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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评论

带着腥味儿的“大海的辞典”

                                    带着腥味儿的“大海的辞典”
 
                                                            向以鲜
 
 
           读到舟山诗人厉敏的《海山间》,我首先想到的是中国那部古老的神话人文地理学著作《山海经》,共由“山经”(南山、西山、北山、东山和中山经)和“海经”(海内、海外经和大荒经)构成,一本只有三万多字的神秘之书,不知耗费了多少人的才华和心血。但是厉敏并没有称作“山海间”,看起来仅仅是“山”与“海”的词序重构,语境实已发生质的改变。汉语就是这样幽深这样微妙,这样不可理喻。“山海”侧重在山,东南西北中的崇山峻岭才是主体,海内也好海外也罢,只是山的附属或外围存在。“海山”侧重于海,海洋无所不包无所不容,海洋的存在于诗人而言具有本体意义,既是一种具象世界,也是一种抽象存在,带着难以言说的形而上意味。我注意到唐代诗人比较喜欢使用“海山”一词,任翻在《秋晚郊居》中写道:“远声霜后树,秋色水边村。野径无来客,寒风自动门。海山藏日影,江月落潮痕。惆怅高飞晚,年年别故园。”海山中隐藏着太阳的影子,景象堪称壮丽。姚合在《假日书事呈院中司徒》中以“海山”表达了隐逸的梦想:“十日公府静,巾栉起清晨。寒蝉近衰柳,古木似高人。学佛宁忧老,为儒自喜贫。海山归未得,芝朮梦中春。”而诗学家司空图则在《诗品》中以“海山”来呈现“豪放”之境:“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厉敏生活在大海边,他所感知到的大海与生活于内陆的人完全不同,很多感觉是内陆的人所无法理解的。当我读到《波浪是座易碎的雕塑》时,我被海边诗人的独特感受轻微震撼了:“雕塑是一门艺术,或者不是/阳光雕刻过大地/风雕刻过树木/雨雕刻过河流/性格雕刻过命运/有的雕塑铲去一层层时光/把剩余的交给未来/有的雕塑一夜成型,又一夜毁灭/波浪是座易碎的雕塑/它用水的材质塑造山峦起伏的神话/比昙花更容易凋谢,却比岩石恒久/它是留给世人看的,还是留给自己/亿万年来,找不出它涂涂改改的理由/雕像中的高峰和低谷都是匆匆过客/人们往往因风的谎言而悲喜/不朽的终究要堙灭,只有水的雕塑/屹立于海天间,在有形无形中变幻”。说真的,我设想过雕刻的各种情形,却从未有想到波浪也是大海的雕塑作品。白居易说过:“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简简吟》)原来,比彩云和琉璃更易碎的,还有波浪啊。
         人类文明与海洋始终纠缠不清。海洋进入诗歌与大地进入诗歌一样久远,甚至可能更为久远——如果我们相信所有生命的原始家园都在海洋之中——没有大海,没有大海的蔚蓝、浩瀚、无常和潮汐,人类的诗歌将失去应有的深度、广度,无以伦比的节奏,以及惊心动魄的美感。从古希腊荷马史诗《奥德赛》到当代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爱琴海》,从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的《海涛》到智利诗人聂鲁达《大海的新娘》,从西班牙洛尔迦的《海水谣》到墨西哥的帕斯《乌斯蒂卡》,从法国马拉美的《海风》、兰波的《醉舟》、瓦雷里的《海滨墓园》再到俄罗斯普希金《致大海》或莱蒙托夫的《帆》,从茫茫大海上的苦行者歌德《浮士德》到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预感》,从英国诗人拜伦的《赞大海》到爱尔兰叶芝的《驶向拜占庭》……一部世界诗歌史,几乎可以用大海的波涛沉浮其始终。
         在中国,早在《诗经》和《楚辞》中就已出现了大海的意象,孔子也曾有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乌托邦理想。哲学家庄子称得上中国第一个歌唱海洋的诗人(闻一多认为庄子也是伟大的诗人),他所描述的海神以及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鲲鹏形象,是中国先秦时代最壮丽的海洋之歌。庄子之后,写大海的中国诗人渐渐多起来。建安十二年(205后),魏武帝曹操北征乌桓回军途中,登临碣石写下《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是继庄子之后写海洋写得最有名的一首诗作,有着博大的胸襟和深沉的气象。曹操之后,越来越多的诗人作家关注海洋,西晋河北人木华还专门写过一篇《海赋》,极尽铺张摛彩之能事。唐代写海洋或涉及海洋的诗篇更多,张若虚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等等。所谓盛唐气象,一定是离不开海洋气息的。在中国海洋诗史中,真正见识过海洋的真相和苦难的诗人,可能要数伟大的苏东坡了。曹操观沧海之后将近九百年,也就是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夏秋之际,四川眉州人苏东坡以衰病之躯被贬谪至海南儋州,并在那个什么也没有的(六无)荒岛上生活了三年时间。在那儿,苏东坡想起了庄子《秋水篇》中的话: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
         说来也巧,中国新诗史中最早抒写海洋、而且写得最好的还是两位四川人。这或许也是厉敏让我为其诗集写序的一个理由吧,因为我也是一个四川人。1914年,郭沫若从朝鲜渡海前往日本独立于轮船甲板上,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大海,看到了大海的广袤和激荡。”一部《女神》六十多首诗作中,提及大海的竟然多达四十余处。海洋是郭沫若早期诗歌写作中无法割舍的,血液般的浪漫情结。1919年,另一位四川人,著名生物学家、四川大学教授周无(太玄)赴法留学途经印度洋时,写下著名的《过印度洋》:“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远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那里是非洲,/那里是欧洲,/我美丽亲爱的故乡/却在脑后!”诗中所传达的时空孤寂感,传达出彼时尚为罕见的现代诗歌意识。直到第二年(1920年),中国第一部新诗集胡适的《尝试集》才正式出版。
      《海山间》为我们展现了令人眩目的大海,真实与想象混合的大海。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鳗、乌贼、带鱼、美人鱼、弹涂鱼、直立的鱼、爱幻想的鱼、一条记忆中的鱼、招潮蟹、舌鳎、红珊瑚、逐浪之鸟、掠过海面的鸟或一只虾。各种各样的海洋工具:鱼网、剖鱼刀、海图、罗盘、铁锚、舵、帆、橹、桅灯、缆绳(包括断缆)、老船、夜航船、停泊在高亭港的蟹笼船和跳板。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及行为:海边人家、赶海人、船长、鱼贩、垂钓者或洋流的养父,启航、泅游、听潮、呼唤、出海、望海潮、渔歌子、水调歌头、沧浪之歌、夜宿海边、乘船离开岱山、后沙洋看祭海、面朝大海。各种各样的大海景观:海滩、春潮、横街鱼市、渔村记忆(消失的渔村)、内心的渔火、欲望的网眼、东沙的弄堂、鹿栏晴沙、浪花的春季、春江花月夜、海上生明月、灯塔之光、日出沧海、潮音洞、一片等在海边的青花瓷、如刚打开的蚌壳的渔村清晨、漩涡、隐身的航道、波浪家园、复活的洋流、岱衢洋、海上丝路、漂流木、台风米娜、轮船离岸群岛、行走的岛屿、明亮的岛屿、悬水之岛、隐秘的海面、落潮的气味、海边长满茂盛的礁石、曾经的港湾、仇家门、上船跳、小渔镇、望海亭、海滨公园和吽唬沙滩,对,还有“爱情的花园”。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海山间》可以当做一部“大海的词典”来阅读,并且一定能读到意外的一页。
       《海山间》是厉敏献给海洋故乡的颂歌:“你把海读成杜诗的苍凉/你用号子开凿大海幽深的栈道/南风开始吹了,鱼群的花朵次第盛开/这古老的歌谣在内心的峡谷灿若星辰”。说到杜甫,我就想起这位地道的唐代内陆诗人,可能很多人并不知道杜甫一生的梦想之一,就是想到大海上去漂泊一番,最好能漂到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扶桑)。杜甫青年时代漫游吴越时,到了苏州后,曾有顺着长江东渡大海到日本去的想法——不,不仅仅是想法,他已付诸行动——买好了或者雇好了一条漂洋过海的船只!几十年之后,杜甫漂泊到了成都,住在草堂中,还专门购买了一条木船。当他从梓州避乱重返成都时,看见心爱的船儿已经破损,突然想起当年在苏州出海的事情,不觉万千感慨涌来,青春的梦想此生已无法实现,只能看着木船一天天破败下去:“平生江海心,宿昔具扁舟。岂惟青溪上,日傍柴门游。苍皇避乱兵,缅邈怀旧丘。邻人亦已非,野竹独修修。船舷不重扣,埋没已经秋。仰看西飞翼,下愧东逝流。故者或可掘,新者亦易求。所悲数奔窜,白屋难久留。”杜甫内心中一直有一个大海梦,一直怀着深深的向往,并为未能浮渡大海而遗恨终生。
         《一条鱼坐在沙滩上哭泣》这样的诗只有生活在海边的诗人才写得出来,那种痛和美不仅仅来源于安徒生童话,更来自于对大海的无限眷恋和怜惜:“鱼一旦穿上衣服就很难脱去/这套衣服藏在卵巢里,经常翻出来/给孩子们穿。从小穿到老/小了会变大,旧了也会翻新/在海里,鱼的衣服衬托鱼的身份/各有各的色彩,各个光鲜亮丽/上岸后,才瞧见它的真相/藏在海水里的衣服见不得阳光/它的一生都被海水瞒着/这新衣只在海洋里流传/海水已退潮,鱼囚在衣服里哭泣/问一问老祖,当初你从山林出来/为何要脱掉皮毛,跑到海里去游泳/想想浮着都能行路,连手脚都省掉了/不到外面去,躺在海水里倒也自在/混沌的世界用不着看得太远/可一上岸,自由就被海水收走了/一步都挪不动,喊谁都救不了/我的假期结束了,鱼的戏服也该还了”。几年前,我曾得知这世间还有一群人(其中一个名叫凯特琳﹒尼尔森),因为生理缺陷所致,她们憎恶自己的人形,尤其不喜欢一双走来走去的脚,于是穿上特制的服装,希望变成一条美人鱼永远活在海洋里。为此我曾写一下一首名叫《人鱼塞尼亚》的诗:“人鱼塞尼亚一点儿也不喜欢/另外一个名字,人类的名字/凯特琳﹒尼尔森//人鱼塞尼亚更不喜欢人类/那双从腰部以下就开始分叉/修长而难看的腿//为了避免人类的生理缺陷/
        人鱼塞尼亚不得不穿上/重达20公斤的彩色硅胶鱼尾//在陆地上行走/是件多么令人难堪的事/人鱼塞尼亚摆动着硕大的尾巴//但是,人鱼塞尼亚知道/即使躲进古老的海洋/也永远无法摆脱人类的痕迹”。这首诗刚好和厉敏的诗形成返衬:那条坐在沙滩上哭泣的鱼,似乎并不太喜欢身上鱼的衣服,想脱也脱不了,那衣服“藏在卵巢里”,不仅自己得穿,还要给“给孩子们穿”,从幼穿到老,从小穿到大,从旧穿到新(或从新穿到旧)。鱼的自由在大海里,只要一上岸:“自由就被海水收走了”!我注意诗人最后将鱼的衣服说成是“戏服”:“我的假期结束了,鱼的戏服也该还了”。如同人鱼塞尼亚的那套“重达20公斤的彩色硅胶鱼尾”是戏服一样,藏在卵巢里的衣服,又何尝不是大海赐给鱼的戏服!
       感知大海的方式有很多种,我有时更愿意用鼻子去嗅去闻。阅读《海山间》时也这样试过,看看能否从诗人的字里行间闻到大海的气味儿。我真的闻到了一股咸咸的海腥味儿,浓烈的时候,带着刺鼻的苦涩味儿:“沉寂一夜的海腥味又开始活跃起来/等到中午时分,它会像野草一样猛烈”。(《渔村的清晨》)淡的时候风一吹就散,连队灵敏的狗鼻子也难以找到:“我再次目睹古老渔镇的安详/山咀头的小弄,被一阵秋雨冲刷得干净/鱼腥味已成为街上的传闻,一只狗/走走停停,在雨中寻觅,似乎失去了嗅觉的方向”。(《东沙的弄堂》)
    我发现厉敏也用过这样的方式去认知大海的本质:“石墩上,被她剖开的鱼已堆积如山/她的身上溅满鳞片/腥味侵入她的肌肤/她仿佛也变成了一条鱼”。(《剖鱼刀》)这海洋的味道,鱼的味道是如此刻骨铭心,在一把锋利的剖鱼刀面前,以至于分不清鱼与剖鱼人。在《消失的渔村》中诗人看见:“几只猫,寻觅隐隐约约的鱼腥味/和主人的影子”。鼻子敏感的不仅是猫,还有比猫更敏感的诗人:“从缆绳身上,我未嗅到草木的气息/而是筋骨、气血和海腥味的浓度”。(《缆绳》)诗人是如此迷恋这股腥味儿,苍蝇围绕广袤的味道歌唱:“醒来却被日色围困,飞舞的苍蝇/绕着腥味歌唱,锋利的阳光已切入我的肌肤。”(《虚拟的航程》)这种腥味儿也可能是金黄色的,带着重金属一样的回响:“岱山岛北部,大黄鱼垒起的小镇/连腥味都带着金黄色的气息/这些来自东海渔场的重金属/晾晒开来便是一首首海洋奏鸣曲/云集的听众虔诚地聆听一首首/海洋之音,内心涌起感恩的浪潮”。(《横街鱼市》)
     诗人在《渔村记忆》中试图告诉我们,大海的腥味儿不仅仅是一种嗅觉记忆,也是大海特有的语言:“渔村的记忆是一种腥味/这种记忆飘入嗅觉融入内脏/鱼的身影编织成古老的歌谣/这用肠胃解读的美味文字/千百年来在人们的口头流传不衰/这些海上捕获的腥味词句/来自大海的词典,洋溢海的气息/它们所过之处无不流淌海的情调/这些原始而新鲜的文字/经过刀斧的剖析和炉火的煎熬/每一篇琅琅上口,符合大众的口味/晾晒或者腌制能使韵味更持久/渔汛时节,是渔人的激情岁月/鲜亮的文字不断从船头涌入/然后,整个渔村迎来抒情的季节/这是大海的颂歌,生活的颂歌/只有一生伴随大海的写手/才能写出大海的深情,成为一名/激情飞扬的海的歌者”。
      谢谢诗人厉敏,“大海的写手”,你让我们闻到了,不,让我们读到了带着腥味儿的“大海的辞典”,那腥味儿,总让人想起你说的“旷世的爱情”。谢谢不朽的海洋,给我们注入无尽的想象和力量。就像瓦雷里所吟唱的那样——“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厉敏的诗
 
网内网外
 
有张网一直跟着我,或近或远,时大时小
它打小陪我说话,写字,幻想当航海家
直到夕阳西下,我梦见的狮子都躲进森林
蚂蚁在大街上疯跑,只有河流
与我同行,只是听不见它流动的水声
我有时也逃出网外,但总忘不掉几张熟脸
我想,这网或许非网,它没有网眼
并不是为了捕获。都是各人自投罗网
眼前的事物都很光滑,不需要思考打磨
而比喻总是被真相纠缠,诗歌
会结出甜蜜的果。野生的诗不在树上
至此,一张网才真正潜入你的意识形态
三十年后,我想回家找回那本诗集
而从前山头的王,也各自改换门庭
捡拾起的诗,已成纸上木乃伊。隔着网
我模仿自己年轻的笑容,但弄不清
谁在网内,谁在网外
 
一条鱼坐在沙滩上哭泣
 
鱼一旦穿上衣服就很难脱去
这套衣服藏在卵巢里,经常翻出来
给孩子们穿。从小穿到老
小了会变大,旧了也会翻新
在海里,鱼的衣服衬托鱼的身份
各有各的色彩,各个光鲜亮丽
上岸后,才瞧见它的真相
藏在海水里的衣服见不得阳光
它的一生都被海水瞒着
这新衣只在海洋里流传
海水已退潮,鱼囚在衣服里哭泣
问一问老祖,当初你从山林出来
为何要脱掉皮毛,跑到海里去游泳
想想浮着都能行路,连手脚都省掉了
不到外面去,躺在海水里倒也自在
混沌的世界用不着看得太远
可一上岸,自由就被海水收走了
一步都挪不动,喊谁都救不了
我的假期结束了,鱼的戏服也该还了
 
虚拟的航程
 
趁着风雨,我想学遁海之术
在暮霭沉沉的海底,披上鱼的鳞甲
或上或下,日行千里
待到彼岸,搭起鱼的骨架,枕涛声入眠
 
醒来却被日色围困,飞舞的苍蝇
绕着腥味歌唱,锋利的阳光已切入我的肌肤
我想退入海中,可潮水已裹着夜色逃跑
我无法起立,四肢在昨夜被流水换走
 
我被房间和日子囚禁。夜色意外地溢进窗口
一片鱼影闪过我的心头,又飘然而逝
这真是人生的玄机,心中的那片海
一定离想象不远,即使街道上有车水马龙
 
我的航程还很遥远。狮子张着口守在草丛
蚂蚁扛着行李迁徙,现实沾着血和破损的器官
脱掉欲望的衣衫,让肌肤与海水和解。遁海之术
得从悬崖起步,纵身一跳是最轻松的角度
 
渔村的清晨
 
渔村的清晨
像刚打开的蚌壳,明亮而性感
渔村一下子从黑暗中剥离出来
显出水淋淋的本色
晨曦与海水分离后也被染上了蓝色
清晨,蓝色的距离是空灵的
昨天,云留下的痕迹早被潮声抹去
趁渔网还没张开眼,海风自由地畅想
海湾里的渔船仍做着月光里的梦
 
一只海鸟停在桅尖,吆喝着鱼群的消息
而有人早在黎明前就守候着潮汛
沿着夜的斜坡,把网推向涨潮的集市
热闹的交易过后,潮水和夜色悄然退去
网中的鱼被渔网捆绑着拖上了黎明
 
沉寂一夜的海腥味又开始活跃起来
等到中午时分,它会像野草一样猛烈
 
东沙的弄堂
 
东沙的弄堂像一串鱼的胃肠
细长、滑爽、富有弹性,多少年来
岱衢族的黄鱼云集此处
在东沙角的弄堂被吞噬、咀嚼,然后消化
有无数的商人紧盯着鱼的流向
 
如今,百年的渔镇有些老了
交织的弄堂不再拥挤、蠕动、川流不息
紧闭的排门,沉寂的弄堂
雨中灰白的天色下
街边摆摊的老人谈论着素食的心得
 
我再次目睹古老渔镇的安详
山咀头的小弄,被一阵秋雨冲刷得干净
鱼腥味已成为街上的传闻,一只狗
走走停停,在雨中寻觅,似乎失去了嗅觉的方向
一只猫眯缝着眼,伏在破窗台上一动不动
比两边的老屋还有耐心
 
东沙角,这座岱衢洋上曾经的营盘
终究挽留不住大黄鱼决绝远去的身影
夜幕下,人们想象海的又一次逼近
 
 
海边人家
 
就这样,一天天的日子
被海浪翻读着醒来又被它席卷着睡去
海很荒凉,但美就在荒凉
没有一幅街景或牧归的画面
能如大海这样持久悬挂在苍穹下
你的石屋早就站成了礁石的韵味
沉郁顿挫。你把海读成杜诗的苍凉
你用号子开凿大海幽深的栈道
南风开始吹了,鱼群的花朵次第盛开
这古老的歌谣在内心的峡谷灿若星辰
你在波峰采莲,采田田的诗意入梦
粗瓷碗中渴望绽放的鱼影飘动
醒来你已和鱼围坐一起,用筷子
愉快交谈。你渐渐变成了鱼
而鱼们却用庄子的口吻讲述起寓言
 
横街鱼市
 
在东沙。岱衢洋的大黄鱼纷纷登陆
金黄色的光泽在横街肆意流淌
这些海洋中的游牧部落
在一个渔汛的早晨被人偷猎
 
码头上排列着披着黄金甲的俘虏
在鱼市,它们并非暴死街头
目光从身上抚过洋溢爱意
这些健壮的士兵曾经横渡过大洋
却在浅海的婚房内落入渔人的骗局
 
犹如人们舌尖上鲜美的歌词
它们确实有着无与伦比的韵味
那种金黄的旋律散发出经典的气息
悠远绵长的感觉早已飘洋过海
在许多人的味蕾上生根发芽
 
岱山岛北部,大黄鱼垒起的小镇
连腥味都带着金黄色的气息
这些来自东海渔场的重金属
晾晒开来便是一首首海洋奏鸣曲
云集的听众虔诚地聆听一首首
海洋之音,内心涌起感恩的浪潮
 
渔村记忆
 
渔村的记忆是一种腥味
这种记忆飘入嗅觉融入内脏
鱼的身影编织成古老的歌谣
这用肠胃解读的美味文字
千百年来在人们的口头流传不衰
这些海上捕获的腥味词句
来自大海的词典,洋溢海的气息
它们所过之处无不流淌海的情调
这些原始而新鲜的文字
经过刀斧的剖析和炉火的煎熬
每一篇琅琅上口,符合大众的口味
晾晒或者腌制能使韵味更持久
渔汛时节,是渔人的激情岁月
鲜亮的文字不断从船头涌入
然后,整个渔村迎来抒情的季节
这是大海的颂歌,生活的颂歌
只有一生伴随大海的写手
才能写出大海的深情,成为一名
激情飞扬的海的歌者
 
消失的渔村
 
一座座房屋如螺壳的尸体
堆放在靠海的山坡上
离开波浪,再也吹不出海的动荡
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最后的声响如晨雾散去
静穆,如绿色的藤蔓
悄悄爬满房屋的墙体,向四周扩散
绿色遮掩了以往的日子
陌生的目光
打不开形形色色的故事
几只猫,寻觅隐隐约约的鱼腥味
和主人的影子
海风依旧循着原路吹来
但唤不醒沉睡的炊烟
曾被捕获的鱼群,纷纷逃回海里
而海边的植物,在流亡中
也陆续返回家园
此时,小渔村已沐浴在霞光中
 
波浪是座易碎的雕塑
 
雕塑是一门艺术,或者不是
阳光雕刻过大地
风雕刻过树木
雨雕刻过河流
性格雕刻过命运
有的雕塑铲去一层层时光
把剩余的交给未来
有的雕塑一夜成型,又一夜毁灭
波浪是座易碎的雕塑
它用水的材质塑造山峦起伏的神话
比昙花更容易凋谢,却比岩石恒久
它是留给世人看的,还是留给自己
亿万年来,找不出它涂涂改改的理由
雕像中的高峰和低谷都是匆匆过客
人们往往因风的谎言而悲喜
不朽的终究要堙灭,只有水的雕塑
屹立于海天间,在有形无形中变幻
 
剖鱼刀
 
石墩上,被她剖开的鱼已堆积如山
她的身上溅满鳞片
腥味侵入她的肌肤
她仿佛也变成了一条鱼
她的眼睛鼓起来
嘴巴撮成鱼的形状
她感到一阵眩晕,呼吸困难
身体里有一只手正掐着自己的脖子
一阵冰冷的海风从胸前吹过
她看见自己的内脏翻了出来
“天哪,刀口的方向不是我能看见的”
一群鱼都很伤感,却没流一滴泪
 
缆绳
 
一堆缆绳猫一样在甲板上熟睡
昨晚的情景还在身体里激荡
当最后的一颗星星被拉入船舱
夜色便渐渐地从天空剥落下来
 
从缆绳身上,我未嗅到草木的气息
而是筋骨、气血和海腥味的浓度
从剥离的那一刻,它便把船系在身上
把家系在身上,拧成一股不竭的河流
 
“这样,抵达港口,或者海洋,
都能从风的诱惑中抓住清凉的乡音。”
现在只有缆绳独自守着空船
阳光从它身上跨过,留下一摊水迹
 
绞成一体的缆绳已无法将日子解开
一次次风浪总在试探它的耐心
也许,最后的断裂终究是一种解脱
而它宁可消失于腐烂而非杂乱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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