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读过赵悠燕的一些小说，格局精巧而含意不浅。印象中戴眼镜的赵悠燕温和而矜持，略带几分羞怯，只有当某个话题触动了她，话才会多起来。总之，她似乎是那种功利性很淡的人，有感触写，没有就不硬写。这次一下寄来两叠小说稿，共68篇，才恍然记起时间已过去了许多年。
赵悠燕小说涉及的都是普通人物，即小人物、底层人物，他们的日常生活鸡零狗碎，平凡又平庸，很少有诗意，有理想的光辉。但普通人物的人生正是历史构成的稳固基石，从中最可揭示人性的细微与丰富。《孝治》中的父亲得了绝症，儿子为表示孝心，卖掉房子治父亲的病，父亲只活了一个月零七天。如果不去医院，可能活得更久，也不会受那么多苦。“爹死了，我觉得可以对他有个交代了，对娘有个交代了，对看着我的村里人有个交代了。”这样的两难境地，实在是普通人无法挣脱的生存困厄。《夏天的西瓜》中父亲因儿子反复要求买回一只西瓜，夫妻俩看儿子吃得开心，丈夫刨下西瓜肉给妻子吃，又将剩下的撒盐当菜吃，自己未动一口。就这么一件小事，写尽了底层人生活的艰辛。而《无聊》截取了日常生活的某个片断：妻子说丈夫看电视、看书、与人聊天全是无聊，丈夫则反唇相讥，说妻子说话、打扮、陪领导打麻将更是无聊。“无聊感”弥散在生活的每个角落，又无法驱除，是精神无着落的鲜明表征，道出了生存的本相。
小说的深度更多来自对人性的反讽与拷问。《寻找1963年出生的女人》带有荒诞色彩：老人有两个子女，平时不来，听说要分遗产便三天两头跑来，老人编了一个谎言说有一个女儿丢失了，于是认亲的人络绎不绝，老人都说不像，并把两个子女赶走，把遗产捐给了慈善基金会。人性中的贪婪暴露无遗。《恐惧》写父子在坑道深处因为缺氧，为抢夺通风口而反目成仇，结果谁也活不了。血缘伦理在死亡面前一触即溃，揭示出人性自私的本质。一些作品则表现了对人性难测和变化的失望伤痛。《起风的时候》叙述“我”在网友活动中认识了一个神秘孤独的女孩，女孩对“我”的关心非常感激，但当“我”去女孩住的城市想与她见面，却被粗暴地拒绝。这是否是过于孤寂造成的精神病态？《船渡》的前半部分让人想起沈从文的《边城》，老稍公撑渡从不收钱，善良纯朴，但若干年后老稍公的孙子却为钱与人打架，让人感叹传统美德失落的无奈。
对普通人的庸常人生与人性弱点，赵悠燕没有居高临下的批判和指责，她将自己当作他们中的一分子，所以叙事冷静平和，更多是关切、同情和宽容，这是心态成熟的标志。
但我以为，赵悠燕写得最好的，是那些表现女性情感世界的小说，温婉、曲折而丰富。
古典的爱情。《永藏我爱》写名叫苏啸青的女子对男子庄剑深藏不露的爱，见到对方，总会心慌意乱，即使是在庄剑结婚以后。在苏啸青看来，“除却婚姻，掺杂了肉欲的情爱常常显得晦暗、肮脏，它的最终结局往往是两败俱伤，不可收拾。”因为害怕而逃避，并选择了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在现实中这样的爱恐怕是不多见了。《结果》中的“她”是一个传统女子，爱了对方三十多年，为了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感情，鼓起勇气去找他，不料对方说根本不认识，还以为“她”脑子有问题。爱是如此绝望，苦苦的等待却是梦的破碎。人们当然可以指责她们过于天真，不切实际，但爱本身又有什么错呢？
平凡生活的爱。《笑如花儿绽放》里的女子生于困难时期，贫血，在家里不受宠爱，别人也很少注意她，所以不会笑。丈夫变着法子让她吃补药，女人很感动，第一次笑了，原来笑起来挺美丽。《妻丧》写丈夫在妻子死后不让别人为妻子换衣服、洗澡，不让别人陪夜，拒绝和尚诵经，不要首饰，只让妻子带走笛子和乐谱，最后海葬，原来一切都是尊重妻子生前的爱好习惯，可见日常生活中的理解和关心。这里没有浪漫和激情，有的只是点点滴滴的关爱。
偶然的感情出轨。《爱你的寂寞》中一对陌生男女因暴雨留在山上，然后下山住进宾馆，因为互相寂寞有了一夜情。天亮后，女子坚持付一半房钱，然后平静地道别。一切自然开始，又自然结束。作者也并未作道德上的评价。《诱惑》里的女子则抵抗了情爱的引诱，当一直记挂自己的男人约她晚上去宾馆，她的心跳着，感到了冒险的快乐，但又意识到“我不爱他，只是被他的爱所感动”，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
情感上的分裂与背叛。《月亮像你的眼睛》中的福贵因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秀禾相信他有情有义。但当秀禾过年时去丈夫工地时，却发现福贵乘火车去另一城市找另一女人，顿时丈夫的眼睛变得月亮般冷漠。《相识》里的丈夫金峙出车祸死去，妻子罗漾十分伤心，认为丈夫那么爱她，却不知丈夫已和好友林沧桑怀了骨肉。《蓝绸伞》写得十分出色。男人表面对妻子十分关爱，其实早有了情人。出差与情人买了两把一样的伞，一把送给妻子。妻子出差，情人到男人家，出门下雨借走了伞，又还错了伞。开同学会两个女人都去了，妻子发现女人拿的伞上有自己留下的补丁，一切全明白了。小说文字非常细致绵密，叙述不动声色，又腾挪转折有变化。类似的还有《领带》。结婚十周年那天，丈夫找不到妻子当年送的领带，最终导致离婚，回来找到了领带。从常理说不可能因为一条领带而分手，只是一个借口，其实感情早有了裂缝。但作者故意不去点明，这是作者的聪明处。
作者是女性，所以情爱方面的体验特别细致深入，从不同角度汇聚，便构成了女性情感生活的心灵图像，读来自有许多悠长的意味。
赵悠燕的小说不是宏大叙事，企图记录大事件和时代风云，她没有这样的野心，更不是为了进入文学史而写作。她爱这红尘滚滚的人世间，所以关注日常人生，记录一笑一蹙，一悲一喜；从自己的心灵出发，去搅动丰富多变的情感波澜，去探看人性的底里，并从中提炼出对生命与世界的独特体悟。这正是赵悠燕小说的意义所在。当然，赵悠燕的有些小说企图容纳更多的内容，给人太满的感觉，小小说最好写得单纯，着力于某一点，写透写深。另外，小小说应在有限篇幅中表达更丰富的意蕴，所以不可太实，应虚实相生，带有寓意化特征，《克隆爱情》、《相距五十米》便是，可惜少了点。
赵悠燕要我写序，我坦言不懂小说，并提出谁谁比我更合适。但她认了死理，只好领命。窗外的知了正在太阳下拚嗓子叫。那么，就把以上的文字当作知了的聒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