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散文写作的一种深度抵达及复调式叙述
——徐琦瑶散文初论
许成国
读琦瑶的散文,你或多或少会有收获的:你会看到她的作品与其他作品不一样的地方,看到她的思考、她的深度和温度,尽管有的地方显得芜杂、散落,但我觉得野草就是野草,她不属于庭院,而是属于大地、属于原野,而野草自有野草的春天,自有野草的力量和景象,生机盎然,勃勃向上。
1.镜头般的演绎,构思巧
先来看一段人物描写:她“甩开我,在前面抡着胳膊,大踏步地走着,突然又停下来,朝前看看,朝后看看,然后面向大海,挺挺腰杆,把双手举过头顶”,那神情。
这描写的是孩子的神态,还是初次来海岛的内陆人,还是正在恋爱中的人?
这其实是一个母亲,一个年逾六十的母亲,一个“这么多年天天跟海打交道”,几乎每天看着海的母亲。可就是这样的一个母亲,那一次在后沙洋,竟“像一个从未见过大海的年轻人”, “新奇又羞涩”。咋一看,如果不是题目有所交代,谁想得到这是一个海岛老母亲呢。
在这里,作者将笔下人物置于一个特定的情景之中,动作、神态、细节相当到位,然后像电影镜头一般呈现出来。
但为了表现这一刻,作者几乎是以整个篇章进行了铺垫,写了母亲“一直生活在舟山,到得最远的,大概就是上海了”;写“因家庭成分不好,母亲上完小学,不得不终止学业,开始干活”;写母亲从小织网、晒鲞、捡拾海瓜子;写母亲作为长女的担当,她的沉默,还有伤逝父亲后“失去了原有的那份活泼与风趣”。可以说,整篇作品的色彩并不明丽,甚至有点忧伤、凝重,而恰恰是这一谋篇布局,与结尾部分形成了鲜明对比,为最后这一镜头作了一个映衬,在鲜明的对比中,“这大概是母亲第一次真正看海吧”的想法显得十分顺畅,“面对大海,她又把自己打开了”,主旨的表述显得水到渠成,一如聚光灯下,这一场景非常鲜明、动人。那种笑意,犹如“翻飞的白浪”一直带到岸上,曼延开来。所谓看海,其实背后是一种苦尽甘来的生活滋味,而这正是“真正”两字的温暖所在。
这种讲究构思、凸显主旨的笔法,在《海上花,田间蛙》中也表现得十分明显。在《海上花,田间蛙》文中有一个细节,即父亲的“吹拉弹琴”。这一场景在文中出现了三次,一次是父亲与母亲恋爱时,“吹拉弹唱”赢得了母亲的芳心;一次是父母婚后,“吹拉弹唱”表达的是夫妻间的生活状态与家长里短;最后一次是父亲走下航运船上岸,“吹拉弹唱”表达的是父亲与母亲相度晚年。这三个细节安排得相当用心、精到,似线索一般贯穿全文,颇见琪瑶散文写作的功力。
在叙写中,琦瑶的笔触不是单一的,直线的,而是多维度的、多层面的。我们从她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一种多视角的观察与叙写,内容丰富、饱满而不单薄、干瘦。她的语言表述也与大众化不一样,非俗套的,有的甚至带着粗粝,就像刚挖上来的礁中之藤壶,带着棱角,那道肉汁、那股滋味却鲜美得烫嘴。
2.复调式的叙事,分量够重
在题材安排上,或者说结构组合上,琦瑶的散文不是单簧管、萨克斯,也不是二胡独奏、长笛独奏,而是一个多声部的合奏,她将与主题有关的事与人交汇在一起,共同演绎一个主题。
琦瑶散文不少作品是以家庭为背景的,譬如《潮涌云生》《风干的鱼》。《潮涌云生》是一篇怀人之作:外公走了,她想起了往日外公的事,回味着外公给予自己的温度。作者从小就认定“我生命的一角是外公用汗水与体温浇孵的”。她写了外公承包养殖塘亏损后“外公的笑容里渗着太多海水的咸涩”。写了外公二十多年间在叩拜时那佝偻的背影,那背影里像一座无形的山,有着“日日夜夜的劳形伤神”。更多的则叙写了外公与自己几个兄弟的颠沛流离、艰难生存的境况。这是芸芸众生的真实镜像,组成了这块波浪家园历史中的底层景象,并铺陈于读者面前,成为反映那个曾经贫困而挣扎时代合奏的一阶音符。
《风干的鱼》以海岛人一种比较独特的生活方式“风鱼”为线索,写家庭的日常生活与生存,特别是母亲的缝纫手艺以及后来的变化,从一个专注于缝纫到打理菜园,再到回到厨房,折射出平常海岛人家的生活烟火和生活悲喜。这些日日常常的事,尽管显得繁复琐碎,却构成了底层生活最为烟火的部分,在生活的冷意中凸显出人心的温度来。
琦瑶的作品长于记人、叙事,其叙写的语言是近乎淋漓的自然且少修饰,但她能将那些关联之事串联起来,垒叠成一种奔涌之势,给人一种苍茫、跌宕之感,带着咸腥,带着风浪,细细体味后会有一种晕眩感的。这种晕眩感来自于她对海岛、对社会与生活最为切肤的理解与体悟。加上表述中那种似乎女性作家都具有的细腻笔法,给人的印象就特别深刻。不少叙写中人物众多,所叙之事也多,尽管有一种芜杂、散漫之感,但更多的还是给人以曲径通幽的感觉。
又如《海上花,田间蛙》,作品写了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家事、情事。在作者笔下,父亲的担当、对家庭的责任与他一生所从事的种田务农;承包养殖塘,从事航运海员;“留住了一个女人幸福地为它开花,结果”等紧紧相连。而母亲对家庭的爱,也从第一次下农田插秧、织网,从学习养鱼、独自伺弄菜园等生活历程中得到呈现。他们都在付出,共同担当一份家的责任。但作为女人,母亲“适应了农家生活”,鼓励父亲承包养殖塘,“已经习惯和父亲共同迎接岛上每一个晨昏”,这些付出、辛劳与感情上的交融,无疑有着一种更深的生命感与更强的爱。文中对母亲的语言描写,话儿不多,短短的几句却有着四斤拔千两的效果,蕴藉了作品的厚度。譬如当父亲因为海运业的衰落而被淘汰后,作者写道:
“当父亲把最后一笔工资汇给儿子付城里房子的首期款后,也不得不上岸了。
母亲看着他,轻轻地说,还是这块地不嫌人,暖人心。
父亲找出多年未碰的二胡,续上弦,又咿咿呀呀地拉了起来。弦音悠远绵长,飘过小岛沉默的土地,飞向碧蓝而广袤的天空。”
场景虽小,言语短少,只有11个字,却有意蕴,令人回味:家庭酸甜苦辣,内心深处对于夫妻之爱、人间亲情、对于团圆期盼,都融入于其中。而语言的表达,在天然去雕饰中却涵诗意。
当下的散文写作有一种趋势比较明显,就是经验和事件的叙述越来越取代片断化的、印象化的描叙与抒情,并上升为主流。我想,如果琪瑶在未来的写作中能在整合与打磨上更下一番心思,定会给舟山海洋散文贡献出更多的精品来。
3.解剖刀似的抵达,有深度
琦瑶笔下的事与人,自有一种与别的作家不一样的观察视角与写作抵达,这不仅仅是因为人物的命运与轨迹,更是因为琪瑶写作时的着力点。这个着力点,琪瑶挖掘得比较深。
《弹涂鱼》从自己一次阔别回乡着笔,写自己“很少去发现海边的石已越来越老,赶海的人已越来越少,海面平静或不平静已越来越无常”,自己对海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疏远,近乎“貌合神离,将弃未弃”了。作者感叹道:“朴素的亲近之感一旦消失,生命中的缘分就被搁浅,心灵的小径也便荒草丛生了。”然后笔锋一转,叙写了一次“出海休闲游亲子活动”。活动中,家长也好、孩子也好,尽管是海岛人,但对海、对鱼,却有着一种深深的隔膜。
《弹涂鱼》真实面对与记录了当下城乡发展由此带来的变异状态,深刻反映了在大海不断退缩、岛屿不断孤寂、城市不断扩张背景下人与海不断分离、对立的现实,深切表达了“人与海的缘分开始逐渐异化,断裂”这一主题。这种对海岛、对当下社会变迁的深层次思考并加以自然呈现,笔者认为是高出一般写作者的平淡与赞美的。这种对海岛、对人的命运以及岛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深一度思考,让她的作品脱离了一种平面、一种浮泛而多了一种立体、多维的聚焦。
物质的丰富、生活的满足与肉体的享受往往销蚀了人(包括作家)对社会、对发展的更深层面的观照,我们往往不再去想、或者少去想背后的故事,不再去探究发展变化所带来的人性变异,譬如对于自然、对于海洋、以及人与大海之间的关系。眼观当下的文学作品,不少作品即使是思考,也往往是浅层次的,而且将这种浅表性的诊断当作切入肌理的治疗,并四处张扬、显耀。放眼当下,文学创作几乎成了丧失难度与个人意识的操作。写作只写风景、只写人,而不谈事物、不谈环境、不谈关系、不谈认识,对事物和历史环境体现出一种深度漠视,这也是今天愈加泛滥的知性散文、心灵美文的本意所在。由于长期身处唯物主义教育的环境等原因,我们的散文流行的是局限于谈幸福、谈风景、谈心境,无论在写作观念上,还是在美学形式上都过于单一;即使将笔墨瞄准了百姓或人民,瞄准了大海与历史,却依然呈现出一种工具论的文学美学,在内涵上非常有限。而《弹涂鱼》告诉我们,若是“在心灵上离故土愈来愈远”“我们的驻足就成了一种假意而失去了一种纯真。”从这点上说,琪瑶的作品无疑给海洋文学创作一种极为珍贵的启发。
譬如她的《海之涯》,她着力于呈现海与人之间的那种紧张感、冲突感,直抵读者的内心。作品借“我”之口,告诉人们,若是“终究不是大海的儿子,你无法真正认识这一片汪洋”。作品写了“黑脸膛的大哥”第一次出海时的窘相与挣扎。尽管是渔民的儿子,也有渔民的貌相,但没踏进大海成不了一个真正的渔民。写了“那个眼睛细长的胡杏花”,“她的两任丈夫都死在了海上,其中一个留下了尸体,是她自己一个人从码头扛回家的。”写了一个“白发老人,常常在窗前从凌晨坐到日出。她见人就问:为啥这天就不容易亮呢”。当年,在她即将临盆的时候,她的男人出了海,她艰难地生下了儿子,却再也没等来男人。守寡挣扎了半个世纪后,唯一的孩子和从未谋面的父亲同样消失在苍茫的海上,同样留给她一座空空的坟墓。
做人,还有比这更伤心、更哀痛的么?做女人,还有比这更锥心、更悲苦的么?在大海与人之间,生存到底意味着什么?人生的艰难会到达何种程度?
读到这里,我是深深感到了一种冲击力的。
作品写到了长涂历史上曾经的那次覆船灾难,腊月二十六,三四十个人一瞬间丧生。文章有如下的描述:“打捞上来的尸体都被送到小岛的码头上,蒙着白布,齐齐排列,等着家属前来认领。一群白发老人带着小孩子发疯似地在尸体间跪爬穿行着,谁也没有勇气去揭开白布。”
此刻,我是被震撼了,作为一个在长涂教书近18年的阅读者,我更是被一颗子弹击中了,脑海里又回想起长涂历史上那个悲惨场景来。
更给人震撼的是这场灾难给予人内心上的冲击与伤害来,几年过去,“只要谁喊一声,广播说今晚海上会有大风,无论是本地的孩子,还是来自外岛的,都会马上静下来,相互不安地对望着,然后默默翻开书本,目光却从矮小的屋檐下穿出去,投向遥远的海面。”
至此,作品的震撼感抵达极处。经历过那场海难的人,遭受过那场海难之殇的人,能直面这直挺挺的生命与死难者家属泣血的哀殇么?这让我想起先生的一句话来:“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但事实上,又有多少人真正读懂大海,懂得讨海者的艰难,切肤于渔民生存的艰难?正如作品所说:“因为你从来没有以大海般的胸怀来悲悯这里卑微的一切,没有把自己也看成其中咸涩的一滴,在疼痛中去拥抱……”有了这样的个体思维,有了这样对人和事物的完整认识,她的作品才展现出自身独特的魅力来。
好的散文不只是表现“真人真事”,表达“真情实感”,更重要的是在“真实”基础之上建构起一种生命与思想的穿透力。散文的言说应该回到忧思难忘的大地上来,回到大海和人的生命本身上来,回到草木的呼吸和波浪的激荡上来,真实而深刻地呈现当下海岛社会的苦乐人生。
作为一个作家,写点散文并不难,但要写成作品有点难,写成一篇有思想、有深度乃至高度的作品则更难。琦瑶的散文作品在思想上、深度上已经刻上了自己的印痕。由着这一点,我觉得琪瑶是有潜力的,能走得更远。我看好她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