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的写作
——读王兰飞的作品有感
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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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散文腔”问题。
我们编辑的工作,一年到头就是看稿子,选稿子,编稿子。这是我们编辑工作的生活常态。在铺天盖地的散文中,我们总能读到一些“散文腔”十足的作品。什么叫“散文腔”呢。简单说,就是用力把散文写得太像某类散文,而形成的某种腔调。
比如“杨朔散文腔”。从写景入手,然后引出在风景中活动着的平凡人物,最后通过比喻、象征,将景物和人物联系起来,升华出感慨、歌颂一类的主题。这种“散文腔”已经融入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散文家的骨子里,作为那个时代的散文写作印迹,至今仍然有人那样写散文。
比如“文化散文腔”。自从余秋雨“文化苦旅”一炮走红之后,我们的散文写作者一夜之间都成了文化的“布道者”“概叹者”,走到一处地方,不是用心灵去感受,而是翻箱倒柜地去搜寻那些来历不明的史料,然后抄到散文中,发一通感叹,“文化大散文”便大功告成了。
还有“小女子散文腔”“闲适散文腔”等等,不是婆婆妈妈、小心小眼,就是假装悠闲、假装斯文,都有那么一股似曾相识的腔调,不一而足。
再比如“乡土散文腔”。是从刘亮程散文《一个人的村庄》成名之后,大家都学《一个人的村庄》,形成了某种腔调,即用拟人或是拟物的手法,进行人与物的角色置换,与乡村万物进行平等的对话交流。猫狗虫鱼草木花都变成了“人”。这种写法本身没有问题,但很多写作者缺少哲学上的智慧和修养,也缺少浸入骨子的乡土体验,这样就让乡土散文流于肤浅、做作的腔调了。其实,乡村除了有刘亮程的宁静、诗意、哲学之外,还有被散文家遮蔽的简陋、苦难和贫乏。
这是我读了王兰飞的散文后,突然想到了问题。
这次,李主席给我的王兰飞作品不是很多,大都是散文。我认为王兰飞的散文,也属于乡土散文。《我的长涂,我的岛》《海风袭来》《那条通往海口的路》《渔村里的房子》等等,都可以归类于乡土散文。她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文学意义上长涂岛。我惊喜地发现,她和散文没有我说过的“乡土散文腔”。她笔下的长涂岛、长涂江、老街、船厂里,没有做作成份,除了自然、平静、诗意之外,更多是简陋、苦难和贫乏,渔民与大海的争斗,砖窑厂里的苦难,小岛的荒芜。她说“学校撤离、医院撤离、邮电局撤离、信用社撤离……小小麻雀里的五脏器官都挖走了,仿佛一夜之间,小渔村从一个丰满笑吟的少妇变成了沧桑干枯的老太婆。”这是王兰飞对生活四十年长涂岛的真实而独特的自我体验,是一种浸入骨子里的乡土体验,我以为这才是乡土散文真正的力量所在。
那么,怎样才能克服“散文腔”呢。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二个问题。
二.艺术问题。
要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要弄明白人为什么需要艺术?艺术有什么用?
其实,艺术是帮助人们认识生活的,能满足人们在生活中得不到的东西,能帮助人们在艺术中得到想像性的满足。比如,人做梦是无法自己得到的,而电影可以满足人们的做梦要求,所以好莱坞又叫梦工厂。这就是说,艺术能是满足人们的心理欲望。
那么什么叫艺术?
我认为,艺术就是使生活陌生化。人对生活充满了好奇,对第一次感到十分满足。正如你的初恋,你第一次进入妇人的身体,你永远不会忘记。因为,它满足了你第一次对心理和生理的震憾。但接触多了,审美就疲劳了,没有了新鲜感,这就出现了大量的走私现象。所以说,艺术就是使熟悉的生活,变得陌生化,就是艺术家以一种独特的视角,把人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给陌生化。对于他想描述的主体,刻意放大其中的一些方面,又忽略掉另一些方面,来达到片面性的深刻。
为什么大人常常感到不幸福,而小孩子都非常幸福,因为小孩子有许多第一次。艺术就是能让人们对被生活麻木的世界,重新感动。这也是艺术存在的必要性。
我们再看看塞尚、毕加索等画家的作品,你会发现他们画的同真正事物一点也不像;我们看到书法家的字,没电脑体好看、正规。这就牵涉到艺术陌生化的问题。
如果,你画的很像事物的表象,那么可以画家失业了,我们用手机拍的表象,比任何画家画的都要像。画家不是描绘事物的表象,而是画家眼中的事物本源。它最终目标不在于真实、客观地去表现事物,而在于通过哈哈镜将生活夸张、变形。这种变形达到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画家画一块石头,让你感到很陌生,是你第一次看到的石头,这种陌生化的效果能给人带来感官上的冲击,促使人们重新审视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物,去追寻艺术品背后想传达的意义。而艺术家正是利用这种陌生化的艺术加工,彰显描述主体的特点,表达自己所想表达的。
那么我们写作者呢,当然也一样。我们的文字,要有自己的语言,不要老用成语,那是中学生的作文。你创作的作品、你的文字,要让读者有一种陌生化的体验。不然,读者为什么要看你的文字,不如读成语字典多好。作品有了陌生感,才会让读者有读下去的欲望,才会为作品里的人物担心。最近,一个早年的大咖老作家,给了我一篇小说,写反腐倡廉的。这很高兴,结果一读,坏了。作品里的人物、情节,全是我熟悉的,曾在电视或电影里看到过的。面对他微信里的问话,我只好装死不回答。一个作家的好作品,就要有给读者初恋般第一次感觉的写作能力。
再看王兰飞的《老公和他的船里人》,她是这样开头的:老公从船上回来,带来一个黝黑、健壮的男人。老公介绍道:“这是我老婆,这是我船里人,我叫他来屋里吃饭。”老公船里人看了看我对老公说:“这是你老婆?还是我老婆好看哦。”我幽默地说:“不好看就多看看,看顺眼了就好看了。”船里人摇摇头说:“那不会。”
这生动的描写,完全超出了我脑子里对渔民的认识。就这一段,把二个活生生的、陌生化的渔民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让我对渔民生活充满了好奇性。这篇小文里,这种陌生化的写法还有很多。有兴趣的可以去读读。
弄懂了陌生化写作后,还有一个如何创作的问题。
三. 自我体验问题。
对作家来说,一个人的出生地并不仅仅是地理概念,更是其精神血脉的宿命性因子。当他离开故土后,会时常回望他的出生地,在怀想中平添一种诗性的光芒。我是外地人,早期的小说集《我的廿卅源》、散文集《读不尽的廿卅源》,便是回望故乡的产物。李越说:石林曾用饱含深情的文字,描述赞美过故乡的人情物事,山水风俗。但计起来总觉得缺少些什么,这种在单单倾心赞美这一向度上,是不能穷尽故土的物理人情的。
但王兰飞与我不同,她在长涂岛上生活了四十多年,时时刻刻与故乡生活在一起。因此,她跟故乡没有距离感,就不会犯我的错误。
其实,一个外地人看到刚从渔船上卸下的鱼鲜时,一定会感叹于海错的新鲜、可爱,羡慕于鱼猎生活的美好,幻想着在海岛生活真美、真惬意、真有口福。由此引发的情感,使他产生了一种与他人诉说,去寻求共鸣的不吐不快的表达欲望。于是,他把它写了出来,它成为了文学艺术;把它拍摄出来,它成为了摄影艺术;把它画出来,就是绘画艺术……
但是,这样的作品是旁观式作品,而非参与式的作品。他忽略掉了渔民捕获过程中的大风大浪,一身鱼腥味,忽略掉了渔民为了捕到鱼而晒黑的脸,脸上黏着的闷热汗水。他甚至忽略掉了从开船、撤网、起网、理鱼货,到返航,与大风争斗等一系列的工作。他忽略掉了他不想体验到的一些令他不舒服的感觉和不美丽东西。只因为他没有参与,而只是用一种旁观者的身份去观赏,去想当然的想象。当然想象是美的,它同样唤起了一部分人和他同样的想象。这就是我早期的作品。
然而,如果你是一个渔民作家,你是一个渔民妻子作家会怎样?他们深知收获鱼鲜背后的艰辛和汗水,他们亲身经历过面对台风天的担心受怕。他们是受于生活的压力不得不去捕鱼,他们必然体味不到的鱼猎生活的恬静和美好,而是艰辛、苦难。
我在王兰飞的《海风袭来》里,读到的就是这种只属于她自己的自我体验。这是别人写不出的作品。前些日子,市作协在虾峙召开理事会。我身边坐着一位舟山有名的作家,从进入虾峙一直到回来,面对窗外的破旧的渔村,一路大呼小叫,好看足类,到这里来弄幢房子住住多好呀……她是以俯看式的视角,高高在上思想,式的看到的事物表象,根本没有看到渔村表象后的东西,她自然写不出像王兰飞这样的作品。她写出的作品一定是高高在上的关照式的文章。
读王兰飞的散文,我最大的感受是作者的生活积累很丰厚,可以继续深入,用文学的眼光,去发现更多潜藏在文本中的隐形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