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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评论

海阔天空任遨游

 ——群岛海洋诗歌述评
 
方  牧
 
何谓海洋诗歌?质言之,凡以海洋、海岛与海上生活为抒情对象以及有关涉海题材的诗歌可以统称之为海洋诗歌。海洋诗歌不仅是个题材和地域概念,而且是个历史概念与时代概念,是特定历史阶段形成的卫星云图,它承载远比题材与地域更广阔得多的人类思维领域与精神活动空间。
人类与海共生。人与海洋仿佛很接近,又很遥远;似乎很熟悉,却很陌生。中国古代称天地人为三才,并不包括海洋;古代皇帝封禅祭祀天地,后来在北京筑天坛、地坛,也不包括海洋。因为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可以直观感知,而大海茫茫,浑无际涯,变幻莫测,只能望洋兴叹。中国古代没有严格意义的海洋诗歌,只有零星篇什(如曹操的《步出夏门行》),因为海洋时代尚未到来。
荷兰历史学家房龙认为:“历史是地理的第四度,它赋予地理以时间与意义。”十五世纪开始的大航海,打破了世界大陆板块的分散格局;人类凭借风帆、机械与航海技术作环球航行,如鱼得水。海阔天空任遨游,极大地拓宽了人的生存空间与思维空间,这是人类继直立行走以后的第二次飞跃。欧洲工业革命与文艺复兴以及自由、平等、博爱等民主主义思潮都得益于世界大航海。从这个意义上说,海洋诗歌与社会与人的自我发展同步。人与海相互被发现,在彼此倾倒与双向互动过程中,主体与客体心有灵犀,互为知己。因此,海洋诗歌不仅是创作客体题材与地域的开拓,而且是创作主体思想境界与审美趣味的提升。如同魏晋时期的山水田园诗标志着人对自然界的审美自觉;唐代的边塞诗显示盛唐气象的瑰丽闳放以及唐代士人的自信、自励与自强不息。海洋诗歌是海洋文化的一部分,它伴随世界大航海兴起,伴随着城市的集中、科技的进步与商贸的发展,才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与亮点。
海洋诗歌有别于传统诗歌,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它具有自主开放的心态。天风海涛,波澜壮阔,无拘无束,无须外力干预。如王国维所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我”与“他”相对而言,不是人云亦云,而是各说各话。时下诗歌也受到空话、套话、废话的污染,尤其需要凸现诗人的不同个性与风采。
其次,它具有民主平等的思想。大海的每一滴水既是独立的个体,又是融合的集体的一员;大海的每一群波浪都是平等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至尊的帝王,也没有匍匐的臣民。天风海涛,不是赞歌;潮去潮来,全凭自然。
第三,它具有自由流变的形式。普希金把大海称之为“自由的元素。大海是流动的、变化的,有时排山倒海,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是长号,有时是短笛。大海有一百张面孔,一千种声音,你不能一一记住它,但可以感受它的心跳与呼吸,流变与脉动。它可以是汪洋恣肆的惠特曼,也可以是短小隽永的泰戈尔,在自由流变中契合天籁与人和。
 
浙江岱山有一群海洋诗歌的作者,数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坚持不懈,已初步形成集体与个人的风格,如李国平的凝炼浑厚,厉敏的睿智机敏,李越的荒诞幻美,郑复友的大气豪放,朱涛的精巧,孙海义的明朗……阅读《潮水奏鸣曲》这卷诗选,只觉得有清新海风扑面而来,胸中有一阵阵浪涛涌起。海阔天空任遨游,浅谈四点感想:
一、大气与细节。
海洋诗歌应该是大气的,豪迈的。所谓大气有两层含义:一是背景,小农经济与封闭社会显然不适合它;二是力度,力竭声嘶的呐喊与矫揉造作的歌颂,也不适合它。惟有真诚坦荡的告白,天风海涛的唱和,男子汉的真性情与阳刚之气,方有艺术的穿透力。从总体上看,这部诗选大气包孕,境界开阔,如李国平《隐藏着鱼的风景》、《沉寂》,李越的《大鲸鲨》、《从魔鹰谷望海》,厉敏的《沉船纪事》、孙海义《我的波浪家园》等都蕴含一种充沛、深沉的底气。最具代表性的是郑复友的几首诗,尤其是《洛华岛》,可以称得上气势磅礴,酣畅淋漓。那一段段惠特曼式的抒情独白,漂浮起一个个从远古至今的海岛生活的意象,从自然气象的变化到人的心灵的惊悸与律动,无不聚气、给力,无论到过海岛或没有到过海岛的,都觉得一种新鲜感与刺激。而这种大气需要得到细节的支撑,否则就会失之空洞和虚假。《洛华岛》关于海岛风情的抒写,如“那些阳光从雾中逃散/大群海豚一样的孩子伴着冬天/手指含在嘴里,赤脚在海涛等待”,“枯井和岩洞似乎望穿了天空/天空如此崇高,却没有一朵云彩/飘下来”大气与细节是对立的统一。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每句诗都是一幅画,画面的物象如黄鹂、白鹭、窗外的雪、门前的船都是细节,其能指却延伸大地、青天、高山与江海,显示出生机的蓬勃与时空的无限。细节是时空的凝聚的焦点,而大气则是心灵的释放的密码。细节不细,古老的比喻与鲜活的意象,像四季鱼群游弋在洛华岛周围,成为有生命的符号。诗选中的一些标题《给海找个更有力的动词》、《爱幻想的鱼》、《海的另一种写法》、《怀念鞋子》、《磨盘山抑或一个下午的回忆》、《渔岛之痛》、《岛与鸟》等,都有一个售中的焦点,精彩全在细节。比对唐诗宋词的一些名篇,“可怜无定河边骨”,“醉卧沙场君莫笑”,“遥见陌头杨柳色”,“折戟沉沙铁未消”,“春风不度玉门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似曾相识燕归来”……传神的细节如当下路边的吆喝:“走过路过,不能错过!”
二、时间与空间。
时间与空间是一切存在的不可或缺的载体与标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同时空与异时空,大时空与小时空,时空的错综、复迭与穿越,为诗歌创作开拓了无限广阔的天地。 “去年今日此门中”,“去年天气旧亭台”,是两重时空的复迭;“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是多重时空的错综,像如今缠绵悱恻的长篇电视连续剧。李国平的《七家村》的《水手》:“落日中的七家岙是首诗,它被吹笛者写下/被风暴反复朗诵,如墓碑上的颂辞/让远海之舟的眼睛永远醒着”,这是一首渔家亘古的史诗,不知道是多少重时空的综合,使人联想起无际的旷远和辽阔。徐嘉禾的《怀念鞋子》,既是父亲的一生风浪去来的时空,又是船的漂泊搁浅的时空,老祖母缝补鞋子与劳累日子的时空,也有属于我的未来时空和命运。鞋子与船,道路与人生,过去与未来不断交叉,形成跌宕起伏的意境。“一双鞋子,让我终生的怀念如分娩的阵痛/走进我每一个阴郁或布满阳光的日子”读着这样深沉厚重的诗句,你会感觉到时空对于诗歌结构意义。诗歌是心灵之歌,它有一个气场,心有多宽,时空就有多宽。气场有多大,释放的当量就有多大。时空与诗的题材既要当量,更要放量。郑复友的《洛华岛》的主体是一座孤岛,孤岛的时空边界是模糊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这样更显得孤岛无涯、无奈和无助。“孤岛却永远是孤岛/而时间毫无过错/季风多变,潮水被小小的月亮迷惑/大起大落,吐出一枚枚贝壳/这空间的勋章,别在沙滩上……”这枚小小的贝壳极富象征意义,它可以是衰老的岩石,或远方连绵起伏蠕动着的山峦,阅尽沧桑变迁,但它并不孤独,“每一次暖流带来的浪花/都在提醒/孤岛并不是孤岛/岸在远方/——喝干你的酒/然后大笑/海洋翻腾着/就像一个在大圈子里跳舞的女人”,“兄弟/岸在远方/大陆也曾是孤岛”……孤岛与大陆,这一时空漂移与转换,极大地丰满并提升了这首长诗的艺术灵感与思想境界,使古老与现代、传说与幻想、灵与肉、力度与广度达到最佳契合。时空是无限的,文学创作的天空也是无限的。《红楼梦》有太虚幻境,《水浒》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前世今生,《西游记》更追溯石猴出世与大闹天宫的往事,才异想天开,惊世骇俗。时间与空间就像是一对魔方,或者像刘谦手中的扑克牌,如果玩熟了,你手中的那支笔便是孙悟空的金箍棒!
三、明朗与模糊。
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大海的每一朵浪花都仿佛清晰可见。如李国平在《江南岛》中所写:“这里的很多房子陈旧如黑白电影/连早晨的光线都涂抹着炊烟……如同器皿,盛满遥远的食物和水。”这幅十分精致的静态的画,却是已经改变与消失了的江南岛,“游历的风景已找不到理想的住址”,整首诗的能指与意境是模糊和不确定的,眼前就像在晨雾中看那些飘忽的帆和远方的岛。明朗有明朗的美,模糊有模糊的美。美是多种多样的,既是客体的美学特征,又是主体的审美感觉。海洋诗歌一如阳光下或月光下的海洋,袒呈着壮实与健康的胸脯,却并非一览无余。我多次在岱山岛上的摩星山看海,眼前就像悬挂着一幅流动的水墨画,阴晴晦明,瑰丽多姿,气象万千。风平浪静往往只是表象,那波浪下的风景,一些眼睛看不清的层面才更具魅力。朱涛的《弱水三千》似乎是写一条鱼的经历。“如果活在古代,我必定/沉溺清泉,只取一瓢饮。但我现在不会”这是老实话,“我得继续背诵去年的春风/学床戏走猫步玩选举”。早就听说朱涛下海了,搏击商海,如鱼得水,已非从前那条在邮局工作的那条只饮一瓢水的鱼。他很坦诚,说怀中的水并非来自太平洋,那么来自哪里呢?话虽然很直白,却饱含十分丰富的暗示与启示,发人深思。厉敏的《解剖一条鱼》是庄子寓言《庖丁解牛》的现代版。寓言的主体是庖丁,对象是牛,旨在说明庖丁宰牛“神乎其技”。而厉敏诗的主体则是一条被捕获的鱼,其直接对象是“剖鱼刀”,整个解剖过程就像给病人动手术,干净利索,不带一丝血腥,甚至充满“仁慈”。结尾也与《庖丁解牛》相似:“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剖鱼刀从血肉的泥泞中出来/拭擦完血腥的嘴唇/被重新珍藏”。然而读者的心却不禁抽搐,而且颤栗了,那条被解剖的鱼是谁?那把剖鱼刀握在谁的手里?这样的情景似乎在哪里见过,小说还是电影?现实还是梦魇?虽然朦朦胧胧,却有拼命挣脱梦魇的感觉,心里是明白的。另一首《海的十二种面孔》,表面是写气象的变化,海景的幻美,实则是写一种人生感悟,或者说追忆、敲问一段过往的历史:“一天一张面孔/或十二张面孔在同一天演出/谁也猜不准/这变脸的过程没有过渡/却也有过渡”……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李越的《大鲸鲨》是《海的十二种面孔》另一种模式,却不知道是神喻还是暗示。大鲸鲨也使我们联想起某一个历史人物,但它表现得更含蓄朦胧,更有技巧,更具多义性。
大海是个多面体,需要从多角度多层面进行窥察。明朗其辞而模糊其意,明朗与模糊是对立的统一。或者说开放其性感,模糊其边界,大海就是这样一个风情女子。有人说李白的诗歌“天马行空,飞仙游戏”。海洋诗歌应该有更多的面孔,每一首诗都是一次变脸。
四、口语与警句。
口语是天籁之音,是自然的律动,心灵的节拍。如水的流动,高下成纹,风之飘逸,来去无迹。
艾青说:“口语是美的……它富有人间味,它使我们感到无比的亲切。”“而口语是最散文的。”一般地说,海洋诗歌应该是自由诗体,妙语天成,尽可能体现诗的散文美。口语的特点是表达亲切、语调流畅、节奏明快,不粉饰,不矫情,不需要硬凑韵脚。比如“一张石桌,一只酒杯/他睡在桌旁/黄昏在窗外打着吹欠”(李越《睡眼中的水手》)“你好像从未年轻过,也未曾老过/更像是一个浪荡子”(於国安《致大海》)这样的情景虽然是直觉的,自然的,白描式的,其实,它已经过适度的浓缩、变形与错位,打呵欠的黄昏与渴睡的人错位;那个放浪形迹的渔家汉子便是渔民眼中大海的缩影。“启明星正在油漆/世界  而我已一寸寸锈蚀”(颜平《清晨》)昨天的日子已经锈蚀,所以这世界需要/重新油漆。“不是辽阔的自由不要/不是浩荡的狂澜不要”(苗红年《鱼之死》)鱼死了,但爱自由爱辽阔的精神不会死。“我愿意把自己横在这片滩涂/看清楚那只破船怎么会长久地搁在那里”(吴常良《招潮蟹》)招潮蟹能随潮涨潮落出入洞穴,躲避风险,它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搁浅的破船横在那里?为什么还会有更多的人在生命航程中翻船、搁浅?曲径通幽,那就是口语的魅力,像一个风景区的导游语,使你激发起一探究竟的欲望。“这一切都将成为一个过程/逼着你抗争而不绝望”(陆国军《我被困于一场台风之中》)生活在海岛的人都曾有过抗击台风的经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深刻的思考和感悟。“可是  爱人  我多么愿意/在你的怀里沉沦/红尾鱼穿透了我的心脏/我梦见一丛雕镂的/珊瑚花”(王兰飞《礁说》)礁石面对“不屈”、“贞德”等颂辞,却说出这般离经叛道的话。这首诗前几节都比较平淡,最后一切突然变得璀灿夺目,吸引眼球,撼动人心!“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等成语,有了最新潮的现代版,这不能不说是警句的作用。陆机说过“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传统诗歌所谓“诗眼”、“炼字”,往往着力于个别词语的出彩,而现代新诗则更应注重整体构思,达到词与意、口语与警句、整体与局部之间的比对与平衡。炼字与炼意,两者水乳交融,相辅相成。《洛华岛》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从整体看,洋洋洒洒,气势充畅,通篇浑成;从局部看,佳句迭出,一新耳目。整首诗既有充分的广度、跨度与力度,也有足够的亮点、热点与聚焦点。比如:
在人们与太阳之间
隔阂是没有隔阂的天空
 
在城市与村庄之间
隔阂是没有隔阂的土地
 
在此岸与彼岸之间
隔阂是没有隔阂的道路
这是一首咏与世隔绝的孤岛的诗,在茫茫海天之间,它精选“隔阂”这一准确的词语,既有空间的距离感,又有时间的纵深感。尤其是把“隔阂”与“没有隔阂”连用,充分揭示了时空变化的精髓与奥秘:
——从未有过这么多的开始
也从未有过这么多的结束
时钟的长腿跑得越来越快
道路从城市的边缘一直走进大海……
正是这一时空大挪移,使孤岛的意象变得丰满充实,多姿多彩。那充满动态的奇特的联想,像布满天空的音乐,撒落大海的星光,洛华岛仿佛横空出世,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
我曾经,和千千万万个天真活泼的红螃蟹一样
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喷吐着泡沫和笑声
坦然聆听那涛声传达给我的死亡
别人的死亡,被洋流卷走的水藻
把痛苦当作一颗裂开的椰子
用圆圆的怜悯轻松的啜饮
 
那震撼大陆的整个海洋就是我的海洋
撞击现实的每一道波涛,就是我的波涛
阅读如此充满激情具有生命力的,强悍而旷远的诗句,我的心受到撞击而被震撼了!海洋诗歌是一个至今尚未被完全揭开面纱的绝代佳丽,或者说是一处尚未有人到过的神仙洞府。二千五百年前的庄子“望洋兴叹”,才激发起“逍遥游”的雄心,展开“击水三千,扶摇九万”的幻想的翅膀。海阔天空任遨游,我们今天应该怎么做呢?
海洋诗歌创作当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突破。不管是群岛诗群还是每一个诗人个体,都需要努力突破自己,别开蹊径,走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突破的关键在于创新,不重复别人,更不重复自己。写诗就像撒网,海上每一网的鱼都是鲜活的。突破必须寻找新的背景与载体。世界一切事物都处在宏观的时空大环境中,人置身其间,或感到自己很渺小,“东西跳梁,不辟高下”(《庄子·逍遥游》),无所作为;或使自己变大,与环境相适应,与时空相颉颃。要么使自己像一只燕子,“燕燕于飞,颉之颃之”(《诗经·燕燕》),要么使自己像一只大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庄子·逍遥游》)。海洋诗歌是个世界性的大舞台,每个作者都应该是个大角色。《庄子》有一则任公子钓鱼的寓言:“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犍牛)以为饵,蹲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在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鹜,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郑复友的《洛华岛》也有类似的表述:“遥望那被苦难拗弯的月亮/想那弯曲的月亮成为锋利的鱼钩/去钓那星星的鱼,梦的鱼,从东方游来的早晨的鱼/太阳的鱼,鳞光闪闪生活的鱼,——喂养孤岛。”如果把“孤岛”改成“诗歌”,那就更切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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