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自己的内心拯救——群岛诗群海洋诗论
第一节 “一生就在岛屿上行走”: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
舟山群岛地处中国的东海之中,是中国唯一以岛群组成的城市,共有1392个大大小小的岛屿,教科书中说是撒在东海之中的一长串明珠,这仅仅是个比喻。其实,这些岛屿,连同岛上的生命,终年被大海的波涛、迅疾的风暴所包围,与广阔的大陆相比,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生存环境、情感形态与想象方式。从历史上考察,舟山长久以来就是一个荒远不毛这地,最初的居民则是为了生计迁徒而来的漂泊之民。而明、清两代实行的严厉海禁改革,导致两次大规模的岛民内迁,更造成了文化之链的断裂甚至空白。历史为舟山作家们提供的文化资源也就显得十分稀落。但正是在这种“孤岛”般的生存境地中,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有一群年轻人厮守并热爱着他们的海洋家园,以诗歌为载体,用生命所有的激情抒唱着爱情与劳动、感悟与思考,执着而坚定地走过了一条值得骄傲的充满艰辛的追求之路,二十余年来,“群岛诗群”的诗人们在《诗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星星》、《江南》等几十家刊物发表了大量诗作,《中国青年报》、《诗歌报》、《萌芽》、《浙江作家报》等也作过专题介绍,至少在浙江省内产生了重要影响。“群岛诗群”已被人们视作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
一个事实是,海洋诗歌构成了新时期以来浙江诗歌创作的重要一翼,而舟山诗人的海洋诗创作又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由于特定的地理位置和生存环境,海洋题材的诗歌在舟山诗人创作中占有最突出的地位。舟山人口不过区区一百万,但诗人的数量(不管其成就如何)至少也有数十位,这个比例是相当高的。论说浙江海洋诗歌,岱山的“群岛诗群”无疑具有相当的典型性。海洋诗歌与生存境遇的关系、内在的意涵、生命意识以及海洋诗歌总体性的美学追求,都可以从“群岛诗群”不断展开的历史中得到集中清晰的体现。历史已翻过了二十多年,外部世界已发生了深刻变化,人的内心世界的变化更惊心动魄,但“群岛”诗人的脚步依旧年轻,艺术的歌声依旧真挚嘹亮,这其中的奥秘值得深究。在我看来,大致有以下几个因素。一是本真的生活体验。这种体验不是来自书本或教科书,而是经年累月生存于海域的个体与群体的经历的共同冶炼启示,无论是幸福欢乐还是忧伤痛苦,都是灵魂真实的回响,“踏歌而舞/迈着险厄的舞步/一生的旋律或长或短/晃荡的生命无须定位/也无法定位/开放的道路/晃于空中。”(厉敏《船的舞步》)。没有真切的体验,很难写出这样贴近海洋人生的诗句。这种人生体验不断滋生出他们对海洋家园的依恋和热爱:这水一划而逝/这船临风而动/我们是以怎样的姿态/目击着船的灵性已浸透家园。(李国平《永远的赶海人》)。二是生存境域培养了群岛诗人的“岛屿式”思维,动荡的波浪、辽阔的空间、漂泊的鱼族,带给他们丰沛的想象,跳跃式的片断灵感,最有利于诗思的拓展与捕捉:你大声地呼唤一下自己/便有潮声响起/鱼穿过童年的方向/其实你不过是倦眠于想飞的愿望/在时间背后/你脱去影子站在广场中央/被雕刻成泅渡的姿态。(李国平《渔语》)一声呼唤,竟然可以让波涛响起,让鱼穿过时间,并将自己雕刻成泅渡者的形象,其奇思妙想确也令人惊奇。三是相对而言的隔绝与封闭状态。与大陆相比,舟山诗人们不可能及时参与不断变换的文化、文学思潮的发展进程,显示出非常孤独的写作姿态。但从积极的意义上说,这种隔离与孤独状态也使得群岛诗人们较少受到外来文化、文学思潮的影响,没有了取舍选择上的摇摆困惑,或者投机心态,可以潜下心来,最大限度地按照自己的内心需要进行艺术创作,因而有可能显示出更多的独特性。四是群体之间的和谐氛围与自由探讨的精神。群岛诗群真正做到了“以诗会友”,相互的关系十分亲密和谐,摒除了文人相轻的陋习,充分尊重各自的个性与艺术趣味;通过不间断的沙龙活动和作品研讨会,开展思想与艺术的多向交流和批评,及时总结经验,制订下一步的发展计划,发现和培养新的创作人才;通过创办《群岛》杂志,与全国各地的诗友广泛交流,并以集团方式推介和发表会员作品。二十余年来,群岛诗群以诗歌创作作为共同的精神纽带,始终保持了旺盛的生命活力。在他们那里,写作不是个体才情在纸页上的随意驰骋,而是美好地生活下去的强大精神依据,是证明自己的人生不断超越的鲜明路标,或者说,已内化为一种生存方式。
很多年过去了
我仍旧生活在汪洋中的岛上
这蓝色晃荡的海里
水是最辽阔的道路
我知道,是那些道路造就了我
——孙海义《我的岛》
在一个物欲肆意扩张的消费主义时代,在一个机械和工具理性日益强大地宰制心灵、人性不断被遮蔽的时代,群岛诗人们始终坚守着家园,坚守着自己的精神高地,不能不令人感动与敬佩。是的,“水是最辽阔的道路”,这道路通向他们的心灵深处,更将生命带向了辽阔的海平线的前方。
第二节 “如何抚波为琴”:波浪上的精神家园
群岛诗人们是大海所养育的忠实儿女,血管里先天性地注入了大海蓝色的血液,血液与波涛一同呼啸激荡,生命与家园共波浪舞蹈。因此,从诗歌创作的最初阶段起,群岛诗群就将大海作为最重要的审美对象,寄托了无限的激情与遐想,将诗性的触角伸向海域的自然景观、渔村人民的日常生活,并作出了富有个性风采的描摹抒唱。
对故乡风物和历史的描述追寻,在群岛诗人作品中占有相当的数量,这些诗作往往从外在的事物入手,突入事物背后的人性况味与历史意蕴,亲切熟稔中显出了深长的回味与沧桑。试看李国平的《横街鱼市》一诗:
这尊活着的雕塑只是暗示
孤独的鱼迹久远又亲切
升腾的每一次鱼市喧哗
望见横街来得及展开的纯情
化作粗手大脚的鱼族列队前进
我们无视这庞大的虚无
四季悠游的单桅船漫游过来
在石板路面钓出一坛
陈香米酒的清香
诗中描述的“横街渔市”在岱山的东沙古镇,曾是非常繁华的地方。舟山是世界著名的四大渔场之一,渔汛期间,沿海各地的渔船云集此地。而现在繁华不再,变得冷清寂寞。诗人从一尊大黄鱼的雕塑,追寻久已远去的鱼迹,让庞大的鱼群在想象中再一次复活,让千万只船浩荡而来。这种怀想如此强烈而单纯,尤如终年的米酒那样醇香。而诗人“就像一尾疲惫的鱼寻到了回家的路”,只是“看着收获后的纯粹的洞箫/吹得海风海腥几十年来渐归寂淡”,表露了沧桑带来的浓重感叹。
海上日出美奂美轮,引起过多少诗人的遐想。孙海义在《蒲门晓日》一诗中将个体感情与自然景观作了高度融合,倾注了强烈的情感色彩:出水的心情/唤醒热情中高尚的部分/如奇妙的音乐由高到低。日出照亮的是生命中最纯洁高尚的品格,或者说,日出洗去了人性中常有的阴暗与偏狭。因此,诗人呼唤着让自我彻底敞开,“让自己融汇在光的色彩中”,并真切地感到“自己正被喂养/柔弱的脉膊开始变得坚强。”
当生命来到世界上,蓝色便洗亮了他们的眼睛。因此,在“群岛”诗人作品中,“水”既是无处不在的意象,又是诗歌循环不息的内在动力与节奏。沈松友在《我们居住的水》中这样写道:想象一种水很简单/如享受桌案上的一域光明/而接近水并非易事。水穿越生命中所有的季节,滋润着生命与爱情,所以,尽管有风暴和海难,“人类注定不能远离水。”海洋白色的波浪在颜平眼里,就像茫茫草原上的羊群,但人很难看透它,“当你看到了美丽的浪花/其实只看到了表面”,其实水“能够洞穿我们的心肺和未来。”(《大海》)。闯海人的路就悬荡在海水之上,“世世代代的路就这样走过来了”,但谁也“走不出大海走不出天空/走不出涛声澎湃的心呵。”(厉敏《雾海》)。之所以走不出,是因为水既在体外,更在体内。这样的生存处境,决定了人必须时时从海洋的镜子中返观人类自身:“四空展开的水流犹如/诗篇中的洗礼/覆向夏天初潮般的处子/站在水中央/我们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影子/隐藏着巨大的雷鸣。”(李国平《水是最好的》)。与水相伴,人才能保持处子般的纯洁,并从中获得雷鸣般的生命激情。
同样无处不在的意象是“船”和“鱼”。船是水中移动的陆地,是人与海发生关系的最重要的媒介物。因此,船在闯海人的眼中就是与自己的生命相依相亲的伙伴。“灯塔矗立在前方/海浪如雪鱼越过洋面/船静谧栖息在港口/锚的触角深深扎入海底。”(徐嘉禾《船》)这是经历风暴后异常安详的船;“有水陪伴你的日子/是最快乐的/在远离港口的地方/你和水融合在一起/只有在水中/生命是流动的/且活泼而旺盛地生长”(厉敏《船》)。这是蓝色海中自由行走的船;“船隆起它坚实的肌肉/每一个关节都嘎嘎作响/这是最辉煌的时刻/代表着一个岛屿的走向。”(孙海义《是什么把我照耀》)。这是踏尽万千波涛、充满激情与力量的希望之船。船已经从物质的形态上升为人类精神的载体。而鱼是大海馈赠给人类的最好礼物,对此人不能不发出内心的感激:“单纯的鱼儿/成熟的鱼儿/阳光一样/在那里悄声细语。”(沈松友《感恩鱼业》)。由于和人类的亲密关系,海底世界总会引发人们的关注:“鱼的世界其实很小/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玻璃的房子没有门窗/阳光和空气被挡在屋外”,鱼的生存同样艰辛,“一生都在掂量对手/将自己磨成一把匕首”(厉敏《鱼的世界》)。而鱼的生命如此顽强,将种子播满整个海洋:“鱼族象流星/迅捷地从一生中划过/当渔网的镰刀收割的时候/当风暴和海盗可怖的夜空向你逼近/一万次的诱惑之后/一万个生命在子宫滚动/而等待焰火在夜空喷射/只需要一次深呼吸”。(厉敏《繁衍之情》)生命的繁衍展示出无比壮阔灿烂的图景。
群岛诗人们热情歌颂着人的劳动和创造:“犁开无垠的海洋/抵达恩赐/激昂的号子中/完成了一系列劳作/渔者的手一波波握住秋天”(孙海义《渔》)。因为劳动,秋天才在手中变得如此沉甸甸。那海边一生都在凿石的石匠“锤声依旧/多少石碑里的容颜老去/他们把道路让给历史/自己的路躲在永远的愿望里。”(厉敏《石匠之路》)。劳动者的生命老去,但凿成的石像与精神一同不朽。群岛诗人们也歌颂着平凡的事物,譬如盐:“这海的成分/最先进入祖先的体内”,阳光下忙碌的人们,“生命也如盐/每个日子都要经受阳光的冶炼。”(孙海义《从一粒盐始,深入舟山》)。洁白的盐,正是劳动者美好心灵的结晶。
对故乡风物历史的描述追想,对人与海的多重关系的梳理,对渔村日常人生的细致体味,使群岛诗人的作品染上了浓郁的海域风情色彩,造就了诗作亮丽、乐观、健康的主调。也正因为这样,群岛诗人们才会对大海这一生命的母体充满了感恩之情:大海的嘴从没停止过叫唤/他咬住了我/闭上眼/我已被手中跳动的生命/感动得热泪盈眶。(於国安《长涂岛,我是你的儿子》)对家园的依恋也才会如此深切:
这岛屿一定如母亲的乳房
绿绿的,温柔的
这岛屿又如水中的葡萄
亮亮的,活泼的
这岛屿或许是一坛坛好酒
每次台风上岸
都会酩酊大醉,疯疯癫癫
这岛屿更象是海中的大树
它的根看不到边际
——厉敏《想象中的岛屿》
诗中一连用了“乳房”、“葡萄”、“好酒”、“大树”等意象,传递出对家园的一往情深,而他们的生命之根早已深深地扎入了岛屿和大海的血肉深处。
在无比蔚蓝动荡的波浪上奔跑欢笑,尽情建造着自己的精神家园,让生命释放出本真的光芒与品质,人们有理由为他们的抒唱感动:这是我的波浪家园/世上最活跃的土壤/她甜美的内涵/让我饮尽星子美酒。(孙海义《我的波浪家园》)。
第三节 “梦幻与潜游”:神秘幽幻的美感特征
群岛诗人们对故园的风物、历史,对渔村人日常生活情态有着深深的眷恋和感叹,因为热爱才有了动人的抒唱。不过,这些抒唱毕竟更多停留于显型的层面,即诗歌的指向更贴近于现实人生的近距离观察。诗歌创作从根本的意义上说,是将外在的世界纳入并融解于人的心灵之中,去建构一个高度主观化的精神世界。因此,为突破世俗人生的局限,让心灵获得自由腾飞的力量,群岛诗人们的创作转向了对特定地域的风物、传说、歌谣等所隐含的文化内涵与情感形态的深层开掘,以此来寻求历史传统与当代生活的渊源关系。这一时期的创作带有更多的浪漫色彩,呈现出幽幻神秘、空灵飞物的美感特征。
在此类作品中,对风物的描写已经蜕去客体的的真实,而是返回内心,充分经受了主观情感的浸润与改造。先来看厉敏的《涨潮时分》:
谁召唤了缩入暮色的潮水
当它悄悄伸展于人们的梦境
我不想触及它的愿望
一个肤色光洁的午夜
聆听于那个在水中漂洗后的声音
等待着一次月光的深入
大海的潮汐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在厉敏的感觉中,是人的召唤推动着暮色中的潮水盈涨起来。为什么召唤?而且在人们的梦境中伸展?一切展开于“光洁的午夜”,被水漂洗后的呼唤与月光一样洁白,借着月光深入的对象又是什么?诗歌一开始就营造了十分朦胧迷离的境界,意旨飘忽而难以把握。诗歌又用了“莲花的裙裾”、“风中的帘子”等富有动态的意象,与浩浩的潮水、静谧的港湾对应,进一步传递着内心无以名状的渴望与惆怅。置身于苍茫的海上月夜,诗人终于发出了疑问:谁阻碍了潮湿的手指/谁将月光下的心情换成涛声/一步之遥成为凝视的距离。原来“涨潮”是特定心境的产物,所谓境由情生,自然景观因为人的情感参与而获得了内在的灵性。而“阻碍”则点出了心中隐秘的疼痛失落,以至于“一步之遥成为凝视的距离”,这是一个悲剧式的结局,永久瞭望却永远没有结果。
高度主观化的心灵投射,常常使事物呈现出陌生化的间离效果,造成意象的奇特与意绪的飘忽游移:
其实我在苏醒的时候看见过峭壁
倒挂着鱼群的声音
被八月的日子化为水的花纹
梦和雨景,千百年来抖擞不已
我的吟唱遗落在没有航向的船上
随风触摸许多孤独的眼睛
——李国平《即景》
鱼群的声音竟然可以倒挂在峭壁上,而且瞬间又化成了水纹,完全是一种幻觉所致,渗入了奇妙的联想。作者说是“在苏醒的时候”,其实是在梦境中。“我”吟唱些什么?又为何遗落?在海上航行的船为什么失去了航向?这些带给人们的是大段的空白,并隐含着失望、危险、以及难以把握的神秘,就连触摸的那些“孤独的眼睛”也如风一样遥远而怪异。
梦幻感带来了超越现实世界的情态指向,最为鲜明的是生命的潜逃心态。在《潜游》一诗中,厉敏描述了一条鱼“从母体的卵槽中溜出”之后向大海潜游的艰辛之路:“风浪这头巨鲸紧追不舍/漩涡象罂粟花一样开放/风帆的阔叶林/已长成一种天然风景/错纵的刀锋/在风中霍霍磨响。”诗作展开的是一个险象环生的海的世界:巨鲸追击,漩涡象罂粟花一样美丽又邪恶,涌动的风帆,而波浪象刀锋无休止地劈砍。因此,在“铺满鳞片的水路”,鱼十分劳累,却要不停地潜逃,当血红的晚霞消失,人们看见鱼“重新吞吐着新鲜的语言/通过目光凿成的长长走廊/鱼潜向远方。”不须提醒,人们都能看到在鱼的潜逃背后作者急切关注的眼睛,从某种意义上说,鱼类的生存之路也正是人类常常经历的生命之路。在这类诗中,人与鱼早已消失了差异,成为生命的共同体,即人在想象中将自己幻化成鱼,进入鱼的世界,去细致体验鱼的内心感受。譬如於国安的《夜鱼》:
黑夜里,松开一层层绑带
寻找唯一的妻
它不看我一眼
月光倾翻小船
划出道道伤口
然后喝自己的血
它不看我一眼
游戏于残酷的幻觉
在死亡光圈里
播种影子
它不看我一眼
它不看我一眼
不能言语的美不看我一眼
作者用人性的目光凝视一条在月光下的波浪里自由游戏的鱼,它是孤独的,寻找着妻子,它遍体伤口,喝自己的血,在死亡的光圈里播种孩子,如此专注、心无旁顾,所以它“不看我一眼”,完全沉浸在自我中心的世界里,鱼一生所追寻的是爱情与死亡,而人类对此只能保持沉默与欣赏。这首诗很自然使人想起里尔克那首著名的《豹》,鱼和豹一样,都受着一个意念的强大引诱和支配,整个世界都围绕着它们旋转。《夜鱼》一诗笼罩着浓重的神秘色彩,意旨模糊而多重。
特定的水域风情与生存方式,也使人的生产、生活浸染了奇异而神秘的文化意味。来看朱涛的《嚼歌》一诗:
很久以后
那被往事养大的歌声
从你疲惫的嘴里漫出来
渐渐地远处有渔火闪烁……
鬼火久久鬼火久久鬼火久久
鬼 鬼
火 火
久 久
久 久
鬼火久久鬼火久久鬼火久久
这首诗描述的是海边居民群集在一起,在月光下的沙滩上狂欢歌唱的情景。男人的歌粗犷有力,击碎女人久已期待的呼唤,女人的歌声与天上的鹰叫相和合。“狂欢”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俄国文艺理论家巴赫金早已作过独特的阐释。它和生产、生活相关,更是集体无意识的淋漓尽致的释放,可以歌颂欢乐,倾吐悲伤,也是对天地鬼神的祈求祝福,而“鬼火”这一意象十分醒目,则与海难与死亡相关。诗歌排列十分奇特,用无数燃烧的“鬼火”营造成巨大的网的形状,将生命紧紧包围,美丽闪烁,又阴森恐怖,而这一切又是在苍茫的天空和大海之间展现,更显得怪异而神奇。
同样,厉敏的《招魂》描述的是海边居民送别死者的古老仪式。万物有灵的观念在中国民众中影响极深,人死了,肉体已朽腐,但灵魂与精神并不因此而泯灭,而是会转生投胎,显现在未来的生命之中。海难者常常无法寻到死尸,所以亲人就要招回他们的亡灵,在故地入土为安。诗篇以赋的铺排方式展开:风暴之翅垂下吼声如片片树叶沉入海底/动荡之海被浇铸如砺磨出天空之青光/一滩鲜血从海之尽头渐渐扩展如不绝之号子。风暴已过,天空泛青,号子不绝,无数的人们齐集海岸齐声呼唤,声势慑人。诗篇以“古庙钟声”、“香烛”、“纸钱”、“螺号”、“鹰鹫”、“墓碑”、“棺木”等一系列意象营造出凄厉悲恸的场景,并反复穿插着“魂兮归来胡不归”、“魂兮归来将安归”、“魂兮归来吾与归”的呼告,期望死者的灵魂“行走于月光之上”,如“初生之婴”那样纯洁奇特,获得新的生命,具有动人的情感力量与艺术穿透力。诗作紧扣人的悲剧性命运,并将一切置放于古老的传统文化之链上,因此具有了历史的深度与人性的光辉。
在群岛诗人作品中,灯塔、礁石、船、铁锚、鸥鸟等众多物象都被赋予了生命和节律,寄托着超越生存局限的飞翔之梦。它们连同古老的仪式、传说、海妖凄美的爱情、鱼族世界的千姿百态,共同组成了由想象和梦幻所构成的另一重世界,艺术与心灵的世界。这世界所特有的幽幻神秘之美,来自群岛诗人们奇特丰沛的想像力,敏感活泼的心灵感应,也与特定的海域文化传统沉淀而来的独特的情感方式和思维形态密切相关。而这种美感特征也正是海洋诗歌最吸引人的元素之一。
第四节 “血脉里溅起的涛声”:鲜明独特的“岛屿意识”
群岛诗群是典型的海洋诗群,他们生命的根深深扎在大海的土壤上,一切的欢乐与痛苦全来自大海的恩赐。当他们面对动荡辽阔的海洋,就是直面自己无法回避的命运。因此,群岛诗人们的诗歌具有深厚沉重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的不断沉淀,便形成了鲜明独特的“岛屿意识”。所谓的“岛屿意识”是我创造的一个名词,指的正是世世代代的岛屿居民因特殊的生存环境而造就的特殊心态和观念,包括人的生活方式,价值取向,人对生命与世界的理解和行为准则,概而言之,就是他们的生命哲学。只有抓住了这一点,才有可能真正把握群岛诗群的核心内蕴与最基本的美学追求。
“岛屿意识”首先体现为空间隔绝带来的孤独感。长年生存于与大陆分离的茫茫海洋中,自然会产生出被遗忘抛离的心理感受,厉敏在《白的水,黑的水》中这样写道:
这里的水深沉得连阳光也难以插入手指
这里的水坚硬得只有飓风才能将它砍削
这里的水沉重得如一万册历史
这里的水深远如无底之夜
这里的水孤独得要凝成化石
这里的水看一眼就凉透你的想象
这里的水是人类所遗忘的遥远的故事
诗句缓慢而滞重地伸展开来,犹如一望无垠的海水缓缓涌动着,充满了你的眼睛与想象,连骨头也浸得透冷。所谓“深沉”、“坚硬”、“深远”全是被围困于茫茫大水中的人的主观感受,从不同的方向行走,你永远走不到一个尽头。所以孤独才会象巨石般压上心头,每天发生的新鲜或陈旧的故事就必然是遥远的,要被彻底遗忘的。
这种孤独感无处在不。即使是观赏一幅画,也会如闪电突然照亮人的内心:
当鸥鸟擦肩掠过,阵痛中的岛屿
象一只无标题靶心
包容着春天的无数张帆影
踏过沉默的波涛
无法诉说的总是网眼里
滑出的祈望破空而来
在夕照中穿墙而过的
不过是寒冷花瓣中的时光
——李国平《油画:夕照中的老人》
夕照中的老人被定格在一幅油画中,但他只是一个点缀,遍布在他四周的仍是无比的海洋。岛屿是“无标题靶心”,永远没有方向,沉默的波涛一年年带走了祈望。“寒冷的花瓣”自然指向白色的波浪,时光滔滔流逝,但应当改变的却没有改变。
孤独感的产生还与家园的败落衰亡有关。於国安可作为一个典型。他的诗的世界更多是故乡的缩影。在《南头山》中,他看见的“只有不断的死亡与消逝/只有海水、海鸟遵守着风俗。”当他“站在台风的伤口”返回小渔村,站在老屋的门外,便不断问自己“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呼唤着祖父和父亲的名字,怀念一切过往的时光,因为小渔村老了、荒凉了,在恍若隔世的幻觉中,只有“千万年的海风对死亡深情的呼唤”。(《站在台风的伤口之处》,他唱出的是一曲曲与大海一样古老的挽歌。
其次,是闯海生涯无根的漂泊感。将生命托付给船和桨,托付给动荡威严的大海,天涯是家,海角是家,便自然怀上了浓重的忧患感和命运的无常感。这与大陆型的农耕生活完全不同,守着土地为生的农民尽管时常靠天吃饭,但最多是歉收荒年,海上生涯却无情地昭示着人对命运的不可知与无力把握,说到底是以命相搏的营生。厉敏在《海峡之间》对此有过十分真切的描写:
月光穿梭于两岸
一条流动的舌头长满牙齿
我们就在网上行走
找不到最佳的角度
什么时候海螺爬上漩涡的梯子
我们就在网上行走
礁石象颗蛀牙发出阵痛
两岸太远
风每天吹动它的位置
我们就在网上行走
“流动的舌头”、“牙齿”描绘出波浪的凶险,漩涡筑起高高的梯子,风吹动了岸的位置,一切都在动荡飘移,航海者命定要在“网上行走”,悬晃着,挣扎着,面对脚下死亡的深渊,正如卡夫卡所说的人生常常要被一根绳索绊倒。最要命的是你知道终有一天要摔下来,却不知在哪一个时刻,时时需要担惊受怕。
作为命运漂泊的直接承担者,“船长”的形象在群岛诗人的作品中反复出现。如李国平的《船老大》:什么样的传说都找不出你的影子/你却把大海搂在怀里/一遍一遍地抚摸不够/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浪尖上摇晃的命运/唯你的存在而选择。人存在着就必须选择,对船老大而言,他的选择便是“浪尖上摇晃的命运”,迎着风暴,追着鱼汛,不停地迁徒漂泊。他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命运的不可改变性,所以,“为风暴所锻造的汉子/无法把握的终究是自己的泪水。”当海难发生,船长的灵魂仍在奋力潜游:“你依然是鱼吗/铜色的鳞片覆盖全身/你不再在漩涡的眼前颤栗”,他变成了鱼,“风暴的罗网已经撕开/你并没有惊慌,游过去/还是那种姿势直到永远。”(厉敏《船长之魂》)
孤独感和漂泊的无奈感,在内心不断折磨着、积累着,也就无法不产生出生命巨大的伤痛感。这种伤痛既是个体的,又关联到全体,仿佛肉体被锥子猛烈刺击,从一根神经传递到所有的神经,并进而弥漫了整个海洋。厉敏的《雾海》将海视作一个舞台,演出着一幕幕生和死的剧目:
渔夫的眼睛是一根拐杖
的的笃笃在雾海里探路
世世代代的路就这样走过来了
总走不出大海走不出天空
走不出涛声澎湃的心呵
大海变成一个旋转舞台
在浓雾的帷幕下
生和死不断出场
(尾声终于没有到来
历史的泪腺里已哭不出声音)
不是阳光照耀下的海,而是堆满浓雾的海,道路无法看清,世界充满了危险和阴谋,渔夫以眼睛为拐杖为自己探路,却永远走不出海的罗网,因为这海已内化为浩荡的生命之水。不断变幻的是生和死的故事,重复的悲剧甚至让历史都欲哭无泪,“时间都停在雾里了”,作者只能祈求着:“在风暴里/太阳的红眼睛/何时不再流泪。”
李国平的诗同样泄露出生命的忧伤、焦虑和痛苦,而且更为强烈。“这白色采石场的黄金大斧/像闯进大海的闪电/疼痛的目光把树枝折断”(《石壁残照》)。“黄金大斧”的意象突兀而锋利,威严而森冷,而目光竟然可以把树枝折断,可见诗人内心伤痛之深了。甚至面对狂涛撞击形成的飞瀑,诗人也真切感受着“如何把漂泊的肉体/撕裂到极限”的痛楚。(《竹屿怒涛》)。类似的诗句比比皆是:
此刻我的内心为何这般剧痛/刀修斧凿都无法熄灭/大海涨红的火焰/把触摸时的颤栗/暴露无遗。——李国平《舟山贝雕》
当渔者的纪念日姗姗来迟/周围的岸忘却悲伤/暴风雨围住你的名字不断擦拭/生命是一块起伏的礁岩/撞击在浪尖。——李国平《唱晚的舟》。月光在古老的渔村回荡/渔村在太阳熟悉的沉默中/被安静地掩埋/渔夫的尸骨木材般从村口漂出/海边礁石的头骨呼喊着/却听不到回音。——厉敏《大潮》。
古航道/古航道/历史是条弯曲的喉管/摇出的橹声随潮远去。——厉敏《古航道》。
注定有这样一次航行/生命如一片扁舟/漂泊在黑海中/这种时刻无法选择/也无法拒绝。——孙海义《注定有这样一次航行》。
不需要再继续例举下去了。对敏感的诗人来说,他会比常人百倍地去品味生命中的痛苦,并将痛苦转化为艺术创造的原动力,正如海蚌在经受惨烈的伤害后紧紧闭合,最终孕育出光彩夺出的珍珠。
家园、美景、丰盛的渔业,这是大海的恩赐,同样,孤独、漂泊、死亡、风暴等也是大海赐与人类的礼物,这是永远无法解开的悖论。但群岛诗人们并未因生命受到的打击和苦难而意气消沉,屈服顺从,而是直面无比动荡的海洋,坦受承受无法回避的命运,人的主体意识与强悍的生命力被最大程度地激发出来,唱出了一曲曲悲壮动人的生命之歌,并成为群岛诗群作品中最强劲的主旋律:
祖先们,在古老的传说里
已把船雕刻成鱼的形状
把渔夫雕刻成海的形状
大海就成了渔夫们的养父
跟大海学着使性子
脾气象波浪一样响亮
象台风一样易怒
——厉敏《渔夫与海》
在诗里,“船”、“鱼”和“渔夫”被共同的命运联系起来,互相代替转换,“雕刻”一词则浓缩了奋斗不屈的历史过程。渔夫们的性格中早已注入了大海的烈性因子,即冒险、勇敢、任性、刚强等雄健的激素,“养父”在这里无疑是指精神上的父亲,凿通了人与海斩不断的精神渠道。《渔夫墓地》描述了一代代闯海人的最后归宿:风暴是一座险峰/海拔在生命线以下/灵魂在海边的墓地暂歇/灵柩对着海口/每个灵魂都是历险故事“。渔夫累累的墓地高低排列着,令人触目惊心,但“墓前高挂的幡”既是招风的白帆,又是“飘扬在生命顶峰的旗帜”,墓碑雕刻的是一个个“紫铜色的灵魂”,“旗帜”是生命不屈的象征,“紫铜色”透出的则是刚毅与坚强。而渔夫们的儿子“一踏上墓地就象跳上甲板/血和波浪一起动荡”,他们并未忘记自己的使命,解开缆绳,“又开始寻找风暴”,连死亡也不能使他们退缩一步。
李国平在《永远的赶海人》中这样感叹:水啊,闪亮的水/开始的时候已走到了尽头。他询问道:或许我们还能承受时间的摆渡,而“一支遍体鳞伤的桨”在水中轻轻一点,“生命便向前悄然泅渡。”最典型的是《在嵊泗碰上台风》一诗:
我决意走到狂想的中心地带
看见屋顶惊涛汹涌
把饥馑的头颅擦过又擦
强台风警报就是一枚强心针
抑制住大海的体温
我幻觉的马匹逃离海岬
在生命强烈的对比中,这场台风
足够把我们血液里所有的激情唤醒
碰上台风是常有的事,但问题在于,诗人不但不躲开,反而执意要走到台风中去感受,去看屋顶的波涛,伸出头颅让台风鞭打,以至于产生出剧烈的幻觉,让思绪马匹一样自由奔驰。风暴既是灾难,更是诗人内心意志的对应物与催化剂,体验到生命解放的大自由大欢畅,因此,这场台风更像是诗人灵魂的一次洗礼,并因此唤醒了血液中所有的激情。这也正如他在《内水》一诗中所宣告的:虽然风暴时常震碎我怀中的罗盘/我并未忘记船的使命/把手伸向愿望从来很自由。“船”的使命也正是人的使命。
这种坦荡与从容来自于对自身及群体命运必然性的自觉和清醒:“有谁能逃避咸涩的风暴/不作任何泅渡/独自翩然远去。一切的逃避既是空想,更是怯弱。唯一的选择只有坦然面对:知道活着就是锚链/知道生来就是锈蚀/而港口就是一切/就是期待的结束及开始。(朱涛《海祭》)将生命比作锚链,宁愿在海水中锈蚀。原有的期待结束了,不管是获得还是失落,新的期待又开始了。自信、尊严和力量,必然导向对生命自由的崇尚:我的头颅已狂暴地崛起/夜的海峡两边/我的鲜血/已如波涛般向四外蔓延。而当海峡风再一次升起,“我的灵魂已辽阔得像风暴中的天空一样。”(陆雄《你们说:这就是等待吗?》)对大海与历史而言,生与死都是短暂的瞬间:在凋零与盛开之间/我和海洋共同经历着/无数次的诞生和死亡。但生命像一条雄壮而猛烈的船,撞击着“那些在风中不断耸起的苦难”,因为“生存/就是要求欢乐和永恒。”(郑复友《我和海洋》)。而在共同的生命之船上,“如果我们的撞击/能点燃黎明/我们不后悔燃烧的代价。”(厉敏《穿越动荡的午夜》)
群岛诗人的作品最典型地传递了海域生存境遇沉淀而成的“岛屿意识”,无论是孤独感、漂泊感,还是对生命的伤痛,对生命意志力的高扬赞颂,都表现得如此鲜明而独特,直逼人类生存的真实处境与内心深刻的精神体验,由此而涉及了诸如时间、命运、苦难、诞生、死亡等一系列现代性的哲学命题,展示出丰富多元的精神内涵。它们并不指向意识形态诉求,而是直指生命本体,高扬着人类强大的主体精神与磅礴的原始伟力,呈现为英雄主义式的悲壮崇高之美。而这恰恰是海洋诗歌最基本的思想内涵与美学特质。
第五节 “舟楫在另一种高度”:将感悟提升为共通的经验
从个体生命的深切感悟出发,真实于灵魂的欢乐和痛苦,使群岛诗人的作品激荡着原色本真的生命律动,远离了一切的无痛呻吟,一切的矫揉造作,也剥除了意识形态化写作常有的大而空泛的弊病,显示了比较纯粹的诗性品质。不过,个体的生命感悟尽管可贵,但毕竟带有某种局限性,缺乏更广泛的意义涵盖力。如何将个体经验提炼为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类生存的真理,包涵更高层次上的启示与警策,仍然是一个有待探讨的课题。对此群岛诗人们也作出了有益的探索。
首先,是对日常生活物象作形而上的提升与超拔。群岛诗人的创作直接受孕于海域风物与岛民的日常生活,其取譬和寄情多与物象直接相关,例如礁石、波浪、船、铁锚、灯塔、港口等。但物象仅仅是表层的、客观化的,必须对此作深层的意蕴追寻。先来看厉敏的《海螺》一诗:
海螺从一个又一个风暴的顶上爬过
巨浪在它螺旋形的体内窒息
风找不到窗口声音喑哑
萎缩成一只寄生蟹
风暴沿着古人的血管
纷纷穿越海螺的洞壁
在大海的每个角落有力地溅响
就是变作一阵回声
也要染红风暴的头颅
一只海螺在风暴肆虐的大海中艰难爬行,是再平常不过的现象,但作者却赋予海螺以人的感知和思索,无所畏惧地爬上波浪的顶部,并将波浪和大海有力地收回体内,将它们化作生命巨大的回音,充满了整个世界。海螺已蜕去了物质性的一面,成为某种精神的象征物,让我们联想到一切生命必定要经受的生存之痛。又譬如在《神游》一诗中,厉敏写到海中的鱼:当嗓音沉淀之后/阳光更加纯净/漫不经心的鱼/用原始的语言交谈/慢慢地在水里/语言融化为无色。在阳光一样纯净的海水里游动,那是怎样的一种自由和欢乐,不需作任何刻意的追求,甚至连一丝欲望杂念也被洗净,最终连鱼的语言也融入海的颜色之中。对诗歌而言,思想和语言都应当是被反复提炼后的结晶体,光明、清澈。对人生而言,这也是一种不断向往而又很难到达的境界。
平凡的物象一旦被诗思激活,便焕发出奇异的光彩。譬如写一只螃蟹的生存:从闪电与呻吟中展开翅膀/每一次搏击/都为了完成美丽的爱情。螃蟹竟然也和人类一样怀着爱情的痛苦,而且它的渴望“比泪水更苦”,并且最终“将一生的幸福都交给了潮汐”。(邹海平《螃蟹》)又如一只贝壳会在桌面上沉思,已是奇特了,而当“涛声如约而来”,贝壳蓝色的往事被唤醒,它看见了“一路歌谣纷纷扬扬”。(沈松友《案桌上的贝壳》)一些常被人们忽略的事物,也被提炼出真理的光芒:有一种鱼透明如水/纯洁如雪/那是注入我们生活的活力/是亮晶晶的盐/最先进入祖先的体内。将盐与渔人的生命和精神结合起来,而“从一粒盐始/到一粒盐止”的过程,诗人提炼出了“要完成生命的颜色/和一生每一个日子/都要经受阳光的冶炼”这样朴素动人的哲理。(孙海义《从一粒盐始,深入舟山》)从日常事物出发,既不失掉它的原汁原味,又挖掘其内在的思辩成份,使诗思超越了个体存在的局限。
其次,让个体的生存之累经过诗意的浸润,转化为一种脱开了庸常生活的沉重感之后的欢乐昂扬,获得自由升腾的力量。厉敏在《号子》中写道:
不绝如缕的波涛
扛起岸如船舷
从滩涂走向深渊
忘掉脚跟和手指
忘掉眼睛
循着号子绵长的纤绳
向前!背影倒向身后
当力从每个汗孔迸出
有节奏地弹响于
喉咙的河流上
岸浮起来,血液汩汩滔滔
读此诗,人们自然会联想到俄国大画家列宾的名作《伏尔加河的纤夫》,那在烈日下的沙地上沉重地喘着气,将绳索深深勒进肩膀的纤夫的营生,是如此艰辛痛苦。但厉敏通过对生命力的崇拜,巧妙地将艰辛痛苦转换为劳动者因雄壮自豪带来的欢欣自由,整个身心与亢进的号子完全融汇一体,展现出意志与力量的美感。同样,闯荡于大海中的船需要穿越多少的惊涛骇浪,动荡的命运令人凄楚,但在孙海义的《是什么把我照耀》中却呈现为截然不同的形象:
水是共同的拥有
船,美好的事物
流过人海
像一段亲切而实在的祝福
伴你上路
行进中的船
进入音乐的境界
船在无比蔚蓝中航行,如此自由轻松,带着美好的祝福,将生命带入“音乐的境界”,一切的苦难与不幸全被荡涤一空。
李国平则通过一系列“飞”的意象来展示这种精神上的超越:
这是一整版岛屿地图蕴藏的幻觉/我只听见候鸟的迁徙仿佛天籁。——《打从兰山的背梁上走过》
透视鸟群拍翅而飞的锋芒/一次灵魂的洗礼。——《鸟群》。
万物生灵伏在眼底/远离凡俗接近天堂的/想法或飞翔的姿态。——《与夏天对坐的凉帽山》
鱼穿过童年的方向/其实你不过是倦于想飞的愿望。——《愿望》
“拍翅”、“迁徙”、“飞翔”、“穿过”等一系列动词,有力地表达出超越现实生存之上,让灵魂与思想不断飞升的强烈意图。
三是展示经历种种苦难不幸之后,灵魂终于获得的宁静与安详。这并不是说苦难不幸已不存在,或者说面对种种打击导致精神的麻木,而是更高意义上的审视和观照。“我认识许多港口/许多比父亲的眼眶还要凹得深的港口”,郑复友在《老船长讲起他的港口》一诗中,借一个老船长之口叙述祖祖辈辈闯海者的生涯,在历数“用骨头铰碎波涛”,“用网捕捉礁石”,到达过无数比鲨鱼的嘴还要饥饿的港口后,老船长的心终于“变得象铁锚一样安宁”。这种安宁中无疑包含着自我不断反省后的从容和旷达。
同“老船长”的形象一样,“渔父”的形象不约而同地出现在群岛诗人的作品中。这一形象自然与中国传统文化存在渊源关系,如老庄哲学、屈原的诗歌等,忘机冥想,超然于尘世纷争,看尽了人间的沧桑之后的淡定。厉敏《垂钓》中的渔父“远离尘嚣/择一方净土枯坐如石/心神沿钓钩直下/止于水中/融于水中”,他已忘却了自己,“于空间之外/垂钓自己”,因此,万物皆离他而去,或者说,万物皆纳入了他心灵的宇宙之中。李国平的《静船》描述危崖、险滩和激浪,追踪着一只船漂泊的历程,结尾忽然出现了另一种情调的画面:谁在下落的夕阳里看见过天堂/岛之外一个渔父,酣然而睡/所有的帆影和时光漫漫淹没。唯其如此,幸福才会“在夜色中悄然降临”。朱涛《水王》中的渔父披着蓑衣,“将心轻漂在阔大的天地间/让雨燕孩子一样嬉戏”,他静观“三十万朵莲花/时隐时现/桨与手/宁静达成默契”,以至“心一碧如洗”,主客泯灭,个体的生命融入了永恒的自然。
从诗艺上看,最能体现“群岛”诗人对个体生存作超越性努力的,是为数不多的长诗。郑复友的《洛华岛》可称为代表。此诗在《诗刊》发表后,引起一定的反响(顺便说一句,八十年代的《诗刊》极具先锋性姿态,在诗艺和思想上有许多探索,现在我已经多年没看《诗刊》了)。“洛华岛”是舟山嵊泗的一个小岛。诗作从宏观的角度描绘了孤岛亿万年来被遗忘的命运:
孤岛大张着嘴
把岩石的脚深深地插入大海之中
一动不动,也不诉说,似乎早已疲倦
再不也可能远航
古老继续古老,现实依然现实
生命在孤岛中需要承受加倍的黑暗,而时间就像“成群结队的鱼”逃遁了。人们每天都在启锚,可什么地方也没有到达,在远离大陆的深刻孤独中,“我兄弟的孤岛/被扔在海面/孤零零的/随风漂泊。”作者从中体验到“假如港口只有一个/那唯一/就是墓碑耸立的死亡/假如道路只有一条/那波涛/就是人类最艰难的路。”在诗的结尾,诗人给出了某种希望:“从未有过这么多的开始/也从未有过这么多的结束”,渴望用月亮锋利的鱼钩去钓“那星星的鱼/梦的鱼/从东方游来的鱼/太阳的鱼/鳞光闪闪生活的鱼/喂养孤岛。”尽管这种希望带有幻想的成份,但毕竟接通了从苦难走向新生的道路。洛华岛的历史未尝不可以看作人类历史的一个缩影。
从个体生命的感悟出发,追寻存在的意义,超越庸常人生的局限,并进而将个体经验提炼为具有普泛意义的共通的人类经验,才可能使作品涵盖更为广阔深厚的历史与现实的意蕴,既是诗性的,又上升到生命哲学的高度。群岛诗人们对此的探索无疑是极为可贵的,并将继续探索下去。而这也正是海洋文学创作能否出现大作品的关键所在。
第六节 “沙粒凝成黄金的花冠”:各具风采的艺术追求
从整体上看,“群岛诗群”在人生感悟与思想追求上有着基本趋同的路向:对故乡风物与历史的依恋,沉重的忧患意识,强力的生命意志,以及对个体经验的超越性提炼。但在诗艺追求上,由于不同的性格气质,不同的艺术禀赋,他们的创作又存在明显的差异,各擅胜长,各具风采。一个文学流派或社团,必有其共同点才能抱成一团,但一旦消失了差异,就会僵化单一,丧失内在更新的活力。远的不说,在现当代文学史上,文学研究会、创造社、京派与海派、朦胧诗潮等都是如此。个性化与差异性的互相竞争与发展,正是群岛诗群得以坚持与壮大的重要前提。
这一部分以群岛诗群三个代表性诗人厉敏、李国平、孙海义为例进行阐析。他们是群岛诗群最早的发起者,并一直坚持诗歌创作,(朱涛、郑复友也是发起者,但他们已在八十年代后期下海经商),其艺术追求也一以贯之。
先说厉敏。上文说过,舟山写海的诗人可谓多多,或雄放旷达,吞吐日月,或汪洋恣肆,排达闳阔。厉敏不属于张扬叫嚣的力量型、爆发型诗人,他不是大手笔。我的意思是说,厉敏的诗内敛多于外放,沉思多于表白。他的诗格局小巧,谋篇细密,多是精短之作。但格局小了,并不等于就写不出深度的意蕴来。《古航道》一诗这样写道:天空的夹缝中有一条古航道/两旁是波浪的碎石/天空常常崩塌。从眼前的景象中,作者引申开去,“历史也是条弯曲的喉管/摇出的橹声随潮远去”,而作者最后感悟到“船舷内外是同一条影子/古航道穿越过生命/在渔夫的血管里蜿蜒。”诗作既有对险恶航道的描述,又生发出对历史深沉的感慨,而一切又共同汇聚于渔夫难以逃脱的命运。同样,在《穿越动荡的午夜》一诗中,厉敏写到小渔村的沉寂荒凉:日子象熟悉的果子/静静等待腐烂的过程。而在远方,“海向东连接着海/迎风展翅的感觉使我们发狂/动荡传递着动荡/同一条道路/可以从不同的侧面进入。”渴望着飞翔,让生命逃脱腐烂,但每一条路都是动荡的路,从不同的侧面进入,结果仍旧一样,这些诗焦点非常集中,却又能生发开去,引出不同寻常的意蕴来。
厉敏善于将自我巧妙地隐藏于事物的背面,让事物通过运动、节奏和色彩,自然传递想要表达的意图。譬如他写过许多以海洋生物为主角的诗,特别是鱼族:“穿过黑色的礁石/穿过漫长冰冷的世纪/鱼不停地游着/它们的生路在选择之外/在时间流动的那个侧面。”(《鱼的足迹》)一条鱼从母体滑出,“风浪这头巨鲸/却紧追不舍/天边流血的落霞依然殷红/一盏行将熄灭的风灯/峭壁上/心不断晃动。”(《潜游》)以物象为中心,人退居幕后,不作主观的强加,(自然,背后始终有作者关注的眼光)使诗作避免了直露浅白的抒情。
这种努力使厉敏的诗歌呈现出一种“内热外冷”的效果。试看《沉锚》一诗:
一门锚
从渔夫的眼睛中滑落
海就被锚住不动了
一只只生锈的手
要顺着铁索爬上来
陆地是他们的后遗症
船开始倾斜
一个渔夫突然失声痛哭
一尾尾鱼从声音里
悄悄逃生
……
天空惊叫着逃走
一只海鸟栽下来
躲入海底
渔夫枕着舵把入梦
桅灯高高挂着
诗作的意象都是常见的,但经过奇特的处理,显得十分怪异恐惧:锚突然从渔夫眼中滑落,死者生锈的手爬上来,渔夫失声痛哭,鱼与天空逃遁,海鸟栽落……一切如此迅疾地变换着,让人触目惊心,只有“桅灯高高挂着”,似乎在昭示微茫而不可企及的希望。全诗只有十九行,由于充分倾注了深沉的生命意识,形成了巨大的内在张力。不过,作者什么也没有提示,他只是客观冷静地注视和描述,这也是造就厉敏冷峻、凝重诗风的重要原因。
顺着这样一种艺术追求,厉敏的诗作常常采用铺排与复沓的表现形式。铺排形式的代表作,一是《黑的水,白的水》:这里的水滚动着黑色的肌肉/这里的水粗砺得要磨破手掌/这里的水说咸腥的脏话/这里的水无牵无挂到处流浪……。表面上看是一种客观化的罗列,却造成了动荡不已的水的声势节律,又使具象的水在铺排中透出铁与石一样坚硬沉重的内涵,传递出人类生存的漫长与痛苦。二是《招魂》:风暴之翅垂下吼声如片片树叶沉入海底/动荡之海被浇铸如砺磨出天空之青光/一滩鲜血从海之尽头渐渐扩展为不绝之号子……。长句舒展而缓慢,造成滞重多变的节奏,与招魂者内心的悲痛期待达成了很好的契合。复沓形式的成功运用可以《小渔村》一诗为代表:小渔村/你是一棵棕榈树/生长在水里/你的根连着大陆/小渔村/在你的庭院里/鱼懒懒地晒着太阳/孩子们满嘴里嚼着盐……。全诗六段,每段四句,每段以“小渔村”开头,结构重复,而意象不同:棕榈树、太阳、盐、沙子、鱼……写出小渔村多种不同的情状:安宁、孤独、勇敢、幻想,最奇的是结尾,“小渔村/寄生故事的螺壳/两只螃蟹谈论着/海妖的传说” ,一下拉开了与现实的距离,弥散开神秘的童话气息。这种复沓回环的艺术结体,将复杂的情感体验层层推进,又产生出形式上的美感,可以看出洛尔伽式民谣体诗歌对厉敏的影响。
当然,对客观冷静的艺术趣味的追求也有一个分寸的掌控问题。过于注重外在事物的客观呈现,也使厉敏的一些诗作拘泥于如实的描摹,细致有余但缺少了艺术的飞扬灵动。
与厉敏相反,李国平是一个更倾向于内心主观感觉的诗人,感觉十分灵敏,感性细胞十分丰富,因此,他的诗很少对物象作客观化的呈现描述,一切全经过了内心情感的充分浸润改造。试看《鹿栏晴沙》一诗:
潮如溃散的兵马
沙滩搁浅之后便褪尽了
蔚蓝,太阳的光芒
反射在上面
那黄色的籽粒使你的掌心
摸到满把的锈迹
这奔跑中圣者的琴音
围坐巨大的水柱
再次折回内心的水湄
触手可就的海岬中
让一朵浪花多情地交出初夜
那持续律动的潮水
将热血的鲸举得很高
同样写潮水,别人可能会细致地描写沙滩、波浪、礁石、飞鸟等,但李国平将一切全融入了主观的感觉之中:潮涌如士兵溃散,太阳在掌心中变成生锈的籽粒,潮音如圣者演奏的琴声,而纯洁的浪花开放如少女的初夜,鲸跳离海面说成是被水柱举起,“返回内心”的结果使外物脱离常规而具有了新的风貌。
内心情感的强烈起伏造成了李国平诗歌动荡开合的节律,似乎可以听到作者急促狂热的心跳:趁这蓬帆的飘移/遥望对岸的涛声袭上心头/恰似早潮的长鬃松驰/越过天空游戈于历史的陆地。(《鱼山岛》)蓬帆漂移、涛心袭来、早潮飞舞,这一切使孤岛也放纵起想像,游戈在历史无限的时空中。再如《静船》:把十万根缆绳抛进脑海/你也成不了一条鱼/逆着时间之流/潮汐变幻着美丽而紧张的手势/海水的忧伤一年一度栖息/在沙滩被鸟鸣拍打出花纹。十万根缆绳竟然可以“抛进脑海”!这是一种什么样奇特的想像?潮水是逆着时间往回奔流,美丽而紧张的手势令人目不暇接,“紧张”正是作者内心真实的状态。而海水的忧伤瞬间又被鸟鸣拍打成花纹,连忧伤也变得美丽洁白。
因此,李国平的诗歌又似乎是梦幻的产物,带上非真实的特征:当岛屿迅速落入波涛的峡谷/我们便是最后一群梦幻者/在阳光到达的那一刻突然出现/以橹为尖刀/悲壮地砍伐风暴的翅膀/所有的航标/一如骏马奔腾。诗中写到突然洞开的窗户,血迹斑驳的铁锚,灯塔之光照亮肉体,峭壁上守望的钟,是梦游者在诉说自己的幻觉,以至连自己也弄不清“这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悲哀。”写到渔火,“惊涛裂岸/船的回想仍有些醉意/解缆待发更象是笛声下的羊群/在最光辉灿烂的一次旋舞中/与海指腹为婚。”(《衢港渔火》)渔火在夜色中闪闪烁烁,本来就漂动而遥远,船仍有醉意(人也是),从笛声、月光,自然联想到草原上的羊群(波浪),而海是一切生命的婚床。经由梦幻的浸润,物像完全为内心俘获,世界也变得似真非真了。这也使李国平的诗歌语言染上梦呓的色彩,有一种不可抑止的言说冲动。这样说并无贬意,最佳的创作状态正是精神全力飞翔神游的时候,过于理智和清醒反而不是好事。
读李国平的诗并不轻松,甚至是件颇费脑力的事。他的诗开头常是突兀而来,中间的展开又多出人意料,而结尾会走向哪里谁也猜想不到。这并非说他是在故弄玄虚。每一句都明明白白,但全诗的意义指向又很难把握。这种艺术构想无疑给阅读者带来了强烈的新奇和刺激,这也是李国平诗歌独特的魅力所在。造成意旨飘忽朦胧的原因,一是场景的大幅度转换切断造成的大段的思维空白。场景的大幅度转换使李国平的诗带上了强劲的节奏,始终处于动荡起伏的状态,加上句子的短促有力,准确地传达出内心情绪的紧张与复杂。但按传统习惯阅读的人,思路便会短路卡壳,难以把握其内在的脉络。从个人趣味来说,我更喜欢相对舒展从容的诗作,有一种徐徐打开的长度和弹性,像作一次深呼吸,像秋天坐在树下静静地品味大海和落日。节奏过于强烈会使人疲惫。二是意象的密集排列与连续跳跃。李国平诗歌的一大特点是,在一首诗中,喜欢用无数的意象层层叠加,在意象之间不断穿梭变化,而每一个意象都包含特定的意义,这就造成了意义的多重纠缠。试举《鹿栏晴沙》一诗:潮如溃散的兵马/太阳的光芒反射在海面上/奔跑中的圣者的琴音/围坐巨大的水柱/山顶上的鹿鸣/诱惑少年的纸船/触手可就的海岬中/让一朵浪花多情地交出初夜/持续律动的潮水/封不住水性灿烂的身子/将热血的鲸举得很高/鹿栏晴沙已是岛屿/一个永远的胎记/谁会真正抵达/这海洋的源头。短短十几行诗,出现了潮、兵马、太阳、琴音、水柱、鹿鸣、纸船、身子、鲸、岛屿、胎记、源头象一系列意象,而这中间又缺乏必要的过渡,斩断了意象之间的因果链,也就必然造成全诗意旨的飘忽与不同意义间的断裂。一般说,一首诗的中心意象只有一个,以此连缀相对细小的意象,意象群是中心意象的有机派生。而意象之间应有适度的间隔距离,便于在一定空间中产生出磨擦与张力。意象过分密集,又主次不分,很容易造成芜杂混乱,并隔断向中心意义的贯通汇聚。同样,一首诗一般也只能表达一种思想感情,诗艺上可以做得复杂,但内涵应当尽量集中统一。
应当提及的是,内心的动荡与强烈的主观倾向并未使李国平陷入直白的概念式的宣泄抒发。抒情性曾被视为诗歌区别于其它文体的最大特征。诗当然要表达感情,但这种表达应是内敛含蓄的(闻一多先生所说的诗是“带着镣铐跳舞”也正是这个意思)。长期以来,人们往往把诗的抒情性误解为激情澎湃,大喊大叫,成了内心宣泄的直接通道,败坏了读者胃口。李国平天生是敏感热烈之人,但他知道热情一旦投入艺术当中,必须经过适度的降温处理,并以艺术的形式传达出来。他的热情一直控制在许可的范围之内,又是依附于具体的形象之中,所以诗思内敛而朦胧,具备了多样性与丰富性。
孙海义同样是一个有特色的诗人。与厉敏的冷静凝重不同,孙海义的诗作显得自由、欢乐而热烈;与李国平一样,孙海义也是浪漫热情的性格,但在诗歌表达上,李国平更多是内倾型的,孙海义更多是外向型的,剥除了晦涩朦胧,非常明朗单纯。
孙海义对故园有十分浓烈的情结,这类题材在他的诗作中占了很大部分。可以《春草一样闪亮的东海》为代表:
我爱东海!这春草一样闪亮的海
包容着穿透暗夜的生命语言
它紧紧握住我的歌声
使我在绿岛与绿岛之间
像鱼一样自由呼吸
我爱东海!我用波浪喂养我的诗歌
次第而开的浪花瞬息诞生瞬息死亡
让我懂得生命的律动是如此短暂
在绿岛与绿岛之间,我喜欢眺望那些
满载而归的小舟,以及一些动人的细节
在孙海义眼里,东海“春草一样闪亮”,没有一丝的阴霾灰暗,它给了诗人穿透暗夜的力量,获得了自由,并且他的诗歌也是“用波浪喂养”,表达的是一种与故园生死相依的情感。这种感恩心态带来了语言的流畅、自然和纯朴,因为最真挚的情感是不需要过多的装饰与回避:我静静地守望海水/就像农人面对丰富的田野/纷纷扬扬渗进海水的阳光/辉煌而美丽/这好比是美妙无比的时刻/我知道这样的日子/如一次相倾以心的诉说/踏响春天两岸的号子。(《守望海水》)这种语言很少沾染书卷气,也很少沾染现代诗歌的晦涩,甚至也不用象征隐喻,而是直指本性,随意而为,却有一种海洋般动荡舒放的节律。这恐怕与孙海义对民间歌谣的热爱相关,他自己就说过“民间与我不思远去/我愿意回到书的空白处”。(《古老的渔镇叫东沙》)“书的空白处”指的正是民间的大地和生活。
自然,这也决定了孙海义喜欢“那些动人的细节”,收入他诗歌视野的全是海岛日常所见的事物:船、渔歌、岸、沙滩、帆、网、鱼、灯塔等,与一般的诗人不同,孙海义并未将这些物像作抽象化处理以寄托高深的含义,而是实实在在地描绘和感受。他也不像一般诗人喜欢追求廓大的诗性境界,而往往从一个微观的视角入手,以细节的真实生动让一切充实饱满起来,避免大而无当的空泛:
有一种鱼,透明似水,
纯洁如雪。那是注入我们生活的
活力,那是盐、晶晶亮亮的盐
这海的成份
最先进入祖先的体内
这些鲜美的盐
早已成了我们的生命
——《从一粒盐,深入舟山或自己》
要深入舟山的历史,或者说海洋的历史,是一个非常宏大的主题,别人来写,可能要对历史作全景式的追踪与描述,但孙海义却从一粒盐开始,从海岛居民最日常的生活必需品入手,盐是最平凡的事物,但又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它是苦涩的,又是甜美的,很巧妙的小视角,却写出了丰富的内涵。而且,诗人更想进入的是自己,是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历史和感悟,因为有了个体生命的存在,庞大的历史才不至于空洞。而诗人“从一粒盐始/到一粒盐止”的过程中,又提炼出“完成生命的颜色/都要经受阳光的冶炼”这样朴素动人的哲理。
一般写海的诗人必然要写到风暴、苦难与死亡,但翻看孙海义的诗集《我的波浪家园》,总共只有5处写到:疲惫的帆忧伤得浑浑浊浊(《圣海》);波浪是无法抗拒的/波浪生长悲剧/岛生长希望。(《岛》);我的船/就这样面临一种困境/孤独闪耀着圣洁的光(《让我告诉你》);注定有这样一次航行/生命如一叶扁舟/漂泊在黑海中(《注定有这样一次航行》)。即使是这几首诗,也不是以苦难为中心,而是一笔带过,中心是希望和超越。除此之外,他所有的诗都是赞颂性的,与海有关的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值得留恋的。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是作者缺乏对苦难的深刻体验?还是故意回避了苦难?如上所述,孙海义对故乡的歌唱是非常真挚质朴的,也是有充分理由的,人们不必怀疑,原因大致有二:孙海义的气质是浪漫的,但又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看到并感受了苦难,但认为苦难是“合理的存在”,不必过多的哀叹抱怨:既然来自大海/就应当走向大海/风浪是我们的姐妹/航行是永久的生命。(《生日寄舟山》)。二是他的诗歌追求的是“高贵与纯粹”,是要给人们捧出“星子般的美酒”,认为艺术的目的是要给人希望和幸福,所以孙海义对苦难的省略或回避,又是一种自觉的意识。对这样的追求人们也无可指责。不过,我认为对任何事物作单向度的歌颂膜拜,都可能存在着简化生存境遇与生命丰富性的危险,并因此减弱了生命感悟的深刻性,对心灵强烈的冲击性。对美好事物的歌颂不但不廉价,而且是高尚的,但“美好”必须以“苦难”或者“不美好”作为有力的对比映衬,这“美好”才会具备更强烈的说服力与合理性,才能使人在对“苦难”的反抗与超越后,达到更高层次上的幸福和圆满。这样看来,孙海义的诗歌在内涵指向上,也就缺少了必要的多样性与丰富性,相对显得单薄一些。他的诗歌明亮开朗,语言自然质朴,不追求晦涩象征,这既是优点,又是缺点,“明白如话”本身就说明语言只停留于一种意思,而不能由此及彼,产生出更多的意义来。而且一些语言是呼告理言式的,造成了意义表达的直率和浅显。
自然,任何创作都有其思想与艺术上的局限,不可能是完美的。从某一种意义上说,一个诗人的成功与价值,也在于将自己的艺术禀赋与追求发挥到最大的限度。群岛诗群代表诗人的创作已形成了自己的艺术特色,这是他们长期修炼的结果。某种风格的稳定同时也就意味着僵化和单一。群岛诗人还须作出不断的调整,力求突破原有模式,引入更多更新的因素,使诗艺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而有进一步的提升。
群岛诗人的生命之根深深扎在岛屿的历史与现实之中,扎在无比动荡辽阔的蓝色土壤里,他们的歌唱是生命最本色的歌唱,是灵魂高度凝炼的结晶体。因为热爱所以执着,因为热爱所以思考。从这样的意义上说,群岛诗人的诗歌创作已不单单是一种艺术表达,更是一种有思考有担当的存在方式。他们的痛苦与忧伤、欢乐与幸福,已汇入群岛的历史文化之中,成为海洋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值得指出的是,除开对苦难的反抗,对生命意志的张扬,在近期的群岛诗人创作中,正在出现一些新的因素,即对人与自然(大海)和谐共存的追求。孙海义在驶向“铜锣湾”中闻着浓烈的海腥味,遥想远去的“往事和传统”,“雪晶般闪烁”的渔谣,从中体验到舟山群岛的悠远历史,表达对海洋母亲的皈依;沈松友则从父亲们的渔具、桅帆、飞腾的鱼群中探讨渔业的兴衰,企求营造更辉煌的家园;吴常良的《后沙滩》回忆在海边度过的少年时光,纯情自由的情愫成为在异乡驱动生命力的源泉;李慧慧的《怀念大海》以女性的细致描绘了母亲般的大海形象,“是我放弃了海/是我离开了海”,表达了一种忏悔意识,而在一个快餐化的时代,作者怀着乡思痛,因为大海是浪漫与爱情的象征;兰子的《渔村之夜》读来让人感动和温暖,诗中以星散的灯光、接吻的余香、摇荡的船帆、月亮、不眠的狗营造出渔村宁静美好的氛围,并祈求不要惊醒破坏这安宁,因为“遗留在网里的鱼/正谛听着/大海深处的回音。”这种对人类与海洋亲密关系的追求认同,可以用颜平《那时》中的诗句概括:让吼叫的大海宁静如初/让受伤的鸟儿依然飞翔;或者如李国平《在鱼的周围》所言:在独坐的油灯中寻找温暖/这是孩子们眼中的闪电/这是水手们永远隔不开的花园;或者更如厉敏的《神游》一诗中描绘的:
一切都在融合之中
海和岸
鱼和空气
以及水和音乐
在日光之外
在梦与梦之间
有一种鱼在那里永久地盘旋
“有一种鱼在那里永久地盘旋”,那条鱼也正是人类自己。在辽阔动荡的大海中,生命将被洗去一切的污秽和自私,变得更加纯洁,更加自由,散发出太阳一般的光芒,金属一般的品质。
群岛诗人们的创作各具个性,但从总体上考察,其精神演变的轨迹清晰可寻,即从自然景观和日常生活的描摹抒唱,到展现特定地域文化的幽幻神秘之美,再转向对由生存境遇所沉淀的“岛屿意识”的深层挖掘,最终走向对群体命运的思考,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呈现出不断上升的螺旋式结构,这也是海洋诗歌精神嬗变的基本路数。
应当指出的是,“群岛诗群”的影响力毕竟还局限于舟山和浙江,也缺少真正具有历史内涵和艺术穿透力的大作品。一些作者还停留对日常景物的外在描摹,缺乏强大的主体精神的观照;或者陶醉于古老原始的海域风情,无法以现代意识审视生命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写出灵魂搏斗与拯救的努力。一些作者仍为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所束缚,要么将海洋视作养育人类的母亲而大唱赞歌,要么将大海看作暴力与苦难的象征而大加鞭挞,造成审美的单向与内涵的平面化。这些问题都值得群岛诗人们作进一步的思考。
群岛诗人们的艺术生命还将继续,还是一个正在展开的、充满变数的过程。大海是孕育生命与诗歌的母体,辽阔动荡的波涛永远是激情与力量的源泉。可以相信的是,只要大海奔腾不息,群岛诗人们的歌唱就不会终止:
让蓝色疆域只在体内延伸
木桨划不出深夜未眠的灵魂
把飞翔当作幸福
踏遍月光下多少悲壮的路程
被自己的内心拯救
——李国平《独望》
“把飞翔当作幸福”,在蓝色的天空中永远翱翔,获得灵魂的解放和拯救,这是生命存在的表征,也是生命追求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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