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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评论

咫尺应须论万里——立夏小小说阅读札记

关于小小说的名称是否成立,小小说是否是一种独立的文体,以及小小说的核心内涵是什么等问题,评论界一直存在歧见。但就样式论,小小说其实古已有之。我以为,至少六朝的志怪小说,刘义庆的《世说新语》,直到刘基的《郁离子》、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等,都可视为小小说的源头与范本。重要的不是概念的辨识,而是小小说的写作实践,以及其成就如何的问题。    近年来,舟山的小小说可谓异军突起,以周波为代表,出现了一批小小说写手,在《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天池》等发表了大量高质量的作品,引起省内外评论界的关注。值得注意的是,舟山的小小说作者又以女性居多,年龄多在30岁至40岁之间。或许是因为女性更多机巧慧心、更能微观地贴近生活的缘故吧。立夏是其中的皎皎者。立夏写小小说不足两年,但很用心,势头也旺,且已初步显露出其特有的人生感悟与艺术风貌。
    由于篇幅所限,多在1500字以内,小小说只能截取生活中的某个片断,无法作全景式的宏观展示。因此,作品的叙述视点十分重要。立夏对此有充分体认。譬如写大海的作品很多,立夏的《大海》从一个渔村小女孩的视角入手,更能展示出渔村原生态的生活情状,没有任何观念的图解而显得自然朴素。小说紧扣女孩向爹和大伯的反复提问“大海是什么做的”,依次展示了一个孩子对大海的向往、迷茫,最后得知了大伯的死亡,终于懂得了大海的味道与眼泪一样又苦又咸。不妨可以将小说看作一个人精神成长的历史。《卡布基诺的滋味》里的女子千雪是瑜伽老师,瑜伽是一项安静的运动,当她以“莲花坐姿在垫子上坐下”,便万念俱消,“安静得就像一个不会融化的雪人”。但小说的关键点恰恰落在千雪对某一个男性学员的牵挂上,因为他的介入,千雪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作者敏锐的触角探到了人性隐秘的情感底里,在空灵而非写实之中,凸现出骚动与宁静,放纵与克制的内在矛盾,视角独异,颇有端川康成《雪国》的韵味。其它如《十年》、《贝芬的森林》等都从一个巧妙的视点入手突入人生的命题,让庸常平凡的生活突然发出闪光,照亮了被时间的灰尘遮蔽的各个角落。
    当然,篇幅的限制并非小小说意浅味淡的借口,即是说,小小说采用的是微观的审视,但微观中必须藏进整个大千世界的影子,在自足的艺术格局中生发出更丰富的意蕴,是浓缩的精华,犹如米酿成了酒,犹如铀矿提炼成的核元素。立夏的一些作品在此方面做得相当出色,真正获得了以小见大、以微见著的功效。可以举《贝芬的森林》和《英雄》为例。《贝芬的森林》仍以海岛生活为起点,女孩贝芬生活于孤岛上,理应过她先辈一样的生活。但因为前来岛上采风的画家留下了一幅描写远方森林的画作,“岛上的人都说贝芬被那幅画弄傻了”。所谓“傻”,就是不满意于眼前的人生,总是向往远方,希望有奇迹出现,去经历不同于别人的新的生活。结果那幅画被爹扯下,扔入了大海,贝芬哭了一天,终于同意嫁人。但她仍不肯按常规生活,为了去西双版纳看森林,拼命干活攒钱,但没有谁肯带她出海岛,钱又被爹没收,只好天天望着曾挂过画的墙发呆。后来丈夫带她去了西双版纳,看到了森林,贝芬却说“哪有家好啊”,从此过起了与别人一样的生活,不再胡思乱想了。从开始的向往、追寻,到最终的丢掉幻想,贝芬是成熟了,现实了。但小说所要表达的显然不是这一点,恰恰相反,作者痛惜的是强大的现实对一个人精神的残酷挤压,认命、满足,没有了对“远方”的向往,精神空间一下子变得窄小了,这是生活的铁律,无法抗拒。立夏正是从习以为常中洞悉了人生悲剧性的况味,涉及到诸如距离、时间、命运等形而上命题,显示出立夏不断向人生真相掘进的决心与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贝芬的森林》所蕴含的恐怕不会比中篇甚至长篇少。《英雄》堪称立夏目前为止的代表作,发表后被《中外文摘》等众多报刊转载,入选多种集子,并获得“新中国60年文学排行榜”小小说排行榜第7名。小说以一个十岁女孩的视角为起点,写一个二十岁时成为英雄的男人的一生。男人为救战友伤残了,但他只剩三根手指的手在女儿眼里是“一面灼目的旗帜”,并发誓要一辈子记住他。女孩二十岁时去农村参观,男人已是一个农民,早没了英雄的影子。三十岁时女人成为母亲,男人摆摊卖煎饼。女人四十岁时,男人来民政局申请困难补助,女人怎么也想不起他年轻时的样子,并在心里发出“他真的是个英雄吗”的疑问。当女人五十岁时,男人在公交车上勇斗劫匪牺牲。报上登出了他过去的事迹以及年轻时的照片,女人流泪了,重新回到了四十年前坐在台下仰望男人的那一刻。小说以时间为轴心,追踪“英雄”在他者眼中不断变迁的形象,堪称个体生命沉浮的历史书写,而在艺术展现上,其内在理路则经历了对英雄“神话”的建构——解构——再建构的循环,英雄也是凡人,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完全由他的精神决定,而精神的闪光仅仅是一瞬间的爆发。结尾特别出色,男人的牺牲、女人重回四十年前的一幕有力止住了对英雄的彻底解构,即向世俗化的彻底沉沦,重扬起英雄主义的旗帜。全文叙事平淡冷静,却暗藏着巨大的精神潜流,弥漫着沉重苦涩的沧桑感,因而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贝芬的森林》与《英雄》显示了立夏对生活的敏锐感知,对人生与命运的深度拷问和准确把握。
    要在极有限的篇幅中容纳尽量丰富的意蕴,处理得不当,很有可能导致理性的过度膨胀,主题先行,作品成了理念思想的传声筒。立夏是深谙此道的,她的小说感性触觉十分敏锐,善于抓住各种细节,写透写活,所以一切都是鲜活的,生动的,血肉饱满的,这也是写好小小说的一个关节点。写好细节一是可以避免理性的直露,将要表达的东西藏起来。譬如《英雄》中女人带孩子去卖“英雄”的煎饼,告诉孩子这是个英雄,孩子要看英雄,“她带着女儿折回去,女儿仔细看看那只残缺的手,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匆忙带着女儿离去,一边哄着女儿,一边回忆起自己十岁时第一次看见这只手,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只有深深的敬意。”两代人对一只手的不同观感,一个很不起眼的细节变化,道出的却是变化了的时代和价值取向,英雄在现实中的沉默与凄冷。二是通过暗示与全文主旨相呼应。如《贝芬的森林》的结尾:过几天,森森去外婆家,惊奇地发现那块空墙挂上了自己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正歪着头,甜甜地对着一个人笑。原来的墙上挂的是画家的作品,一直空着,证明贝芬不肯放弃对远方的向往,现在挂上了儿女的照片,暗示着贝芬的梦想终于幻灭,与世俗达成了妥协。三是可以传递人物难以名状的内心情感。《失意人酒吧》中的女孩可韵因为离婚,恋上了失意人酒吧:酒吧不大,里面人头攒动,可韵冷冷地看着那些红男绿女,或喝酒,或笑着,或沉默,心想,真的都是失意人么?酒精热辣辣的流到胃里,一个沙哑的女声在耳边飘来飘去,带着些许颓唐和落寞。这一段描述既是外在的,更是内心的,写出了人物深刻的失落、与外在世界的疏离,但在自怜中又渴望着某种奇遇的到来。四是凸现人物的个性与处境。譬如《大海》中的寡妇阿二开了个酒店,大婶因为男人常去那里喝酒,便跑去大骂了一顿,打破了阿二的碗盘,小说这样写道:阿二一直没说话,她收拾碎碗时割破了手,在那里叭嗒叭嗒掉眼泪。寥寥数语,写尽了寡妇内心的凄苦,被侮辱损害的命运。丰富生动的细节描写,需要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更需要文字上的精心提炼与选择。
    立夏的小说多取材于日常人生,但与一般作者不同,立夏似乎更喜欢选取那些不圆满的、带有悲剧意味的人生遭际。《卡布基诺的滋味》中的瑜伽运动教员千雪永远等待着那个不知名的男性学员;《失意人酒吧》中的女子可韵认识了男人黎明,但结婚不久陷入更深的孤独,心里长满了荒草;《十年》中的男人带了妻子回到老家院落,心中挂念的仍是十年前偶尔相识的女孩,记忆愈是美好,愈证明一切的难以重来;《贝芬的森林》看似大团圆结局,本质上却是美好愿望的失落与破灭……立夏的一些作品还渗入了喜剧性因素,产生出反讽、戏谑的效应,譬如《情书》。“我”偶然收到一封情书,十分热烈,却没有落款,猜不着是谁写的。“我”怀着好奇不安去赴约会,看见了一群人,才想起自己参加过单身网站发起的“寻找情书女主角活动”,“我”想见见写信人,别人说是一个老头把旧情书拿出来抄了一段。小说带有明显的调侃意味,表明当代人再也无法重温古典浪漫的爱情了。值得一提的是,立夏的一些小说有意将现实生活作了变形处理,显示出寓言化写作的追求。《神奇的帽子》中的男教师因为戴了一顶新帽子,学生更喜欢了,同事都夸他年轻了十岁,一路走去人们都带着尊敬,连菜场的小贩也热情有加,连校长家的猫也变了态度。但事情有了戏剧性变化,因为淋雨发烧,他去医院,没戴帽子,人们都说他是个骗子,当他找回帽子,人们又把他当成乞丐,最后他把帽子送给了乞丐。一个人的价值和尊严竟然要凭一顶帽子证明,活画出当代人心灵的扭曲,价值取向的畸型。写得更好的是《钥匙》。“我”是一个公司职员,因为丢了钥匙弄得终日不安,四处寻找,一直找不到钥匙,并严重影响了工作,最后老婆把“我”送进医院,“我”问医生是否也丢了钥匙,医生把“我”看成了疯子。表层上看这是一个荒唐的被严重夸张了的故事,类似于病人的白日梦,而从深层看则是一个寓言:人类失去了安全感,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生命转化为某种符号(如钥匙),人们都在盲目中行动,而清醒如“我”者却被当成疯子,送进了医院……《钥匙》已超越了现实层面,指向了形而上的层面。我认为最优秀的作品都是寓言,既不脱开现实人生,又充满了深邃的哲学况味,致力于向人类共同的生存境遇作深度开掘。这也应当成为立夏今后创作努力追求的主要目标。
    自然,立夏的小说还存在一些瑕疵。如《墙》中的小女孩一心想索解邻居老女人精神不正常的由来,上文作了充分铺垫,但结尾却一下子抖出了真相,太过直露;《神奇的帽子》本应写成一个荒诞性的寓言故事,最后却回到了正常状态,把帽子送给乞丐也缺少深长的意味。一些作品如《夕阳醉了》、《减肥·健身》尽管有生活气息,但立意较浅,有平面化之嫌。不过,期望写出的每一篇作品都是精品,那是过于苛求了。杜甫有诗云:咫尺应须论万里。立夏的小说正是从微观的角度突入人生的底里,折射出大千世界的丰富与多彩,充分展示了小小说独有的艺术魅力。凭着良好的艺术修养,对生活执着严肃的探究,假以时间,立夏的小说创作一定会有更广阔的前景,这是可以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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