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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评论

生命与生活的别裁

生命与生活的别裁  

——评陆地的诗集《非语》

文  /  汪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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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当下的诗坛,诗人群体、诗歌数量都在不断壮大,但却令人倦怠而困乏,如诗歌评论家罗振亚所言:“当下是一个同质化的时代,诗坛上流行的大量诗歌文本在构思视角、想象路乃至语汇风格方面,都可谓惊人地相似,辨识度越来越低,泛滥不已的口水随时都可能把诗和诗人淹没。”真正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诗歌越来越少了,直到我的目光被陆地的诗集《非语》所吸引,正如她的诗句:“仿佛黎明的一滴纯露”,让人渐行渐近。
陆地出生于舟山群岛,90年代曾以诗集《纯情偶像》涉足诗坛,她的朦胧诗清新隽永,其透着青春和海洋气息的诗行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灵动、坦诚和神秘,同时诗中隐约可见某种新的视角和思考力,诗歌在大学校园广为传诵,曾获大学生诗歌奖。近年回归诗坛后陆地迅速抛出《时光——一克拉的灰烬》《非语》两本诗集,而且她心有旁骛,多点开花,无论是散文(散文集《陆与岛的想入非非》),艺术评论(《艺术离我们有多远》),还是绘画(“致终将逝去的生命”“黑白实验小屋说明书”等系列)都呈现其先锋性和独特的个人风格。她的诗集曾获博鳌国际诗歌节年度诗集奖、首届群岛·华语先锋诗歌奖探索奖等。
生命、生活是陆地诗集《非语》中表述的关键词,“那跳动的星星点点/是我灵魂的颗粒部分/也是最真实的部分(《在黎明》);“在防腐木桌的省份立足/这是生命里唯一能把握的事(《小雏菊的生存状态》);“作为海岛人/童年只下过一次海/捡到过一只文蛤”(《看海》)……陆地的诗,以生命灵魂的形式,对生活进行契入与别裁,无论是描写自然、城市还是故居,都呈现出清晰的生命向度与空灵的生活气质。

1. 生命的向度

纵观古今中外的诗作,我们可以发现诗人将自我的理想价值与现实价值合二为一时,他们往往会着眼于对理想生命向度的寻求与认同。随着社会高度的现代化发展进程,现代人如何寄托灵魂?如何体现生命的最基本价值?这些问题都意味人对个体存在的思考,陆地的思考是围绕着生命展开的。
在诗歌《苍老少女》中:“她来自少女/并继续以少女的内容存活/叶子连着叶子/花挨着花/在春天的根部/时间被抵抗/因而腐朽的邀约在少女的半径”,少女与春天、叶子、花展开了一幅画面,诗歌避开了直抒胸臆的表达,而采用“思想知觉化”的方式抒发对生命的认知,即在诗歌中把思想还原为知觉,像感知春天一样去感知生命的意念,“少女苍老不堪/少女一点点地在自己的周身/创造迷雾/少女的眼皮像百叶窗一般闭合/少女活过了百年/那时/天空的皮肤已被鸟儿/吻破/少女停在植物/并以绿在它的内部绵延/满星球的茫然/苍翠/如废墟松针的气息”。借助着“迷雾”“百叶窗”“鸟儿”“松针”等的对应物,少女生命的向度获得具体化、实物化的依托。通读这首诗,它明明是在写生命,却没有一句对生命的抒情,而是转向对客观可感事物的情绪感应,从中融入诗人对生命的思考。
“诗歌的主体情感须落实到客观而具体的形象上,否则就浮泛。”(《抽丝织锦——诗学观念与文体论集》,江弱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页)。诗集《非语》中,陆地对生命的思考落实到种种客观而具体的形象上,她写下一系列植物的生存状态,如《小雏菊的生存状态》《薰衣草的生存状态》《绿萝的生存状态》《有机大白菜的生存状态》,诗人仿佛静观一株植物在各种“风雨催化”作用下的生存状态,从而写下《一个小城自由艺术家的生存状态》,“小城自由艺术家”陆地以一颗好奇心,一种热心,来观照和思考个人在众生之中成长与变化的过程。在她看来,人际的互补与谐和远远多于对立与冲突,因此心中的欣喜与安慰也就能平衡于惆怅与失落之中。
“在平凡的年代/任何生灵都不必惊心动魂/何况人/是的/在小城/乃至地图上无数小小圆点/我们一生中的多数时光/像苍蝇嗡嗡飞舞”(《一个小城自由艺术家的生存状态》)。
《小雏菊的生存状态》中:
“地理学的三月/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出生了/它们漫山遍野/一脸嘻哈草根模样”,在诗歌言说的芬芳中,小雏菊的生命昭示着作者内在的情思,它们“被时间的巫师带到城市/它们以分离/切断快乐源/置换孤冷的高贵/它们作为商品被怜惜/待价而沽/它们以偶然映照彼此……它们转向墙感到影子/感到我/空气里芳香四溢/无声无息”。
这些诗句中所有对生命的思考都与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真切的联系,小雏菊将诗人个体对生命的思考承担起来,以植物的境遇体现人的个体生命价值,这恰恰是陆地所追寻的理想价值与现实价值结合起来的生命境界。
个体的生命无法与茫茫的宇宙相抗衡,而人的价值恰恰在于具有与生命同在的思想。在追求生命向度的写作中,陆地自始至终都将对“生命”“自我”的思考放置于重要的地位,在她看来,诗与思是主客融合的重要部分,诗人通过生命、自我进入万物之中,并与它们合为一体。
《麦田的微笑》中:
“在潮湿的阴冷的坏脾气的早晨/你像小麦一样微笑/像小麦一样一粒粒引爆着春天/玻璃窗雨滴的麦田/金灿灿热烈的种子/你呼吸的花开启着三月/麦苗一样生长的三月/活在这世上开心地笑/……在地平线的动人处/看天空正和你一起慢慢变好”。
这首诗洋溢着盎然生机,追求生命的信念在诗句中超越了时空。真正自由的生命是具有主体意识的生命,而具有主体意识的生命并不满足于纯然的自然现象,所以诗句中“你”与“小麦”的生命有了无限丰富的扩展。“你”与“小麦”一样微笑,在对小麦的注视中,像“小麦一样一粒粒引爆春天”,麦田、种子都是生的气息,生而向花,所以“你呼吸”的花迎来了人与自然的融合,而三月将“你”的生命之光与小麦的自然生长紧密联结在一起,人与小麦、生命与自然停留在“地平线”处、“天空”下。《麦田的微笑》中个体人的生命形态与小麦一样,处于不断生长、发展的形态,个体人的生命在对小麦的注视与观察中合为一体,由此发出“看天空正和你一起慢慢变好”的呢喃,由此开启了生命与万物融合而无限抒展与自由的人生境界。
《父宅》与《给母亲》是陆地献给父母的,《父宅》中:
我正在出生/在祖屋的局部/你/父宅/木门里有光透过/我无法确定你的含义……
在你修缮一新的幽长身体里/玻璃弹珠的童年滚落/衣橱樟脑的气息表明/那些紧密叠加的衣服还活着/以某种传承/我的鸭蛋绿宽松风衣/在瘦小的青春里逗留/怀着咸涩的甜蜜/深灰一种被我喜欢和广泛引用的颜色/以某种纯粹/透露屋檐的沉郁雨无法穿越/暖水瓶几乎失去功能/但仍以37度的底温修正/我被文明冰镇的冷/那些旧墙的斑点/像我始终存在的错/被作为一幅抽象画反复涂抹修改
最后你说/把生命简化为一种日常/在夹竹桃后院安顿吧/黑暗中我沉默良久/终于发出“嗯”的声音/像早年对父宅的那种/微弱而没有底气的忤逆
所有怀旧与乡愁往往都是经过了难以察觉的矫形手术的重整,记忆就一张褪色的底片,经由诗人删略、增补、局部放大,被赋予了生命的底色。《父宅》中,陆地以怀旧的诗绪来表达出自我对生命的认识,“我”出生在父宅中,这里有着特定的光线、声波和气味,“玻璃弹珠的童年滚落/衣橱樟脑的气息表明/那些紧密叠加的衣服还活着”,这些无比精准的描写,既是当时的记录,也是事后的定格,“我的鸭蛋绿宽松风衣/在瘦小的青春里逗留”,“暖水瓶几乎失去功能/但仍以37度的底温修正”,现代人的精神生活,怀旧是绝对的需要,现代人失去了护佑与遮蔽的旧乡,试图通过回忆与怀旧寻求安息之地,缓释焦虑的生命状态,陆地的怀旧正是检视了自身生命意义何在,作为诗人审美的怀旧中,总是伴随着些许神秘、美妙的惆怅和甜蜜的忧伤,在去魅的当代世界中对昔日与旧乡进行回忆,本质上,其实就是对生命向度的追寻。

“一首诗是不同元素的综合,是多种异质冲动的调和,凡违背这个原则的诗,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江弱水,《诗的八堂课》,商务印书馆出版,2017年,第95页),陆地的诗歌中在对生命向度的追寻中,像调色板一样将各种的生命元素调和在一起,于是,万物向生,一切都具有了生命,这是她的诗歌之所以让读者悸动心魂的所在。

2.生活的空灵

列斐尔将日常生活理解为永恒的平淡轮回与瞬间的神奇超越的辩证统一,这种说法颇能帮助我们理解陆地诗歌中对生活的书写,江南小镇的游历,现代文明的城市、乡土的故居、甚至每天具体的日常生活都被她写在纸上变成了诗。这一点,她和许多精神高蹈的诗人不同,当众多作家以诗意栖居、生活在别处为艺术精神时,陆地将诗与日常生活联在一起,平淡充实,在同质化的写作中保持了自我的独立性。
月河是江南水乡嘉兴的历史街区,陆地曾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当她回嘉与友人相聚之后,就有了这首《重返月河》:
在素雅餐厅坐下/隔窗与你说话/已是多年习惯/你清淡寒暄/用一小段《酒狂》/你独自流动/被现在邀约过去/棉质天空的灰白/你手托黄昏……
如今我已成为游客/在车水马龙的时间小宴/我们去代际地域个性/我们被统一在黄昏/成为倾听和倾听者
……我坐在这里/以一种姿势作为插叙/我试着借鉴你的流动/停住自己/你打开的岁月静好/和孤独晃动/像书页黑文字船只的两面/夜来临/你被月光彻底洗白
这首诗的场景其实再普通也最典型不过——“我”与友人在月河街某个餐厅见面聊天,这个主题方面也并无亮点,可是要将其以生活的场景表述出新意,实在太难。陆地采取了独幕剧式的写作策略,将一场对话场景变成了自我内心的一段独白,友人与我“清淡寒暄”,且“独自流动”“手托黄昏”,这十二个字看似文字省净,殆长无语,但内涵的肤理却非常清晰,我面对着友人,“停住自己”,“以一种姿势作为插叙”,“试着借鉴你的流动”,我倾听友人以往岁月的追怀,友人倾诉着“静好”与“孤独”相伴,看似不经意,却丝丝入扣,而结尾处“夜来临”,友人“被月光彻底洗白”,从具体的友人会面场景一下子拉到了生活的空灵高度。罗伯特·弗洛斯特说过,一首诗应该“起于愉悦而终于睿智”, 这首《重返月河》正是这样一个过程,从开始的“在素雅餐厅坐下/隔窗与你说话”拉开帷幕,之后以从容、抒缓的语调中托出“我”与友人之间的故事,聚焦于“重返”的题字。
陆地的诗意阐发于周遭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如诗人王小妮所言:“在最没诗意里看到‘诗意’,才有意思,才高妙”(王小妮《诗不是生活,我们不能活反了》,选自王小妮《半个我正在疼痛》,华艺出版社,第223页)。在陆地眼里,诗与生活合二为一,浑融不分,于是她写下了城市系列。陆地置身于现代城市中的邮筒、钢筋水泥、高压电塔、轻骑手等织就的情境中,喧嚣的城市生活中,有了《城市·绿邮筒的生存状态》《城市·雾晓大楼》《城市·高压电塔》《城市·轻骑手》。
“你在城市睡眠的一角/被泥土暗物质的世界启动/雾晓?/以迷雾错失物质屋顶的亢奋?/作为大楼你必须叫环球或国际/以表达对世界的企图之心/而你却以怅惘隐于市/你/废墟一般的男人……你被阳光遗忘在清晨/被未来肯定成消失/所以雾晓/我把你读成了/废墟一般的男人”(《城市·雾晓大楼》)
可以看出,诗人并未逃离现代都市的生活,而是对城市的高楼大厦生发出和平共处、悠然自得的关注,大楼幻化为“废墟一般的男人”,城市中比比皆是的大楼——这个最没有诗意的建筑空间,被诗人挖掘出了诗意,构建了一个空灵的、朦胧的空间,大楼是“怅惘隐于市”“被阳光遗忘在清晨”,“所以雾晓”。《城市·轻骑手》中:
轻骑手从夜的边缘擦过/留下划痕/驮着的神秘盒子/在傍晚蜘蛛网小道的睫毛和琴弦/穿梭食物在里面尖叫……轻骑手以他的倾斜角度/保持了城市的运动影像/他设置的线路许多的终点和起点/被童年的铁环点击/产生动人的经济学意义/他踏上电梯/他在Led广告的背景乐里摇晃/他俯首的耳穿越门与门之间……他将存在的订单递给虚无/当夜更深我睡眼朦胧书滑落/空中传来惊雷般的轰鸣声/那一定是他/轻骑手在用属于深夜的重金属/回应深夜
谁也不能用一只横跨都市的大象/混搅飞蛾的视线/他说我是轻骑手
这首诗描写了城市生活中非常典型而具普通的人物——外卖员,一开头就具体地标示了轻骑手出现的时间及场景,他“留下划痕”,接下来陆地填充了外卖员的日常工作场景,以轻骑手的动态穿梭呈现了城市的各种生活空间。陆地是一位画家,这使她具有一双观察描画眼睛,也使她的诗歌呈现的方式迥异于他人。“轻骑手以他的倾斜角度/保持了城市的运动影像”,随着轻骑手不断地送达订单,一个个画面,有远处的:“他在Led广告的背景乐里摇晃/他俯首的耳穿越门与门之间”,有近处的:“他将存在的订单递给虚无”,有特写的:“轻骑手在用属于深夜的重金属/回应深夜”,恰恰是最没有诗意的外卖员,却是城市中本然直观的存在,诗歌描绘的画面是平面的、动态的、直观的,却挖掘出城市日常生活的深度、世界的深度,还有美的深度。
理解世界正好的方式是“看”,而不是“思”。生活中,陆地的生活方式简单、自然、随意,所以她对日常生活的观察与体悟都呈现出一种“远观”的姿态。“故居系列”(《故居·清晨》《故居·旧墙》《故居·靠背椅》《故居·犬吠》《故居·废墟》)是最能代表陆地诗歌成就的。

《故居·废墟》

你被时间塑造展览

我变成擅长的黑色保护着你

而阳光在那天早晨的十点

一寸寸撕开

你骨骼的墙炉火的心脏

疼痛的肝肠的衣橱

倾覆的裸露的虚实沿岸的所有

你喘息的眼漂浮物一败涂地

所有掌握废墟法则的日暮

纷纷落下投靠你
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有一句名言:“哲学是一种乡愁,是一种无论身在何处都想回家的冲动”。诗也如此。陆地的故居在舟山海岛,所以不难理解她写下:“倾覆的裸露的虚实沿岸的所有/你喘息的眼漂浮物一败涂地”的诗句。整首诗以静物速写的方式将海岛故居的碎片、细节、局部剪贴起来,她用女性直觉的方式对故乡废墟中的所见、所想进行还原式的书写,而尽管它们言语道断,思维路绝,我们仍能簇叶拈花,心领神会她对故居深厚的情感,因此“你被时间塑造展览/我变成擅长的黑色保护着你”。人类对故乡、对故居的情感大概是没有区别的,有别的永远只是表达方式,“你骨骼的墙炉火的心脏/疼痛的肝肠的衣橱”,对故乡的情感 由虚入实,“所有掌握废墟法则的日暮/纷纷落下投靠你”,这种情感被诗人表达的亲切而空灵,却有生活的本色在其中。
读陆地的诗集《非语》,诗人思想演变的轨迹真是历历可寻。她的诗,情虽寄八荒之表,言总在耳目之内,开花在时间之外,却永远植根于日常的生活的壤之中,从实实在在的感性经验出发,即景、即事、即人、即物。
从诗歌的艺术技巧方面,陆地糅合了另一种显而易见的素质——空灵,她写得“清空”而不“质实”,她的作品总是具有一种四维空间,她的思路,总是在最现实的层面上作种种跳跃,迅速地进入一个广阔的时空之中,这一升华过程,幅度大,节奏快。一般的读者跟不上她跳动的观念而脱了节,正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读者可以感受到,陆地从“一个襟眼”看“一个世界”这种既亲切又空灵的具体而微的表现。
里尔克说:“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可以说,陆地的诗歌写作中所显现的个人经验容量之大是需要读者用心去体味的。当然,诗无达诂,接受者的感受,解释者的个人发挥,都是允许的。
 

注:文中诗歌均选自陆地诗集:《非语——陆地双语自选诗集》,先驱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

 
 
——刊《烟雨楼》杂志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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