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处的生存
——谈谷频组诗《漂泊的航程》中的黑暗意识
作者:啊呜
“黑暗”、“夜晚”、“阴影”、“深夜”、“黑夜”、“灯火”、“灯盏”、“月光”、“熟睡”、“黯淡”……阅读组诗《漂泊的航程》的时候,我被散布其中的这些意象所吸引。它们很显然地都指向了同一种环境特征,即黑暗。当然,有个别作品似乎并未明确设置一个可以称为暗处的环境,比如《周末练习》和《想法》。《周末练习》所写的时间点是在早上,可“滞留床头的诗歌”仍在宿醉中,昏沉未醒;《想法》这首诗一开始就告诉我们时间在“中午”,但读者惯有的“明晃晃的太阳”的联想会立刻遭到否定:作者将“中午”这个时间给了“梦游”,于是太阳底下有了自设的阴影。作者何以如此执着于对暗处的描述呢?
黑暗首先带来的是“压抑”。美国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甚至认为:“诗歌本身就是一种压抑。”[1]而压抑中有静思,有狂躁,有种种难为人知的隐微感受或触动。或者也可以说,压抑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诗歌丰富内蕴的表征。诗人谷频的这组诗中正是有一种无可回避的黑色压抑。第一首同样题名为“漂泊的航程”的作品中,作者描摹了在意外清醒状态下的情欲压抑,抒情主体在无法以“睡眠”解决情感苦恼的情况下,感受了生命航程中纠缠的欲望冲击,就像“潮水”,“像黑色的毛毯漫过了胸口”,以至于整个生存的状态都显现出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感到一种无处释放的不安。而《我将……》这首诗则在压抑中显露了更多的躁动。从独饮中的“等待”,到掩藏起“愤怒”,再到自我抛弃的克制陈述(“将自己/投掷遥远的海洋”),诗中的“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了,忍不住要“投掷”自己以引发风浪,而这竟然也是为了兄弟们能经受磨砺,能成长而变得“强壮”。于是,最终的躁动也被更具包容的关爱抑制在一定的限度之内了。因此,压抑不是一种纯粹的静止,而是躁动内在的平静表现。
然而,这种压抑的表现并没有在整组诗中充分蔓延。诗人更多地转向了黑暗内部,以苦痛的漂泊、求索、反思来对抗压抑的情境。于此,黑暗意识得到显明的呈现。
“黑暗”本身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有论者认为它“象征土地、水、北方、冬天、智慧、悲伤等”,而“在佛教中是启悟心智的先决条件。只有经历了黑暗的夜晚才可以看到白日的光明,这既是对人类认知能力的一种隐喻,同时也体现了一种宗教精神”。[2]当然,《漂泊的航程》这组诗并不强调宗教精神,因为其内在的知见是建立在个体经验上的。比如《沉寂》这首诗,描摹了依海而生、因海而伤的生存经验,“我”在苦痛的渔村生活中急切地寻求某种超脱性的希望,又不可否认沉陷于现实生存的事实状况:“多少年,总想借助苦难改变海水的流向/却不知道我们的航行早已丢失”。这是认知过程的展现。而《体温》则体认了一种思想温度的存在,它让人获得自我存在的确证,以及自由的可能:“只是体内一座座思想的空房子/让我们时常听到野马在奔走”。这是认知的结果,也是更高境界——“自由”是超脱的所得。
但诗人谷频对“黑暗意识”的探索并不止步于此,他也在“黑暗”中寻得了生命宁静的自足空间。例如《周末练习》写了“我”从黑暗中醒来后的所见,一个巨大的物化世界让人不得不产生警惕感:“嘈杂的街市/使我们因价目表而失去信仰”。这时候床头的诗歌是“醉意朦朦”的,但这种“醉意”显然不同于被物化、异化的人的“醉意”,而“我”立刻“小心翼翼地看护自已/深怕树叶会把记忆再擦出一些血迹”。这种自我保护的态度源于床头那“宿醉”的诗歌,也就是说沉醉黑暗中的时候,“我”是有安全感的,于是这周末时光便成了一段需要逃离的时间。而《大暑》则写“我”以“落魄书生”的身份回家,以弃情绝爱,毁掉我之为我的证明(“烧掉你的身份证”),来获取生命的安宁。整个过程似乎触目惊心,又理所当然。而且,作者一开始就以“撒旦的灯盏”暗示了这种不合世俗常情的追求状态。这种追求与道家在“玄”色(即黑色)中追求“虚静”一脉相承,但又不完全相同。他毕竟不是宗教意义上的求索,但在超脱世俗层面,又与宗教殊途同归。
与同样专注黑暗意识的劳伦斯等前人不同的是,诗人谷频对“黑暗意识”中常见的死亡意象较少涉及,而且主要表达精神层面、意识层面的死亡。例如《想法》中青春的豪气干云最终变成了“空瓶的酒气也可以穿透云层”的酒气干云,这种对青春逝去的纪念,大致可以看作是一种怀旧病,因为年轻梦死的悲伤让“青春的葬礼”不断重播,仿佛变成了“迷恋”。这种死亡意象的缺乏,对照诗人在黑暗中寻求生命宁静的表达来看,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超脱的方法不只是“死”这一种,而且对“死”有过多迷恋的诗人往往有更强烈的“酒神精神”的展现,而谷频先生的作品多是冷峻、清晰而镇静的。
整组诗以《河姆渡古井》收尾。诗人写道:“只有打开瞬间的黑暗/才会把风暴镌刻在心灵的肋骨上”,可见,黑暗处的自由、自在又自我的体验已经如“风暴”般不可阻挡地成为刻骨铭心的痴迷。
注释:
[1]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第101页,徐文博(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2]沃尔夫冈·顾彬《黑夜意识和女性的(自我)毁灭——评现代中国的黑暗理论》,赵洁(译),《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
附谷频诗:
漂泊的航程
闭上眼睛,就会丢失睡眠的节奏
这样的旅途使我们时常厌倦
当潜游身边的时钟拔快了黑暗
躲进床上的只是情欲的假设
那个你前世想勾引的女人还在下舱
而潮水却像黑色的毛毯漫过了胸口
我必须相信,你是这个季节
最优秀的种马,露出的牙齿从没有
明亮与阴影的区别。郁闷的生活
是易碎品,多么需要夜晚出没的人
在怀中保管,如果有“砰”地一声
那肯定是风暴的残片落到甲板上
沉寂
大海就要沉寂。我并不想偷窥波涛的高度
那令人致盲的湛蓝深藏了
多少坚硬的势力,贝壳或青苔的残骸
这是从我身体取出的弹片
我相信悬崖的誓言,相信末来的生活
是通往现实的斜坡,像赤潮的蔓延
鱼群涌进村庄的腹地,而五谷杂粮
却被抛进了水中。在深夜隔断的风声
是一把弯曲的胡琴,隐约的聆听
一半趋向低处的悲悯,一半却是潜伏的高原
我必须赶在最短时间,在小岙渔村
为踏上征途的人储备新鲜的氧气
多少年,总想借助苦难改变海水的流向
却不知道我们的航行早已丢失
体 温
从玻璃窗直射的月光是凉的
从塌陷的墙上漏进的阳光是热的
选择夏天或冬天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更喜欢黑暗中的蝙蝠
哪怕在灯火闪烁处,都不会
被风的絮语而泄露内心的神秘
这个年代有许多悲恨的火苗,会
突然从视线里闪出,如同我的骨头
流溢出血色的花朵。最坚硬的部分
不会是钻石,也不是某一处山崖
只是体内一座座思想的空房子
让我们时常听到野马在奔走
周未练习
黎明就要过去了
我们的身体还会掏出露珠
我们耳朵内的各种声音被雀鸟破译
那些留恋的事物
突然放缓脚步,大雾像曝光的胶片
弄坏了周未的容颜,嘈杂的街市
使我们因价目表而失去信仰
这一天连情感都在等待着廉价
短促的交谈 一些虚张声势的脸
一首滞留床头的诗歌也醉意朦朦
我小心翼翼地看护自已
深怕树叶会把记忆再擦出一些血迹
想 法
每一天中午都是我们
在刀刃上梦游的时间,短暂的生活
就摆设在最显眼的位置
透明,暗哑。有着相同的轮廓
既无悲伤,也无向往
我摸到的太阳像散落田间的瓷盘
用土壤的九种色彩镌刻
岁月的恩泽,而世界片刻晕眩
我慢慢进入沉睡,如同迷恋
青春的葬礼,摘取的果实已不鲜艳
太多自恋带来的饥饿,让我
错过了暖昧的味道,像熟知的女人
回到熟悉或陌生的床,铺开唇膏
把微弱的呼吸全部抹掉,然后
承载风暴所有的奔跑。在多风的厅堂
其实空瓶的酒气也可以穿透云层
我将…
我将丢弃干瘪的果子,把风中银杏
酿成一杯酒的深度,等待归来的兄弟
用长剑把灯芯全部挑亮
让你们的面具在光明中,生动。
我将藏起自已的愤怒,留下爱的路标
或者门牌,让上帝帮我找到我的女人
雨后丛林到处都是击碎的蘑菇
让你们的晚宴在旧报纸里,甜密。
我将透过斑驳的墙壁,将自已
投掷遥远的海洋,从唇舌间释放水母
用岩石的骨架存放猎枪
让你们练习台风的摧残,强壮。
在黑白之间
这是个陈旧的标题,向黑夜索取
时光的骨头,肉体的尖叫
却毁灭了生活仅存的一点火烬
墓碑,木槿;还有梦里汲水的女人
这样的凝望在白天都是虚拟的
但从不妨碍阳光摘走你们明亮的眼睛
我所形容的白埋在日月的深层
它的根剌为熟睡采集了足够的氧气
当天色暗淡下来,奔跑的脚印和心跳
都是湿漉漉的。而童年的马灯
在云朵的高度慢慢变成流水的墨色
如同十里长河流动低处的眷恋
大暑
秋天的闲云已映进视线
而夏天仍在不紧不慢的沿途中
这是撒旦的灯盏,距你只有二寸的行程
难以猜测的雷电穿不破青瓷
却把贮藏多年的几滴水惊醒
这时候你需要一把利斧
把所有附在灵魂上火的想象劈开
公园的长椅,几对依偎的小情人
份佛隐身的齿轮紧咬在一起
而我更像是落魄的书生
生怕纸上的文字和蟋蟀一起逃回家
患自闭症的邻居从门缝扔出一句话:
“要想寻找宁静就烧掉你的身份证”。
河姆渡古井
这是麦穗的汁液,我通过
舌尖就可尽享所有河流的云影
谁又能在大地遗址安上唯一的陶罐
它的深度,刚好蓄满七千多年痕迹
那么多目光慢慢把水磨损
井沿的栅栏,最终
要被历史勾勒出众山的品质
而周围的蟋蟀,倾听着河姆渡口
鸣响的航笛,从视野移走姚江的满月
对于生存者,只有打开瞬间的黑暗
才会把风暴镌刻在心灵的肋骨上
忘记情欲并不意味着改变我的诗句
一口古井思想的灵魂
是多么深邃而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