
     
  实在说不清他联想到的一个个词语——那些代表传统中国的符号跟当下欲望化写照的世俗生活有什么必然联系,却又无法割舍其中说不清道不明的藕断丝连。他是想让我们在浊水中照见历史的澄明吗?还是想让我们在祖先的经络里舒张21世纪充满活力的身体?《怀念九莲与觉悟无关》是他这一类型诗歌的代表作:
 
  怀念九莲与觉悟
  无关
  它仅是一个地名
  表明我曾经来过
  一如此刻,阳光
  被水触动
  转瞬即逝
  痕迹还是留在了水中
 
  无所谓短暂还是长久
  对还是错
  就象我1995离开海南
  到了1996却转身赋予纸杯
  从机器中源源而出
 
  量与质
  有时没有必然的因果
  幸运也不总是好事
  尤其从开始就开始的幸运
  这导致了我一生的盲目
  在纸嬗变为欲望的过程中
  我遭遇了市场的狙击
 
  在物质中自由
  随心所欲
  是更高一种境界
  可惜我当时不懂
  父亲血液中的浪漫主义
  让我选择了无义反顾
  我坚守到了大门关闭的
  最后一刻
  然后在小平去世的次日
  离开了终生热爱的杭州
  尽管后来纸杯风靡一时
  成为日常用品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与自己战斗
  且始终如一
  因此我更愿意相信那一池莲花
  是江南的一群女子
  在踏歌声中不小心掉入湖水所致
  灿烂是最重要的
 
  九莲已非我认识的九莲
  高楼入云天
  车流日生烟
  市声
  淹没了小学堂里稚气
  朗朗的读书声
  它离西湖仍然很近
  只是离灵隐越来越远
             ——《怀念九莲与觉悟无关》
 
  这首诗写他在杭州九莲新村曾经的居住、创业,特别记录了办纸杯厂倒闭的“疼痛”,以及之后的辗转漂泊,重新回杭后睹物思人却物是人非的感慨。九莲就像他的人生,这个地名是他血液里一生的钟爱,哪怕在踏歌声中不小心掉入湖水,“灿烂是最重要的”。
 
  平淡、随缘却又蕴藏着一种执著的哲思,对存在荒诞感的追问,是“朱涛的说话方式”,他最惯常于这种源于现实却超现实的表达:
 
  小时候厌食
  大人买了收音机
  哄她
 
  吃饱饭
  里面的小人
  就会载歌载舞
  蹦出来
 
  她好羡慕
  常常盼着收音机的房门打开来
  但她们不是嫌她吃饭少就是嫌她吃饭慢
 
  后来,她明白里面的小人是走不出来了
  她剁掉手脚撕碎声音
  她怕有一天长大
  关在收音机里永不见天日
                   ——《关在收音机里》
 
  童心的世界是充满魅惑的,大人善良的欺骗,使几乎所有的小孩都相信他袜子里的礼物是圣诞老人半夜里赶着麋鹿送来的,因此朱涛有理由相信收音机里的小人会蹦出来。成熟意味着去寐,却也悲哀,它让童年的美好粉碎,生命的成长,留下一个个美丽的梦幻被击碎后结的疤。
  我们再读他另一首《祖母绿》
 
  未能与祖母诀别
  成了他心头之痛
 
  偶尔会伸进去
  摸一摸
  祖母种的那些往事
 
  他辨别出出殡那天的情景
  大家哭成了泪人
  只有祖母躺在棺木里
  无动于衷
  仿佛相信焚烧后的骨灰仍能拼凑
 
  日子一长,他竟发觉体内
  生长了一块难以切割的祖母绿
 
  真切,真情,一如时下常见的那些“叙事”风格的诗,冷静地客观道来,可朱涛的高妙就在于结尾,不像许多人那样停留在日常“议事”层面,他淡定沉着说出了超现实存在。诗,本质上是更高意义的真实。
 
  十年前她在背上
  纹身了一对
  天使
  翅膀
 
  太重
  想挣脱
 
  蝴蝶鼓舞她
  坚持
  以后有用
 
  一天洪水
  登门
  她开锁
  锁眼锈
  且涌现
  大把大把的蛆
 
  行将腐烂时
  遗忘的翅膀
  拍击她凌空而起并破墙而出
 
  从此她对路过的梦都说
  爱护翅膀
                  ——《爱护翅膀》
 
 
 
  我裸身跳进水里
  沐浴透明
 
  突然我跃出水面
 
  地震来临
  我怕挖掘我的手
  戳着脊梁骂:
  无耻,死不改悔
 
  什么事魂飞魄散
  不穿睡衣到处跑
  此刻太太正漫不经心
  追杀着厨房里的一条鲤鱼
 
  不想明天,我比她还安静
  现在我裹好躯壳心安理得眺望窗外
                                ——《后遗症》
 
 
  这就是朱涛,他植根于现实,却始终跟人间烟火有点距离,有时觉得他煞费苦心,带着某些不可理喻的诡异。而正是诡异的魔力,提升了他的写作。
  正如朱涛的一个朋友所言,朱涛的归来再度证明:诗人不会消失,诗歌永远与人类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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