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提灯而来”
——品读李国平诗集《散步》
文/李天靖
不知道这本诗集的名字何以叫《散步》,先不管它,一百首诗,我依着顺序一首首看过去,或跳着看过去。诗人国平生活在舟山群岛的岱山,我觉得他一个极善于用形象思维的诗人。他创造了诸多关于海的奇诡的意象,且信手拈来。
他的一首《默想者》吊起了我的阅读胃口:
作为默想者,他带来海洋
带来情感和潮水的秘密
连失忆的时间都紧戴在
浪花的手腕上
……
我们和鱼群一样过滤呼吸
游离于闪电之外奔赴掌上的天堂
不是死亡,是思想的熟睡
是幕布倏然启开时巨浪涌来
是骨头散落麦地惊天动地的声音
第一至第四句,就给人辽阔的心灵视野与隐秘的魅力,甚至“连失忆的时间都紧戴在∕浪花的手腕上”,也极为形象;一个思想的闪烁,或如“一个礁岩点亮黎明的小渔村”;其深刻又如铁锚成为鱿鱼潜入海底,有时虽然“只抓得起一把水藻”,也显得颇为风趣;“今夜,在船桅掌灯和仰望是多余的”,因一场思想的风暴的降临;其挚爱之美,如鱼群一样过滤呼吸的沉静、轻盈,竟可“游离于闪电之外奔赴掌上的天堂”,令人沉醉;它的凌厉之势如巨浪涌来,又坚硬如骨,騞豁散落而惊天动地。
加斯东巴金拉说:“形象是出生状态的意义,那么诗就不是反映或再现什么,而是让原来没有的事物获得新生。”《像天空般蔚蓝的情绪》写作感觉尤为新鲜和生动,“我们目睹着苜蓿的诞生与消逝∕距离天空更近些,谦卑的表达∕使山谷的嘴唇得到了回音”。他诸多意象的背后可以读出很多令人回味不已的东西。
他的一支笔锋利如雕刀,还能瞬间将海雕刻成一件件艺术品。
《夜晚八点的车渡》中,“一朵朵浪花∕就在我们寒冷的手中干涸”,一个令人惊骇的意象如飞矢不动:一瞬间凝固了永远的翻腾,如《涛声是无处不在的》中,“在与欲望的对峙之中∕翻卷的云朵陆续化为岩壁”。国平总在一次次发现中给人以惊异。
看他是怎样写《海葵》:“在迅疾的潮流里∕ 想摆脱一次海难的可能∕ 那些潮湿身体不再是大海之水∕ 在暗礁与激流双重的失忆中∕根茎的呼吸变得多么奢侈。”在叙事与议论中构成虚无或实存交错的张力,又充满着韵律,给人莫之所踪的美的想象。
他关于海的意象,犹如万花筒里的晶粒随着每一次转动而幻象迭出。
譬如“这时候你多么需要透明的耳朵∕去倾听海啸的十二种声音∕是如何席卷一层薄薄的云彩”(《遗忘与永恒》);“他的脚丫是大海放弃的坚果∕任何道路都无法承受爱的坚硬”(《招潮蟹》)。《沉寂》写的是水手,也是海的。诗中写海的残酷的秋天:“我并不想偷窥海波的高度∕那令人致盲的湛蓝深藏了 ∕多少坚硬的努力/贝壳或青苔的残骸∕这是从我身体取出的弹片”。日复一日海的宁静或骚动亦如日常性的生活,看淡了抑或涤尽了喧嚣,“所有的喧嚣,在被搁浅睡眠的异乡”,已安于生死了。没有残忍的诗,没有不残忍的美,没有不锯断的,诗人的手指。所以国平格外喜欢一些骨骸、骨头以及死亡的一些意象。
还有一首《蓝山咖啡》,表达了他隐秘的内心情感,“相隔一层透明的距离∕服务生正勾兑着几重火焰”,以及惊悸——“在咖啡因的催促下∕习惯化妆……这对金属把手始终保持警惕”,敏感而显得十分真实。
我还欣喜地读到他写一些节气的诗。《大暑》《立冬》《秋分》《清明》《白露》《立秋》《惊蛰》《芒种》以及《霜降》等创造的意象让我惊异,列举如下:
闪电却像我手中突然消失得刀子
让倒下的橡子树长出根须
《惊蛰》
这是撒旦的灯盏,距你只有二寸的行程
难以猜测的雷电穿不破青瓷
却把贮藏多年的几滴水惊醒
这时候你需要一把利斧
把所有附在灵魂上火的想象劈开
《大暑》
每一次立冬都是我们
在刀刃上梦游的时间……
透明,暗哑,阴郁,相同的轮廓
我摸到的太阳像散落田间的瓷盘
用土壤的九种色彩镌刻
岁月的恩泽,而世界片刻晕眩
《立冬》
一颗年轻的诗心,与其说是耽在海岛,莫如说是耽在沉静而热烈的语言历险之中,这一切与压抑不住的激情构成了一种张力,使得这些灼目的诗行成了给予他内心的馈赠,也是给读者一份独特的诗美的享受。
在《散步》这本诗集里,我们还会看到国平写了在欧洲寻访一些著名诗人的故居或墓地的作品,在与这些已逝的诗人们灵魂相遇的瞬间,被激发,或被点燃,穿梭于诗人们的诗行,从中汲取作为诗歌信仰的力量,那是他另一向度的精神故乡,……这些作品深情而富有思辨,具有极强的穿透力。我曾读谷国平的诗作,常惊讶于他与岱山本地诗人们迥异的诗风而疑惑不解,此时在读了他的这些诗作后,才知晓他的诗歌创作,在横的移植上受了欧诗极大的影响。
波特莱尔说:“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不变的。”因此我们看到他灵异的另一半。《阅读瓦雷里》《跟随聂鲁达一起起航》《在叶芝的房间里》《惠特曼的草叶》《持剑的莱蒙托夫》《济慈窗台上的夜莺》《奔跑中的雪莱》《叶赛宁的田园》《歌德的背影》《献给阿赫玛托娃的云朵》《隐士诗人狄金森》《艾略特的星期三》《抒情的萨福》等,无疑都是出色的诗篇。在瓦雷里墓园,他写道,“我们厌倦讲经和祷告∕你却推窗用棕榈去擦亮天空”,表现了他如瓦雷里那样对于更高理性的追求与瞻望;《跟随聂鲁达一起起航》“洁白的盐粒∕需要在告别的言辞中去濯洗舵盘∕靠窗的位置,我看见岩石在海中不断翻转”,包括这个题目,对于他的创作或可视作一种隐喻与象征;他在〈惠特曼的草叶〉中写道:“翱翔的飞鸟让高悬的手掌抓住星辰”“预言掠过海滨的小村,而涛声溅在我的脸上”,他已成为惠特曼的此刻的他者了。
对每一首诗的期待,他都不会让你落空。在拜谒济慈故居时写了《济慈窗台上的夜莺》,给人一个独特的心灵视角:当推开门,“看见你在假眠∕芬妮的蓝裙却阻止了私奔的步履∕……她知道,附近溪谷是光明的出口∕别让独占四月的夜莺∕成为惟一的新娘”,出于本能对夜莺独居济慈内心的嫉妒——使人加深了对济慈的认识——却更令人沉醉。另外,一些爱情的诗篇,如《叶赛宁的田园》,则叙述了诗人叶赛宁与现代主义舞蹈家邓肯短暂的爱情遭遇,“在相遇与陌路之间,绽放的爱情∕都有一条自己的血脉,而她不知道∕花草的摩擦让时间逐渐在瘦弱∕而你一直在等的心上人还没在前世出发”,谷频于这些掌故十分稔熟,游刃有余地化为内心感谓的诗行;《抒情的萨福〉则写了同性恋的萨福对于爱情的追求,“为迷恋的女人伴音,如果不是殉情的冬天”。这一切,表达了他对这些西方诗人及文学家,给予他精神的滋养与现代性启示的崇敬和炽热的爱。
哦,我看到了一首名叫《散步》的一首了。
“以海潮作为神秘的入口……∕提灯而来,想拆散黑夜的骨骼”,国平和他的诗人们成了一个水遁者;“每一次散步都像是感情的飞逝……连海洋的怀抱都无法接纳”,他们更多的是“习惯于低处思考的诗人……从不假眠,也从不会在水中丢失脚印∕心里的辽阔抓得住飓风的翅膀”。一群钟情于缪斯的信徒,一群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的精神遨游者;或曰诗歌的一群“狂者”——
你已习惯月亮的游离,午夜的酒瓶
灌满高亭港海水与方言,些微的烟火
每亮一下,都会变成一些梦的冲动
这时候,是找不到纸和笔的
就像对面女孩投来她眼圈般的火辣
——《昨天晚上》
精神的道路在诗人的世界里是相通的。
诗人华兹华斯喜欢散步,一生眷恋山色湖光的他,诗歌大多在散步中作的。伟大的思想家卢梭,于一七七六年春至一七七八年春,每天都在巴黎近郊作长时间的漫步写成了《漫步遐想录》,表现了他无可怀疑的真诚,它的全文可以说是一首极其优美的抒情散文诗。受到《漫步遐想录》决定性影响的,诸如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拉马丁的《沉思集》,雨果的《颂歌集》,米舍莱的抒情散文,乔治˙桑的田园小说等等。
国平在诗思的散步中完成了这部题名为《散步》的诗集。一位哲人如斯说,为了看到人生微弱的灯火,你必须走进最深的黑暗。
“我们以海潮作为神秘的入口……∕提灯而来,想拆散黑夜的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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