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拔原声的群岛诗学景观
——谷频诗集《散步》评论
○芦苇岸
谷频的诗歌,既有人文主义的立场,也有理想主义的坚守。一个一生的日常起居和思考诉求都围绕着岛屿展开的诗人,他的写作无形中就会有一种异常激越的灵魂忠诚,这种不离不弃本身就是诗的韧性的一部分,也是一种文学美德,古今中外为数不少的大家无不具有类似的深度情怀。是的,写作需要专一,需要不二的情怀,需要紧贴心灵诉求的语言对自身内在形象的展现。而谷频,正是顺着这样的意识跃进,将个体生命的诗意投射与地域的文化意义成功焊接,从而构成密不可分的物(环境)我(生命)合一的思想体系,这个“一厢情愿”的默然坚守自动地作用于作为诗人的谷频在日常行走中的精神向度。诗歌,自古就依附地域而成其为历史文化景观尤其是文学发端的支撑,彼此相互关联与缠绕,无论是《诗经》中的“风雅颂”,还是屈原的怀楚情结,都与复杂多元的地域特色构成宏大的互文特质。谷频的诗歌,立足于群岛,经营于群岛,不仅在浙江诗人中独树一帜,即便放眼全国诗坛,像他这样执着于一方水土且在诗艺探求上卓有建树的诗人也极为鲜见。
他的这本诗集,其灵感生发与特色构成,大致有三个方面:
一是海洋特质的地域诗性意义的自如展现。这在他诗歌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可以说是谷频成其诗名的支柱。在诗歌百年进程发展到以“内容为王”的今天,一个诗人找到自己的日常书写,越来越重要,当然也越来越困难。日常,重构于地域的现实的变化着的时空,无疑对作为凡夫俗子的诗人个体具有宽泛的指向性意义。18世纪中叶,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就提出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作为文学当中最具个性的体裁,诗歌的发悱泄情,率真而直接,诗人作为地域与诗歌创作之间相互联系的纽带,一方面抒写了某一地域文化所传递的信息,无形中渗透了该地域的地理景观与人文特色;另一方面又通过诗歌创作影响了这一地域的文化基因。谷频在他的诗歌中,大量内容直截了当地指涉出生地,《大西寨岛》《波浪是属于天空的》《二月的岱山岛》《漂泊的航程》《隐藏着鱼的风景》《潮湿》《长涂岛》《官山岛》《海湾》《招潮蟹》《嵊山东崖绝壁》《江南岛》《一个群岛的下午》……总体看,他的这类诗歌与专属地域——岱山岛的互相影响并非停留于浅层赞颂,而是经由个人化视角处理,再经过思悟打捞后沉淀而成一个比地域本身更宽广的世界。在诗人的择定与最优化的诗思运作中,多元同构,多维辐射。诗人的主观情感与地域文化之间的相互碰撞,融会,冲荡,别有洞天,自有妙趣。地域时空承载着他虔诚的诗歌精神。因而,也就不难看出《在岛上》所传达的复杂情感,“如果”作为假设性话题带出了一个基本的现实语境,在作者眼里和心里,海洋毁坏家园的事情,并不陌生,每年都席卷而来的台风可以让“礁石成为沙粒的遗址”,让“每一条街、每一棵树/都会在海风中重新找到形体”,这是“大我”,即诗人所处的环境——地域,以一种并不可爱的面貌示人,但回到“小我”,精神的崇高感,开始呈现出另一种风景,“我已将身体抛入大海”的情景,无疑暗示灾难面前必然存在的死亡考验:“苍凉”、“偷渡者”、“死鱼的鳞片”、“船骸”、“魔咒”,这些意象构成的隐喻意义,把岛上生活的不易和存在的艰辛展示出来,一切似乎都是荒诞的源头。置身于这种泥沙俱下的“真相”当中,诗人却执念于反向的合唱,基于“忍耐”的诗学,把散落于诗句中的“飞翔”、“灯盏”、“发亮的弧线”等零星但顽强存在的向上元素串连,从而扭转诗行的颓势,以积极的姿态导向更高层级的生活重感:浮动的岛屿生活转换成虚幻的情景。对于诗人来说,“风暴的预言”背后,是“光阴留下潮汐”,周而复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的,没有什么能像岛屿那样,让诗人进入深层次的思考,这个几乎承载了他全部生活的岛屿,绝不会像一缕青烟飞霞那么简单,也不仅只有“阳光海浪白沙滩”的浪漫,血雨腥风,一切人类的悲欣,都在此交集。抛弃诗歌的浮泛美学,而进入真相探寻的形象塑造,才是诗人谷频的看重。英国地理学家迈克·克朗认为:“文学作品不只是简单地对客观地理进行深情的描写,也提供了认识世界的不同方法,广泛展示了各类地理景观:情趣景观、阅历景观、知识景观。”谷频的诗歌海图,不是浅表的抒情和单一的线性叙事,而有着季节的景深:“请快把灰色的沙粒从地图上拿走/这个张开空唇的孤岛/站在涨潮的海中并不想日益憔悴/那么多鱼种潜伏在岱衢洋的深处/诗中叙述过的桅杆、带鱼、耀眼的盐/以及祖辈为生的风浪都是神秘的珠宝/它们撒落大地,为的是幸福的寻找/越冬的候鸟在望夫崖筑起了爱巢/而二月单薄的渔汛,让每条街巷变成了/洋面,都在盼望着一场完美的风暴/这是东海空出来的最后一块陆地/对岸彻夜不灭的灯火便是我的阳光/哪怕你用一生的时间练习遗忘/我们全身的鳞片,必将重新回到海水中”(《二月的岱山岛》)。毫无疑问,岱山岛作为精神策源地,对谷频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这是他挺进内心深处的诗意气场,展现他在出生地昂首阔步的多维探知。纵观文学史,故乡意识是真正的诗人绕不开的情结,正如叶芝所言:“我们所做所说所歌唱的一切都来自同大地的接触。”只有沉浸得深入,才会获得丰富的内在,建构独特的审美版图。对很多读者而言,岛上生活,其神秘的细节,喧哗与躁动,沉静与孤寂,以及各种质感强烈的画面,无不冲击着审美神经。在谷频心里,岱山,“是东海空出来的最后一块陆地”;在读者眼里,岱山,是个“张开空唇的孤岛”,走进字里行间,有种被亲吻的感觉,这感觉,犹如马尔克斯笔下的马贡多,尽显异域、异质、异美特色,诗歌因独特而保有强大的生命力。谷频能写出不拘一格的诗行,是他的体验真切使然。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对海的感知上,他的生活就是体验。“而二月单薄的渔汛,让每条街巷变成了/洋面,都在盼望着一场完美的风暴”。风暴作为常见的自然现象,就不难理解它会如此高频次出现在谷频诗中。因习以为常,诗人反向认知,视风暴的恐惧为一种完美油画表征。不过,这风暴,是渔汛给二月带来的人文生息景观,作为自然的延伸部分,被谷频捕捉,并加以形象地诗化,从而生成独特景观。“我们全身的鳞片,必将重新回到海水中”。一个敢于让身心都浸泡在海水里的人,还有什么不可以达成?又有什么不可以面对?这样的诗歌完成方式,能有谁可比他更为拿手?
二是生活日常的诗性状态及其经验外化的个人定位。如果说“岛”的频繁出现,让谷频的诗写逐步找到了自己的表达自信,那么,围绕海岛生活展开的日常性诗意及其境遇无疑更为真切地定位了他的人生坐标:一种经验化的与年龄共谋的诗歌景观由此而完全打开,这也在一定层面增加了他诗歌的看点。桑德堡说:“诗是在陆地上生活、想要飞上天去的海洋动物日记。”而岛屿,作为诗人谷频耐以生存的陆地,在诗意的浸淫下,一如中国当下诗歌大陆的一块飞地。比较突出的是,他的生活印记与海洋的关系,无缝对接,如影随形。他以别样的体验写台风来临的生活状况:“不可预见的风景,我幻觉的马匹/已经逃离海岬/以至于在生命强烈的对比中/这场强台风足够把我们的血液全部唤醒”(《在嵊泗碰上台风》)。面对台风的突如其来,诗人刻意回避了台风的恶行,隐去了肆虐的暴烈。升至主体时,成为了“我幻觉的马匹”的直接,逃离而去。诗人的言外之意,非自然界的台风,而是精神上的“唤醒”,才是他诗歌的重头。就写作的意义而言,只有超越事物的本身,才能从现象攫取新的发现,获得新的认知,即独特的“诗意”。确如他的诗写表现,在他笔下呈现的日常生活,与海洋气候一样体质驳杂,那些瞬间的情绪经由意象再植,变成隐喻或象征的符号,落笔于诗行,就具有多重意味。就像他的一首诗《宁静与骚动》那样,海边生活的本相。宏阔的宁静,伴生喧闹不宁。日出日落,出海归航,生命的打开与收束,在无尽的岁月中启动轮回的马达。那些没有止息的激流,那些旷达的生命狂欢,那些醉心于星辰大海的仰望,那些海上作业的艰辛记忆,那些那花草与鸟鸣的诱惑,交织而为一场大海的盛宴。“在落日的方向,大海的宁静与骚动/都是为明天启航准备的早餐”。诗评家耿占春说:“对经验世界的理解力和感受力,对语言的可能性的理解,或一种更自由的意义实践能力。”以谷频的诗来看,他的意义实践,以及对既定生活的感知,颇有心得。谈谷频的诗,尤其是呈现他生活状态内容的诗,不得不提《散步》。这首诗是谷频诗意自然书写的代表,呈现了诗人的生活状态,表现了他经年累月独处海岛生活的自在心境。“我们以海潮作为神秘的入口/深居简出,用清淡的盐水/冲洗着卑微的灵魂/我们提灯而来,想折散黑夜的骨骼/漫步在卵石堆上,装作彼此不识/脚步比蝙蝠经过墓地时略轻/我们靠在峰景湾的肩上/把海风的甘甜,放在欲望的牙齿/咀嚼许多生活的阴谋和奇迹/为最初的偷渡承担风险/再也不愿浪费围观者的时间。/每一次散步都像是感情的飞逝/为放荡的夜晚写满诗句/而每年六月漏网之鱼/倚在半掩的门边/连海洋的怀抱都无法接纳”。“诗是生活的表现,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生活本身”(别林斯基)。开篇,诗人交代了背景,与海相关的生活,是神秘的。这意思还可理解为,有别于普众的喧闹。诗人的他保有一个神秘的内心世界。这也是“深居简出”的先决条件。诗人在日常中,怀着一颗谦卑之心,把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那些不为人察的幽微之处,正是诗人的情思大放异彩的舞台。这种人本关怀的微言大义表明了他的取舍,迎迓与抗拒,强突与退守,显而易见,泾渭分明。略带颓废的语调并非说明诗人选择对生活举手投降,而是对生活真义深度认定的举手加额。诗人由此全息进入不动声色的人生气味,他宁愿在一首诗中接纳大海的壮阔,而摈弃曾经或许慕想过的甚至追求的外在光耀。从生活的岛,升阶到灵魂的岛,让他心中有了真正进驻海洋的可能。对那些简单的场景轸念,对群岛深处一朵野花的诉说,以及在对一枚浆果炸裂后的汁液的回味里寻找精神的远方,为他更器重。站在更高诗学层面,这生活之重,才是真正的地域忠诚的书写的精华。福克纳认为做一个作家需要的三个条件是:经验、观察、想象。“有了其中两项,有时只要有了其中一项,就可以弥补另外一两项的不足。对我来说,往往一个想法、一个回忆、脑海里的一个画面,就是一部小说的萌芽。”这个心得其实也适合诗歌创作,诗歌的画面感,往往对等于诗人的灵感,写小说就无非是围绕这个特定场面设计情节,或解释何故而致如此,或叙述其造成的后果如何。作家就是要尽量以感人的手法,在可信的动人场面里创造出可信的人物来。作家对自己所熟悉的环境,显然也势必会加以利用。好在人生已在知命之年的谷频,经验、观察、想象,都已具备,难能可贵的是,他的诗思在接地上,不囿于碎片化的现实泥尘,海洋特有的净化功能已经悄悄渗透进他的字里行间,这个气象,于他而言,无比珍贵。
三是精神探测与技艺修为的深度远涉。老实说,评谷频的诗,我最担心的是他止步于既有的高度而停滞了诗艺追求的动力。这种现象在中国诗坛为数不少,不少名噪一时的诗人,主观背离新诗的发展气象,缺乏向经典学习的勇毅,尤其缺乏向当下中国好诗阅读与学习的谦卑之心,只耽于圈子互捧,爱慕着一顶诗名流窜于各种活动的场子端坐于显目的位置,却拿不出像样作品,写作力早已泯然于滔滔诗潮,成天靠着不自省的虚荣硬撑着模糊的脸面。但谷频不是,他一直走在诗艺精进的路上,内省,谦和,身上始终有一股令人动容的向上品质。在这部集子中,其中一块明显内容是,他与大师们的对话,单单与外国文学中的翘楚关联的诗篇就有《勃朗宁夫人的低音》《艾略特的星期三》《我的博尔赫斯兄弟》《海涅的旅行》《致艾利蒂斯》《在屠格涅夫猎人笔记里》《奔跑中的雪莱》《济慈窗台上的夜莺》……这些诗歌出现,意义非凡:一方面见证了谷频百忙中不放松阅读的广度;另一方面,暗示他西学为用、艺无止境的虚怀。中国诗歌自1917年白话解放旧体伊始,一直走在借鉴西方现代诗歌与自建诗学传统的双轨路途,这两条路,都具有生成性特征,非一朝一日可一蹴而就的,主动学习自动更新日日新是必须的也是不可回避的。这也是谷频的思考,对大师的膜拜,对他们建立文学高度的虔诚,足以说明一个人的精神成色。当下汉语诗坛有一股排外的不良情绪,整天高喊中国诗歌的自治却又无所适从,殊不知只有艺术才称得上没有国界,而诗歌作为艺术的尖端,博采天下众长,汇入全球语境,当然不可缺席。在技艺的精益求精上,做一个大视野的诗人,迫在眉睫。偏居岱山群岛的谷频,以更宽广的胸襟默然地行使着自己的读写自由,这在个人诗歌史上,意义不言而喻。在《我的博尔赫斯兄弟》,他写到:“那么多昂贵的证据/正成为我们书案上划时代/精神的铭文,蒙得维的亚街道/在你语言的过滤中/充满着油画的韵味,1923年/诗人看见蓝色屋宇上天鹅/窥视着前世临空的姿态/而另一片沙子的海洋逐渐漫过阳台/连最后田野的春天也被掠夺”。博尔赫斯,如雷贯耳的阿根廷作家,与帕斯、聂鲁达齐名的拉美三大诗人之一,在诗歌、散文和短篇小说创作上建树丰厚,硕果累累,安德烈·莫洛亚:“博尔赫斯是一位只写小文章的大作家。小文章而成大气候,在于其智慧的光芒、设想的丰富和像数学一样简洁而精确的文笔。”在对这位世人敬仰的世界文学巨星的零距离品读中,谷频获得了高度的身心愉悦和无比畅达的精神自由。这也不难理解,谷频诗歌的“混沌”美学与博氏诗风的靠近有着间接的关联。我甚至认为,谷频的这一部分诗歌,在他的整本集子中,就写作的成色而言,更具意义指向的清明和技法的效度,可读性也更强。与名家为邻,从他们的思想里汲取养分,感受“精神的铭文”与“语言的味道”,在解读中体悟诗句的美妙,越过不朽想象的背后沉醉于那些深邃的心灵迷宫和智慧的光芒。“那些遗遣心间的诗句又是多么/湿润。树木温柔的阴影中/靠近电影院清真寺/塔顶的瓦片超过了你的想象/天快要冷下来了,无数次走过的胡同/却成为自己心灵的迷宫,我的博尔赫斯兄弟/整晚都在重复相同的情节/做梦或者做爱,还要小心翼翼地/在逆行之中,逼近那些陌生的面孔/和奔驰的汽车。在积满灰尘中/似乎还想再捕捉点什么/属于你歌吟中的花朵/早已在黄金之夜绽放生命的光辉”。济慈有言:“任何一种艺术的高超之处就在于强烈动人,能这样就会因其与真和美紧密联系而使一切令人不快的成分烟消云散。”可以看出,这不仅印证他阅读博尔赫斯的快感,也印证了他阅读济慈本人,旁若无人地对视济慈窗台上的夜莺,并获得灵感,也印证了他在文字里走近艾略特、海涅、艾利蒂斯、雪莱等才冠环宇的大家,为他们的一举一动所牵动,发感,发声,发言,通过内在形象的塑造达成平等交流的尊重。这种丰盈充实了他几十年不离不弃一心守岛的底气;同时,读书写诗的这种习惯更加丰富了诗人谷频的精神境界。也可以说,群岛提供给谷频生息的环境,给他以安身立命的故地,他为此自足而安分,一生的坚守足以说明一切。但在精神原乡的找寻上,他一直没有止息求索的膂力。换一种说法,因为诗歌驻守于心,他才会感到真正的安宁。这灵魂的岛屿,他一天也没有停止构建,写作让他停不下来。他的歌唱,声线浑厚,那些唱向大海的歌谣,又都潜伏着潮汐的力量。他在尝试着创造自己独特的向远之路,所有外部之物加载给他的困惑、茫然、恍惚、怀疑、疼痛,都不曾动摇他的抉择,因为大师们的光芒涌入,即便歧途与绝境,也最终被执着的航道碾压。
总之,如套用“诗言志”来说,以诗立名的谷频,所言之“志”,不仅指他个体的生存,更涵盖了整座岱山群岛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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