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集束的能量和群体的热量
2012年浙江小小说和故事的创作,总的印象是:数量持平,质量提升,特色显著,阵容扩大。
试问,当我们说起等一个作家的时候我们说些什么?例如,邵宝健的《永远的门》,沈宏的《走进沙漠》。仅想起一个作家众多作品中的一、二篇,进而,一篇中的一个精彩细节。这已足矣!漫长时间河流中,大浪淘沙,有一篇,甚至一篇中的一个细节,能让人铭记,值得庆幸。但是,难有一个作家冲着一篇(部)作品,声称写出经典。经典难求,它是在写作过程中偶尔为之。不过,得持有精品意识。警惕在模式中滑行。创新、突破会像凶兽一样在作家身后步步紧逼。
我的目光投在2012年仍在坚持和活跃的作家的作品。创作的中坚和新锐值得特别关注。且用若干关键词来展开评述,它们是:系列、题材、群体、客串。
一、系列:集束的能量
尺幅之内,以小示大。在1500字左右一篇小小说里,可谓螺蛳壳里做道场,往往会失之单薄,而系列小小说可以弥补这种不足。其实,集束这个词更能概括这种方法,将若干小小说,按某种共同的属性集结起来,发挥出更大的精神能量,就像捆扎一束手榴弹实施爆破,形成单个所达不到的威力。延用“系列”说法,因为它已约定俗成。但是,好的系列小小说,有种捆扎感,而不是排列成。
特定的环境特定的人物,甚至特点的时间,每一篇可独立成篇,但一个系列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补充,相互勾连,一束的爆发力又产生总体的效果。它使小小说的内涵丰富,外函扩大。系列小小说是小小说创作的一个新趋势、新方法、新可能。周波的镇长东沙系列、徐均生的失记忆人、赵淑萍的小周村系列(还有校园系列、古典爱情系列)、杨光洲的心理医生系列、岑燮钧的家事系列、沈春儿的中草药系列,张庆华的交通安全系列,无疑是其中的亮点。
镇长东沙系列是周波创作的重大转折——由外向内。中国小说学会的年选本选入了一束——镇长东沙三题。周波小小说的启示有二。第一,关于深入生活的问题。时下有个热点:作家挂职——深入生活体验现实的一种中国式方式。所谓“挂”,虽然有个身份,但还有一部分“悬”着“隔”着,还是“局外人”,而任职则是“局内人”,其中,一个关键是谋。不在其位,怎谋其政。任职就得面对,避不得,绕不开。周波任的是个镇的第一把手,一个镇就像一个小社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是小小说的特点)。周波小小说的转折正与任职时间同步。所有的烦恼、苦闷、困窘、喜悦,都身临其境,他就是生活在其中。被卷入生活的“深处”,这样,无意中,他的小小说,就有着纪实色彩,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其作品形态是日常生活的琐碎,当我们“深入”生活,会发现,其中没有“故事”,而是一地碎片。第二,关于官场小说的表达。现在许多官场小小说,之所以缺乏新意,其中一个原因,是视角问题,已习惯了运用政治视角社会视角看待和处理素材,来一点小揭露,发一点小愤怒,其中,媒体的社会新闻比这还要快。小说探索的唯有小说应当表现的可能。周波曾经批量制作过官场小小说系列,注重故事情节,注重官场表现,往往用的是政治或社会的视角。为此,他一度调整,转而写童年系列。近三年,他重返官场小小说,却以“镇长东沙”的姿态出现,用的是人性的视角,故事隠在背后,铺出了一地碎片,人物就在碎片中找下脚的地方前进,时不时还透露出自嘲自侃式的幽默,散发出带着微笑的无奈。重要的是,人物“深入”(或沉入)日常生活的琐碎,首先是个人,把东沙当个人来写,而穿透了表层的“官”。
周波找到了小小说的方法——看待现实,处理素材。雷蒙德•卡佛说过:一个作家找到了看待世界的独特方式,就成功了一半。那么,另一半就是表达了。东沙镇长三题:《形象》、《摆平》、《理由》,就建立在日常琐碎生活基础上,其中,不经意地展示出存在的悖论:《形象》里,深入工地现场,东沙的穿著像个农民,可领导要他像个“官员”,这个不拘小节,穿著随便的镇长,于是开始在意形象——打扮。照镜子时自审“我是谁”,这种注重形象的机制促动着他注重形象,由此引发了不同的猜疑,妻子以为她有外遇,他自身摆起官架子(背手走路),这种形象机制进入家庭,他穿睡衣。睡觉时穿给谁看?衣和人物的形象获得的幽默乃至荒诞。《摆平》里东沙好不容易摆平了外边,却摆不平家里——他落在庞杂的人际关系网里,恨不得拔“一撮毛”,变成无数个东沙,满足所有人的“需要”。其中一个小小的头疼,领导让他安插一个临时工,可之前,又是领导布置精简临时人员。一不留神,他就落在现实的两难之中。《理由》中,个人的理由和集体的理由之间,东沙的种种理由都无奈地被颠覆被淹没,不过,他仍以笑应对。镇长东沙三题,可见周波小小说之一斑。他早先的小小说,情节线索写的很明朗、清晰,现在这个系列,他已自觉地表现日常生活中尴尬的人物那情感模糊和莫名的地带,从而进入人性隐秘的深处。
徐均生的失忆人系列,采取了荒诞的手法,将不可能写成一种可能。失忆人的各种的遭遇、各个侧面,随着“系列”的展开和延续,逐渐丰满。《救人》里,失忆人遭遇了救人的两难悖论和两难选择。一种集体性质的救人狂热,只有跳入水才算“参与”救人,而非凡的英勇得跳入水获得认可;跳入水“救人”不在于会不会游泳,而在于跳不跳入水“参与”——全村人都跳入水“救人”(其中有一半以上不会游泳,唯一没有跳入水的失忆人就孤独了,他不会游泳,只在岸上救助,但这不算“救人”;其中媒体也强化了入水“救人”的狂热。于是,失忆人不得不滑入水,引发全村又一场“救人”,由此,他被村庄接纳了,并发出感慨:救人的感觉,真好!徐均生把“救人”推向狂热的极端,失忆人不被孤立的方式是:从众、落水。
此为徐均生失忆人系列中把持得较为适度的一篇。他习惯的方式是,有一个好点子,再通过一种境遇——极端的场景和对话演译出来。但若操作失当的话,会成为“点子”的演绎。值得警惕的一点是,仍有,滕刚小小说(异乡人系列)影子在笼罩。人物从众,创作则忌从。
徐均生没有透露过主人公失忆人的“尊姓大名”,但这个“失忆人”的典型,使人想到有些狂热现象为何能似曾相似的方式“重演”,其中一个原因是集体“失忆”:断裂或遗忘了历史。由此,失忆人具有了普遍意义。
赵淑萍交替操作三个系列:小周村系列、校园系列、古典爱情系列。小周村系列偏重笔记体小说,校园系列或诗意或讽刺,而古典爱情系列传递出作者厚实的古典文学底子和古典传统情怀,但想象飞扬,能叫一面镜子传情,让一图墙说话,由一把扇子传情。赵淑萍的小小说每一篇都有一个有内涵且撑得住的细节,用细节照亮故事照亮人物。一个作家要有细节意识。《妈妈的布鞋》有布鞋这个这个物件——细节贯穿始终。妈妈是个目不识丁的乡村女人,爸爸是四季穿布鞋的大学教授,儿子则是要上大学穿皮鞋的青年。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那手工缝制的布鞋已是背离时尚的标志。作品把笔墨的重点放在不穿布鞋而藏起布鞋的选择里,宽容的妈妈仍坚持做并且送,并不强迫儿子穿,偶而表露出无奈的笑。儿子穿皮鞋做生意,爸爸出面,委婉要儿子回家看母亲。从容的叙述中,没有写妈妈的埋怨,但形象的背后,我们能感到妈妈的哀伤:布鞋是她关爱儿子的表达。结尾,妈妈弥留之际,儿子带着儿子来探望妈妈。妈妈睁开眼,抬起手,指向柜子——里边有一大一小的两双白底黑面的簇新布鞋。进而,点到黑面子里面有一点血痕(寓意心血)。儿子孙子好像接受检阅的两个兵,穿着布鞋,在她床前走。点到了孙子模仿爸爸,于是,母亲的眼一亮,脸一笑,安详去世。那一亮,也照亮了妈妈的人生,同时,照亮了一家人。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温暖的深处隐藏着酸疼。此作为校园系列中的一篇。写的从容而又节制。值得铭记的是寓意着母爱的手工布鞋,终于获得了回应。
周波让一个东沙镇长立起一个古镇、徐均生让失忆人总“在路上”飘泊、赵淑萍有一个众多村民的小周村,岑燮钧则把单位缩得更小——一个三代人的家庭(家庭是社会最小的细胞),而沈春儿则选择中草药串连系列,每一篇只写一味草药,每一味草药都针对人物或身体或灵魂的疾病。他(她)们都在用文学的方式创建自己独特的“世界”。
二、题材:大海啊大海
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期待舟山作家启动关于大海的小小说。是什么原因,大海为什么迟迟不出现在他(她)的作品里呢?难道是打小在那里生活,太熟悉吗?中国的小说,包括小小说,海洋题材一向薄弱。浙江省有漫长的海岸线,我期望大海的气息冲进小小说。
准备好了吗?终于亮相。且看,立夏的两篇小小说怎么展现大海中的人,小岛上的人?
《小莫的海底》用第一人称的视角,写《我》与小莫的漫长的成长经历。4岁到“我”大学毕业——两个小伙伴慢慢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小莫水性很好,写他潜入海中,迟迟不浮上来,“似乎很喜欢呆在海底。”故事中没有交代小莫爹娘怎么去逝,却能猜定与大海有关。小莫作为孤儿,早已挑起另外一种生活,潜入海中采淡菜。立夏不经意地点出“我”只看海的表面,而海底是属于小莫的另一个世界。铺垫到尾处,两人潜入海,“我”没有看到任何想看到的东西,开头小莫那个下水前必作的挥手动作有了回应,立夏用了“沉默”一词,然后,小莫说:其实每次挥手,都是跟你说再见,下去再也不上来了,我要跟我爹娘在一起。问为什么从没看见你哭过?小莫指大海:它看到过。这简洁的三组对话,写出了一个靠大海生活的男子汉的苦和爱。一个没哭过的人的泪和一片磁养他的大海的水,小融入大,水融入水。可见一个男人的胸怀。挥手的细节含量丰富。小莫的海底也是心灵的海底。
《像飞一样》时代气息强烈了,“我”承担了公司开发荒岛求生项目,选择的小岛里只剩几位老人,其中七十多岁的阿优婆保持着过去的生活方式,使用着陈旧的生活用具,而且,阿优婆一辈子也没出过小岛。能自足生活的阿优婆和荒岛求生项目的开发形成鲜明的反差。启动开发是,第一件事就是运两辆汽车登岛。一个飞翔的结尾,老太婆像小孩一样好奇地坐进车。越野车在荒岛的海滩疾驰,过惯了慢生活的阿优婆,如同小孩一样说:真的很快啊,像飞一样。老人的心第一次起飞了。留给读者的想象是:荒岛求生项目将给一辈子生活在荒岛上的老人带来不仅仅是“飞”吧?确实,现实的发展,像飞一样快。然而,慢和快之间如何平衡?
远山写了大海的另一面:诗意。《莲花姑娘》,一个是乘船在岛与岛之间来往的邮递员,一个是仅有七户人家小岛上唯一订一份报纸的姑娘。邮递员生出微妙的爱意,姑娘却出嫁离开了小岛。远山安置了一种望潮花,表达邮递员的心意,而姑娘回报的是像在叙说什么的大海螺,但是,唯独爱情错了位。一个绝妙的细节——晒报纸,表达小岛的居民对承载信息的报纸的敬重:满院子铺满了旧报纸,晒霉——不识字的岛民如此爱惜报纸。姑娘出嫁离岛,岛上没人读报了。莲花岛那个叫莲花的姑娘,如同仙女,而莲花岛,如同浮在大海中的一朵安静的莲花。纯美之外是不是还带点孤寂?《忆江南》,像一首诗。用第二人称。大海与大地,是两种生活状态的环境。主人公是大海的女儿,却向往大地的生活。一场大雨中,大地的男子和大海的女子邂逅了,仅一个守护:让女子洗热水澡驱寒,一笔反应:当温热的水亲吻到冰凉的肌肤的那一刻你沉醉地****了一下。冷和热遭遇,作者用了“****了一下”,很微妙。于是,所有的戒备、隔膜消失了。一年后的同一天再来,作者强化着一个富有诗意的形象:不知名的放蜂人。放蜂不也是追花吗?雨、草、蜂,均为江南的元素。忆江南,与其说是向往大地,倒不如说追忆大地上的人。这是自小生活在小海岛上的姑娘的诗意的大地。
曹宁元则把触角伸向海岛的历史(战争、文化)。《军人伍》是现在旧坟搬迁,只剩一座不起眼的残坟,“军人伍”依稀可见,负责旧坟拆迁的伍局长探访出小岛解放前夕的一场战斗。于是易地重建了无名烈士的坟墓,面对大海,历史和现实建立起一种关系。《老向导》起因是地名普查,叫李生根的老向导,生活在海岛,扎根于文化,可是,老向导碰上了新问题:建设趋同现象,包括起名。县、市同一个名称的宾馆,他走了个错位。城市化建设如何保留传统文化的遗产?作者用文学的方式提出了问题。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舟山群岛——发现其中岱山这座岛竟没有一颗粗壮高大的树。沿街的树,都不高过房子。树是历史悠久的标志。一个每年遭受十几场台风侵袭的岛屿,台风能掀动偌大的石头,那树还敢探出头吗?写台风对海岛的侵袭,不直接写台风,而是写树木,这不是小小说的方法吗?大海不也由浪花、贝壳这些小东西来表达吗?
列举的三位作家,用各自的方式写出了大海——大海中的人。角度和细节方显探索人物灵魂“海底”的巧妙。
在沙漠生活,再看见海,我就想,沙漠是凝固的大海,大海是波动的沙漠。沙漠里有一种植物:胡杨树。罕见一棵孤单单的胡杨树,胡杨树总以群体的形态生存。观察多了,发现一棵粗壮的胡杨树周围,总聚集着许多稍小的胡杨,如果最大的胡杨是圆心的话,那么,在呈现波次的一圈一圈胡杨,渐远渐小。而且,一棵胡杨树有两种叶子,树冠是杨树样的叶片,树腰是柳树般的叶子。
这就是神奇的胡杨,可比作小小说作家的胡杨现象:一个分量的作家能激起一批小小说作者的创作热情。。国内曾关注了舟山的小小说现象,有一个周波,打出小小说旗号,响应者甚众,赵悠燕、立夏、远山、曹宁元、李慧慧等几十位作家,短时间里就形成了“胡杨现象”。其中数位很快进入国内小小说界的中坚力量。衢州的徐均生,也和一批小小说作者,形成一种良好的创作氛围。(例如:王中华的文化小小说,丁黎明的诗意小小说,陶群力的讽刺小小说)。徐水法是浦江县小小说群体的代表作家。宁波的小小说作家也如雨后春笋,赵淑萍、吴鲁言、苏平、乐胜龙、沈春儿等,是中坚力量,2012年就有十几位加盟,其中岑燮钧、陈春玲、翁杰、彭素虹起点高。
舟山的赵悠燕2012年作品一个良好的转机是空灵。其小小说时常出现小孩。《水缸里的爱》和《杀鸡给谁看》,一个温暖,一个残忍。《水缸里的爱》里,主人公考上重点中学,却因为家庭拮据,没钱读书。周老师出面怎么说服?主人公的视角里,说服的内容省略了——小小说要善于留空白。这个孩子已知家里的负担,有了愧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作品的方向感没有往他兼做建筑工地的小工去写,而是写他悄悄地为周老师挑水,于是发现缸盖上周老师的一张纸条(阻止他挑水)和一袋干粮(供他上工地干活食用)。这个细节又推进一步,“袋子里还是热的”。师生之情多么温暖!农民的孩子,有农民朴素的道德取向:知恩图报。
《杀鸡给谁看》,是城里乡下的两个孩子,因为父母双方是朋友,达成了交换培养的约定,培养的方向是:要乡下的孩子爱看书,要城里的孩子有胆量。乡下的孩子已表现了杀鸡的利索。赵悠燕运用了城里的母亲的视角,效果是制造悬念、省略笔墨,结尾部分,她亲眼见识了胆小鬼儿子有了胆大的表现。问题是,儿子走了极端,“杀”的来劲有瘾了,这个关于胆量的功课有了荒诞意味:不光杀完了公鸡,连那些正在下蛋的母鸡都杀了。还声称:妈,原来杀鸡蛮好玩。无意之中,儿子炫耀起暴力。杀鸡给谁看?给母亲?给自己?更是给读者。想象那羽毛像雪花在飘,孩子的敬畏和纯洁就这样轻易地飘走了。赵悠燕的小小说,表达的很沉着、扎实,贴着人物慢慢的展开,而且,总有个有含量的细节:纸条、干粮、羽毛。
浦江县的小小说群体,以徐水法为代表,集结了诸如方再红、张以进等十余位作者,大多是新手,且注重故事情节。
其中,孔繁强的小小说《李钟表》传奇色彩浓重,品位略高一筹之处是,他在日常生活的神秘云雾背后,却步步暗藏杀机,而且,这种神秘处理得不露声色。时代背景为抗日战争。李钟表将钟表制作为定时炸弹。曲折的情节里,惩罚、背叛、爱情,每个人各得其所。李钟表在正反两拨人物的关系中“立”了起来。小小说重要任务是写活人物,情节为人物服务,细节为人物增光。《李钟表》里的怀表、麦饼的物件蕴含着人性的光芒。
徐水法最近的创作有一个明显的追求,他能给每一个素材找到一个贴切的形式。这对用同一模式写不同题材的作者无疑是个有益的启示。我曾注意过一位高产的作家的创作,写了几十年,结构方式,表达语言,都没有变化——什么菜都往几十年如一日的篮子里装。而徐水法的小小说追求独特性。《鱼化龙》和《黄洋上的树》,不同时代不同故事,他运用了不同手法不同语调。《鱼化龙》里,鲁、周两家木器店争当本地的行业龙头,在徐家一套院落里,既融合出两家手艺的精华,有展显出各自的独特,但雕刻飞龙招来了谋反之嫌。周记老板沉着应对,表现出民间智慧对皇帝忌讳的灵活变通,却又彰显竞争中的豁达和包容,周记老板婉留外来户鲁记老板——做个朋友也做个对手。因为,幸亏有鲁记老板,才激发了他求艺思进。这是对中国式嫉妒的反用。古代故事用文绉绉的语言,像周鲁两家一样和谐。如果《鱼化龙》有笔记体小说的风格,那么,《黄洋上树》则具荒诞小说的底蕴。《黄洋上树》起初给出了诗意。主人公黄洋突冒一个“上树”的念头,进城打工半年,他想上树看城市的风景,继而,将眼前的城市和怀念的乡村作了联想对比——扣住一个点:上树。正是由这个小小的角度、物件切入,我们以为故事发展的方向是诗意(一种怀念乡村的方式)。上树所见的城市和乡村的风景有什么不同?但是,情节展开的方向突转——这种在树上的行动被城里人误读为自杀行为,随之而来的是劝阻、说服。树上树下,形成了荒诞的错位。而且,黄洋下树,仍被市民猜测脑子肯定有病。一个人的美好行为,却被一座城市的良好的劝阻给颠覆了,于是诗意突转为荒诞。
值得一提的是宁波作家吴鲁言的一篇被忽视了的《最后一幅画》。当前的小小说创作,有一个需要警惕的现象:灵魂缺席,细节缺乏,许多作品在故事的流程上滑行。而《最后一幅画》是关注灵魂、珍视细节之佳作,也是吴鲁言小小说创作的一个突破。核心事件是修复宋代的吴家大院,六十年没有回过故里的九十高龄的吴思大师出席剪彩仪式,而大师已封笔,选择一个陪同吴大师的小孩破费周折。此作在从容的铺垫和渲染中,八岁的小女孩陈亦饰成为最佳人选。这个活泼伶俐的小女孩最后发挥了作用。已封笔的吴大师当场欣然作画(一只灵动的猫跃然纸上)——这也是主办方的愿望。吴大师当即将画赠送给小女孩。小女孩说:爷爷,您还没有落款盖章呢!吴大师显然没有带印章。小女孩进而说:爷爷您不盖章,这画就不值钱。吴大师惊叹:啊?
结尾的三段对话,简洁有力。吴大师惊叹,读者也惊叹——这是“救救孩子”的惊叹。不盖章不值钱又使前边的细节现出闪电般的光亮。一是在一次“未来之星”的绘画比赛中,小女孩未能获名次,她竟然勇敢地向局长请求再增加她一个;二是给吴大师表演她画《春燕衔泥》,实为各方辅导她练习了一个来月。她的画成为“诱饵”,小孩的画钓大师的画。吴鲁言写出了小女孩被侵蚀的灵魂。
《最后一幅画》的大背景是文化热。恢复、重建名人故居是“热”的一种。此作正是建筑在这个历史文化的根基之上的一个“小景点”。更可贵的是在常态生活中发现了异常,显现出吴鲁言潜入人物灵魂的敏锐。怎么潜入?那就是用细节。
浙江有若干个地域性的故事圈。以丰国需为代表的余杭故事群体。桐乡的群体有:沈海清、徐正风、陈曼青、俞泉江、沈一、吕品等,频繁地在国内故事类刊物亮相。其明显的特色是善于利用民间故事和传说的“库存”资源,表现出传奇色彩,有些篇什很离奇。例如:陈曼青的《猫咪》,人的冷酷和猫的温暖,形成对比,但后半的情节方向,因为过分追求情节的离奇,而失却文学的真实。倒是徐正风《花钱买了个贼来做》,保持传奇又不失品味,在那个相互揭发的年代,他写了互相呵护,即护短。核心元素是那一笔丢失的20元钱。一个一个出面护主人公(因为一旦是他,就丢了饭碗),包袱最后抖出,是集体护他。而且是假托耗神(鼠神),当铺供的是神(耗子神),将民俗元素妥贴地安放在故事中发挥出有意味的效果。题目起个《护》是不是更为含蓄雅致呢?吕品的作品的品位偏向于小小说。
丰国需的许多故事也可以划为小小说,只不过以情节见长——不失为小小说的可读性颇强的一路,同一篇作品,是故事,也可为小小说,就像胡杨的两种叶子,凭叶子,能说胡杨是属杨树还是柳树吗?但是,第一,要提升文学的品质,即怎么将故事向小小说靠拢(如果想靠的话)?得运用小说的手法。小小说固然是讲一个故事,但也不仅仅是单纯地讲一个故事。第二,要利用“库存”资源,有个小说式的转化问题。《花钱买个贼来做》,那个耗神民俗的利用,给作品增加了亮点。中外作家利用这类“库存”资源,可借鉴的有法国的尤瑟纳尔•图尼尔埃,日本的芥川龙之介,中国的鲁迅,莫言。他(她)们各有各的利用方法。
如果说,从作品规模上看,余杭、桐乡的故事创作,一不留神,就串出具有小小说品位的故事,那么,许仙的跨度就大了,他过去以中短篇小说见长,突然客串小小说,一些朋友以为小小说界闯进一匹黑马。其实,掌控过“大”的了,操作起“小”的还难吗?他的小小说创作,呈现出“喷发”的态势,而且,表现方式多样且自如。作品虽然“小”,但隐在背后总有个“大”。
散文也可直接“客串”。帕蒂古丽的大梁坡村系列中许多精短散文,不是可以视为小小说吗?文无定法。可怕的是固定了小小说之法。小小说应当表现出独特的多样的可能性。我们约定俗成的“小小说”,往往潜意识里束缚住了一些作者。其实,小小说因为“小”,它灵活,它探索的可能性的空间广阔。它甚至能跨文体“客串”。
许仙的小小说,探索实验的意识强烈。举例两篇。《一个时代的车祸》和《爱人树》,一破一立,均为“轻逸”的写法。许仙小小说的形象,总感到像一声枪响,惊飞了一群鸟儿。
《一个时代的车祸》,把抽象的概念用拟人化的手法表现,并将这种抽象赋予具体的人,实为泛指。一个叫道德的女孩,被一辆叫“拼爹时代”的跑车撞倒在血泊中,从而引出路过的人,一对母女叫良知和诚信,一位老人叫公德,少妇叫知性,这样,十七个路过的人,都有标签式的标志着美好高尚精神的名字,这些人物都冷漠地丧失了与名字相应的精神,均离开车祸现场,第十八个人叫同情,援救了叫道德的女孩——尚未脱离生命危险。结尾,主治医师诊断:道德即使能苏醒过来,今后也可能变成残废。这是“一个时代的车祸”的寓意。许仙的笔有点狠了,但是,一连串的“破”(缺失、丧失),不是给我们以“立”之迫切的警示吗?!
这种抽象的概念拟人化,使我想到意大利作家布扎蒂惯用的表现手法,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红》里,用的更为热闹,一条狗,一棵树,一种红色等等,都自述。意大利作家艾科给这种“轻逸”的形象一个有趣的说法:当你走进小说林,你要做好精神准备,那里边,狼会说话。
《爱人树》里,许仙不仅让树说话,还让树单相思。同样,浙江另一位作家赵淑萍,在古典爱情系列小小说里,让扇子让利剑让墙说话,物件成为主角。许仙在《爱人树》里,这棵性别为少女的树,承诺了三百年,她爱的男人,已在时间中轮回了。树不得不转为屋的材料,接受水与火的考验。树成了生死轮回生命繁衍的见证,只能表达一种渴望而不可求的爱。这种爱,穿越时空,“立”住了。遗憾的是男人没感到,他只知道,她是一棵树。
两篇小小说,某种程度代表了许仙的两套笔法,能够冷酷无情,也能热情洋溢。阅读多了许仙的小小说,就察觉,其题材,古今中外,均有涉猎,其手法,荒诞,魔幻,讽刺,幽默,夸张,呈现多样;然而一想,他挥舞十八般武艺,东拚西搏,驰骋疆场,似乎“破”多“立”少,他留守的地盘(土地)在何处?他最拿手的武艺是哪样?作家应当有一个“野心”,用自己的材料用自己的方式,建立起一个自足的文学世界。
抱着一种发现什么的好奇,我边读边想边记。2012年浙江小小说、故事就这么阅过了(一些作家未能提供发表的作品)。整理出笔记,我莫名其妙闻到花香,可是,还不到花开的时节呀?是花准备开尚未开的时节。
顿时,我想到2012年秋天的丹桂飘香。我居住的那幢楼,一个女孩立在楼下,向七楼的妈妈呼喊:把我的书包带下来。母亲下来,责怪小女孩,怎么把重要的书包忘在了楼上?
小女孩惊喜地说:吗,你闻到桂花香了?
母亲不以为然地说:我早闻到了,你这么快跑下来,你闻闻桂花就能进步吗?好了好了,赶紧上学。
小女孩的表情,像第一次并由她第一个发现桂花开放那样惊奇。而她的母亲似乎年复一年,习惯了花开花谢了。那是她眼中“没用的东西”。
小女孩的惊奇是花开——没用的东西;母亲的关注是书包——有用的东西。
发现的方式是好奇,但是,更难得的是惊奇,比好奇还要好奇的一种兴趣。我想,什么时候我遗失了惊奇?仅存了一点可怜的好奇。
确实,文学——小说、故事是关注“没有的东西”——人类永恒而又普遍的情感、灵魂。立夏在《小莫的海底》关注的那么深,许仙在《一个时代的车祸》关注的那么狠——这就是发现的惊奇。惊奇已稀缺了。
所以,我期待2013年浙江的小小说、故事里,给我们带来惊奇——特别是日常生活的惊奇,像小女孩惊奇花开一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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