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与重组:现代汉诗的变异实验
解构与重组:现代汉诗的变异实验
——中国先锋诗人朱涛诗歌的语言解读□厉敏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既然是一种艺术,那在创作上必然带来无数的可能性,就像欧洲的绘画,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各种流派风格的嬗变,体现了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画家在艺术表现与审美趣味上的不断求变与创新。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朦胧诗派开始到现在的四十余年间,中国现代诗歌的创作者们在汉诗的语言上,也做着不懈的努力和改变。
被称为诗坛“孤狼”的朱涛,从一位充满激情的文学青年到一位苦苦思索、一度陷入创作“梗阻期”的青年诗人,再到下海经商浮沉打拼多年,积赚下丰富的人生阅历,终于在十多年以后带着沉甸甸的人生感悟回归诗歌。开始的几年,可能还有过一段迷茫、失落和不知所措的时期,然而在顿悟之后,一种与众不同的、充满变异思维的诗歌语言便流淌出来……
十几年来,朱涛通过他的诗集《半轮黄日》《落花纪念碑》《越荒诞越奔跑》等,已逐渐形成自己的一种独特的语言系统。这个系统是庞杂的、繁复多变的,难以用一二篇短文所能穷尽。本文只是粗浅地罗列几点自己的看法,以便抛砖引玉。
(1)混沌镜像中意象的纠缠组合
朱涛的诗歌语言有着明显的辨识度。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破碎和解构常见的汉语语言习惯和语言结构,让异质的意象进行自由纠缠和重组。以千奇百怪的对接,造成陌生化语境,从而产生出特殊的诗意。如“陡峭的遗嘱美妙如风/抚摸时都找到了彼此永不消逝的舌根”,“在绳索两端胆怯的头等舱中闭环/反复论证已经证明是错误的理论”,“安静,让命运开车/我发出了与灵魂的马蹄声/截然不同的指令”,“把羊群的白日梦陡峭出孔雀蓝的深夜”等,这里“陡峭的遗嘱”“胆怯的头等舱”“灵魂的马蹄声”“号角的晨曦”等,都是两种异质意象,然而它们在特定的语境中,纷繁的语言结节与核心意象纠缠交织,使我们陷入沉重的语义之网与纷繁的联想中。朱涛的诗歌建构出多重维度的意义单元,这些声音的相互抵牾、渗透、组合,形成了内部交流的语义循环场,情感流向丰富且多元。
(2)对立与反差形成的诗意张力
朱涛诗歌中,经常将一些极端、对立或有着强烈反差的意象放在一起,使本不相干的事物发生某种神秘的关联和碰撞,从而释放出诗意的张力。如“结结巴巴的太阳光/经常忘了自己是一杆枪/可以干涉黑暗/甚至击毙黑暗/它沉湎于三棱镜/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游戏中”。这里的太阳成为干预黑暗的结结巴巴的枪,可以“击毙黑暗”,从而使自己沉湎于“三棱镜的游戏”。又如“把作为背景的陈词滥调的黄昏/撞击出年轻卫生球防腐的幻影/安抚被生活折磨的桌面/重新庄严说明书的蓝图/仿佛受孕的是另一个星体/火焰冒险的卵柔软了/我突然怜悯起千疮百孔的耳鸣”。“陈词滥调的黄昏”“年轻的卫生球”“火焰冒险的卵”“千疮百孔的耳鸣”,这些反差极大、毫无关联的意象神奇地组合在一起,生发出难以阻拦汹涌泛滥的诗意。诗人笔下太阳的性格是复杂多变的,它不是非此即彼的两元对立,而是值得争议的,这是一种开放的视角。
(3)超越现实所呈现的奇异悖论
朱涛的实验性诗歌,可能受到西方毕加索、达利等超现实主义画家绘画的启发,也可能受中国古代道家齐物思想的影响,即可以将事物的意义发生扭曲、变形,也可以模糊事物的界限。诗歌以及诗歌的词语就是诗人用来表达他的理想世界的替代物和道具,这种表达有时是用扭曲、对比和悖论的形式出现的。如他的诗里多次写到“军舰”,军舰是沉重庞大的事物,他把它和轻盈的鸟联系在一起,这样的组合充满了质量对比的爆发力。
又如“喝下早晨三颗秘不示人的泪滴/用墨绿的胆汁涂干空中泉眼/给他十个春天的刀子”“时代的指针遭遇美人痣/悠然吃着巧克力太阳/稀释燃烧的冰/嗅出时间馊粥的味道”,在《越荒诞越奔跑》这首诗中,用“胆汁涂抹空中的泉眼”“指针遭遇美人痣”“吃着巧克力太阳”“嗅出时间的馊味”等,众多意象光怪陆离,看似荒诞的组合,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正是诗人的用意所在。通过富有想象力的离奇意象,诗人成功地打造出一种荒诞的氛围。而这种荒诞正是存在的现实,在其中,人能“嗅出时间馊粥的味道”。
“死是一件多么神圣而荣光的事。看他/使出吃奶的劲,笨拙嘟囔着吹气/将虚脱的气球顶到空中”“反哺那团混沌的阴影/看着他越来越轻/形容枯槁/瘦成唯一饥饿张开的嘴/呐喊/让我再活一会儿”“死亡是有洁癖的气功大师/轻视藐视鄙视一切烟火气 ”。你看这首死亡之诗,很有庄子在妻子去世时“鼓盆而歌”的意味,它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死并非表征着终结,而是与生相互转换,充满了生命力和哥特式的美,“神圣而荣光”。这首诗意在揭示:死不再是一个自然现象,而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它显然高于日常生活,象征着一种终极意义。
(4)反讽语义对客观指向的弱化
朱涛的实验诗歌,反讽是其诗歌表现的重要手法。反讽是目的是对社会惯常现象的批判和反思,充满调侃和玩世不恭的意味,但其语义所指,却又是模糊的,广义的,这样使诗歌的内涵更具包容性,并避免世俗不必要的指控。如《发生在我身上的都是罕见的》这首诗,这里的“反讽”具有同讽刺相关联的可能性,但更主要地表现为新批评意义上的矛盾关系。同丢失了“主人”的“手”相对应的是脱离了“囚禁地”的“魂”,而这“囚禁地”是“可歌可泣欲罢不能”的。离开自然,离开人群或者离开固定化的想象模式,但也意味着脱离温柔的依靠。诗歌表达的也许是批判性的政治反讽,但也可理解为对现实矛盾状态的把握。
“如何配得上不断攀登的火山/一对假眼,一截假肢/不负责任挺拔的松柏/一次安排妥当的死亡恐惧演习”,这首《年轻闻不到时间的馊味》的第二节中的意象“假眼”“假肢”“不负责任挺拔的松柏”等具备的反讽性力量的撕扯,这一反讽性力量既指向外部的普遍他者,也指向内部的诗人自身;当然也应该指向我们自己。
《作为一种调情的抗议》一诗,从题目中,我们就能感受到它的风趣的反讽意味。主体面对强权无可奈何,只能生产阿Q式的自我安慰。对于主体来说,这一调情般的抗议是某种积压力量;情绪的排泄,是必要的“分裂”,但只是为了“祈求再占有/让遗忘的噪音继续抵达和谐”,是主体为了延续自我的稳定存在。而这种稳定“闻不得异香”,自欺欺人带来的和谐一旦被指出便会濒临破碎。这首诗的语调始终怀着一种关怀和体贴的态度,阐释主体的心理演变,以让这种批判避免现实的指控。
(5)梦境中异质世界的虚化幻象
朱涛的诗歌语言,有调侃,有反讽,有以丑为美,也有童话般的纯净,有形而上的冷静,有直观的审视与判断。诗中出现的画面,有很多荒诞的、虚幻的、梦境般的镜像,让人感到亦真亦幻、亦虚亦实,仿佛现实中的景象,又像是梦境中的幻境,或者将现实与梦境拼接在同一维度上。四面八方的意象,像无数条针线,将各种异质的世界连缀在一起,让读者在不同的时空进出或穿越,描绘出超现实的强烈的梦幻意境,追求一种富有张力的语言氛围。经由旅行者、梦幻者和思辨者的精神形象,探析人在物质与精神、时间与空间、城市与自然多重磁力场中的存在意识。
《扛着受孕的胎记》一诗:“扛着受孕的胎记/攀登夜/那些烟已变质//从窗台上俯视/剥皮的树正与锯子对话/结伴琴箱/对抗时间广场的石头//收集纹身的歌曲奔跑/月光筛选往事/坠落的血迹/张望/肯为它作证的灯盏的针脚//仿佛从未被泥土捏造/被要求/用起誓过的手解救火中诺言。”诗歌中的视觉符号及意象编码随意且零乱,甚至显得有些“扭曲”,这正与梦自身的属性相似:对现实曲折地、甚至变形变意的呈现。意象细节蒙太奇式的堆砌,将真实与虚幻的世界连接起来,出现在同一画面上,演绎出诗人内心深处难以言明却又真实存在的紧张感与焦虑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